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欣雨
零
寒來暑往,秋收冬藏,多少人在荏苒光陰間尋找著永恒。
壹
公元前207年的夏天,似乎比往常更熱點。直通咸陽的官道上,透藍的天空,懸著火紅火紅的太陽,曬得道旁的植物蔫了葉,打了卷,一絲風也沒有,稠乎乎的空氣好像凝住了。
遠方駿馬馳來,先行開道,漸漸顯露出后方輦隊的影子,最顯眼的當是中心華蓋,金黃圓頂,兼有青緞,周垂流云,旌旗獵獵,張牙舞爪的繡錦緞龍更昭示著輦內(nèi)之人的身份。
“趙卿,今之何?”玉輦微微一頓,當中瞌著眼的帝王抬了頭忽地問道。
“稟陛下,再有一日,可至沙丘?!?/p>
車轱轆碾著風沙,讓地上的樹葉滴溜溜地打個轉(zhuǎn),玉輦在熱浪彎曲的視線中愈行愈遠,終消失不見。
貳
月余,帝王回宮。
南巡歸來的帝王像換了個人,不像南巡前那副病中的樣子,一身玄色朝服穿得不怒自威,右手輕拄在龍頭上,食指有規(guī)律地敲擊著,“篤、篤”聲在盤龍柱上打個轉(zhuǎn),敲擊著殿下人的耳膜。眼睛也消去近日病中的一層翳,恢復(fù)了往日的神采,像鷹隼一樣冰冷地環(huán)視著長階下的大臣。
一條又一條命令毫無間隙地被張張合合的口吐出,平淡不驚,似在敘述一件平凡家常:緩修陵寢、加固長城、阿房宮進度放緩、召回長公子扶蘇。
群臣諾諾稱是,再無一言。
叁
染上墨的夜空中,點綴著七八點星。
帝王的書房中,燭火幽幽,穿著飛魚服的影密衛(wèi)的被燭火映在窗戶的罅隙上,擰成了一個個歪歪斜斜的暗影,畢恭畢敬。
“天涯海角,徐福陰殺之?!?/p>
帝王低沉地一口一咬,那日景象猶在眼前。
……
案幾上,一只檀木匣子,一顆白潤如玉的藥丸。
徐福,那個本該逃掉的人,以一種不可思議的姿態(tài)回到了帝王面前,不知道他是怎么進來的,現(xiàn)在的徐福,峨冠博帶,眼眸中褪去了大殿上奉旨尋藥的誠惶誠恐,戰(zhàn)戰(zhàn)兢兢,平添了一分恬淡、自如,還有更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在流轉(zhuǎn)。
“服用便可長生?!?/p>
輕飄飄的一句話,裹挾在施然離去的身影里。
“卿要何賞賜?”
“黎庶相安,天下太平?!?/p>
翌日,便有帝王沉疴見好,面色漸明,飄飄乎乎的龍輦也恢復(fù)了沉穩(wěn)的調(diào)子,一步一印地走著既定的路線。
……
影密衛(wèi)臨命而去,余下帝王悄然嘆息:“如此異士,不能為我所用,可惜,可惜……“
蠟燭流盡了最后一滴淚,緩緩滅了。
肆
永恒的秘密被永遠地埋藏了,無論是小橋流水,還是塞北黃沙,世間永恒者只我一人。
這天下,我終將坐擁千秋萬代。那些過去明君沒來得及做的,我有足夠的光陰來實現(xiàn),那些過去的榮華沒來的及享的,我以永恒的生命來擁有!
……
一支軍隊靜靜地行走在北進的途中,向著匈奴的草原進發(fā)。大秦統(tǒng)一六國后,休養(yǎng)生息,國力已不能與當時同日而語。帝王的野心再也不滿足于以長城為關(guān)抵御匈奴,臥榻之側(cè)豈容他人鼾睡?
安靜的草原上再起兵戈,殷紅的血液順著草葉的尖端滴落到土地中,有的滲下去了,但還是在土地上匯成了一個小洼,善捕獵和打劫的匈奴人這次角色顛倒,成了被追逐的鹿,在廣袤的草原下奔來襲去,以馬速的優(yōu)勢靈活地斡旋。
可如果游牧民族在冬天沒有了糧食來源,又能夠堅持多久呢?
咸陽城內(nèi),阿房宮盛大的框架已初現(xiàn)形象。
帝王倒是不著急了,靜靜地看著一塊快云紋花磚向阿房宮運去,等著一面面夾竹墻砌起,瞧著一顆顆帶瓦釘嵌上,待著一個個銅門環(huán)掛起。畢竟,這宮殿是他作擁千秋的,一點時間有什么等不得的?
伍
今夕何夕,青草長離。
昏暗的下午,又潮又悶,東宮中散不去一股纏繞在房椽上的中藥的枯澀的味道,化作解不開的一團亂麻,直繞的人喘不過氣來。
殿內(nèi)床榻上側(cè)躺著一個人,呼吸微淺,一旁的小太監(jiān)拿了湯匙,將那苦澀的汁子一勺勺送到嘴里去,喝下的只是少許,流出來的已過大半。
煩人的鳴蟬還在聒噪,書房的帝王心神恍惚。
“陛下,殿下薨了。”
茶盞墜落,茶水汨汨地流出來,不知是熱得灼人,還是冷的透心?
陸
宮內(nèi)紛紛擾擾,街市依舊太平。
路上有人斗毆,看見的人會條件反射地把人拉開,因為路見斗毆而不勸著會被判刑,街道絕對整潔,因為隨地吐痰者會被論罪。秦律重典鐵面無私地照在每一個人的頭上,讓百姓謹小慎微,卻又安心地各做各的一份事去。
掌權(quán)的早已習慣了掌權(quán),被管束的也漸漸習慣了被管束。
秦律雖嚴,也強得過干戈紛亂;勞役雖重,卻不會有心驚膽戰(zhàn)。在大秦一次次休養(yǎng)生息中,匈奴終是年年納貢,歲歲稱臣;大秦終究日益進步,人民阜盛。
每個人都在按他們自己的方式推動著大秦帝國機器地運轉(zhuǎn),帝國也在既定的軌道上不疾不徐地穩(wěn)步前行,誰又能找出少了些什么呢?
可似乎確實少了些什么。
人心趨同,卻沒了本應(yīng)有的思想薈萃,百家爭鳴;天下一統(tǒng),卻沒有過去的更令改制,獎勵軍功。
多少年了,起初時時進諫,慢慢地時時見進,到最后的無可進。似乎越來越?jīng)]有人反對帝王的政令了。畢竟,永恒的帝王更像神仙之子一般,親眼見證了當時和現(xiàn)在,還有誰能比他看得更久呢?
天下九鼎,久握于一人之手,福兮?禍兮?
柒
石火光陰,斗轉(zhuǎn)星移。
一輩輩人在時光的洪流中被卷走了,一張張熟悉的面孔在隱匿的風中飄散了,唯有帝王還是當時的帝王。
帝王依舊勤政,以一雙洞徹黑暗的眸子冷靜而理智地處理著一切,面對著一茬又一茬出現(xiàn)的陌生的面孔,看著大臣侃侃而談理政之道,批批每天車載馬馱的公文竹簡,卻再也沒有少年時的雄心壯志了。
多年經(jīng)驗的積累,還有什么不通透呢?
深宮的角落中,撲棱棱的斜著飛出幾只杜鵑,用它們哀婉凄切的叫聲重復(fù)著幾個幾不成音的調(diào)子:“不——歸——,不——歸——”
“是以太山不讓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擇細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卻眾庶,故能明其德?!崩钏顾元q在耳畔,懷著敬畏,用縝密的語言,回旋地提出自己的政見的臣子,最終也只出現(xiàn)在回憶中了。
扶蘇小時候糯糯地喚起父皇是怎么樣子?帝王瞇起了眼,記不清了吧,只記得那孩提不知何時已成了大人,在書房中一板一眼地論起了儒法之道,當時狠狠地駁斥了他吧,但心中卻有暗暗贊許,兒子終于長大了,有了自己的治國理念了。如今大秦盛世已開,吾兒扶蘇何在?
回憶如青煙,在帝王的腦海中打了幾個旋,便裊裊地攀上了宮殿飛起的吊腳屋檐,掛在了梧桐陰濃枝梢,掩進了白玉長橋下的清水碧波……
月光為青石地板鋪上一層皎潔的光輝,陰影下的屋檐不堪重負地滴下一滴露水。
守著秦王宮的是新來的小太監(jiān),手捧拂塵,眼睛稍斜地凝著地面,似乎在計數(shù)一塊塊青磚,忽然停滯,聽著室內(nèi)的帝王夾著幾聲咳嗽的輕嘆:
所謂……永恒,不過是……用不死的枷鎖,永遠地守護著……一步步踏出的……錦繡江山。
拂塵上的幾根馬鬃顫了一顫,很快又湮沒在夜色中。
終
寒來暑往,秋收冬藏。
日日重復(fù),遍遍輪回。
帝王依舊墨黑束冠,玄色金線朝服,穿過連舍回廊,踏著咸陽宮的石階拾級而上,進入大殿之中,木然地端坐在冰涼的龍椅上,神色平靜,仿佛沒有任何一件事,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吹動他心中的情感,泛起一點兒漣漪。
旁邊持著拂塵的太監(jiān)拖著尖細怪異的聲音,上前一步,高聲地唱著拖沓的,亙古不變的幾句調(diào)子:“群臣覲見——有事起奏——無事退朝——?!?/p>
(作者單位:楊村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