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鴻然
2014年10月,中國當代著名詩人和文化學者吉狄馬加獲南非“2014姆基瓦人道主義獎”,并被授予“世界性人民文化的卓越捍衛(wèi)者”稱號。頒獎詞中稱,這是為了表彰他在詩歌藝術領域的卓越造詣和在文化傳播方面做出的突出貢獻。此獎曾授予納爾遜·曼德拉和勞爾·卡斯特羅。這是亞洲人第一次獲得這個獎項。吉狄馬加幾十年如一日,堅持“為土地和生命而寫作”,致力于中國文化和世界文化的傳承與保護,在引領和推動國際詩歌創(chuàng)作發(fā)展和世界各國文化交流方面做了許多艱苦卓絕的工作,其奠基性、開拓性和創(chuàng)造性貢獻世人公認,獲此殊榮,當之無愧。他在頒獎儀式書面致答辭中強調:“我將把這一崇高的來自非洲的獎勵,看成是你們對偉大的中國和對勤勞、智慧、善良的中國人民的一種友好的方式和致敬,因為中國政府和中國人民,在南非人民對抗殖民主義侵略和強權的每一個時期,都堅定地站在南非人民所從事的正義事業(yè)的一邊,直至黑暗的種族隔離制度最終從這個地球上消失?!比绻f榮獲“姆基瓦人道主義獎”能充分說明吉狄馬加與非洲最緊密的精神聯(lián)系,那么他的獲獎答辭則清楚地指出了自己獲獎的基礎和前提,是我們考察他與非洲緊密精神聯(lián)系時應當深思的。
情系非洲“黑人兄弟”
吉狄馬加1985年24歲時出版的第一部詩集,即獲得國家級詩歌大獎的《初戀的歌》,就有不少直接或間接書寫非洲的篇什,其中1983年寫的《古老的土地》,30多年來一直受到國內外讀者和詩人的高度評價?!拔艺驹跊錾饺悍遄o衛(wèi)的山野上,/腳下是一片神奇的土地。/這是一片埋下了祖先頭顱的土地。/古老的土地,/比歷史更悠久的土地,/世上不知有多少這樣的土地。/……我仿佛看見黑人,那些黑色的兄弟,/正踩著非洲沉沉的身軀,/他們的腳踏響了土地,那是一片非洲鼓一般的土地,/那是和他們的皮膚一樣黝黑的土地,/眼里流出一個鮮紅的黎明。”這首詩真實生動地描繪了非洲人民的生存境遇和生命活力,把他們生活的沉重、不屈的奮斗和美好的夢想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作品的最后寫道:“古老的土地,/比歷史更悠久的土地,/世上不知有多少這樣古老的土地。/在活著的時候,或是死了,/我的頭顱,那彝人的頭顱,/將刻上人類友愛的詩句。”熱愛世界上所有“古老的土地”,不論生與死都在頭顱“刻上人類友愛的詩句”,當然會打動世界上所有地方的所有人,包括非洲“黑人兄弟”。作品問世不久,吉狄馬加在接受埃及《十月》雜志記者澤西拉·比耶利博士訪問時,又應比耶利的要求,專門朗讀了這首詩,于是埃及和非洲各國人民迅速地聽到了中國詩人的心聲,感受到中國人民和非洲人民靈犀相通,中國夢和非洲夢有共同性。進入21世紀后,這首詩在國外以不同的語言文字傳播,引起了更廣泛更強烈的反響。亞非拉和歐美詩人不時提到這首詩,因為詩中不僅表達了對“黑人兄弟”的深情厚誼,還表達了刻骨銘心的“人類友愛”。正是這種博大的“人類友愛”,縮短了不同國家不同民族之間的心靈距離,這首詩才引起非洲人民和世界人民的普遍共鳴,并成為世人公認的經典。
非洲人杰地靈,對人類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的發(fā)展做出了巨大貢獻??墒乾F(xiàn)在非洲社會政治、經濟、文化的發(fā)展也面臨不少本土性和全球性問題。吉狄馬加始終情系非洲的和平與發(fā)展及“黑色兄弟”的福祉,并寫詩分享其歡樂,分擔其憂愁。
非洲與世界其他地區(qū)一樣,在現(xiàn)代化過程中一直面臨著精神信仰的缺失和物質主義的侵蝕,許多獨特的本土元素逐步消失了,吉狄馬加為此曾再三寫詩表達憂思。如《最后的酒徒》:“你的血液中布滿了沖突/我說不清你是不是酋長的兒子/但羊皮的氣息卻彌漫在你的發(fā)間/你注定是一個精神病患者/因為草原失去的影子/會讓你一生哀哀地嘶鳴?!?007年8月《南方周末》記者問他:“酋長”、“羊皮”、“精神病患者”這些詞對一個彝族詩人意味著什么?他說,“精神病患者”是一個象征,指人類現(xiàn)代化過程中“自身的精神失衡”,“在現(xiàn)代化的過程中,恐怕全球都如此,彝族也不例外,很多值得留存的東西、個性的東西開始泯滅了。”接著他又援引高爾基的話說:“非洲死一個部落酋長,相當于在歐洲毀掉一個博物館,這無疑是一件最叫人心痛的事?!敝袊腿艘灰环侵奕艘灰蝗祟悾济媾R“精神失衡”,這是被美國評論家稱為“中國西部一位偉大靈魂”的詩人無法消除的心結。2007年吉狄馬加寫的另一首詩《我聽說》,也心憂如焚:“我聽說/在南美安第斯山的叢林中/蜻蜓翅膀的一次震顫/能引發(fā)太平洋上空的/一場暴雨/我不知道/在我的故鄉(xiāng)大涼山吉勒布特/一只綿羊的死亡/會不會凍醒東非原野上的獵豹/雖然我沒有在一個瞬間/看見過這樣的奇跡/但我卻相信,這個世界的萬物/一定隱藏著某種神秘的聯(lián)系……”前面一首詩擔憂非洲精神“失衡”,文化個性“泯滅”;后一首詩則以自己故鄉(xiāng)綿羊的“死亡”和東非獵豹能否“凍醒”為喻,同樣沿著中國彝人一一非洲人一一全人類的詩學思維路線,表達是對中非和全球物種消失、生態(tài)失衡的焦慮。非洲戰(zhàn)火綿延,暴力不止,饑餓和瘟疫時刻威脅著人類,因此吉狄馬加在《科洛希姆斗獸場》、《鹿回頭》、《回望二十世紀》、《那是我們的父輩》等許多詩篇中不斷吶喊,呼吁結束戰(zhàn)爭、停止暴力、解救被饑餓、瘟疫和艾滋病逼到死亡邊緣的人們?!拔抑揽坡逑D范帆F場/可以容納六萬觀眾/他們在那里欣賞/殺人的歡暢/我知道這不是遠古的神話/喪盡天良的殺戮/亙古以來就從未消亡/從波蘭平原庫特諾的焚尸爐/到如今黑種民族/在南非遭受的屈辱”,“我將我的臉龐/貼在科洛希姆斗獸場的/老墻上/當刀劍的撞擊停息/當呻吟再沒有回響”;“……非洲的饑餓直到今天還張著絕望的嘴/我曾相信過上帝的公平,然而在這個星球上/還生活著許許多多不幸的人們/公平和正義卻從未降臨在他們的頭上?!边@類讓人讀后難以抑制驚悚、震撼、憤懣的詩性畫面,蘊藉著博大的人類之愛,也顯現(xiàn)了對非洲人民無比強烈的兄弟之情。
高度評價非洲現(xiàn)代文學及“黑人性運動”
原始、奇異、破碎、危險等,是世人對非洲的基本想象;非洲文明、文化、文學落后于世界潮流,幾乎是包括文學界在內的社會各界的共識。由于長期受西方文學中心論的影響,中國當代作家對非洲文學所知甚少乃至無所知者比例較大,知之較多認識較深者比例很小,因此在“中國作家談外國文學”這類圖書里,談西方文學者比比皆是,談包括非洲文學在內的非西方文學者寥若晨星,報刊上關于非洲文學的文章歷來罕見。吉狄馬加進入中國作家協(xié)會領導層之后有意改變這種狀況。20世紀90年代中期以來,他已成為中國文學創(chuàng)作領域對非洲現(xiàn)代文學最關注、最了解,也對介紹和評論非洲現(xiàn)代文學最熱情、最給力的作家和文學領軍人。在吉狄馬加大約20部著作中,詩集里有許多關于非洲的詩歌,詩文集、演講集、訪談及隨筆集里有大量介紹和評論非洲文學的文章,其中介紹和評論非洲現(xiàn)代作家作品的文章最多。因為他的評論是在全球化演進、現(xiàn)代化嬗變和世界文學潮流起伏消長的大背景上立論的,所以話語中表現(xiàn)了吉狄馬加特有的大視角和大氣度。他的評論全面、新穎、深刻,給人以聞所未聞的感覺。這對糾正當代文壇漠視非洲文學的錯誤傾向,扭轉眾多作家對非洲文學認知缺失的局面,引導廣大讀者閱讀非洲文學作品和擴大世界文學視野,以及推動中外文學交流與對話,都具有重要意義。
新世紀伊始,吉狄馬加在2001年第三期《世界文學》上發(fā)表重要文章《尋找另一種聲音》,立即引起廣泛關注,外國文學出版社2003年9月以此文題目為書名,推出“我讀外國文學”專集,收錄文章37篇,作者有莫言、賈平凹、劉心武、余華、張煒、蘇童、馮至、袁可嘉、鄭敏、海子、王小波、于堅等36位,無一不是名家。他們文筆從容,文章質地厚重,反映了當時中外文學交流的最高水平。但是名家們大多談的是讀西方文學的體會,談非西方文學者少,談的內容也不過三言兩語。莫言、殘雪談及拉美文學,吉狄馬加之外,沒人談非洲文學。36位作者中既談西方文學又談非西方文學,而且從根本上和整體上評論非洲文學與拉美文學者,是吉狄馬加。吉狄馬加文章中表現(xiàn)的世界文學觀念和文學價值觀念,以及對非洲文學的評論,在新舊世紀之交中國文壇上堪稱空谷足音。其要點有三:第一,吉狄馬加認為,世界文學“是世界不同國度、不同種族的文學”,不同國度和種族的文學大師們,“創(chuàng)造了一個又一個的文學奇跡”,使人們“真正認識了這個世界”。他們不朽的作品,也成為人們“精神世界中最重要的一個部分”。吉狄馬加對世界文學這種認識超越了西方文學中心論,他對文學認識價值和精神意義的把握也是十分正確的。第二,吉狄馬加高度概括了黑人現(xiàn)代文學對非洲大陸劃時代的貢獻和對世界不同文明應當共存互鑒的啟示作用。他說:“黑人現(xiàn)代文學,是二十世紀一個重要的文學現(xiàn)象,不少黑人作家的作品,今天已成為世界人民“公認的經典”,這些作品“把一個真實的非洲和黑人的靈魂呈現(xiàn)給世人”,使人們懂得“這個世界上每一個民族的文化都是不可替代的”,從而“更加關心別人的命運,關心不同文明和文化的共存。”第三,吉狄馬加特別推崇出生于馬尼提克島的詩人塞澤爾和出生于塞內加爾的詩人桑戈爾,盛贊他們提倡的“黑人性”運動,認為他們擺脫歐洲文化中心主義影響,從黑人文化中吸取靈感,把源于他們祖先流傳的神話歷史,神圣語言以及殘酷的現(xiàn)實生活,都完整地融入自己的創(chuàng)作世界,在短暫的時間內取得了輝煌的成就,“創(chuàng)造了一個現(xiàn)代神話”,對世界上一切弱勢群體的文學如何發(fā)展,“提供了前所未有的示范”。他說,自己閱讀桑戈爾充滿祖先的精神,語言仿佛是非洲祭祀夢囈和祈禱一樣既感親切又感有無窮生命力的文學,“就像一股電流穿透了我的全身”;他還說,閱讀被稱為“非洲現(xiàn)代文學之父”的阿契貝和曾獲諾貝爾文學獎的索因卡的作品,也曾給他“難以估量的影響”。顯然,吉狄馬加對于誤解非洲但不固執(zhí)己見的人們來說,仍舊有不少啟示性。
近十年間,吉狄馬加的非洲情懷上升至更高層面,他同非洲的精神聯(lián)系更為緊密,推動中國和非洲文明、文化、文學的交流互鑒更加不遺余力。單看其演講,就能證明這種趨向。他2005年11月9日在清華大學的演講《漫談我的文學觀與閱讀生活》,2008年10月16日在“當代世界文學與中國國際學術研討會”上的演講《當代世界語境下的中國詩人的寫作》,2009年7月10日在中韓作家對話會上的講演《中國西部文學與今天的世界》,2009年11月23日在魯迅文學院的演講《多元民族特質文化與文學的人類意識》,2012年8月10日在國際土著民族詩人圓桌會議上的演講《我們的繼續(xù)存在,是人類對自身的救贖》,都一再談論非洲,對非洲文明、文化、文學的論述比以前更全面、更充分、更深入。他談論非洲現(xiàn)代文學,是站在21世紀這個時代的高度,以全球視野和人類意識觀察思考問題的,不像一般作家和詩人那樣局限在寫什么、怎么寫、寫得怎樣等層面;而身為作家與詩人,他評論非洲現(xiàn)代文學,又特別看重黑人精神和黑人心靈的創(chuàng)造性表達,關注文本的精神性、心靈性、地域性和民族性。從上述演講中可以看到,他對非洲現(xiàn)代作家作品和文學現(xiàn)象的感悟和認知,特別是對非洲現(xiàn)代文學世界意義和人類學民族學價值的分析、理解與評說,不少方面超越了有關文學理論家和文學史家。其中在國際土著民族詩人圓桌會議上的演講就是典型的例證。這篇演講題為《我們的繼續(xù)存在,是人類對自身的救贖》,為會議的主旨演講,中心內容是論證世界土著民族、土著文化和土著文學的“繼續(xù)存在”對當今人類解救危機和世界減少災難的偉大意義。其中,最關鍵的話語就是從非洲詩人艾梅·塞澤爾說起的:“偉大的馬提尼克詩人和政治活動家艾梅·塞澤爾呼吁以‘歷史權利,來進一步關注土著民族的文化傳承,他所提出的‘黑人性,無疑是非洲以及世界黑人文化復興運動的最為重要的理論基石。艾梅·塞澤爾給了我們一個寶貴的啟示,那就是我們必須找回屬于自己的‘歷史的權利,為真正實現(xiàn)和保護我們的地球家園文化多樣性而付諸行動。從21世紀開始以來,將多樣性當做一種現(xiàn)代性的象征來用已經成了人類的普遍共識,或者說成了絕大多數人所認同的一種具有道德精神的基本原則??梢哉f,今天生活在世界不同地域的各個古老民族的存在和文化延續(xù),將是人類對自身的救贖,因為我們曾長時間缺乏對不同文化和傳統(tǒng)的理解及尊重?!敝袊氖澜缥膶W史,有的根本沒有論述塞澤爾,有的只作了簡單介紹,吉狄馬加在一個國際學術會議的主旨演講中對塞澤爾及其倡導的黑人性文化復興運動作如此崇高的評價,可以說“史無前例”,是多重意義上的超越。如果我們知道吉狄馬加2012年還創(chuàng)作過專門獻給塞澤爾的詩篇《那是我們的父輩》,讀過“塞澤爾,我已經在你的黑人意識里看見了/你對這個世界的悲憫之情/因為凡是親近過你的靈魂,看見過你的眼睛的生命個體/無論他們是黑種人、白種人、還是黃種人/都會相信你全部的詩歌/就是一個離去和歸來的記憶……”讀過這種充滿崇高詩情和深邃歷史哲理的詩句,我們對非洲現(xiàn)代文學的認識,對人類文化多樣性的認識,當然還有吉狄馬加與非洲精神聯(lián)系的認識,就必然更全面更深刻了。
獻給納爾遜一曼德拉的詩蘊藉著高尚而深邃的精神意義
在世紀之交有關非洲的詩歌中,吉狄馬加的《回望20世紀——獻給納爾遜·曼德拉》是一首大詩、奇詩,富有探索性和獨創(chuàng)性的好詩。它在人類幾千年歷史的坐標上,書寫當今世界100年的歷史,向世界發(fā)出了黃鐘大呂般的聲音。作品以“你(指20世紀)好像是上帝在無意間遺失的一把鋒利無比的雙刃劍”為總體隱喻,通篇都是“世界太息”和“世紀太息”,其中也包括對非洲人民遭受殖民統(tǒng)治時期悲慘命運的感喟,對非洲黑人土著文化相繼消失的嗟嘆。此詩的副標題“獻給納爾遜·曼德拉”,寓有深意。曼德拉是世人公認的非洲黑人解放運動領袖,非洲各族人民反抗新老殖民主義斗爭的偉大旗手,也是20世紀人類精神的代表。納爾遜·曼德拉這個名字已經是一個不朽的符號,以“獻給納爾遜·曼德拉”為副標題,增添了詩的內涵,擴大了詩美空間,既凸顯了非洲人民數不盡的歷史災難和艱苦卓絕的抗爭,也彰明了當今世界的時代主潮和人類的崇高精神。《回望20世紀》70多行,用“我們”10余次,把“你”作為“20世紀”代稱用了30余次,這種寫法讓時間獲得了生命,在詩里形成了對話機制,同時也激活并貫通了文路,使全詩情思浩蕩、大氣淋漓?!澳銥榱笋R丁·路德·金聞名全世界/卻讓這個人以被別人槍殺為代價/你在非洲產生過博卡薩這樣可以吃人肉的獨裁者/同樣你也在非洲養(yǎng)育了人類的驕子納爾遜·曼德拉/你叫柏林墻在一夜之間倒塌/你卻又叫車臣人和俄羅斯人產生仇恨/還沒有等阿拉伯人和猶太人真正和解/你又在科索沃引發(fā)了新的危機和沖突/你讓人類在極度縱欲的歡娛之后/最后卻要承受艾滋病的痛苦和折磨/你的確認人類看到了遺傳工程的好處/卻又讓人類的精神在工業(yè)文明的泥沼中異化而死亡……”這首詩內容與全球五大洲相關,與非洲的現(xiàn)實困境和精神危機當然也有切實聯(lián)系。其文本的話語系統(tǒng)蘊藉深厚,極富張力,表達總在顯現(xiàn)與隱藏、有解與無解之間,藝術天地極大。作品并沒有舍棄形象意象隱喻象征,同時又把20世紀眾多矛盾對立的人或事并置,構成歷史悖論,在真善美和假惡丑的對抗對撞中呈現(xiàn)百年的歷史哲學,從而激發(fā)人們的想象與思考,使讀者在情感和理智上得到提升。把非洲“吃人肉的獨裁者”博卡薩和非洲養(yǎng)育的“人類的驕子”曼德拉比較對照,其思想沖擊力和藝術震撼力是不言而喻的,認識非洲和世界的復雜性,正可由此進入。面對20世紀數不清的歷史悖論,如果讀者深入思索,從曼德拉身上就可以找到不少解惑的突破口,看到人類歷史的光明面,并且以正確的姿態(tài)面對21世紀。
2013年12月5日,納爾遜·曼德拉逝世,全世界都為他逝世而哀傷,用各種各樣的形式深切地悼念他,幾十億人民以數千種語言表達著自己的悲痛。吉狄馬加的方式是用世界使用人口最多的漢語在幾天之后寫出了出于自己靈魂深處的詩句。這是一首長詩,2013年12月10日,即世人向曼德拉遺體告別之前問世,題目是: 《我們的父親》。在吉狄馬加心中,曼德拉是我們在精神上永遠不會死去的父親,他偉大的人格和巨大精神力量超越國界、種族以及不同的信仰,深刻地影響著人類對自由、平等、公正的價值體系的重構,從而為人類不同種族、族群的和平共處開辟出更廣闊的道路。“我仰著頭——想念他!/只能長久地望著無盡的夜空/我為那永恒的黑色再沒有回聲/而感到隱隱的不安,風已停止了吹拂/是在一個片刻,還是在某一個瞬間/在我們不經意的時候/他已經站在通往天堂的路口/似乎剛剛轉過身,在向我們招手/臉上露出微笑,這是屬于他的微笑/他的身影開始漸漸地遠去/其實,我們每一個人都知道/他要去的那個地方,就是靈魂的安息之地/那個叫古努的村落,正準備迎接他的回歸……”這是長詩的開篇,用高視角和大視境,寫非同尋常的悼念:仰著頭長久地望著無盡夜空的想念。然而“永恒的黑色再沒有回聲”,不經意間“他已經站在通往天堂的路口”,出神入化的描述,凸顯了一種中外詩人都在孜孜追求的“神性”,但是吉狄馬加追求的這種“神性”,不是屬于上帝們的那種“神性”,而是人類尊崇的一種“精神”或“精神性”。你看,那個已經站在通往天堂路口、我們無限想念的人在向我們招手了,而且臉上還露出了我們非常熟悉的“屬于他的微笑”??梢哉f,這樣開頭是神性、人性、詩性的變奏與交響,匯合著不同國家、不同種族、不同文化背景和宗教信仰的億萬人民群眾的無比悲傷與無限崇敬。法國一位文學評論家說,“吉狄馬加是一位偉大的講故事的人。我們信他的故事,我們跟隨這些故事,盡管它們是悲劇性的。也正因為它們是悲劇性的。在今日詩歌中擁有故事的敏感,這是一種極其罕見的天賦?!边@段話在吉狄馬加《我們的父親》中,也得到了印證。在富有神性的開篇之后,吉狄馬加就開始給我們“講故事”了——從“一個黑色的孩子,開始了漫長的奔跑”講起,講“這個有著羊毛一樣有著卷發(fā)的黑孩子”怎樣“沿著他選擇的道路”百折不撓地前進,怎樣面對“監(jiān)禁、酷刑、迫害以及隨時的死亡”,怎樣“帶領大家去打開那一扇名字叫做自由的沉重的大門”,怎樣“九死一生從未改變”、“始終只有一個目標”,怎樣堅信“愛和寬恕能將一切仇恨的堅冰溶化”,最后達到目標時又怎樣“用平靜而溫暖的語言告訴人類——忘記仇恨!”這的確是一個故事,不過不是一般的故事,而是一個驚天地泣鬼神的故事,一個頂天立地受到全人類敬愛的人類精神領袖的故事,而吉狄馬加講這個故事的時候也極為充分地運用了他已操練、創(chuàng)造了30多年的“吉狄馬加詩學”,把這個故事從頭至尾由外到內徹底地精神化、心靈化、審美化了。應當說,30年來每一階段都有不少“標示當代詩歌等高線”、“寫得足夠大氣、誠摯、靈動,充滿抒情汁液”(唐曉渡語)的吉狄馬加,這些年來還有不少“超越”了“當代詩歌等高線”的好詩、奇詩和大詩,本文論及的《回望20世紀》、《那是我們的父輩》和這首《我們的父親》,都是這樣的詩篇。
詩歌閱讀廣泛的讀者,讀吉狄馬加悼念曼德拉的詩時,也許會聯(lián)想到美國詩人瑪雅·安杰盧同一時期悼念曼德拉的詩。安杰盧是一位有傳奇色彩的黑人女性,美國民權運動的知名人士,卓有成就的美國作家和詩人。作為美國黑人女詩人的杰出代表,她1993年曾在克林頓總統(tǒng)就職典禮上朗誦詩歌,轟動一時。2013年12月6日,即曼德拉逝世第二天,美國國務院公布了一段時長四分四十秒的錄像,內容就是安杰盧“代表美國人民致納爾遜·曼德拉的頌詩”。此詩題為《他的日子結束了》,開篇為“他的日子結束了”。/結束了。/消息乘著風的翅膀而來,/不愿馱起這份重負。/納爾遜·曼德拉的日子結束了。//消息傳到我們美國,/不意外,可還是不想聽到。/我們的世界突然變得黯淡,/我們的天空鉛一般沉痛。//他的日子結束了。//我們看見你們,南非的人民,無言地站立,當那最后的門猛然關閉,/再不會有旅人歸來了……”全詩也歌唱了曼德拉的偉大人格和精神力量,贊頌了他反對種族隔離制度的歷史功績,表達了對人權、自由、和解、寬容的肯定和熱望。兩首長詩各有千秋,然而兩位詩人在歷史觀、文化觀、世界觀和價值觀上的差別也明顯或隱蔽地活躍在字里行間,甚至同用“人權”、“民主”、“自由”等詞匯,所指也大為不同,需要細心解讀。要而言之,安杰盧是以美國為中心視角的,吉狄馬加采用的卻是中國——非洲—世界共同視角。詩的標題《他的日子結束了》和《我們的父親》,差異是極為明顯的。詩行中的話語差異更明顯。按血統(tǒng)說,黑人安杰盧與曼德拉同源,但其詩“他”字連篇,“這里,在美國,我們……”成為標準句型;而吉狄馬加筆下,“我們的父親”卻不曾離口,這不是故意做作的稱謂,不是矯情,與“黑人兄弟”、“我們的父輩”稱謂一樣,都表現(xiàn)了特殊的親情,帶有詩人的血溫。稱呼之內,有文化身份與寫作立場問題。“曼德拉是我們在精神上永遠不會死去的父親”,是說曼德拉精神不僅屬于他個人和南非,也屬于我們中國人和全人類,不僅屬于過去和現(xiàn)在,也屬于未來??傊?,吉狄馬加《我們的父親》是吉狄馬加創(chuàng)作中不可多得的杰作,很有可能成為世界詩壇悼念曼德拉詩歌中的經典,因為它不僅表現(xiàn)了中國詩人吉狄馬加與非洲的精神聯(lián)系,也表現(xiàn)了中國人——非洲人——全人類之間的精神聯(lián)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