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司法解釋下劉克勝集資詐騙案財物處置觀察

劉霞++楊劍坤

安徽桐城市“劉克勝集資詐騙案”，是中國眾多借貸糾紛案件的一個縮影。隨著經(jīng)濟體制改革的深入，中國民間借貸日趨活躍，規(guī)模不斷擴大。在新的形勢下，劉克勝集資詐騙案中，債權債務關系如何認定？借貸合同如何判定有效性？

上圖：“劉克勝案”的債權人，也是受害人之一陳金蓮痛哭流涕訴說自己被“騙”的經(jīng)過。劉克勝一共從她這里“拿”走180萬元，這其中包含了她畢生的積蓄和東拼西湊來的大筆借款。

2015年9月1日起正式實施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民間借貸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旨在解決24年來民間借貸所帶來的各種新問題，同時也全面地為法院審理民間借貸案件提供了裁判尺度。這使得如“劉克勝案”一樣錯綜復雜，審理周期長、程序復雜、牽涉面廣、法律關系復雜的案件審理有了轉(zhuǎn)機。

2016年清明，安徽桐城，和平路上的一家小店鋪里，幾個中年男女圍在一起聊天、喝茶，他們一臉愁容，不時發(fā)出輕微的嘆息。

他們擁有一個共同的身份——一起集資詐騙案中的債權人，也是受害人。他們的嘴里不時地說著“那個姓劉的”，而這個“姓劉的”，正是他們的債務人，也是在桐城當?shù)匾饛V泛關注的“劉克勝案”中的主角劉克勝。在過去一年多，他們所組成的維權大軍和不斷被曝光的融資騙局，成為此輪民間借貸危機中最鮮活的注腳。

而如今，劉克勝案發(fā)已近兩年時間，那些焦慮的債權人仍不時地窺望那一扇扇因被查封而緊閉的大門，每天都在為“借出去的錢何時能追回”而煎熬。

紅頂商人“集”出來的巨款

63歲的陳金蓮正要騎著三輪摩托去給人送貨，車里放著一箱牛奶和兩箱飲料。她走起路來右腳有些跛，那是去年臘月25日給人送貨時受傷的，到現(xiàn)在腳踝都還是腫的。

借錢，現(xiàn)在對陳金蓮來說是一件極其敏感的事，她幾乎是嘶吼著對電話另一頭的那個人說：“我哪里有錢借你？就是有錢，我打死也不借！”

陳金蓮顯然無法平靜。在過去兩年多時間，這個做小本生意的女人失去了180萬的資金，這其中包含她一生的積蓄，外加東拼西湊來的大筆借款。

組圖：就桐城市啟動的劉克勝案債券申報數(shù)字顯示，劉克勝案的債權人達258位，涉及上千個家庭。劉克勝案發(fā)前，在當?shù)赜兄诲e的口碑，外加他“政府的背景”，使得受害人對他深信不疑，劉克勝再以高額利息相誘，從受害人手中騙取了大筆資金。

“拿走”陳金蓮全部資金的，正是劉克勝。

劉克勝在桐城市區(qū)經(jīng)營的信誠煙酒批發(fā)店，生意特別火爆，陳金蓮平時就在這里批發(fā)白糖，因此與劉克勝有業(yè)務上的往來。

劉克勝生于1969年，在陳金蓮眼中他一直是個很有實力的商人，擁有9家公司，身家上億，而且罩在劉克勝頭上的光環(huán)很多：桐城市人大常委會財經(jīng)工委聘任委員，安慶市第十四屆政協(xié)常委，桐城市第十二屆政協(xié)常委，桐城市工商聯(lián)主席、總商會會長。

陳金蓮認為，劉克勝最“成功”的訣竅之一，就是講誠信、重信譽?！皠e人家的一斤白糖經(jīng)常短斤少兩，劉克勝不會，他把信譽看得很重?！?/p>

這樣的實力和口碑，使陳金蓮對劉克勝充滿信任，也為后來的事埋下隱患。

2013年下半年的一天，陳金蓮在外碰到了劉克勝，劉克勝便向其借錢，至于借錢的原因，劉克勝吹噓得很崇高——“搞活桐城的經(jīng)濟，把桐城賣不出去的房子集中起來賣”。陳金蓮覺得他做這樣的投資不錯，“殺豬的比養(yǎng)豬好”。

回家后不久，陳金蓮便將第一筆款50萬元打給了劉克勝。緊接著，她又從親朋好友那里東挪西借，還從銀行貸了部分款，共湊了130萬元借給劉克勝。

組圖：劉克勝集資詐騙案，其后續(xù)資產(chǎn)如何處置，債權人關系如何認定，借貸合同如何判定有效性，受害人如何受償?shù)葐栴}成為焦點，但由于對于民間借貸的訴訟缺乏符合時代發(fā)展精神的法律體系，使得案件的訴訟、審理、審判都舉步維艱。

陳金蓮承認，劉克勝當時給她的利息比較誘人：月利息按兩分計算。劉克勝的“豪爽”令陳金蓮頗為感動，她對劉克勝說，你賺多多給，賺少少給，不用斤斤計較。

與陳金蓮想法差不多的債權人很多，他們不只是被劉克勝的高利息打動，還對劉克勝的“政府”頭銜深信不疑，他們認為，借錢給他，也是替政府做事。他們借出的資金少則幾萬、十幾萬，多則達數(shù)千萬元。

2014年6月，劉克勝臨跑前5天，還以借款為名騙取當?shù)匾患抑髽I(yè)一千多萬元資金。這家企業(yè)的負責人說，劉克勝的名聲一直很好，借錢從不欠息，而且本金隨時可以討還。

可幾天后的2014年6月17日，劉克勝卻突然失蹤了。

得知劉克勝“跑路”，這家企業(yè)的負責人感到吃驚和憤怒，胸口感覺被人捅了一刀。后來，他偶然從一位知情者那里得知，早在兩個月前，也就是2014年5月18日，劉克勝炒期貨已經(jīng)虧了3個多億。

這家企業(yè)的負責人認為，這個時候劉克勝還向別人借錢，主觀上已經(jīng)明顯具有詐騙性質(zhì)了?！皠⒖藙僖婚_始是一個勤勞致富的人，可后來走投無路后，他變得瘋狂！”

劉克勝集資有兩個特點：只借熟人、不借小錢。所以，通常一個百萬以上的借款，往往牽連著好幾人甚至十幾人，更別說像上面這家企業(yè)這樣上千萬的資金，它牽涉的不僅僅有個人資產(chǎn)，而且還有企業(yè)資產(chǎn)，資金量大，對桐城當?shù)氐慕?jīng)濟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桐城市恒昌集團的徐董事長坦承，該集團有7000多萬的資金在劉克勝手里，現(xiàn)在整個公司因此已經(jīng)是負債累累，原本計劃要投產(chǎn)的新項目也就此泡湯。

債權人代表千里迢迢請律師

失聯(lián)近一個月后，劉克勝在甘肅嘉峪關市被抓獲。2016年1月8日，安慶市人民檢察院對劉克勝以涉嫌集資詐騙罪、貸款詐騙罪、合同詐騙罪、職務侵占罪、行賄罪向安慶市中級人民法院提起公訴。

在這起案件中，究竟有多少人受害？桐城市啟動的劉克勝案債權申報工作顯示，共有258位債權人，涉及上千個家庭。

從白手起家到身家過億，最后竟淪落到欠債逃跑，曾經(jīng)風光一時的劉克勝面對的將是法律的制裁。而對眾多的債權人來說，他們更關心的是，借給劉克勝的錢，何時能要回來？

那么，劉克勝到底借了別人多少錢？

一組官方數(shù)字破解了之前外界的各種猜測：起訴書認定的劉克勝非法集資數(shù)額為38億多元，歸還本金29億多元，支付利息1億多元，實際造成他人損失7億多元。另外，劉克勝涉嫌的騙取貸款罪的涉案金額為3100萬元，合同詐騙罪的涉案金額為1.1億多元，職務侵占罪涉案金額為1728萬多元，除集資詐騙案外還需償還的其他罪涉案財產(chǎn)共計1.6億多元。

想要討債，涉及到劉克勝案的資產(chǎn)如何處置。涉案財產(chǎn)處置及去向，直接關系到眾多債權人的合法權益，因此，一直為外界關注。

劉克勝的財產(chǎn)狀況如何？在缺乏官方支持的情況下，很難有準確的統(tǒng)計。

但朱建偉手里有這樣的數(shù)據(jù)。他是劉克勝涉嫌集資詐騙案全體債權人聘請的兩位律師之一，另一位則是呂海波律師。尤值一提的是，他們兩位，正是轟動全國的吳英集資詐騙案（申訴）、“吳英案中案”的代理人。在這個持續(xù)數(shù)年的案件審理中，后期正是因為他們的介入，吳英案迎來了新的轉(zhuǎn)機——他們在吳英案一審、二審的基礎上，通過大量詳細的調(diào)查和整理，得出吳英資產(chǎn)大于負債，吳英足夠還債，她不構(gòu)成詐騙！

朱建偉說，吳英案他們其實就是在“算賬”，算她的總資產(chǎn)和總負債，這關系到被告人的定罪量刑，以及被害人的損失能否得到及時公平的處理。而對于劉克勝案，他們同樣要先把“賬”算清楚。

朱建偉出示的一份“劉克勝案件債權人會議通報”上，清晰地注明了劉克勝的財產(chǎn)狀況：根據(jù)房屋鑒定意見書所估算的房屋價值，劉克勝所有的房產(chǎn)價值總計約為2.8億多元，其中銀行享有房屋抵押權的價值為1.5億多元;玉石字畫、金銀等藏品以及車輛、電腦、煙酒等財產(chǎn)價值合計約為4928萬多元;劉克勝的個人債權為5037萬多元（其中2727萬多元為公安機關認定的債權價值，2310萬元為劉克勝與孫衛(wèi)平共同出資購買桐城大藥房的購房款）;劉克勝擁有的桐城民生擔保公司股權額為5654萬元，審計公司審計得出信誠電腦公司的資產(chǎn)價值約為677萬多元，金錠商貿(mào)、大自然玉文化、長生電腦、天馬商貿(mào)、大自然藏品、信誠煙酒店、龍紋商貿(mào)等尚未進行審計。綜上，劉克勝可供償還的資產(chǎn)約有4.49億多元。

從2015年3月18日簽署授權委托書開始，過去的一年讓朱建偉感到有些心累，面對劉克勝案高達2米多的200多冊卷宗，他說自己從檢察官到律師的這幾十年，從沒干過這么多卷宗的案子。

一個在桐城經(jīng)商多年的債權人代表表示，為什么要請朱、呂兩位律師代理他們的訴訟？正是看重他們在吳英案中的作為。當然，除此以外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如果找當?shù)氐穆蓭煟巴┏侨擞型ㄌ斓那馈?，會使其飽受干擾。

當初，四位債權人代表千里迢迢遠赴西南邊陲的云南昆明找到朱建偉，希望朱建偉幫助他們依法維權時，朱建偉本想一口拒絕，可接下來聽了這起案件的來龍去脈之后，他有些坐不住了。在合同都還未正式簽訂的情況下，朱建偉當即決定立即跟債權人代表一同前往桐城查案。

朱建偉說，債權人就涉案財物處理找律師，在以往的司法實踐中非常罕見，足見他們渴望挽回損失的訴求有多迫切，這樣的愿望應該得到法律的尊重與保護。

組圖：朱建偉（左）和呂海波（右）是劉克勝涉嫌集資詐騙案全體債權人聘請的兩位律師。對于兩位律師來說，代理這起案件具有相當深遠的意義。

一年多來，呂海波已經(jīng)多次往返于昆明、桐城、安慶等地，就委托人的經(jīng)濟利益事宜進行調(diào)查，還在桐城市政府和辦案單位組織的劉克勝案財產(chǎn)處置會議上，參加談判、協(xié)調(diào)、調(diào)解等。

對于呂海波來說，代理這起案件具有相當深遠的意義。他認為，長期以來，受“重人身，輕財產(chǎn)”思想的影響，刑事司法實踐中，司法機關在處理刑事案件尤其是非法吸收公眾存款、集資詐騙案件時，往往在對被告人定罪量刑后，對財產(chǎn)的處理不及時、不公開、不規(guī)范，甚至不公平。處理中出現(xiàn)問題后，受害人也缺少適當?shù)木葷緩健?/p>

呂海波表示，在2014年之前，除刑法64條及少量規(guī)范性條文外，刑事案件涉案財物處理在立法上都處于空白狀態(tài)。在眾多案件尤其是吳英案件的推動下，才有了2014年中辦、國辦專門就刑事案件涉案財物處理問題出臺規(guī)范性文件，并有了后面一系列的司法解釋、部門規(guī)章對該問題的規(guī)定。在立法層面積極發(fā)展的情況下，作為司法實踐者，承辦這類案件，對法律的實施毫無疑問是一種推動。

從吳英案到劉克勝案，兩起案件的代理，一個是被告，一個為受害人，看似相悖，其實都歸于一處——打擊犯罪，直接目的就是為了保護受害人，刑事案件中的財產(chǎn)問題不能及時公正處理，就不能完全達到這個目的。

具有劃時代意義的新民間借貸司法解釋

在劉克勝案中，既存在著集資人向集資參與人非法募集資金的刑事法律關系，又存在著集資人與集資參與人每一個個體之間締結(jié)、履行民間借貸合同、擔保合同的民事法律關系。將集資人的非法集資行為認定為犯罪，是否會對相關的民事合同的效力產(chǎn)生影響？如果會產(chǎn)生影響，那么會是何種影響？

在駁回一審上訴半年多后，桐城市某石材加工企業(yè)的負責人趙某終于收到了最高人民法院的二審案件受理通知書。這一天是2016年3月15日。

說起這一兩年來所受的煎熬，趙某直言：痛不欲生，不堪回首。但盡管如此，過去發(fā)生的事，還是每時每刻在他腦子里揮之不去。

2014年3月10日，劉克勝與趙某簽訂了一份《借款合同》，主要內(nèi)容為劉克勝分批向趙某借款人民幣一億元整，按月利率20‰計算利息并按月結(jié)息。債務人可提前還款，債權人可提前收回本金。同時，劉克勝的兒女親家趙明伍以保證人的身份在這份《借款合同》上簽名，自愿為劉克勝的這筆借款提供連帶責任的保證擔保。

組圖：根據(jù)房屋鑒定意見書所估算的房屋價值，劉克勝所有的房產(chǎn)價值總計約為2.8億多元，其中銀行享有房屋抵押權的價值為1.5億多元;玉石字畫、金銀等藏品以及車輛、電腦、煙酒等財產(chǎn)價值合計約為4928萬多元;劉克勝的個人債權為5037萬多元;劉克勝擁有的桐城民生擔保公司股權額為5654萬元，審計公司審計得出信誠電腦公司的資產(chǎn)價值約為677萬多元，金錠商貿(mào)、大自然玉文化、長生電腦、天馬商貿(mào)、大自然藏品、信誠煙酒店、龍紋商貿(mào)等尚未進行審計。綜上，劉克勝可供償還的資產(chǎn)約有4.49億多元。

上述借款、保證合同生效后，趙某即通過其公司賬戶先后五次向劉克勝指定的賬戶內(nèi)轉(zhuǎn)入資金共計7600萬元整。2014年5月18日，趙某與劉克勝進行了一次結(jié)算?？鄢w某前期向劉克勝的借款以及劉克勝歸還的本金和利息后，劉克勝仍欠趙某借款本金5880萬元，劉克勝于當日向趙某重新出具了一份《借據(jù)》，并注明按月息2厘計算。

2014年8月，劉克勝已被羈押于安慶市看守所，而因其已連續(xù)幾個月沒有按約支付借款的利息，趙某決定依據(jù)《借款合同》第3條的約定提前收回劉克勝的借款。因為劉克勝已關押，趙某一紙訴狀將擔保人趙明伍告上法庭，要求其按約承擔代償責任。

頗具意味的是，作為本案被告的趙明伍申請追加劉克勝為本案的被告，并辯稱自己不應承擔擔保責任。他認為，劉克勝在簽訂借款合同前對自己有欺詐的故意，趙某作為債權人將實際在2014年3月24日簽訂的合同日期倒簽至2014年3月10日，刻意隱瞞借款合同簽訂前借款已經(jīng)實際發(fā)生的事實，與劉克勝共同騙取趙明伍的擔保。

案件審理近一年之后，安徽省高級人民法院在2015年7月31日下發(fā)的民事裁定書上，駁回了原告趙某的起訴。

安徽高院認為：本案主債務人劉克勝因涉嫌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已被公安機關立案偵查，債權人趙某也就涉嫌借款向公安機關報案，公安機關已將趙某申報的借款列入查處劉克勝涉嫌非法吸收公眾存款數(shù)額內(nèi)。根據(jù)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和公安部《關于辦理非法集資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意見》第七條第二款“人民法院在審理民事案件或者執(zhí)行過程中，發(fā)現(xiàn)有非法集資犯罪嫌疑的，應當裁定駁回起訴或者中止執(zhí)行，并及時將有關材料移送公安機關或者檢察機關。”的規(guī)定，本案應當移送公安機關或者檢察機關。

這樣的結(jié)果，顯然是趙某不愿意接受的。

原告被告雙方分歧的焦點在于：按照當時的法律規(guī)定，集資人被認定涉嫌非法集資時，其與集資參與人簽訂的民間借款合同、擔保合同是否有效。

如何評價民事合同的效力？按照最高人民法院審判委員會專職委員杜萬華的說法，這是刑民交叉中最為重要的法律實體問題。涉嫌犯罪的民事案件在司法實踐中屢見不鮮，這一類刑民交叉案件往往最為復雜、疑難。然而，現(xiàn)有法律并未做出明確的規(guī)定，由此導致案件處理上混亂不堪，不同地區(qū)、不同法院乃至同一法院的不同法官對此在法律適用上不統(tǒng)一。尤其是在民間借貸案件中，一方犯罪，另一方主張民間借貸合同無效的情形，這在審判實踐中是最常見、但因沒有相應的法律依據(jù)而處理結(jié)果迥異。

就在案件被駁回一個多月后，趙某的轉(zhuǎn)機出現(xiàn)了。

2015年9月1日，最高人民法院發(fā)布的《關于審理民間借貸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正式施行。這是相隔24年之后，最高人民法院再次制定新的民間借貸司法解釋。

在這部新的司法解釋的第十三條，明確規(guī)定，借款人或者出借人的借貸行為涉嫌犯罪，或者已經(jīng)生效的判決認定構(gòu)成犯罪，當事人提起民事訴訟的，民間借貸合同并不當然無效。人民法院應當根據(jù)合同法第五十二條、本規(guī)定第十四條之規(guī)定，認定民間借貸合同的效力;擔保人以借款人或者出借人的借貸行為涉嫌犯罪或者已經(jīng)生效的判決認定構(gòu)成犯罪為由，主張不承擔民事責任的，人民法院應當依據(jù)民間借貸合同與擔保合同的效力、當事人的過錯程度，依法確定擔保人的民事責任。

這也就是說，按照新的司法解釋，趙某可以“兩條腿走路”了，不僅他和劉克勝簽訂的借款合同并不當然無效，而且還可以追究擔保人的償還責任。這令他又重新燃起希望。

這條規(guī)定，鏗鏘有力。在杜萬華編著的《最高人民法院民間借貸司法解釋理解與適用》一書中，他寫道：“本條規(guī)定將涉嫌犯罪與民事合同的效力交織規(guī)定，這在我國還是第一次以司法解釋的形式對刑民交叉時民事合同效力如何認定作出的嘗試性規(guī)定，因而具有劃時代的意義?！?/p>

呂海波也很激動，他開玩笑似地對趙某說：“你看，這條規(guī)定好像就是專門為你而設立的?！?/p>

但呂海波很清楚，這只是訴訟長征中邁出的第一步。

盡管有新的司法解釋做依據(jù)，但趙某要想獲得充分的賠償，還需要法律對趙明伍是否應當承擔擔保責任做確認，這是至關重要的一步。而由于劉克勝刑事案件中扣押、凍結(jié)、查封的涉案財物數(shù)量多、權屬關系復雜，要厘清這些關系，也是一個漫長的過程。

銀行的監(jiān)管失職客觀上為犯罪提供了便利條件

呂海波曾感嘆，劉克勝案的財產(chǎn)處置比吳英案復雜得多，其中的一個關鍵就是涉及到銀行的房產(chǎn)抵押。

房產(chǎn)是劉克勝所有投資中最大的手筆。

位于桐城市龍眠西路、北街小學附近，有一棟名為信誠大廈的建筑，其中一間名為“大自然藏品”的門店，正是屬于劉克勝的資產(chǎn)。不過，現(xiàn)在這里已經(jīng)貼上了封條。而與“大自然藏品”門店相隔僅20米的大廈院內(nèi)，另一間名為“安徽信誠電腦有限公司”的門面，也屬于劉克勝，但是現(xiàn)在已經(jīng)大門緊鎖，門上貼有公告稱“地址已遷往他處”，店內(nèi)一片狼藉。沿著這條街道，再往西走，不遠處，是一間名為“信誠煙酒”的門面房，一共兩間，都已經(jīng)關上了卷閘門，“誠信為本，以德從商”的招牌，依然高高懸掛著。今天的劉克勝如果再看到這番話，不知會作何感想。

上世紀90年代，劉克勝就開始投資房地產(chǎn)，購買了大量的門面房、寫字樓和住宅，幾乎遍及桐城市所有繁華街道和優(yōu)越地段。有人還詳細地做過一個調(diào)查，得出劉克勝的房產(chǎn)共有298處。

不過，劉克勝眾多的房產(chǎn)都是用非法集資款購買的，之后他利用其名下的民生擔保公司以這些房產(chǎn)做抵押，獲取了銀行的貸款兩億余元。

銀行能否取得劉克勝相關房產(chǎn)的抵押權，是本案涉案財物處理的重要問題之一。

朱建偉認為，在非法集資款歸還他人合法債務都要追繳的情況下，用非法集資款購買的房產(chǎn)卻可以抵押給銀行是不公平的。

對于劉克勝提供房產(chǎn)（包括土地使用權）抵押獲取銀行（包括小額貸款公司）貸款的行為，公訴機關沒有作為刑事案件犯罪事實予以起訴。但這部分抵押房產(chǎn)擔保的額度達1.5億多元，占劉克勝可供償還債權人資產(chǎn)的三分之一還多。朱建偉認為，如果銀行享有抵押權并優(yōu)先受償，那其他兩百多位債權人獲得的賠償就少得可憐。

除此之外，銀行的監(jiān)管失職也飽受債權人的質(zhì)疑，“劉克勝每天那么多流水，老百姓很難發(fā)現(xiàn)，但銀行應該看得很明白”。

中國銀行業(yè)傳統(tǒng)上重視擔保，尤其是擔保物的擔保，這與誠信體系和財務信息失真泛化有著密切的關系，銀行不信任信用貸款而更多地依賴擔保物的保障。這種情結(jié)在銀行界，尤其是一些管理較為傳統(tǒng)、人員素質(zhì)有所局限的銀行機構(gòu)中更為普遍。

并且因為有擔保物保障的背景，反而助長了銀行在發(fā)放貸款時放松或疏忽借款人信用，尤其是貸后管理更是嚴重依賴有形的擔保物而疏于對借款人情勢變化的關注和應對，因此一旦借款人償付能力出現(xiàn)問題時，銀行難以有效應對。

朱建偉以《商業(yè)銀行法》和《貸款通則》為例做了說明。前者第三十五條規(guī)定：“商業(yè)銀行貸款，應當對借款人的借款用途、償還能力、還款方式等情況進行嚴格審查?！焙笳叩谌粭l也規(guī)定：“貸款發(fā)放后，貸款人應當對借款人執(zhí)行借款合同及借款人的經(jīng)營情況進行追蹤調(diào)查和檢查?！?/p>

在信貸需求高度同質(zhì)化的信貸市場中，各銀行競爭客戶更多地借助價格最優(yōu)化、審批流程的簡化和服務效率的提升。這導致銀行在激烈的信貸項目競爭中，往往基于競爭對手已經(jīng)審核的理由迫使內(nèi)部流程的省略或簡化，以最快的速度進行審批。有些中小銀行甚至僅基于口頭或書面的他行審批意向或決定，不經(jīng)任何盡職調(diào)查地直接對客戶的信貸需求進行承諾或者放款。這種氛圍對傳統(tǒng)上各自獨立的信貸盡職調(diào)查、審查和審批體系以及銀行本應理性發(fā)放信用的秩序帶來了嚴重沖擊和干擾。

而根據(jù)卷宗有限的資料顯示，劉克勝大部分抵押貸款與已經(jīng)被起訴的無抵押貸款行為存在高度的相似：編造資料、謊報貸款用途、貸款后用于投資證券市場炒股票期貨、償還前期或其它借款本金利息等等。

朱建偉表示，沒有資料顯示銀行依法對名義借款人及實際借款人劉克勝進行了貸款后的檢查、調(diào)查。也就是說劉克勝的貸款合同、借貸行為均存在違反法律、法規(guī)的情況。從某種意義上講，銀行的違法、失職，客觀上為劉克勝的騙取貸款犯罪提供了便利條件。

而在呂海波看來，要想從根本上消除非法集資及貸款詐騙等現(xiàn)象，必須加快推進金融體制改革。呂海波認為，金融管制下國有資本對銀行體系的壟斷催生了游走于官方體系之外的民間金融市場，而長期以來金融體制改革的滯后正是民間借貸畸形發(fā)展的深層次誘因。

組圖：根據(jù)房屋鑒定意見書所估算的房屋價值，劉克勝所有的房產(chǎn)價值總計約為2.8億多元，其中銀行享有房屋抵押權的價值為1.5億多元;玉石字畫、金銀等藏品以及車輛、電腦、煙酒等財產(chǎn)價值合計約為4928萬多元;劉克勝的個人債權為5037萬多元;劉克勝擁有的桐城民生擔保公司股權額為5654萬元，審計公司審計得出信誠電腦公司的資產(chǎn)價值約為677萬多元，金錠商貿(mào)、大自然玉文化、長生電腦、天馬商貿(mào)、大自然藏品、信誠煙酒店、龍紋商貿(mào)等尚未進行審計。綜上，劉克勝可供償還的資產(chǎn)約有4.49億多元。

在定罪量刑的同時，絕不能淡漠涉案財物處置

在刑事訴訟中，偵查、審查起訴、審判機關都把人身權利視為訴訟的終極目標，對財產(chǎn)權利的處置被放到次要地位。在這種價值排序的影響下，必然導致涉案財物被視為查明犯罪事實的工具和線索，而沒有其獨立的價值。

從代理吳英案（包括吳英“案中案”即所謂吳英財產(chǎn)保衛(wèi)戰(zhàn)）開始，呂海波就深為這樣一個現(xiàn)象痛心：“重視定罪、輕視量刑、忽視財物”是不少司法人員長期以來處理刑事案件的固有思路，“定罪問題是大是大非，財物處置可不拘小節(jié)”是很多司法人員的心態(tài)。對于被告人的處置，罪刑法定、無罪推定等法治理念逐漸深入人心，但對涉案財物的處理，卻一直是大而化之。

然而，隨著經(jīng)濟發(fā)展，刑事訴訟涉案財物動輒百千萬乃至上億元，在不適用死刑的經(jīng)濟案件中，財產(chǎn)無異于當事人的生命，對企業(yè)家來說，與量刑增減幾年相比，上億資產(chǎn)的處置更有現(xiàn)實意義和社會價值，廠房、資本更涉及到眾多員工的生存發(fā)展。

呂海波至今難以忘記，2012年十八大召開那一天在浙江女子監(jiān)獄見到吳英時的情形。吳英第一個談到的問題就是要保住財產(chǎn)，償還債權人。

而當年，吳英的父親與吳英最大的債權人林衛(wèi)平為了吳英財產(chǎn)能得到及時公正的處理，在北京聚到了一起。呂海波認為，這本身就是對司法實踐中不正常情況的一種莫大諷刺。

吳英案2007年2月立案至今已近10年（從2012年判決生效也已4年），相關司法機關至今沒有依法、合理、及時處理涉案資產(chǎn)、返還受害人（吳英的債權人），導致巨額財產(chǎn)閑置、價值貶損。

事實上，處理財產(chǎn)，遠比定罪量刑復雜。呂海波認為，在定罪量刑的同時，財物處置應該同步。應當在非法集資刑事案件審理中引入涉案財物司法審查的專門程序，通過賦予利害關系人程序參與權，準確查明涉案財物的權屬關系。在制度上，應當有獨立的處理涉案財產(chǎn)的庭審過程，財產(chǎn)處理程序的嚴格性與法定性，不應低于定罪量刑的程序標準。

可實際司法實踐中，類似這樣的程序幾乎沒有啟動。而這樣的現(xiàn)象，也給劉克勝案涉案財物的處理蒙上了陰影。劉克勝被捕后，桐城市隨即成立了處置民間非法金融活動領導小組，下設資產(chǎn)處置協(xié)調(diào)辦公室。同時，為使案件債權人享有對案件資產(chǎn)處置工作的監(jiān)督權、知情權和處置方案的建議權，該市還組織債權人代表成立了案件債權人代表委員會。

但政府和相關辦案機構(gòu)的工作，并未令債權人感到滿意，“他們把人抓了后，財產(chǎn)處置不管了，能拖就拖?！币晃粋鶛嗳苏f。這也導致了后來一起極端事件的發(fā)生。

2015年1月13日，五六十位債權人集結(jié)起來到桐城市政府請愿，希望能有解決途徑。他們拿著擴音器，舉著橫幅，大家群情激憤。為平息事態(tài)，政府出動了特警維持秩序。最終，這起事件以5位債權人被行政拘留而畫上句號。

在呂海波看來，劉克勝案中，司法人員忽視財物處理合法性的現(xiàn)象很普遍。

2016年3月20日，朱、呂兩位律師到安慶市中級人民法院見負責審判劉克勝案的一位承辦人，并就涉案財產(chǎn)的處理與他進行交流。沒想到，這位庭長打斷了呂海波的話，他說，“我們的主要工作就是定罪量刑，其它的，該怎么辦就怎么辦吧！”

司法人員對涉案財物處置重要性的的淡漠，也令各位債權人憂心忡忡，他們擔心如果辦案期限無限期拖下去，那些涉案財物中屬于有期限的票據(jù)、易腐爛的物品，最后都會失去原本的價值。

“吳英案都過去了這么多年，可她的財產(chǎn)處理，還沒開始。我們的這個案子，還不知道會等到什么時候呢?！币晃粋鶛嗳溯p嘆著，無奈地看著向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