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忠實的文學夢

回鄉(xiāng)當了小學民請教師

1958年“大躍進”造成的惡果很快顯現(xiàn)了出來。接下來的全國性經(jīng)濟困難，迫使許多高等學校大大減少了招生名額。

1961年，西安市第三十四中學有百分之五十的學生考取了大學。只隔一年，到了1962年，這個學校四個畢業(yè)班考上大學的人加起來也只是個位數(shù)。學習成績在班上可以稱得優(yōu)秀的陳忠實名落孫山。而且，他們?nèi)酂o一考上，被“剃了個光頭”。

上不了大學，陳忠實只能回到老家鄉(xiāng)村。村子里第一個高中畢業(yè)生回鄉(xiāng)當農(nóng)民，報紙上宣傳說是光榮的，但在鄉(xiāng)人眼里，陳忠實無異成為一個“讀書無用”的活標本。

高考結(jié)束后，陳忠實經(jīng)歷了青春歲月中最痛苦的兩個月。青年陳忠實進入了六神無主的狀態(tài)，所有的理想前途和未來在瞬間崩塌?；丶抑?，無數(shù)個深夜，他噩夢連連，時常從用爛木頭搭成的臨時床上驚叫著跌到床下。

看著痛苦不堪的陳忠實，父親陳廣祿很是擔心，“考不上大學，再弄個精神病怎么辦？”

有一天，沉默寡言的父親終于很認真地對他說：“當個農(nóng)民又如何啊，天底下多少農(nóng)民不都活著嘛?！备赣H的這一句話，一下子驚醒了他這個迷糊了多日的夢中人。是啊，人首先得活下來。農(nóng)民雖然處于社會的最下層，農(nóng)民的日子雖苦，但天下那么多的農(nóng)民，他們都活著?；钕聛硎钱攧?wù)之急，也是人生的頭等大事。

在無情的現(xiàn)實面前，陳忠實選擇了到村里的小學當民請老師（筆者查閱有關(guān)資料，發(fā)現(xiàn)當時的非公辦教師不叫民辦教師，而叫民請教師）。經(jīng)毛西公社批準，從1962年9月開始，陳忠實在西安郊區(qū)毛西公社蔣村初級小學任民請教師。一般民請教師，每月由生產(chǎn)大隊給記二十幾個勞動日。陳忠實所在的蔣村小學由三個村子合辦，不能記工分，便由三個村子分擔每月28元工資，年終結(jié)算。

所謂“毛西”，乃毛河灣西村之簡稱。因當時的公社駐毛西村，故泛稱這一帶為“毛西”。學校由三個小村合辦，設(shè)在東、西蔣村兩個村子之間的平臺上。這是一個初級小學，共有學生七十余人。所謂初級小學，就是只有一到四年級；而高級小學，是五到六年級。蔣村初小當時只有兩個教師，一個是公辦，一個是民請。陳忠實就是這個民請。教師辦公室是一間拆除了不知哪路神靈泥像的小廟，兩個教師合用。教室旁邊是生產(chǎn)隊的打麥場，社員出工上地下工回家經(jīng)過教室門口，嬉笑聲、議論聲和罵架聲常常傳進教室。

那個公辦教師姓陳名祖蔭，年近六旬，是陳忠實外婆妹妹的兒子，算是親戚。陳忠實把陳祖蔭叫舅。陳祖蔭有一個四叔，曾在楊虎城的軍隊里任旅長，曾捐資修建了狄寨原上的迷村小學，而陳祖蔭則在這個旅長下邊當了一個小官，主要是寫字。陳忠實小時候逢年過節(jié)，去過這個舅家，感覺很是闊氣。陳祖蔭的毛筆字寫得極好，是“老功夫”。陳忠實說，他后來在西安還沒有見過哪個人包括書法家有比陳祖蔭的字寫得更好的。在鄉(xiāng)村，凡是婚喪嫁娶，陳祖蔭就給人寫對聯(lián)。遇到有的人家沒有毛筆，就扯一個棉花蛋蛋，蘸著墨水寫，依然非常漂亮。陳祖蔭國文教得是好的，但他有一個缺點，就是不會教算術(shù)。所以村里的小學生，年年升學考試都考不上。

陳忠實來了以后，帶畢業(yè)班，給學生強化補習算術(shù)。

1964年，陳忠實當了東李六年制高級小學下屬初級小學東片區(qū)教研組組長。陳忠實所帶畢業(yè)班因為連續(xù)兩年升學率百分之百，一下子轟動了全公社。7月，被評為“優(yōu)秀教師”，公社教育部門因此獎給他30元錢。這筆在當時并不算少的獎金，在他當年9月調(diào)到毛西公社新成立的農(nóng)業(yè)中學任教之后發(fā)下來了。領(lǐng)到錢后，他把錢裝在上衣的口袋里，接著與同事在操場打籃球，把衣服掛在籃球場邊一棵樹上。打完籃球，衣服還在，但錢卻找不見了。

1964年12月，毛西公社布置下屬各單位為春節(jié)準備文藝演出節(jié)目。當時，全國正在大力宣傳“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陳忠實采訪了毛西公社陳家坡貧農(nóng)陳廣運，談了整整一天，回去寫了一篇老貧農(nóng)憶苦思甜的快板書，作為春節(jié)參演節(jié)目。快板寫好后，看到《西安晚報》的一個春節(jié)演唱征文啟事，征文要求大家投寄小演唱、對口詞、快板書、小戲等。他就把這一篇快板書寄了過去。1965年1月28日，《西安晚報》發(fā)表了他的這個快板，題為《一筆冤枉債——灞橋區(qū)毛西公社陳家坡貧農(nóng)陳廣運家史片斷》。

陳忠實調(diào)到毛西公社新成立的農(nóng)業(yè)中學任教，仍為民請教師。他是1961年1月在西安市第三十四中加入的共青團，調(diào)到農(nóng)業(yè)中學后，被推舉擔任了學校的團支部書記。

1965年，由于他工作表現(xiàn)突出，在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中，被推舉出席了社教總團學習毛主席著作積極分子大會。這在當時是一種較高的榮譽。

看不見未來的文學自修

當了民請教師，工作算是安穩(wěn)了，生活也有了著落，但是未來怎么辦？就這樣一輩子教下去，還是要有另外的打算？這個問題，其實在他剛一當上民請教師，就浮上了心頭。

20歲，人生已經(jīng)進入成年。陳忠實切實感到，這是一個令人心悸魄顫的年輪。告別學生時代，邁入廣闊的社會，眼前突然展現(xiàn)一個茫無邊際的世界。面對這個世界，人有時卻是相當?shù)拿曰?，人生之路究竟?yīng)該向哪里走？怎么走？這是個問題，是大問題。

這個時候，在關(guān)于未來的思考中，陳忠實心底那個文學之夢又悄悄地浮上了心頭。

大學夢破滅了，文學夢還在。

有夢就有希望，希望就在文學夢里。

陳忠實決定自學，自學文學。上不了大學，那就自學大學課程。

大學夢破滅之后，陳忠實回到了鄉(xiāng)村，回到了祖輩千百年來生活的故土，自學文學，并決定以文學作為終生追求，至少有兩個原因：第一，文學也許可以改變自己的命運。中國當時社會所形成的城鄉(xiāng)二元結(jié)構(gòu)，使得那時的農(nóng)村青年，要跳出農(nóng)門，其難度真比登天還難。陳忠實明白，自己在農(nóng)村，人生所有的路都堵死了，只剩下自我奮斗一條路了，只能靠自己。這無疑是一條悲壯之路。因為不知道何年何月才是出頭之日。第二，文學畢竟具有精神慰藉功能，文學在當時也不失為苦悶情境下的一種精神安慰。當然，根本的原因是陳忠實自初二對文學發(fā)生的興趣，于絕望中更加凸顯出來，這也是別無選擇的選擇。

環(huán)境是艱苦的：在一個破屋子里，窗戶紙被西北風吹得一個窟窿接一個窟窿；條件是簡陋的：一張古老而破舊的小條桌，用草繩捆著四條腿。桌上放著一盞煤油燈，是用廢棄了的方形墨水瓶制成。但是，陳忠實的決心是不可動搖的。度過了痛苦彷徨期的陳忠實，開始了雖然有所計劃但實在是遙遙無期的文學征程。一切都重新開始，他給自己定下了一條規(guī)程，自學四年，練習基本功，爭取四年后發(fā)表第一篇作品。作品發(fā)表之日，就算他的“我的大學”畢業(yè)之時。

后來，陳忠實曾多次不無詼諧地說：成名無非是再換一根結(jié)實的繩子來捆桌子腿！

這是一個青年奮斗者的形象，也是一個文學殉道者的肇端。

他將白天的時間全部給了孩子們，而晚上的時間則屬于他和他頂禮膜拜的文學。

他主要從兩方面進行努力，一是讀書，一是練習寫作。那個時代鄉(xiāng)村青年的讀書，當然無可選擇，沒有圖書館，沒有資料室，無人指定必讀書目，也沒人指點迷津，完全是遇到什么讀什么，找到什么就讀什么。這樣，所接觸的書，一是數(shù)量少，二是品種較為單一，多為20世紀60年代流行的文學書及民間的一些藏書。這種閱讀狀況在中國鄉(xiāng)村社會極為普遍。同時，這些時代流行書及民間藏書的文化品格，對陳忠實的文化人格無疑起到了潛移默化的影響甚至是塑造作用。陳忠實在閱讀中，感覺合乎自己口味的，就背下來。對特別感興趣的篇章則進行分析，學習其結(jié)構(gòu)和藝術(shù)表現(xiàn)手法。讀了也寫，不斷地寫。這種寫作，基本是文學練習，較少寫完整的作品，大量的是記生活筆記，長短不拘，或描一景，或狀一物，或?qū)懸蝗?，或敘一事，日日不斷?/p>

這個時候，陳忠實內(nèi)心的信條只有一個，那就是“不問收獲，但問耕耘”。每換一個新的生活記事本，他都要在開篇寫上這句話，視之為座右銘。這個信條所含的埋頭苦干實干的哲理令他信服，他也覺得適合他的心性。此言第一讓人排除僥幸心理，第二抑制自卑心理，陳忠實覺得，這兩種心理是他當時最大的敵人。

陳家本來就不富裕，“三年困難時期”及至以后，飽肚乃最大問題。陳忠實的“但問耕耘”，沒有電燈照明，也沒有鐘表計時，晚上控制不住時間，第二天就累得難以起床。陳忠實想了一個辦法，既能照明又能計時，他用一只小墨水瓶做成煤油燈照明，常常燒焦了頭發(fā)熏黑了鼻孔，瓶中煤油燃盡，即上炕睡覺。算來此時大約為夜里12點鐘，長此以往竟成一生的習慣。

春秋時節(jié)，氣候宜人，好過一些，到了冬夏兩季，就有點難以忍受。冬無取暖設(shè)備，筆尖先是凍成了冰碴。夏無制冷手段，酷熱常讓人頭暈眼花。更為難耐的是，蚊蟲肆虐，叮咬得人無處躲藏，用臭蒿熏死一批，煙散之后，從椽眼兒和窗孔又鉆進來一批。夜里，鄉(xiāng)間的農(nóng)民一家人在場頭迎風處鋪一張葦席納涼，他卻躲在小屋里，穿一條短褲，汗流浹背地讀著寫著。母親有時擔心他漚死在屋子里，硬拉他到場邊去乘涼，他卻丟不下正在素描著的某一個肖像，得空兒又溜回小屋去繼續(xù)“耕耘”。

陳忠實的自學和奮斗當時都是處于秘密狀態(tài)。胸中雖然有宏圖，但這時的陳忠實其實是自卑多于自信，一方面是內(nèi)心創(chuàng)作熱潮在涌動，一方面又全力避免更多的嘲諷。在這個看不見未來的文學自修中，他不怕受苦受難，但是擔心被人諷刺和嘲笑。于是學習與寫作便呈現(xiàn)一種“地下”狀態(tài)，對任何人——包括他的父親陳廣祿，他都絕口不談，偶被問及，總是極力回避，顧左右而言他。他的父親對他的行為難免奇怪，常常忍不住，問他整夜整夜鉆在屋子里“成啥精？”他說“諞閑傳！”見如此作答，父親雖然心存疑問，卻也不再追問。

陳忠實在20世紀60年代初開始的文學自學，是在一種相對單一的文化和精神環(huán)境中展開的。那時的文學觀念只有一種，這就是“文藝為政治服務(wù)”和“文藝為工農(nóng)兵服務(wù)”。沒有人對此懷疑，至少沒有人能公開對此提出懷疑，于是，這種觀念就成了“真理”。陳忠實的自學，知識和技巧的學習，可以很扎實，但文化視野無疑會受到局限。在20世紀50年代以至60年代的文化和文學背景下，陳忠實的文化視野不可能是駁雜的，而只能是單一的。

自學也有其優(yōu)長。自學由于是自己在黑暗中的艱苦摸索，較少受外界的干擾和魅惑，容易形成自己根深蒂固的思維定勢和堅定的信念。

在寫什么人的問題上，陳忠實學習和接受的，當然是“寫人民大眾，不寫個人”這樣的文學觀念。這一點，也形成了陳忠實迄今一以貫之的文學立場和文學觀念?？陀^地看這個問題，這一點，既束縛過陳忠實的創(chuàng)作，也成就了他的創(chuàng)作。陳忠實的筆下，特別是他的小說，從1974年的《高家兄弟》到1979年的《徐家園三老漢》，再到1988年至1992年的《白鹿原》，以至2001年的《日子》，所寫的對象，都是人民大眾，是農(nóng)民，是中國社會底層的普通人。

而且，陳忠實的小說和散文中，一直信奉和堅持現(xiàn)實主義的真實性原則，不信鬼神，不言佛道，幾乎就是堅守“子不語怪、力、亂、神”的信條。他無論是寫小說還是寫散文，基本上是以真實世界和生活經(jīng)驗為基礎(chǔ)，進行藝術(shù)描寫或必要的虛構(gòu)，從來不寫自己沒有見過的或者是不相信的事情。還有一個重要特點，那就是寫人、寫事，他基本上都是直接面對，正面描寫，較少側(cè)面取巧或以虛寫實。他的文學特點以至后來的文學風格正好應(yīng)了他的名字：忠實。忠實于生活，忠實于歷史，忠實于自己的生活體驗和生命體驗。

“處女作”的誕生

1962年下半年，陳忠實決定自學文學時，計劃四年后發(fā)表第一篇作品，作品發(fā)表之日，即其“我的大學”畢業(yè)之時。結(jié)果，他的“畢業(yè)”提前了一年還多。1965年3月8日的《西安晚報》發(fā)表了他的一篇散文，題為《夜過流沙溝》。

這篇散文，陳忠實視之為自己的“處女作”。但是，我們發(fā)現(xiàn)，在發(fā)表《夜過流沙溝》之前，他還公開發(fā)表過作品。最早的是發(fā)表于1958年11月4日《西安日報》的短詩《鋼、糧頌》，發(fā)表這首詩時，陳忠實還是一個正讀初三的16歲的學生。此外，陳忠實在1965年1月28日的《西安晚報》發(fā)表過快板書《一筆冤枉債——灞橋區(qū)毛西公社陳家坡貧農(nóng)陳廣運家史片斷》，在1965年3月6日的《西安晚報》發(fā)表過詩歌《巧手把春造》。也就是說，在《夜過流沙溝》之前，陳忠實就已經(jīng)在報紙上公開發(fā)表過兩首詩和一首快板。那么，陳忠實為什么把它們忽略不計，只說《夜過流沙溝》才是他的處女作呢？就這個問題，筆者問過陳忠實，他說，他覺得《夜過流沙溝》是一篇較長一些的散文，算是“像樣”和“正經(jīng)”一點的文學作品，而此前發(fā)表的兩首短詩和快板，分量輕，不值一提，快板也算不得文學作品，屬于曲藝一類。不過，在研究者眼中，當以“史實”為準。倘以公開發(fā)表而論，陳忠實的處女作，應(yīng)該就是短詩《鋼、糧頌》。

而陳忠實自己認定的處女作《夜過流沙溝》，從寫作到發(fā)表，用陳忠實自己的說法是：“歷經(jīng)四年，兩次修改，一次重寫，五次投寄，始得發(fā)表?！边@個他所認定的“處女作”誕生的過程，其實也是陳忠實在文學之路上不斷“摸門”也不斷提高的過程。

《夜過流沙溝》原題為《夜歸》，最早寫于1961年，其時，陳忠實19歲，正上高中二年級，他和同學組織了一個名為“摸門小組”的文學社，同時創(chuàng)辦了一個名為《新芽》的文學墻報。陳忠實為《新芽》創(chuàng)刊號寫了一篇散文《夜歸》。文學社的陳鑫玉讀了《夜歸》，甚為激賞，鼓動陳忠實將之投寄給報刊，以期公開發(fā)表。陳忠實聽了，頗受鼓舞，心中也一陣沖動，但思慮再三，最終還是缺乏勇氣，未敢投出。不想陳鑫玉卻把這篇散文另抄下來，代陳忠實投寄給了《陜西日報》文藝部。過了不到一個月，有一天，陳鑫玉從家里來到學校，興奮地告訴陳忠實報社來信了。陳忠實打開信一看，是一封編輯的閱稿信，信中肯定了《夜歸》的一些長處，也指出了一些問題，讓作者修改后盡快寄去。讀罷信，陳忠實才真正地激動起來，覺得他似乎就要“摸”到那個向往已久的神圣而又神秘的文學之“門”了。陳忠實對《夜歸》很快做了修改，寄了出去。然后便開始了急切而又痛苦的等待。這是一個滿含希望而又有些不敢奢望的等待。在等待的日子里，陳忠實每天最惦記的事就是到學校的閱報欄去看《陜西日報》，只找第三版，這一版是發(fā)表文藝作品的版面。這是陳忠實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實踐過程中第一次因投稿而焦灼地等待，在沒有等到結(jié)果之前，希望與失望交替交織，令人非常煎熬。這也差不多是所有文學愛好者第一次投稿必有的心情。陳忠實最終沒有等到結(jié)果，他期望的奇跡沒有出現(xiàn)。

接下來，緊張的高考復(fù)習來臨了，這是人生關(guān)鍵的一步，陳忠實將心中那種沮喪的情緒漸漸排解開去，投入復(fù)習，迎接高考。高考名落孫山，陳忠實別無選擇，在痛苦中回到家鄉(xiāng)。

1963年春天，他把《夜歸》再次做了修改，再次投寄給《陜西日報》。報社不久即回信，肯定長處同時指出不足，讓修改后再寄去。陳忠實根據(jù)所提意見進行了修改，將稿子再寄去。稿子寄出去了，心也似乎隨之而去了。在結(jié)果未明的情況下，期望與失望交織，陳忠實又一次陷入期待的焦灼之中。

久等無果，陳忠實沉不住氣了，他借一次學校進城參加活動的機會，找到了地址位于西安市東大街的陜西日報社。到了報社門口，陳忠實卻沒有勇氣走進去。進去找誰？說什么？他為這兩個簡單的問題頗費思量，徘徊門外，躊躇不前，內(nèi)心的自卑和羞怯像濃霧一樣罩著，揮斥不開。終于還是硬著頭皮進去了，找到文藝部，看見幾張辦公桌前坐著幾位編輯，他沒敢多張望，只怯怯地朝坐在門口的那位編輯問詢。那篇《夜歸》不在這位編輯手里，問其他幾位編輯，也不在他們手里。在座的編輯們推測，如此看來，應(yīng)該在另外一位下鄉(xiāng)鍛煉的編輯手中，但是這位編輯大約需要半年才能結(jié)束鍛煉。看著陳忠實滿臉失望而又想窮追究竟的樣子，門口那位編輯對他說，按編輯部的規(guī)矩，凡是可以發(fā)表的稿子，編輯有事出門肯定會交代給編輯部安排處理，如果沒有交代，肯定是發(fā)表不了的。這樣說來，《夜歸》當屬不可發(fā)表的稿子了。陳忠實走出報社的時候，感覺那個庭院的甬道既深且長，出得門來，他回頭再望一眼那拱形的門樓和匆匆忙忙進出的人，心中忽然感到，自己一直向往和追求的那個文學之“門”，還遙遙不知其所在，還需要長途跋涉，絕非輕易就能“摸”到的。這樣一想，一時的僥幸心理忽然煙消云散，心中反而輕松了。而輕松的同時，自卑的心理又加重了。站在這樣一個高門樓下，他有些自慚形穢。

1965年春天，他幾乎是在寫作詩歌《巧手把春造》的同時，又想起了《夜歸》。他把《夜歸》打破原先的框架，重新構(gòu)思，重新寫作，名字改為《夜過流沙溝》。這次修改他是滿意的，準備投稿，他想了想，沒有勇氣投給“省報”，改投“市報”。很快，3月8日的《西安晚報》名為《紅雨》的文藝副刊上，刊發(fā)了他的這篇散文處女作《夜過流沙溝》。

陳忠實覺得這篇散文，應(yīng)該是一篇較為“正經(jīng)”和“像樣”的文學作品，他視之為自己真正的“處女作”。同時，他在心里告訴自己說，我的自學大學應(yīng)該畢業(yè)了。

《夜過流沙溝》的發(fā)表所帶給陳忠實的意義，陳忠實自己有一段話說得很透徹：“第一次作品的發(fā)表，首先使我從自信和自卑的痛苦折磨中站立起來，自信第一次擊敗了自卑。我仍然相信我不會成為大手筆，但作為追求，我第一次可以向社會發(fā)表我的哪怕是十分微不足道的聲音了……1965年我連續(xù)發(fā)表了五六篇散文（注：1965年陳忠實在《西安晚報》實際發(fā)表散文三篇，另在《夜過流沙溝》之前發(fā)表詩歌一首，快板書一篇），雖然明白離一個作家的距離仍然十分遙遠，可是信心卻無疑地更加堅定了。不幸的是，第二年春天，我們國家發(fā)生了一場動亂，就把我的夢徹底摧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