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祿
小時候得知太倉,緣于兩個知識點。一是太倉肉松。上海人家,老人小孩抱有小恙,胃納稍差,家長會去買太倉肉松,一角一紙包,過白粥最宜。我小時候盼望生病,也是受了太倉肉松的誘惑。二是我家附近有一條太倉路,東邊有外國墳山,是淮海公園的前身。
真正踏上太倉的地盤,卻是在前不久。從太倉路到太倉市,在我的人生經(jīng)驗中自有一種滄桑感彌散在胸。
太倉是一個縣級市,為蘇州所轄,又是一座江南歷史名城,春秋時期吳王在此設(shè)立糧倉,故得名“太倉”。明代三寶太監(jiān)鄭和從瀏家港(今瀏河鎮(zhèn))走向深藍,由五桅大帆船組成的龐大船隊在此啟航,這是今天建設(shè)一帶一路的歷史淵源之一。
在太倉沙溪古鎮(zhèn)上一個史料館里我看到一座小山模型,名為穿山,講解員小姐說太倉境內(nèi)自古以來就有這么一座小山,建國后為了開辟一條交通上海的公路——共和新路,就將此山削平,取石料以填路基。我不由得心里一驚,原來上海還欠太倉一座山??!但后來在沙溪古鎮(zhèn)一家頗有書畫氛圍的茶館里聽主人解釋,穿山為浙江天目山余脈,確系當年削平,但所筑公路卻是通向璜涇的,此舉導致穿山勝景永遠成為記憶。
我舒了口氣。再問為何有此傳說?茶館主人笑著解釋:太倉雖然歸蘇州管,但感情上與上海更親,太倉與嘉定接壤,不少親戚就在嘉定,走動較勤,與上海長期以來形成的地域相近、人緣相親、經(jīng)濟相融、語言文化相通的“同城效應(yīng)”日益顯現(xiàn)。
太倉的旅游資源頗為豐富,我們在逛了南園、弇山園、金倉湖公園、太倉博物館后,漫步進入因錯過開發(fā)的“黃金時間”而原生態(tài)保留較為完好的沙溪古鎮(zhèn)。
沙溪古鎮(zhèn)歷史悠久,人文薈萃,物產(chǎn)豐富,素有“東南十八鎮(zhèn),沙溪第一鎮(zhèn)”的美譽。行進在小鎮(zhèn)的石板路上,心情格外舒暢。印溪書舍、南野齋居、連蕊樓等一批古宅名居的基本輪廓還在。與老街平行的是開鑿于宋代的七浦河,河上橫跨著三座石拱橋(均為太倉市文物保護單位):利濟橋、庵橋、義興橋,均具有典型的清代建筑風格。老街兩邊開了許多小商鋪,有理發(fā)店、裁縫店、篾竹鋪、古玩店、畫廊……小吃店現(xiàn)做現(xiàn)賣大方糕、炒米糕、千層餅、海棠糕,還有我小時候吃過的甘草梅餅。滿足鎮(zhèn)民日常生活所需的那些百年老店還在使用木紋滄桑的排門板,匾額寫得也古意十足。小青年在此創(chuàng)業(yè)則選擇時尚氣息濃郁的茶館和手藝坊,門前的木牌上寫著美術(shù)字和花體英文。還有一幢建于1954年的會堂式建筑,門庭上塑了一顆威風凜凜的五角星,想當年是鑼鼓喧天搞宣傳動員的所在。還有些店鋪的屋檐下,清晰地留下了“史無前例”年代的紅字標語和偉人頭像。還有一座讓時光停滯的新華書店,居然以紅色系列圖書吸引游客。
一位老者一邊烘烤海棠糕一邊與我聊天:這些年鎮(zhèn)政府也想搞開發(fā),給老街新鋪了石板,修理了老房子的外墻,路面上弄了十幾座銅雕塑,修鞋的、挑擔的、下棋的、拉黃包車的,像煞老底子的光景。但我們鎮(zhèn)上人有共識,前幾年進來一些外頭人,開酒吧、開咖啡館、開落彈房,動靜太大,又被我們請了出去。我們原來的生活是很安寧的,就像這口井——他指著腳邊——那可是千年古井,宋朝時候就在這里了,水是甜津津的,我的海棠糕之所以好吃,全靠它來調(diào)和面粉?,F(xiàn)在我給它加了蓋子,否則游客都來你一口他一口地喝,這口井水很快就會見底。
我笑了。我覺得這并非沙溪人的保守,英國作家彼得·梅爾寫過一本游記《普羅旺斯的一年》,讓這個法國小鎮(zhèn)名揚天下,但同時也使它失去了“世代相傳”的寧靜,因此鎮(zhèn)上的人并不領(lǐng)彼得的情,還限止游客進入。那么,即使太倉人想納入傳說中的上海經(jīng)濟圈,沙溪古鎮(zhèn)上的“原住民”也有保持原生態(tài)的權(quán)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