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場

魏儺

“我兒子死了。”她說。手扶在棕黃色的木頭門框，指端綻開刀刻似的川形紋路，紋路和指甲也是棕黃色。她引我去屋里坐下。她坐板凳，我坐沙發(fā)。

那是我最不好的一段時間，從一個公司離職，沒有找到下家去處，家里不好意思待久，找個借口去兒時的住處閑逛——公園邊一片低矮破落的平房，拆得差不多了。

開門之前，一陣風(fēng)吹來煤圈里的氣味，我好久沒聞過那味道，一轉(zhuǎn)臉，煤圈里空空蕩蕩，半邊院墻塌了，看得見遠處的野湖。煤圈是屯煤的地方，一冬的煤堆在里面，越用越少，剩下磚縫里清不掉的黑色煤渣。圈口的門楣上別著一枝干枯的柳條，同樣的一枝，別在院子大門上面。

“我兒子死了?！?/p>

重復(fù)的話引導(dǎo)我看向她的臉，一張軟的臉，黃的，青的，薄的，皺著。后院里，半邊自行車胎垂進窗面，后院也是空的，水泥地，平平展展，黑色橡膠的輪胎，落著灰，一紋一紋的褶。

“你們玩得很好。我兒子，和你?！?/p>

“您還認識我？”

我家沒有人住，院墻倒了，半邊房頂塌進屋去，扒掉了后墻，垃圾和雜草堆進院子。她住在我家對面，也許是還有人，房子撐著。我來敲門，不曾想會有人應(yīng)。

“我兒子小的時候，不愛說話，不和人打交道。家里來了親戚，我們在客廳，他躲進臥室，我們?nèi)ヅP室，他又嗖嗖溜到院里。辦了張借書證，就成天泡在圖書館，我讓他抄成語詞典，一行一行，字寫得整整齊齊。后來再讓他抄，他不抄了。院子里飛進一只鸚哥，我?guī)退?，關(guān)在盒子里。綠色的鸚哥。從小到大，我沒見過鸚鵡，學(xué)電視里，叫它鸚哥。我猜測是從公園里飛出來的，那時候公園里有個動物園，有獅子，還有熊。我把鸚哥關(guān)進紙箱子，想著去喂把小米，一掀開，讓飛走了，沿著墻，飛到隔壁去。我兒子回來，我給他講鸚哥的事，那時候他在看一本厚厚的書，名字我忘記了。他難受了好一陣，下午又去圖書館換書。后來我查詞典，才知道那叫鸚鵡，不叫鸚哥。詞典里有鸚鵡的圖片，我覺著又不像，不像我那只綠色的鳥，還是我的鸚哥?！?/p>

她說著鸚哥，下嘴唇一降，我偷偷跟著念了一聲，忽然想起人說馴養(yǎng)鷯哥，用手指捻鷯哥的舌尖，捻掉一層膜鞘，鷯哥才學(xué)得會說話。明明是上顎一吭，倒把放在下顎的舌頭顯出來，鸚哥，鷯哥。鷯哥舌尖的膜鞘像一枚葵花子，她說到去給鸚哥喂小米，我嘴里卻是一把葵花子的味道。

“我兒子不愛說話。我擔(dān)心他和同學(xué)處不好，但他學(xué)習(xí)好，老師們喜歡他。當(dāng)班長，當(dāng)喊隊的，他還是害羞。一天下午我準備做飯，忽然來兩個同學(xué)說老師叫家長，他被留堂了。我氣得什么都顧不上，領(lǐng)他回來，抽起笤帚往他屁股上摑，他一躲，笤帚沒抓緊，甩到床板底下。我叫他去院子里站著，自己跪在床邊上撈笤帚。那時候我們睡一張雙人床，大床板，笤帚甩得太深，手只能碰到縫在笤帚把兒頂?shù)目`布，抓不出來。臉蹭著床板的木沿，我眼淚就下來了。我和兒子剛搬來的時候，兩個人，一大卡車家具行李。司機是個街坊，認識，不熟。我和兒子坐在車后座，孤兒寡母，總懸著個心。走夜路，卡車盤山一圈一圈地轉(zhuǎn)，轉(zhuǎn)半天還是在山上。山底下月亮照著一條大河，坡上站一頭駱駝。我兒子怕駱駝，害怕駱駝那張一嚼一嚼的嘴。上大學(xué)有一次放假回來，我和他一起看電視，人與自然，看到一頭駱駝吃草，他換臺了。我說你還怕駱駝的嘴啊。他說，啥。我也不知道他是嘴硬，還是不怕了。他原來怕老鼠，后來好像不怕了。我原來怕蛇，現(xiàn)在也怕。男人和女人不一樣?！?/p>

……

“上初中吧，還是高中。他開始寫些東西?，F(xiàn)在想想，也是自然的事，看了些書，該寫點啥。我沒看過他寫的東西，那時候，后來我看了，寫得我都不像我了。他寫說小時候，我送他去上學(xué)，冬天天亮得晚，冷著黑，回家的時候，我被一個黑影攔在門口，黑影說收了別人的錢，來打我，看孤兒寡母可憐，不忍心，讓我那幾天不要出門，我就真的沒有再出門送他。我不知道他從哪兒聽來這個故事，他寫那以后我變得有些神叨，像是繃斷了弦，神經(jīng)衰弱，容易緊張。原來他心里我是這么個樣子。上高中他成績掉了，我讓他去上假期學(xué)校的補習(xí)班，他不想去，有次翻墻回來給校長抓住。我在院子里，用頂門的棒子打他。他不躲，也不叫喚，哐，哐，打一棒就一悶顫。我看著他站在院子中間，背后黑色的門又寬又扁，我兒子是個少年人了?！?/p>

東一句西一句，她講了一個小時。重復(fù)的話沒有記，記下的是些什么內(nèi)容，我也說不上來。院子外面有狗叫的聲音，從窗戶看出去，天比來的時候灰了。我想起小的時候，這時間家家戶戶開始做飯，飯菜的香氣和熗鍋的聲響從綠油油的塑料紗窗飄進來，院子罩在透明的黃昏里。此刻，我坐在茶幾對面，空茶幾和空屋子，像待在一間被拋棄的牢房。屋里陳設(shè)太簡單，我看著她的臉——嘴，眼睛，有時看進頭發(fā)，她背面灰白色的墻讓頭頂蕪雜出模糊的叢簇，像瞇眼時的平原。窗戶封住房間，空氣不流動，看得太近，似乎會產(chǎn)生身份轉(zhuǎn)置——她看著我，我看到我的臉——嘴，眼睛，頭發(fā)，背后墻壁皴峭的縫隙。

“上大學(xué)去了，我兒子很少打電話，他不是在電話里寒暄的人。然后，又上了班，很遠的地方，廣州。五六年一下就過去了。一上大學(xué)，房子剛空下來，五六年過去，房子好像還是剛空下來。空的地方不會變化。我在家里，接了一通電話。電話里說我兒子叫水淹死了。我兒子叫水淹死了。我兒子不會水啊，誰帶他去水里的呢？空的地方不變啊。我兒子死了，就像我兒子去上大學(xué)。我之前翻詞典，現(xiàn)在也翻，我讀我兒子寫的東西，有些詞我看不懂。我看他寫的東西，之前是悄悄地看，現(xiàn)在還是悄悄地，沒有人來抓我現(xiàn)行，我不擔(dān)心，但我還是偷偷摸摸的，好像又擔(dān)心著。有天下午，我在廚房窗臺邊收拾魚，扁刀拍頭，在砧板上好幾下，扔進盆子。不銹鋼的盆子，淺淺一層水，我把魚按在盆里刮魚鱗，魚猛地一扭尾巴，掙巴一下。我忽然刮不下去了。我好像在淹死我兒子的水里。誰把他帶到水里去的呢？”

……

那天再晚一些，她把我領(lǐng)去另一間屋子。兩間屋子一個在門廳左，一個在門廳右，關(guān)了門，一模一樣。另一間屋子也空空蕩蕩，同樣的位置開著窗戶，窗外也是水泥地的后院。沙發(fā)和茶幾換成一張床板，窗外掛著的輪胎變成窗內(nèi)立著一扇賣香煙時留下來的玻璃匣子。她走到玻璃匣子邊，招呼我過去。匣子里釘著筆記本，藍線紅線的稿紙，看字跡，是她兒子寫的。隔著玻璃，她讀起左下角一本攤開的軟抄。窗外，連蜘蛛網(wǎng)都被打掃得干干凈凈，我才發(fā)現(xiàn)這空蕩里有她自己的念頭。

四口之家

母親領(lǐng)著我們住進一個二樓的小房間。我們很高興，與住平房相比，住進樓房是一種值得炫耀的成就。秋天快過去了，冬天住平房，打水是個大問題。我和妹妹兩個人，跑到很遠處巷道口的水龍頭排隊等水。龍頭口結(jié)著冰碴，水壓把水從冰縫里滋出來濺在臉和手上，妹妹的臉凍紅了，總吊著鼻涕?，F(xiàn)在好了，家里有自來水，有廁所，有暖氣，還能在樓梯上跳來跳去地玩。

母親并不開心。那天上車，母親就陰著一張臉。我和妹妹都不敢多說話，一路上默默看著窗外的景色。中途妹妹暈車，我要尿尿，也是司機師傅關(guān)照，停車讓我們下來走動。母親一言不發(fā)坐在后座，頭發(fā)落在臉前面，像擋起一面黑布簾子。對即將到達的地方母親毫無期待，沒有我和妹妹努力抑制仍舊盎然的旅途興奮。

卡車一直開進夜里。夜色像深藍墨水，路消失了，車在原野里行駛，像一個發(fā)亮的筆尖。妹妹看久星星，睡了，我靠在玻璃上，臉隨車子的震動波棱棱地彈跳，快睡著時，車子忽然拐了個彎，兩邊低矮綿延的山丘終結(jié)，豁然一亮，我們行駛上一片高地。高地右側(cè)墜下去一條大河，大河在月光下藍得發(fā)亮，岸邊的土地樹林很黑，幾匹駱駝靜立在坡壁與河水間的空地上，卡車繞駱駝一個大圈，我扒著窗戶向外看。

斷斷續(xù)續(xù)，從母親那里傳來哭聲，我悄悄別過頭，妹妹躺在母親懷里睡覺，怕吵醒她，母親抑制著哭泣時身體的擺動，女式西裝的墊肩夸大了她的肩部，像一只僵硬的黑鳥。

“嫂子，王哥還沒找著嗎？”司機師傅別過頭，關(guān)心幾句。母親沒有吭聲，也許不想讓別人看笑話，哭聲漸漸止住了。

“這也是好事。現(xiàn)在這情況，說不定找著才是壞事?！钡貌坏交貞?yīng)，司機師傅又去專心開車。

我這才知道一路上母親情緒低落的原因——

父親失蹤了。我本以為父親會在目的地等我們，現(xiàn)在看來似乎出了事，母親沒說，也許怕我們知道了添亂。我裝作睡著靠上窗戶，那個幽藍而神奇的夜晚慢慢進入熟睡的黑暗。

一頁紙到了盡頭，故事似乎也講夠了氣。她在等我，看著我眼睛一行一行掃下來。我停了一陣，她意識到我讀完了，想說點什么，張開嘴，發(fā)出半個音，又閉上。聽音節(jié)像是一個“沒”?！皼]”什么，沒想到嗎？沒想到他會這么寫她，把自己搬家的恐慌轉(zhuǎn)嫁到她身上，倒是寫她哭了。這曲筆里是青年的別扭。她抻長手臂，掀開玻璃，翻了一頁，又把玻璃蓋上。我不懂她為什么不把本子拿出來讀，也許這是她的做法，有她的道理。

搬進新家的第一天，一個矮瘦的中年女人來串門。母親讓我問房東阿姨好，我問了，女人笑著去摸妹妹的頭，妹妹躲開了。女人被母親連笑帶問候打發(fā)走，妹妹一直躲在我身后，揪著我的衣服。女人走后，母親開始收拾東西，鍋碗瓢盆搬進廚房，被褥鋪在床上，其他的留在箱子里。搬完東西，母親坐在窗戶對面的梳妝臺邊，我和妹妹跑到鋪好的床上用枕巾疊娃娃，妹妹玩得很專心，我留一只眼睛注意著母親——在梳妝臺旁坐了一會，母親起身到窗戶邊往外看了看，回到梳妝臺面對窗戶坐下，過一會兒又去窗邊，來去四五趟，母親開始搬梳妝臺，拖拖拉拉好幾次，才找到合適位置。這之后母親出了門，回來時帶著一袋釀皮和一面大鏡子。釀皮被我和妹妹分著吃掉，鏡子掛在梳妝臺前面，屋里微弱地亮起來。

這之后一個星期，父親沒有出現(xiàn)。冬天，天亮得越來越晚，母親每天待在家里，除了清早買菜，基本不出門。我和妹妹守在屋里，能玩的游戲玩遍了，我就給她講故事，從墻上的一個釘子，講到釘子里的王國，妹妹聽得入迷，我講得也有成就感。我們玩游戲的時候，母親不是窩在床上發(fā)呆，就是坐在梳妝臺邊看鏡子，飯點去廚房做飯，吃飯時也是一聲不吭。

天氣越來越冷，住平房時我們在窗戶上用圖釘貼塑料布，防止冷氣進來。今年母親沒有貼，屋里雖有暖氣，漸漸還是有些冷。母親開始在屋里燒爐子，暖氣爐子雙重威力，屋里又比往年暖和了。屋里一暖，早上玻璃要結(jié)霧氣，母親買菜回來，就在屋里一扇一扇擦玻璃。冬季的陽光照進來，映出地板上一個方形的光斑。擦完玻璃，母親坐在梳妝臺邊照鏡子，我和妹妹坐在光斑里，編故事聽故事。除了遲遲未到的父親，這日子也挺好。

（“除了遲遲未到的父親”，她念出聲。）

父親過了很久都沒有來。久，久，冬季越來越深，深到快要過春節(jié)。妹妹對父親沒有什么想念，以往父親在外工作，一年在家待不了幾個月，今年不算特例，我卻因為知道父親失蹤出了事，對他有種不同往常的思念與擔(dān)憂。

玻璃下的第三頁。

除夕的下午，我和妹妹在樓梯上玩。故事越講越少，母親慢慢允許我倆出門，但只能待在樓道。二樓一共八戶人家，住了四戶，四戶空著。這棟樓位置太偏，很少有人過來，有時我跪在窗口向外張看，一個下午都沒有經(jīng)過的路人。樓對面是一堵二樓高低的水泥墻，墻另一邊不知是什么，順墻繞過去，拐角一棵梧桐，葉子黃的黃，落的落，落葉鋪在小路上。每天母親繞過梧桐，便看不到了。

除了我們家，其他三戶是工人，兩對夫婦，一個年輕人，每天早上穿著藍色工作服去上班，晚上再回來。母親說他們是廠里最沒有權(quán)勢的，才被分到這棟樓來住。這里臨近八八六的生產(chǎn)工廠，八八六出產(chǎn)炸藥，住在這兒有潛在的危險。然而不管有什么樣的危險，工人還是要按時上下班。我偶爾在母親早上出去買菜時看到他們，走廊的燈光被半掩的門切割成三角形，他們和母親寒暄的聲音黑黑地傳進來，沒聽到兩句就沿著樓梯下去了。

除夕的下午，他們回來得很早。先是對門的一家，叔叔扛一輛自行車，阿姨提著一捆帶魚，我和妹妹讓出樓梯，阿姨笑著伸手去摸妹妹的頭，叫我們晚上去他們家里吃魚，沒等我們回答，繞過樓梯去了。我和妹妹繼續(xù)定崗錘，跳樓梯，跳著跳著靠近樓梯口的一扇門打開，那個年輕人走出來。他穿著毛衣，高高瘦瘦，頭發(fā)亂蓬蓬的，右手提一瓶啤酒，臉白白的泛著紅。他在樓道的窗臺坐下，看著我和妹妹跳樓梯。一瓶啤酒快喝完，瓶子放在窗臺上，蜷起右腿，眼睛也紅了。

“你們媽媽呢？”

“媽媽在家里做飯?！泵妹猛Ｏ聛?，扭頭看他。

“爸爸呢？”

“爸爸沒回來?！?/p>

“在外面上班。”我搶著說。

也許窗臺下的暖氣有些燒屁股，他扭身推開一扇窗戶，冷風(fēng)吹進，他的頭發(fā)飄起來。

“哥哥跟你們一起玩吧?！?/p>

玻璃下的第四頁。

“你會玩什么？”

“你們想玩什么？”

右手抓著酒瓶的瓶頸輕輕搖晃，綠色的瓶底在窗臺上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靥?，他沖妹妹笑著，眼角和嘴角軟濡濡的。妹妹提議他講故事，可惜他不會講，他說他可以給我們唱歌。我和妹妹走到窗臺邊。拐角的梧桐樹灰灰白白，遠處的樓房和天空灰灰白白，似乎窗口吹來的風(fēng)也是灰白的。他慢慢唱起來，酒瓶仍舊叮叮咚咚地響。

在很久很久以前

你擁有我我擁有你

在很久很久以前

你離開我去遠空翱翔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外面的世界很無奈

……

樓道里靜悄悄的，我和妹妹安靜地聽。他發(fā)紅的眼睛里有淚水滲出來，妹妹沒看到，我看到了，他偷偷別過頭，裝作揉臉抹掉淚水，我便沒有提起。比遠處樓房更遠的地方，大煙囪里冒出一團一團白煙，像是生產(chǎn)云朵的機器。鞭炮聲突然響起，蓋住他的歌聲，他說了什么和我們道別，回家去了。

樓梯上來一個扛著大包裹的人，包裹太大，黑黑的一塊，那人走得跌跌撞撞。還沒看到那人的臉，聽見他叫我的名字，然后是妹妹的名字。走上來把包裹扔在地上，父親回來了。

母親顯然沒有料到父親回來，原本準備的菜不夠慶祝，忙忙地又跑到市場去稱肉約魚。父親把大黑包裹放在門邊，在臉盆里洗手擦臉。母親一走，天有些黑了，父親坐在沙發(fā)上問東問西，我負責(zé)回答問題，妹妹跟在我背后進進出出，和父親有些生分。吃晚

玻璃下的第五頁。

飯的時候，母親很興奮，破例說了很多話，臉喝酒喝得通紅，父親也是，為這久別重逢而歡欣。吃了飯，一家人窩在床上看電視。母親把妹妹抱在懷里，我躺在父親懷里。父親身上有股煙味，混合一股皮革的味道。我們把一床被子坐在身子下面，父親和母親一人揪起一頭，蓋在我和妹妹的肚子上。電視里人們唱歌跳舞，說吉祥話，快到零點，窗外開始響起噼里啪啦的鞭炮聲。窗戶上半截看出去的夜空，就像看到駱駝那晚一樣黑藍迷人。

春節(jié)第三天，父親又走了，黑色包裹留在家里，被母親收進衣柜。我和妹妹去找唱歌的哥哥玩，他家里很亂，臭烘烘的，他有些不好意思。春天的時候，我們在他家遇到一個大姐姐，看到她的時候，他倆正打掃衛(wèi)生掃得起勁。這之后去哥哥家，到哪兒都是一種花香的氣味。

我家還是住在最偏僻地方的二樓，倚著一個有爆炸危險的工廠。我覺得自己好像錯過了什么，從那夜聽到司機師傅的話之后我開始策劃的一場崩塌，忽然變成了憂傷的歌聲和除夕的煙火。也許有我不知道的事情在外面發(fā)生，但我們終究是走向幸福，就像除夕那晚，父親母親一人揪著一個被角，我們一家四口在鞭炮聲里睡去。

第五頁還有大約半頁沒寫完。一開始我根據(jù)她講的故事，去分析這小說背后作者的心事——遲遲未來的父親，綴在身后的妹妹，憂傷的鄰居哥哥，每個人設(shè)似乎都有合理解釋，都是某種隱喻的寄托。她站在我身邊，又讀了一遍小說，我猜測著她閱讀每一行字時內(nèi)心的想法。玻璃擦得干凈，有種透明的冷調(diào)，隔著玻璃讀小說，結(jié)尾的大團圓也是冷的。被分頁隔斷的句子和段落間加入掀開玻璃，蓋上玻璃的動作，她也參與到小說中來。漸漸地，小說作者——那個溺水兒子的意圖我不再關(guān)心，倒思考起她的行為與小說的關(guān)系。天色更暗了，她沒有開燈，像是提醒我離開。玻璃下面還掛著另外幾本小說，我有些好奇，但我已經(jīng)沒了機會，她送我出來。

很小很小的時候，童年，我住在她家對面的平房。有天下午，母親帶著姐姐出門，把我反鎖在家里。我跪在窗戶下的沙發(fā)上左搖右晃地玩。窗外的后院空蕩蕩的，院墻外面是橡膠廠的一棟廠房，窗玻璃碎成稀奇古怪的形狀。風(fēng)是灰色。我隱隱聽到風(fēng)里傳來女人的哭喚，很遠很長，像風(fēng)吹揚頭發(fā)，有了，沒有了，又像風(fēng)自己在響。晚上母親回來，告訴我對門的小孩子死了，死在下水道里。下水道蓋著矩形的長水泥板，踩空了，頭朝下跌進去。我忘了誰告訴我，那孩子嘴里灌滿了面條，只微弱地覺得那張倒掛的臉上睜著眼睛。

我的事業(yè)后來有了轉(zhuǎn)機，不好說是轉(zhuǎn)機，只能說有了去處。我尋到一份不算忙碌的工作，閑暇時間開始寫些東西，倒是接起那溺水青年的活。寫東西的時間總是接近凌晨，夜里安靜像是溺水。每篇小說寫到快結(jié)尾，會有一種奇妙的體驗，就像那天走出封閉的屋子——

野湖是后來開挖的，挖得不深，失了夕照，遠遠看去，灰澄澄的。塞在房檐下堵住墻洞的玉米棒子露出干掉的尾葉，插在門縫里的柳枝沁出老竹的青黃，四處有風(fēng)，吹來煤圈里煤塊走后的氣味。

一切響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