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奧勃洛莫夫

他的一生似乎很幸福，讓人艷羨。一生下來，他就是農(nóng)莊里唯一的小少爺。在父母慈愛倍至的呵護里，在一群奴仆前跑后奔的簇擁里，他度過了無憂無慮的童年。這兒是一片安適的樂土，日常的頭等大事就是吃飯和睡覺。在這兒，“他身上已經(jīng)生成一種永遠也丟不掉的愛好——在爐炕上躺著，穿不勞而獲的現(xiàn)成衣服，吃善良的女巫白給的飯。”他的讀書生涯也是愉快的。少年時代的他沒有經(jīng)受太多的讀書之苦，父母總是找各種借口，比如身體不舒服了、要過節(jié)了之類的，或直接將他留在家里，或派馬車從學(xué)堂里將他接回來，一年之中他竟有半年留在家里玩樂。當(dāng)然，父母也明白念書的重要性，夢想有朝一日他能穿上繡金制服，成為政府要員。于是，權(quán)衡之下，他又被送去彼得堡讀大學(xué)。雖說認真讀書讓他覺得頗費腦筋、不堪重負，但詩歌還是打動了他的心。一度因為喜歡詩歌，他的大學(xué)時代充滿浪漫理想和青春激情，他也曾對未來充滿了田園詩般的幻想，頭腦里不斷設(shè)計著事業(yè)和婚姻的美好藍圖。大學(xué)畢業(yè)后，他也隨時準(zhǔn)備干一番偉業(yè)，遵從雙親的意愿當(dāng)了一個政府十品小官。可是，他既不喜歡唯唯諾諾、蠅營狗茍的小公務(wù)員生涯，又討厭上流社會虛與委蛇、逢場作戲的社交場合。父母去世后，他成了350個農(nóng)奴的唯一主人，有了農(nóng)莊還算不菲的收入，于是他辭掉了無聊的工作，遠離社交界過起了自己的世外桃源生活。

他是一個品德高尚、心地善良、正直純潔的人，心靈清澈得像一塊水晶，生性溫柔得像一只鴿子。他曾有過兩段美好、真摯的愛情。先是在32歲時他墜入情網(wǎng)，因為對音樂的共同愛好，和一個年輕、美麗的貴族少女奧莉加發(fā)生了纏綿、熱烈的愛情。愛情的火焰激發(fā)了他生命的活力，他下定決心要勇敢地行動起來，“要么，現(xiàn)在就起來，要么，永遠不起來！”“要么，活下去，要么，不活了！”但遺憾的是，沸騰的戀情對他只不過是“一個瞬間”“一次短暫的呼吸”，等到談婚論嫁時，他就“心神恍惚，目光憂郁”，一想到結(jié)婚帶來的嚴峻現(xiàn)實、嚴苛義務(wù)，他就生出無比的恐懼，只能臨陣脫逃。他寫信對她說：“我適合過平靜的生活，雖然百無聊賴，死氣沉沉，卻是我熟悉的。我對付不了暴風(fēng)驟雨……”“激情和操心嚴重地破壞我的健康?！彼步^望地意識到：“我以為我能使你振作起來，你還能為我而活著，其實你早就死了?！彼麄兊膽賽圩詈笠苑质指娼K，但她始終牽掛著他。之后，他又遇上了一個崇拜、衷情于他的寡婦阿加菲婭，她是他的女房東。她愛上他是那么自然，“就像著了涼，患上無法治愈的熱病一樣”，她愛他愛得是那么徹底，完全是把他“當(dāng)作情人、丈夫和地主老爺來愛的”。盡管他不敢再次墮入愛河，卻愿意接近她，“仿佛向火爐靠攏，火使人覺得越來越溫暖”，于是他們成了婚。即使在他為人所騙、窮困潦倒之際，她仍對他不離不棄，像母親一樣照料他的飲食起居，甚至悄悄典當(dāng)自己的珍珠、銀器、大衣來維持生計……最終，在愛妻溫柔備至的呵護里，他度過了自己平靜的一生，安然沉睡在了一個清晨，再也沒有醒來。

他有一個好友施托爾茨，兩人從小學(xué)起就是同學(xué)。無論是在那愉快的讀書時光、萎靡不振的單身漢生涯，還是在受騙、窮途末路的時刻，總是在最緊要的關(guān)頭，向他伸出援手。施托爾茨當(dāng)然不想讓他埋葬在墳?zāi)挂粯拥某翜S生活中，多次嘗試拯救他，比如出國游歷、建設(shè)農(nóng)莊等等，卻每每無濟于事，無可奈何。在他生前，施托爾茨唯一能做的是，幫他擺脫騙子，替他打理農(nóng)莊，保障他過上衣食無憂的富裕生活。在他死后，施托爾茨又義無反顧地擔(dān)負起撫養(yǎng)教育他唯一兒子的重任，把這孩子當(dāng)成了自己的家庭成員。

他還有一個雖有不少缺點、惡習(xí)，卻死心塌地的忠實奴仆扎哈爾，陪伴、見證了他的一生。在他死后多年，即使扎哈爾已雙目失明，仍然拒絕離開。他寧肯乞討流浪也要留下來，只是為了能不時地去主人的墳上為他祈禱、哭泣，因為“上帝把這么好的一位主人召去了！……這樣的主人再也找不到了！”

然而，他的一生其實又很不幸，讓人悲憫。從小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嬌生慣養(yǎng)的少爺生活，使他四體不勤、好逸惡勞，喪失了起碼的生活能力，甚至連穿衣、吃飯之類的小事，他都不能自理?！鞍峒摇㈨樎冯S便找個地方吃飯、整天不著床”，這樣的事兒對他而言，就是“舍生忘死的英勇行為”，籌劃結(jié)婚、處理田莊事務(wù)這樣的大事，當(dāng)然就成了他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案兄x上帝！我這輩子還沒有自己動手穿過襪子！”這種深入骨髓的懶惰習(xí)氣已經(jīng)使他對理想的追求變成了白日夢，他成了整日躺在床上的思想家?！八枷胂裰圾B兒無拘無束地在他臉上游逛，在他眼睛里翻飛，然后棲息到那兩片張著的嘴唇上，躲進額頭的皺紋里，消失得無影無蹤，于是他的臉上就漾出一種無憂無慮的溫和寧靜的神情”。他就這樣每天穿著寬大的睡袍，懶洋洋地坐在床上，一次次漠然地迎接著清晨的來臨，又若有所思地目送著夕陽西下。因為他的懶惰，不愛操心，他的身邊招來了游手好閑、居心叵測的惡棍、無賴，他們不僅白吃白喝，還利用他的弱點千方百計地騙取他的財產(chǎn)和收入。若沒有他那位摯友施托爾茨的及時察覺和搭救，他幾乎傾家蕩產(chǎn)，淪落到了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的地步。可惜的是，誠摯的友情和美好的愛情終究沒能將他從這種毫無生氣的懶散狀態(tài)中解救出來。他能清楚地看到自己的悲慘處境，卻無力自拔，始終無法擺脫飽食終日、無所事事、沉悶慵懶、恒久不變的生活。好友曾這樣質(zhì)問他：“勞動是生活的方式、內(nèi)容、元素和目的……你把勞動排除于你的生活之外，結(jié)果你的生活像什么樣子呢？”最終，因缺乏運動、身體臃腫，他罹患腦溢血而早早離世。

他就是俄國文學(xué)史上大名鼎鼎的“多余人”---伊利亞·伊利奇·奧勃洛莫夫。他的悲劇人生，給我留下了難以磨滅的閱讀印象。沒想到文學(xué)史上的“反派”奧勃洛莫夫是這么可愛的一個人，他天性純良質(zhì)樸，外形光彩照人，談吐從容，舉止優(yōu)雅。他善于觀察，喜歡讀書、思索。他追求真理，不屑與世同流合污、隨波逐流。他頭腦聰慧，見解深刻，又不乏善解人意的愛心和細膩豐富的情思。他懂得愛，所以能得到愛。正如他的朋友所說，“他的心靈永遠是潔凈的、明朗的、正直的……這是一顆水晶石般透明的心。這樣的人不多，很少遇見，他們是蕓蕓眾生中的精華！……我認識許多品格高尚的人，但是我從未遇見過心地比他純潔、光明、樸實的人。我愛過許多人，但是從沒有像愛奧勃洛莫夫那樣持久而熱烈。只要認識了他，就不可能不再愛他了?！边@樣的他，本該去努力創(chuàng)造、實現(xiàn)自己幸福、完美的人生理想?？墒?，沒想到懶惰的習(xí)性會摧毀他的一生，連青春的激情和美好的愛情也挽救不了。為此，他的戀人奧莉加不禁發(fā)出痛苦的責(zé)問：“是誰詛咒了你，伊利亞？你做了什么錯事？你善良，聰明，溫柔，高尚……卻……毀了！是什么毀掉了你？”記得曾有人問：是誰發(fā)動了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答曰：希特勒的父母。對待小希特勒，前者暴虐，后者溺愛。那么，是誰毀了奧勃洛莫夫？答曰：奧勃洛莫夫的父母。正是他們的平庸無知，壓抑了童年的他活潑好動的天性，剝奪了他喜歡動手的能力，使他成為一個怯懦、懶惰，缺乏毅力、沒有行動能力的人；正是他們的百般寵溺毀掉了他的一生，造成了他一生的痛苦。

因為，當(dāng)他還是個活潑好動、精力充沛的孩子時，他本來愿意自己動手做事，去撿掉到地上的東西，去拿、去搬他需要的東西，但每當(dāng)這時，他的父母、三個姑姨就會異口同聲地制止他，讓仆人代勞，于是他想要什么只需眨眨眼，動動口，發(fā)號施令，使喚下人就可以了；每當(dāng)他想從樓梯上跑下來或是在院子里狂奔時，就會聽到十來個人在背后拼命喊叫，拉住他，攔著他，生怕他磕碰、摔傷或生?。坏搅硕?，即使他想偷偷跑出去和其他孩子玩一場打雪仗的游戲，也成了奢望……于是“小奧勃洛莫夫心情憂郁地坐在家中，像暖房里一朵珍奇的小花似的，讓人精心照看著，也像那朵花一樣，開得既慢，又缺少生氣。他的精力不能向外施展，便轉(zhuǎn)而向內(nèi)，漸漸衰弱，委頓了”。他就像一只被剪斷了翅膀的鳥兒，不但不能飛翔，而且無法獨立生存。就生活能力而言，奧勃洛莫夫無疑成了自己的包袱，他至死都是一個沒有長大的孩子。他本來能成為一個出類拔萃的優(yōu)秀人才，卻由于父母從小愚昧的愛變得無能，使他的生命之火尚未燃起即已熄滅。這讓人在唏噓之余不免痛感惋惜。哪個父母不疼愛自己的兒女，但過度的關(guān)愛和冷落一樣殘酷，對教育的無知會以愛的名義，阻遏孩子的成長，毀掉孩子的未來。

傷奧勃洛莫夫，以誡今之為人父母者。

【劉延玲，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文學(xué)研究所，副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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