鄭京湘 齊士英 余琦景
在瀘定縣,有這樣一位老紅軍,過世三十多年了,人們談起他來仍嘖嘖稱贊。他叫孫名山,是因負了重傷流落當?shù)氐?。我們在縣委組織部會議室采訪了他的女兒——縣發(fā)改局退休干部孫世蓮。日月如梭,而往事并非如煙,孫世蓮數(shù)度哽咽、撲簌淚下。
“我父親是江西瑞金大柏地人,大柏地就是毛主席1933年寫‘裝點此關(guān)山,今朝更好看的地方。紅色搖籃里長大,自然成了革命人。參加革命后,因工作需要他改名孫明,最終改為孫名山。他在家鄉(xiāng)參加革命,4年后的1930年被調(diào)到福建靜義工作。又是一個4年后,他帶了一個新兵團回到中央蘇區(qū),隨中央紅軍開始長征,期間,擔任尖兵營副營長兼黨支部書記。在湖南的一次戰(zhàn)斗中,營長李鳳生犧牲,我父親被任命為代理營長。紅軍攻占遵義后,作為尖兵營的三營受到嘉獎,并在遵義會議期間在會場外擔任警衛(wèi)任務(wù)?!睂O世蓮口音很重,這些話是縣委陪同采訪的同志“翻譯”給我們的,但我們充分感受到了她做女兒的那份深情——
1935年5月,中央紅軍右路軍在安順場強渡大渡河后,沿河北上,紅五團三營在石門坎遭到國民黨二十四軍曾子佩營的阻擊。激戰(zhàn)中,一顆“地瓜彈”在孫名山身旁爆炸,彈片鉆進了他的腰部和腿部。他7處受傷,被緊急抬到山下的興隆街上。傷員太多了,擔架不夠用,他命令先把戰(zhàn)士抬走,自己打算騎馬,可是一連上馬數(shù)次,都坐不穩(wěn),重重摔在地上。
為減輕部隊的壓力,孫名山請求組織讓他留下來。在當時的白色恐怖中,留下,誰都明白意味著什么。和他朝夕相處、出生入死的通信員孫世達(父親讓我們稱呼他為小哥)請求留下來照顧營長,孫名山說:“留下來兇多吉少,而長征隊伍多一個人,就多一份力量?!边@時,也許情感大過了命令,小哥抱著他的營長,淚珠滾出眼眶,雙腳卻像粘在了地上:“營長,讓我留下來照顧你,死,我們也要死在一起。”但最后小哥還是被他的營長說服,跟著隊伍北上了。
川西山里人目睹了紅軍打土豪救干人(窮人)的舉動,領(lǐng)悟到這支隊伍就是古典小說里才有的“替天行道”隊伍,是干人的隊伍,心生惻隱,又有部隊出面交涉,興隆鎮(zhèn)上一位姓杜的婆婆同意收下孫名山,說是養(yǎng)好傷,再讓他追趕大部隊去。
“杜婆婆是獨居老人,住在鎮(zhèn)上的娘娘廟里,收留我父親后,找來草藥為他精心療傷。一個多月后,我父親的傷勢日漸好轉(zhuǎn);而紅軍走后,被嚇跑的當?shù)貒顸h官員、土豪等陸續(xù)回鄉(xiāng),開始了‘清共清紅活動。他們到處貼出告示:凡各鄉(xiāng)傷殘留下的‘共匪,一律解押送縣,如經(jīng)清鄉(xiāng)隊查出違令者,嚴懲不貸。杜婆婆為我父親的命運擔憂起來,隨即找來當?shù)匾晃恢v義氣的干人劉朝全,準備連夜將我父親背出小鎮(zhèn),藏到寨子溝山下的川主菩薩廟里。不知是誰告了密,很快,鄉(xiāng)公所十幾個鄉(xiāng)丁跟蹤而來。前門走不脫了,劉朝全撬開后窗,接出我父親,背起來爬上了寨子溝山梁,趁著夜色潛入銀廠溝峽谷中。自此,我父親在人跡罕至、風嘯獸嚎的深山峽谷中,如野人一樣生活,熬過了刻骨銘心的720多個日日夜夜。”
曾經(jīng)有人多次進銀廠溝探訪孫名山當年的生存環(huán)境,形容那里“除了木客子(伐木者),打山子(獵人)再無別人問津”,“溝中地名有夜聞狐叫的毛狗洞,豬熊聚歡的野豬氹,山羊舔硝的燕子巖……休要說身臨其境,即令聽到這些地名,也令人毛骨悚然?!薄奥繁粠r壁截斷,人過時,非得攀吊于巖山上一種頗耐拉力的野生扭絲藤,像打秋千那樣懸空而過……”孫名山身負重傷,在這里度日的艱難可想而知。
孫世蓮清楚地記得父親說過,1936年初,為逃避追捕,他來到一個叫達銀洞子的山洞。最困難的是吃水,取水需要穿過一片一里多長荊榛叢生的山林,他每天黃昏出洞,爬著來到浸水泥塘,喝足了再爬回洞里。他回憶這段經(jīng)歷時說:“我的信念是,生是共產(chǎn)黨的人,死是共產(chǎn)黨的鬼?!?/p>
我們查了資料,孫名山在峽谷養(yǎng)傷期間,劉朝全每隔三五天,就在黃昏時分悄悄地來到溝口,把帶去的糧、藥放到留了記號的亂石當中……鄉(xiāng)公所幾次發(fā)現(xiàn)了他的行蹤,但都被他化險為夷,并攙扶孫名山轉(zhuǎn)移到安全的地方。終于有一天,深受感動的孫名山眼浸熱淚,磕拜劉朝全為義父,自此,兩人以父子相稱。
在劉朝全的保護下,孫名山艱難地生存下來。山鄉(xiāng)清剿平息后,終于迎來“重見天日”的日子,劉朝全作擔保將孫名山帶出深山,并改名換姓。而后孫名山便賣工、幫人、挖煤、背茶包子度日,直到1950年當?shù)亟夥拧?/p>
“我父親有一個大家庭,兄妹總共14個,有8個參加了紅軍,最后活下來的只有兩個,我父親還是在那樣的境遇中奇跡般生還的……”說到這里,孫世蓮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創(chuàng)痛,眼中噙滿了淚花。孫世蓮的叔叔孫文才(原名孫家煥)與孫世蓮的父親一樣在家鄉(xiāng)參加了紅軍,但他走完了長征路,退休前任原沈陽軍區(qū)政治部主任。
平靜下來后,孫世蓮介紹說,新中國成立后,他父親孫名山在當?shù)叵群髶瘟宿r(nóng)會主席、貧協(xié)主席等職,并參加了原西康省的代表大會,“只要是黨要做的工作,他都沖在最前面?!?/p>
“他后來沒去找部隊嗎?”孫名山是級別不低的紅軍干部,立過功,有文化,還能為革命做很多事情呢,這是我們很想知道的謎。
孫世蓮說:父親由于種種原因沒能回到部隊,他嘴上不說,但行動證明他心向往之。說來也怪,解放后,他只要準備出去工作就會發(fā)生一些變故。
聽村里人講,我父親在當?shù)爻杉伊耍呀?jīng)生了我的兩個哥哥。當時組織上要他到臨縣丹巴縣做縣長,他就要動身時,拉磨的馬受了驚,掀起的磨盤砸折了我母親的腿,后來截肢了。父親陪護左右,卻忽視了腋下生瘡的我二哥,本來不是什么大病,缺醫(yī)少藥耽擱了,兩歲多的二哥夭折了。之后接連的變故使我父親沒走成。新中國成立后,我父親還有幾次出去工作的機會,其中一次是到縣里的大工廠當領(lǐng)導,但都陰差陽錯沒去成。
就這樣,孫名山留在了興隆村。孫世蓮說,“在我父親看來,也許活了下來就是奇跡,自己比那些長眠地下的戰(zhàn)友算是幸運了。他很少向人談起自己的經(jīng)歷”。
“以前我們這里很窮。糧食不夠吃,一年中,三四個月的口糧要借著吃?!闭f著說著,孫世蓮又淚眼婆娑了。她說,父親曾經(jīng)餓得暈倒在借糧路上。
陪同采訪的一位同志參加工作前與孫世蓮同村,后來又做黨史工作,很了解老紅軍孫名山的故事,在為我們作“翻譯”的同時,也講了很多她掌握的第一手材料和研究成果——
孫名山是村干部,年年都由他出面,到高山中地多的村去談幫村里人借口糧的事情。他是江西人,口音重,但是有口碑,每次都能談下來,回來后,再將額度分攤給缺糧戶,包括他自己家。各家各戶就帶著口袋翻山把糧食背回來。一次,孫名山去談借糧的事情,回來時,突然眼前一黑栽倒在路上,被好心人背回家,給了些熱水和吃的,人才緩過勁來。除了村干部的身份和口碑以外,孫名山有個不是辦法的辦法,就是借少還多,比如借4斤土豆,秋后還1斤米,雖然當年不挨餓了,但也走入了惡性循環(huán),日子越來越艱難。然而,他帶領(lǐng)當?shù)氐睦习傩諔?zhàn)勝一個又一個困難,日子等閑度,卻從來不向國家伸手。
上個世紀70年代,瀘定縣建紀念館搜集革命文物,孫名山拿出了他與毛澤東、周恩來和朱德等中央領(lǐng)導人的3張合影以及戰(zhàn)斗中受到嘉獎的證書、證章,人們才知道了他功勛卓著、九死一生的傳奇人生。
“我小時候做得最多的游戲,就是和哥哥比著數(shù)父親身上的傷疤。他身上大的傷疤有17處,一到陰雨天就大片發(fā)腫、流黃水兒。老人家臨終時,腿上的肌肉組織幾乎完全破壞,只剩下兩層皮?!睂O世蓮說,“1978年10月16日,父親去世前說的最后一句話,也是留給我和哥哥的遺言:‘聽黨的話,不要給黨和政府添麻煩。為此,我和哥哥錯過了多次招工、考學、提干的機會,哥哥還留在了村里。但是,他記住了父親的囑托,后來成為村黨支部書記、鄉(xiāng)親們致富的領(lǐng)路人,我也沒有給他老人家抹黑,我會‘家祭不忘告乃翁的?!?/p>
孫世蓮還透露:父親在江西老家還有后人,他那邊的兒子曾經(jīng)來瀘定尋親,當時一些好心人擔心會影響我們的家庭,攔下了。父親至死都沒能見他一面!近幾年,我們兩地的后輩有聯(lián)系了,我會將父親的遺言傳遞給我還沒見面的親人,與他們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