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尼·朱特的世紀絕唱

思郁

從長遠看，我們的人生都是漫長無趣的，充斥著大量無用而庸常的瑣事，傳奇只能有待后人書寫。就像羅蘭·巴特所說，如果我將死去，勞駕我善意的傳記作者，能將我的人生細心歸納為幾件有趣的事。每個人都希望自己的一生中，有一個，或多個重要節(jié)點，可稱之為傳奇的，改變?nèi)松年P(guān)鍵時刻。就像英國哲學家以賽亞·伯林，1944年3月底，從加拿大返回英國倫敦，乘坐的是一輛轟炸機，七八個小時飛行距離中，不能入睡，不能閱讀，只能思考。在這個夜里，他作出了放棄研究哲學，轉(zhuǎn)向研究觀念史和思想史的決定，撰寫出了《俄國思想家》等一系列更加迷人的作品。這個轉(zhuǎn)向的時刻對他的人生意義重大，這就是一個傳奇的時刻。

托尼·朱特在他的回顧性談話錄《思慮20世紀》中有幾處提到過以賽亞·伯林，第一次是將其看做一個俄裔猶太人融進英國精英知識分子體制的完美典范，朱特說伯林的魅力在于他的這種八面玲瓏的作風，但這種性格，也讓他面對很多爭議的問題時保持了沉默，不愿意表態(tài)。這種含蓄的批評，也讓我們領(lǐng)略了朱特的坦率直言——事實上，這也是整本談話錄的風格。

在我有限的閱讀生涯中，沒有一本訪談或者談話錄可以容納如此多的議題，交流如此深入，充滿了智性的愉悅。面面俱到的風格，并未減弱這種談話的質(zhì)量，反而讓我們領(lǐng)略了一位時日無多的歷史學家對他一生毫無隱瞞地直面。這種尖銳地自我坦白，將一位歷史學家的學術(shù)關(guān)切與個體中的道德關(guān)切完美地結(jié)合了起來——在這里，朱特又是一位伯林式的道德現(xiàn)實主義者，這個術(shù)語指稱的是，我們的道德生活的悲劇就在于無法還原成根本性的善，我們的道德關(guān)切都是真實的，卻無法兼容所有的善。所以人生無時無刻不充滿了各種艱難的抉擇，當下無所謂對錯，只待事后總結(jié)的時刻，我們才能知曉當年的抉擇是否有意義。

朱特生于1948年的英國倫敦，2008年被診斷出肌肉萎縮性側(cè)索硬化癥，這是一種讓人一步步神經(jīng)癱瘓，并最終致人死亡的疾病。《思慮20世紀》中的對談就是在此時進行的。東歐史學家蒂莫西·斯奈德與朱特終生研究的學術(shù)志趣有著很大的重合，這是他們進行對談的基礎(chǔ)。對談開始于2009年1月，當時朱特依然還能下地行走，三個月后，朱特已經(jīng)無法下床，除了頭腦依然清醒，還能發(fā)出聲音之外。如果你在閱讀這本書，就能察覺到這種對談形式的緊迫感，就好像在喪失語言之前，要爭分奪秒地搶奪時間一樣。

對談中幾乎沒有任何廢話，列出的任何話題，朱特都保持了高度的坦誠，直言不諱是最基本的表達方式，理性地批評是最大的特質(zhì)。更重要的是，這種對談涵蓋了幾乎20世紀的所有重要而敏感的話題，從家族的猶太起源，談及猶太人在歐洲的生存狀況，納粹與大屠殺，馬克思主義的誘惑，英國的精英主義教育，等等。沒有一個問題是泛泛而談，涉及到的所有話題都會有著極其深刻的洞見，這是一位歷史學家對他一生的學術(shù)志趣的沉思與總結(jié)，而且他把個人學術(shù)生涯與20世紀的大歷史拼接了起來，形成了巧妙地相互印證。

朱特是2010年去世的，終年58歲，對任何一位歷史學家而言，這都是正當壯年的巔峰時刻。對其短暫的一生，如果我們找尋他的幾個關(guān)鍵的節(jié)點，其中之一就是1966年進入劍橋大學國王學院。這是完全獨立的一代人，他們接受的教育不同于父輩或者后來者，他們受益于1944年的教育改革法案，這項改革促使英國中等教育向任何能夠從中獲益的人免費開放，進而確立了一個精英的、選拔性的晉級體系。這個教育法案執(zhí)行短短二十年，在1960年底后期被廢除。朱特那一代是唯一的受益者，這個影響對他以后的學術(shù)選擇和政治立場的影響都是巨大的。

在朱特看來，他們這一代人與法國巴黎高等師范學校培養(yǎng)的知識分子一代有著很大的親緣關(guān)系。因為只有這一代人對從事學術(shù)或?qū)W術(shù)相關(guān)的行業(yè)感興趣，“畢竟，我們是通過這條路獲得地位提升、取得成功；它是我們的興趣所在，也是我們看待自己跟我們所出身的背景和社群關(guān)系的一種方式”。這種學術(shù)志向?qū)χ焯馗蟮挠绊戇€在于，1970年，他終于遠赴巴黎高師成為了一名留學生，置于他一直仰慕的法國知識分子的行列，他駐足在愛彌兒·涂爾干、萊昂·布魯姆、讓-保羅·薩特、雷蒙德·阿隆等人學習和激辯的場域，投身于他的法國史和法國知識分子的研究。他的博士論文，以及后來大半著作都與法國知識分子群體有著密切的關(guān)聯(lián)。

斯奈德在前言中論述朱特時，說他是一個前猶太復(fù)國主義者，一個前馬克思主義者，一個“左派的叛逆者，而不是叛逆的左派”。20世紀有各種主義輪番登場，在歷史上留下了諸多印跡，而這些主義有一個共同點，都要求為某種未來的理念而獻身，“它那宏偉的抱負吸引了那些熱衷于總體性歷史闡釋的人，和那些將社會目標與個體獻身之間的抽象關(guān)系一般化的人”。朱特也是投身于各種主義的激情之后，才體驗到了強烈的幻滅感。他從接受的英國精英式的教育中，尋找到一絲經(jīng)驗主義的安慰，逐漸體驗到了漸進式的社會民主主義的實用性。他生活在那個時代，20世紀中葉社會民主主義的共識的偉大成就，精英教育，免費高等教育，政府補貼和公共交通，一個可行的國民醫(yī)療服務(wù)體系和國家對藝術(shù)的大力扶持，這一系列的政策讓他體驗到了社會民主主義，比任何將未來抵押給現(xiàn)在的大寫主義都有用。這是一個經(jīng)驗主義者的最好選擇，正如他在《沉疴遍地》地中所言，社會民主主義不代表一個理想的未來，也不代表一個理想的過去，但是，在我們今天所擁有的選擇中，它要優(yōu)于任何別的選擇。

朱特說出這個話的時候，已經(jīng)是伯林意義上的多元論者了。這是他一生中另外一個關(guān)鍵的節(jié)點。朱特在牛津大學擔任教職期間，與伯林有過碰面。他生性羞澀，與伯林并未深交，當他告訴斯奈德，他是一名以賽亞·伯林意義上的多元論者，這種忠誠完全是出于智識上的仰慕和認同。伯林的教誨更多地涉及到現(xiàn)實政治層面，它提醒我們所有的政治選擇都牽涉到真實的、不可避免的代價。哪怕你作出的是自認為正確的選擇，也意味著有需要放棄的東西?？偠灾幸恍┻x擇是我們有權(quán)作出的，但它同時也隱含著對其他選擇的拒斥，而否認這些選擇的價值是錯誤的。

這也是一個歷史學家所表現(xiàn)出的“民主的審慎”。如果說《思慮20世紀》中的兩位歷史學家的對談有一個真正的主題，那就是面對二十世紀多災(zāi)多難的歷史，要警惕任何一種完全架空的美好理念，不要讓更多的人去為某種主義前仆后繼地犧牲，我們的首要任務(wù)不是想象更好的世界，而是相反，要思考如何防止出現(xiàn)更壞的世界。

[美]托尼·朱特

托尼·朱特（Tony Judt，1948—2010），著名歷史學家，以其對歐洲問題和歐洲思想的深入研究而聞名于世，擁有“知識分子中的知識分子”之美譽。出生于英國倫敦，畢業(yè)于劍橋大學國王學院和巴黎高等師范學校，先后執(zhí)教于劍橋大學、牛津大學等學校。其主要著作有《戰(zhàn)后歐洲史》《思慮20世紀》等。

作為托尼·朱特的絕唱，《思慮20世紀》以朱特的個人經(jīng)歷和研究興趣為線索編織出一部20世紀的智識思想史。在對20世紀最好的智識生活的恢復(fù)和示范中，《思慮20世紀》敞開了一條通往21世紀道德生活的道路。這是一部關(guān)于過去之書，但也是關(guān)于我們應(yīng)為之努力的未來的一份申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