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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牧 鶴

      2016-05-20 09:59溫文錦
      青年文學(xué) 2016年4期
      關(guān)鍵詞:盲人

      ⊙ 文 / 溫文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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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牧 鶴

      ⊙ 文 / 溫文錦

      溫文錦:女,一九八二年生于廣東梅州。二〇〇四年開始以“拖把”為筆名發(fā)表詩歌與小說,作品散見于《青年文學(xué)》《大家》《今天》《長江文藝》《天南》等文學(xué)刊物。著有詩集《當菩薩還是少女時》等?,F(xiàn)居廣州。

      我中意下雨,雨一來鶴就無路可去,光剩一只腳呆呆站在雨中,坐也不是走也不是。不管鶴也好,人也好,在雨中都變得相對的簡單。工廠背后的湖地邊緣一到雨天就變得黏糊糊,不是不能走,是鶴和我都不愿意在上面走。

      鶴統(tǒng)共有一百〇五只。本來這個數(shù)目還可以再增長,但廠長說沒必要,只要維持大體這個數(shù)目足以填充工廠車間背后的鶴舍就足夠了。若有動物園或哪家森林公園的大批量訂單,鶴勢必能夠源源不絕地生產(chǎn)出來,不需要什么過度的豢養(yǎng)。

      眼下的雨尚不足以稱為雨,充其量是蒙蒙水霧罷了。有幾只剛生產(chǎn)出來的鶴背上羽毛弄得很濕,毛色看上去極為黯淡,沾染上水的地方羽毛多少有些開叉。雖說這并不是質(zhì)量問題,讓新鮮的鶴適應(yīng)一段自然界的生活便會改善,但寫成書面報告遞交質(zhì)檢主管未嘗不可?!@個地方的工藝尚可改進,只消再抹上更多的蠟油便可。

      我在稱不上雨的雨中呆立了半天,隨即打開傘。傘由透明的聚酯塑料制成,沒有顏色也不怎么占據(jù)鶴的視線。牧鶴的工作最怕就是驚擾鶴,牧鶴工人若能隨同雨啦樹啦湖水啦等等隱匿于自然是最好的,這樣鶴也長得悠然一點。牧鶴的工作每隔一個季度由人事主管分配調(diào)動一番,要體驗鶴,就得在不同的工種之間輪番轉(zhuǎn)換。像鶴的叫聲啦,翎毛啦,尾巴啦,吃喝拉撒睡的時間啦,無一不需從頭至尾掌握。

      五點半是收工時間,我抬腕看了看表,還差一刻鐘。我緊了緊工作服的腰帶,鞋帶上粘著的泥也順手用樹葉刮下來。卷了卷手中的《安娜?卡列尼娜》,這本書我讀到第三部,每次放牧我都帶著此書,百讀不厭。鶴是生生討厭人味兒的動物,哪怕由人制作出來的鶴也是,按規(guī)定上班是不能抽煙的,手提電話隨身聽什么的電子設(shè)備也一律不許帶。也只能剩下讀書了。

      好在我喜歡讀。又中意雨。鶴工廠背后的湖水也清澈——夏天爽爽快快地跳下去游泳絕不違反工作守則,除了煙抽不允——牧鶴是一項好工作。算起來,一年能輪上三四回,若是放假打算休息的話,主動要求留下來加班也是可以的。

      在鶴工廠上班以來,個人的品位算是有了相當程度的改變。別的不說,就是音樂方面,鶴們青睞聽莫扎特鋼琴協(xié)奏曲的牧鶴人而非聽紅辣椒一類樂隊的牧鶴人。至于讀書品位方面,鶴們也傾向于與讀博爾赫斯而非讀阿加莎?克里斯蒂類作品的人打交道。鶴這一類動物,基本上不怎么表達,喜怒也不形于色。但總的來說,鶴有鶴的品位。制作鶴的時候,主管也會要求輪番交替播放莫扎特鋼琴協(xié)奏曲和貝多芬鋼琴奏鳴曲。藝術(shù)品位對于有潔癖的鶴來說,算得上是制作工藝流程的一部分吧。

      鶴有名字那是以后的事。出廠之前一律用編碼代替,T191啦、F828啦、K775之類的,搞得跟火車編號似的。鶴嘛,只有出廠后才被按需所求地取上名字。鶴這種動物對名字的態(tài)度自然是不以為然,只有人類,人類才需要鶴的名字罷了。

      不過說實在的,一旦成為鶴廠員工,就難有辭職換工作的可能;入職前曾簽署了一份“關(guān)于鶴廠的保密聲明”文件,才得以換來這份工作。說通俗點,誰也不愿意知道自己在動物園觀賞或者購買回家飼養(yǎng)的鶴是人工制作出來的。一旦這個秘密泄露出去,不僅鶴工廠要倒閉,就連自然界存在的鶴也恐遭威脅。

      眼下這群鶴在蒙蒙雨霧中閉目養(yǎng)神,玲瓏的神情猶如白皙的浮雕。

      雨勢漸漸大了起來,不到一刻鐘,雨聲已經(jīng)噼里啪啦猶如爆豆,我吹了聲口哨,鶴們隨即展翅追隨,列隊飛回鶴舍。

      雨驚人地下著。

      將鶴圈回鶴舍,我在更衣室換下制服,在工廠附設(shè)的地下餐館買了餐劵,吃了沙拉炸雞飯,隨即撐傘搭車返回公寓。公寓距上班的地方有半個小時的車程,說遠不算遠說近也不算近,算是一響指的距離罷了。

      遇見先生是在下車車站的報刊亭,先生一見到我就開口道:“等你好久了?!毕壬脑捲趪W啦作響的雨聲中鏗鏘有力。

      我點了點頭。

      先生有股驚人的氣勢,哪怕僅僅是戴著禮帽站在報刊亭讀一份報紙,也能在人群中被彰顯出來。

      先生雙手兜于胸前,手握卷著的報紙,看著我,低低說道:“下個月十五號之前務(wù)必將賬本給我拿來?!?/p>

      我只有點頭的份兒。

      雖然先生是頭一次見,然這個場景在我腦海里被預(yù)演過無數(shù)回。從兩年前初次到鶴工廠上班,就一直接受先生教導(dǎo)。郵件左一封右一封地由先生或先生的助手發(fā)過來,雖然內(nèi)容無非是三五個字的藏頭詩,先生的形象和概況也由此一點一滴地透露出來,雖說接洽的時間一無所知,接洽的準備早已做好。

      這一天來得正是時候。雨下得正是時候,我們站在報刊亭的廊檐下,確認彼此。先生撐著傘柄將滴著水的傘尖磕入水泥地面的縫隙,話音低聲而堅決:“下個月十五號之前務(wù)必將賬本給我拿來?!?/p>

      “沒問題?!蔽掖鸬?,說不清是自己的意志還是先生的旨意,我便這樣回答了。

      先生滿意地點點頭,倏然消失于雨幕中。先生本人和先生的郵件一樣,具有寸字寸金的威力。

      我不太愛喝啤酒,平常只喝兌水的威士忌或伏特加。鶴本身并不討厭喝酒的人,只要不過分,它們還是怡然相處之。在制作鶴的車間上班,對喝酒打牌一類的事也沒有明確禁止的規(guī)定,只要求不吃蒜和大蔥。偶爾違反規(guī)定的員工,非但制作的鶴半成品要被送回返修,連帶著也要強制性休假三天?!獩]辦法,鶴對這類氣味還是苛刻得緊。在鶴工廠上班,行為舉止變得越來越趨近鶴。

      眼下我問酒保要了一杯加蘇打水的威士忌,邊看調(diào)低音量的球賽邊等同伴來。同伴所在的第二車間要加班至晚上九點,指不定是十點;哪個時間也罷,只要一直等下去他定會來。

      酒館位于工廠一側(cè)的巷子里。這一帶,奇奇怪怪的風俗店和小餐館一家挨一家,鶴工們絕大部分消遣活動,都被這些小店一手包辦。說來也怪,這些人聲嘈雜的門店,與放牧鶴的湖不過一廠之隔,環(huán)境便判然有別。

      現(xiàn)在逗留的這家酒館,出出入入也基本上是鶴工。每隔三五天我便來一趟,有時和同伴來,有時自己來。倒不是說有多么喜愛喝酒,就純消遣性的地方來說,這里是十足十地堪稱完美。老得掉渣的寬大的實木吧臺,輔以鶴形吊燈,棉紅色的酸枝木吧椅雕著鶴翅,加之走廊一排排列著昔日風光的鶴工人聯(lián)合會照片,怎么說呢,與我們那所光潔明亮的現(xiàn)代化設(shè)備廠房形成堪稱統(tǒng)一的鮮明對比。也許正是因為與工作環(huán)境反差過于強烈又無不協(xié)調(diào)的原因,不少鶴工都愛來此消磨下班后的時間。

      早兩年我來這里的時候,酒館還不算鬧騰。現(xiàn)在連鋼琴師和駐場歌手都有了,也算是越發(fā)地有滋有味起來。

      同伴來時已經(jīng)過了十二點,雨也好鋼琴師也好酒保也好,全都意興闌珊,仿佛眼下這段時光是買家用電器附送的,多出來的時間怎么打發(fā)也無所謂。酒我也已經(jīng)喝到第三杯。

      “這么晚?”

      “事情來了?!蓖槌票U辛苏惺?,說了聲“老規(guī)矩”,接著掏出煙點上,“還不是沒搞好,返工重來?!彼f。

      同伴所在的第二車間負責鶴模的制作,一般來說,生產(chǎn)出千篇一律的鶴是不被允許的。出于對大自然的尊重,每個鶴的模子也頂多只能用三回,頂多做到五次,就必須銷毀重新設(shè)計?!皼]有兩片樹葉是相同的”這一規(guī)律在制作鶴方面也同樣適用。所以訂單一來,鶴模車間勢必首先開工,加班加點大量設(shè)計新的模子,其他車間才能再繼續(xù)跟進。

      “怎么搞的?”我說。

      “忙不過來。”同伴飲啜了一口加冰伏特加,“這回訂單來自明尼蘇達州,量也大?!?/p>

      “明尼蘇達州那種冷得掉渣的地方何以需要什么鶴呢?”

      “確實。就算生產(chǎn)出來,想必鶴也會飛走?!?/p>

      我們沉默了好半晌。

      少頃,我再度開口:“那個,迄今為止有多少鶴出自工廠呢?”

      “喔?”

      我頂著同伴疑惑不解的眼神繼續(xù)道:“畢竟好奇嘛。說不定賬本上有記載呢?!?/p>

      “不好說。這種事是機密。公布出來難免人心惶惶,鶴心惶惶?!?/p>

      “倒也是?!?/p>

      “這種事,工廠負責人一直作為一級資料保密得死死的。你想,倘若被鶴本身所知曉同伴是人工制作的,難免會有種族歧視之嫌,說不定就此拒絕交配;以鶴的性情,這是絕對有可能的。一旦鶴不由分說地對自己同類拒絕交配,很快也就會絕種了。至于人類本身,恐怕本身對鶴的感情也受到傷害,自此自暴自棄地不再喜愛這種動物也是有可能的?!?/p>

      “唔。”我邊喝酒邊思索。

      同伴抽口煙,繼而吐出。他比我早來工廠兩年,懂得的也比我多得多。對于工作上的事務(wù),很多都是通過他才了解。

      “不過,”他定定地看著我,“你若真想知道,可以去問盲人?!蓖橄喈斄私馕遥艺嫦胫?,非常非常想知道,不是一般性質(zhì)的打聽。這狀況同伴一眼就看出來了。

      “盲人?”我說。

      “就在那鶴舍頂樓住著,靠近水潭,每天聽水的聲音來著,他什么都清楚?!?/p>

      同伴把那個湖說成是水潭,想必是相對盲人而言。

      牧鶴也有一段時間了。鶴舍樓上卻沒怎么見人來過,也沒想過上面會有人住。當然,鶴舍這種地方和雞舍狗舍什么的完全不是一個概念。這所鶴舍建在廠房后門處,是一座帶有明清特色的西式建筑,與林地湖水僅有一墻之隔。說來也怪,這棟六層高的小洋樓,建筑風格完全與整座工廠的現(xiàn)代化建筑判然有別,與其說屬于工廠這邊的房子,倒不如說筑在湖邊的別墅來得恰當。

      鶴性喜潔凈,鶴舍也整整潔潔,微電腦控制的空調(diào)和淋浴設(shè)備等一應(yīng)俱全。一百〇五只鶴有條不紊地住在一至三樓,三樓以上的地方,除了鶴,怕是沒什么人去過。

      這天收工以后,我褪去工作服,換上平常的穿著,輕手輕腳上了樓。保安之類的閑雜人員一律是沒有的,之所以輕手輕腳,是怕鶴們扭過頭來看我。一百〇五只鶴齊齊扭頭,那光景光是想一想也夠壯觀的。

      六樓和其他樓層布局沒什么兩樣,一樣是迂回式的走廊,沿著走廊走至盡頭,我直通通地敲了最后一間房的房門。既然選擇了最頂樓,想必是最后一間房才對。

      “請進。”回應(yīng)快得迅雷不及掩耳。

      我推門一看,夠可以的。房間相當規(guī)整,儼如一個五星級酒店套間。櫸木辦公桌、外國真皮沙發(fā)和透明浴室一應(yīng)俱全,半人高大小的花瓶里鮮花四溢,沙發(fā)背后的裝飾畫一看就是價值不菲的原作(既然是盲人,何必欣賞什么畫兒呢),那人對著窗,倏然扭過頭來看我。

      果然是盲人。

      就盲的程度而言,并不算視力全無。盲人較之一般人衣著更為時髦和一絲不茍,穿著袖口有褶的白襯衫,黑西褲筆挺的折痕尖銳得說能刮胡子或者削蘋果也不為過。盲人并未戴墨鏡一類的用以掩飾眼神,相反戴著一副造價不菲的金絲眼鏡,鏡片是平光的,看樣子并沒有什么光學(xué)特性。他根據(jù)聲音方向定定地注視我,以及透過我的后腦勺后注視我身后的走廊風景。細看之下,他那如熄滅的燈泡般黯淡的瞳孔忽而浮現(xiàn)幾縷幽微的光,又轉(zhuǎn)瞬即逝。

      “您好?!蔽易呱锨啊?/p>

      “我看得見聲音,也就看得見你?!彼烈鞯?。

      果然。

      “個子不高,穿著墨色系的恤衫,墨綠或者墨黑不好說。穿舊的運動鞋,左邊的鞋帶沒系好?!泵と说穆曇舫脸恋?,在房間鼓蕩。

      像是犯罪側(cè)寫。

      “嗯,是墨綠色,偏黑?!蔽艺f。

      “不需要反饋。”他的聲音同表情一樣沒有感情。

      “是這樣的,我有件事想請教你……”我開口,繼而他面前的空氣吞吃掉我的話音。

      “聽你同伴說了?!彼荒蜔┑卮驍辔业脑?,“想看賬本,是吧?”

      “是?!蔽腋纱嘁仓苯踊卮?。聲音利利落落的,想必連同我的神情一同傳到了他的耳膜。

      盲人桀桀桀地笑了起來。如果一個人的影子有笑聲的話,盲人的笑聲就是那類影子的笑聲。盲人的笑聲靜靜地掠過我的汗毛,撫過我的肌膚,我耐心感受,一聲不吭。

      盲人笑完之后又恢復(fù)了沉默。整個房間籠罩在無可言喻的沉寂中。這種投石問路式的沉默記得是在哪里體驗過;就像某個人多的場合,其中某人的滯重緩慢下沉,無可爭議地取代了所有人的喧鬧。眼下盲人本身的滯重取代了房間內(nèi)所有的物體,我隨同這一切緩緩墜入沒有聽覺之深海。

      “上個世紀,”他依然注視著我,以及我身后的空氣,“自然生長的鶴的數(shù)量遠比現(xiàn)在多得多,種類也比現(xiàn)在豐富數(shù)倍不止,那是一個鶴的時代。人們常說,‘沒有鶴就沒有繁華’。”

      我屏息靜氣,沉默之人的語言自是相當珍貴。

      “鶴式繁華在那個時代流傳了很久,當年每個士大夫家里都豢養(yǎng)著鶴,鶴則任意地在人間游走,從這位士大夫門下云游至另一位士大夫門下,甚至棲身于寺廟,與僧人們一起羽化成仙?!彼炀毜刈叩綑文巨k公桌前的沙發(fā)轉(zhuǎn)椅上坐下蹺起二郎腿,把桌上的銀煙盒拿在手上,打開盒蓋,捏出一支煙,在手上輕輕磕兩下,隨即打開打火機哧地點燃。這一系列動作熟練至極,雖然較常人緩慢了一點兒,然絲毫沒有一般失明人士的遲滯和摸索之態(tài)。

      ⊙ 雷平陽·海鷗3

      “至于鶴族是怎么衰敗的,至今仍是個謎?!彼钗豢跓煟约杭绮糠较虻膫?cè)面緩緩?fù)鲁觥?/p>

      我感覺出他話里的張力,那種就像被系縛于不得而知的哪處的力氣。如此言畢,對方再度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我想就此說點什么,卻完全找不到一個切實的發(fā)力點。

      盲人依然蹺著二郎腿,吐出的煙霧在他上方游走。他看得到的事物,和我得以見到的事物,仿佛是一個球體的兩面,倘若延伸下去,也是有可能交融的。

      “賬本并不在我這里?!泵と税褵熮粝ㄔ跓熁腋桌铮nD片刻,“但在一個我所熟知的地方?!?/p>

      “噢。”我說。

      “那地方就實際距離而言,近得很。指不定你在每天工作時間都見得到,畢竟是工廠的賬本嘛。不過,我可不能輕易地告訴你,畢竟還是有個交換條件的。”

      “什么條件?”

      “鶴族的下落?!?/p>

      “鶴族的下落?”

      “正是。”盲人一聲不響地看著我的臉(仿佛看得見似的),少頃開口道,“正是鶴族的湮滅,才需要如此孜孜不倦生產(chǎn)鶴的工廠。至于鶴族是如何開始湮滅的,你不覺得這是個關(guān)鍵的問題所在?”

      “沒有鶴就沒有繁華?!蔽抑貜?fù)了一遍對方的話。

      “我嘛,雖然視力不便,但很多地方自然是靈敏得不行。對賬本啦,工廠的運作啦,鶴的研發(fā)啦等等大大小小的事情了如指掌。在關(guān)鍵的問題上沒有視力卻達不到應(yīng)有的準頭?!泵と怂坪貅鋈灰恍?,也可能并沒有在笑,只是嘴唇的肌肉牽動表情有所變化而已,“所以,鶴的問題上,歸根到底還是需要一個人幫忙演繹?!?/p>

      “演繹?”

      “我推理,你運算。說到底,就是在關(guān)鍵地方關(guān)鍵點上需要有人跑腿?!?/p>

      “這個自然不難?!蔽艺f,“往下就可以把賬本交給我?”

      盲人換另一只腿蹺二郎腿,說:“賬本自是沒有問題,我直接交到你的手里也是可行的。關(guān)鍵問題在于鶴,必須找出鶴族湮滅的真正原因。”

      “圖書館這類資料應(yīng)該是有的?!蔽艺f。

      “像鶴族湮滅這類問題的答案,據(jù)圖書館的資料來判定,意義不大。無非是說氣候變化啦,捕捉過度啦,天敵泛濫啦,解釋起來和其他物種湮滅的原因沒有什么兩樣。你信?”

      我搖搖頭。

      “鶴嘛,畢竟是與人類時代變化息息相關(guān)的物種,不可能因此簡單地從人類視野消失得那么快?!?/p>

      “說得也是。”

      “我研究這個問題幾十年了,線索是有的,但線索愈清晰,線索指明的方向卻愈模糊。這種體驗?zāi)闩率且灿械陌桑烤秃帽纫黄髦济鞔_的文章或是一件藝術(shù)品,總歸來說觀點越是清晰有力顯而易見,反而越不能表現(xiàn)出所要傳達的寓意?!?/p>

      我在心里暗暗嘆氣。

      “也就是說,隨著這些年研究的深入,個人感覺反而離真相愈遠。有時候站在窗臺,與那些撲棱棱飛過來的鶴并肩而立,我能感到它們身上那種悄無聲息的無奈?!?/p>

      “人造的鶴也是?”

      “也是?!?/p>

      我沉思了半晌,問道:“那么我能夠就此做點什么?”

      對方動了動身體,拉開抽屜,從中拿取一個A3大小的信封,對著我放在桌面?!澳萌タ纯?。”他說。

      我伸手拿了過來,那信封輕得儼然一枚鶴翅。我做過為數(shù)不少的鶴翅,大小重量幾乎和手頭這個信封相差無幾。

      拉開信封一看,果然是它。

      “找到它。它的主人。”

      我瞇著眼凝神半晌,眼前的鶴翅就樣品來說可謂相當之不完美,整枚鶴翅雖然看上去異常潔白,但總歸給人感覺裹挾著一股風塵仆仆的意味,幾根羽毛邊緣處已經(jīng)打卷泛黏,唯獨中央粗大羽棱上有幾簇淺色星狀斑紋,更像是標記一類的東西,透出有幾分魅惑的意味。

      攏共翻來覆去地看了兩遍,結(jié)論仍然相同:這是一枚普通的多少有些年頭的鶴翅,感覺上像是天邊一朵云被貿(mào)貿(mào)然撕了一角下來;云的一角擁有云本身全部的完整性,一枚有些年頭的鶴翅也具有一只年老的鶴全部的完整意義。

      “可以肯定的是,”盲人一下子提高了嗓音,“這枚鶴翅的主人來自鶴族湮滅時期。”

      “噢?”雖說知道這是一枚多少有些年頭的鶴翅,然而歷經(jīng)的年歲之久,仍出乎我的意料,“何以見得?”

      “據(jù)先祖說,當年他在山中打獵,隨著一聲鶴唳,這枚鶴翅輾轉(zhuǎn)從天上飄然而下。先祖抬眼望天,天空湛藍湛藍的什么也沒有,沒有云彩,沒有任何飛禽的蹤跡。那是一個鶴漸漸湮滅的時代,先祖對那聲鶴唳耿耿于懷。至于究竟帶給先祖的是怎樣的觸動,我們后人自是難以明了?!?/p>

      我再次揣看了鶴翅一眼。

      “不過,自那以后,”盲人似乎抬眼望了我一眼,繼而低下頭用食指摩挲桌面,緩緩說下去,“先祖懷揣這枚鶴翅創(chuàng)立了這座工廠,經(jīng)歷幾代人,幾經(jīng)傳承來到我的手上。因為一開始就沒怎么打算以此賺錢,因此經(jīng)營方針也是沿襲當初的作坊模式,到如今不過就是把作坊模式成倍擴大罷了。我的祖父,我的父親,和我,基本上沒怎么在經(jīng)營方面操過心,把大部分心思都放在研究鶴翅——或者說鶴族的湮滅上。我們家族,怎么說呢,為當年先祖聽到的這聲鶴唳操心了足足一個世紀之久?!?/p>

      我想就此表達些什么,又覺得意義不明。喉嚨深處發(fā)出一個低音,連自己都不甚了了。

      “我現(xiàn)在談得非常非常之坦誠,可以說,為了使你對自己接下來要做的事情有個明確的概念,這也算得上是一種公平交易。你只需要打聽出鶴翅的主人——當年先祖聽到的那只鶴的下落便可,余下的事情我來解決?!?/p>

      “可以?!蔽宜斓卮鸬?,在我看來,這種不可能完成的任務(wù)也有其實在的好處。畢竟誰也難以說清當年究竟是哪只鶴在其先祖頭上鳴叫來著,有也大約死了。為此模棱兩可地找出一個體面的說法,對本身生物學(xué)畢業(yè)的我來說不甚太難。若是就此婉拒或是另找出路,我看恐怕比這還麻煩,索性答應(yīng)便也罷了。

      “至于工作嘛,照例給你辦理休假手續(xù),工資照發(fā),各類開銷出差補助等一律報賬;為此你直接到財務(wù)部領(lǐng)取一筆經(jīng)費即可。不消說,那筆經(jīng)費足夠你繞地球大半個圈綽綽有余。”盲人重又拿起煙盒敲開一根煙,叼在嘴里用打火機點燃,“噢,對了,這枚鶴翅你可以拿去。我倒也不擔心你把它搞丟,你當心自己別把自己搞丟就好了?!?/p>

      我說不清他這話是威脅還是信任或者兩者兼而有之,總之也爽快地把裝著鶴翅的信封往胸前一攬。

      “還有什么疑問?”

      “疑問倒也沒有,賬本方面,下個月十五號之前……”

      盲人沖著虛無的內(nèi)墻桀桀一笑,道:“還有一個月零五天,你自己看著辦吧?!?/p>

      也罷。無非是一聲鶴鳴的交代。

      我轉(zhuǎn)身朝門口走出去的時候,感覺盲人的盯視一直深陷我的背部。背部給他盯視起來,仿佛成了空蕩蕩的飛機場,飛機統(tǒng)統(tǒng)飛離,只剩一群呆若木雞的乘客鋪滿草坪。

      我歪倒在沙發(fā)上攏共喝了三杯威士忌。一杯兌水威士忌,一杯兌水加冰威士忌,再一杯兌水加檸檬威士忌(冰塊用完了)。眼睛澀澀的,感覺上眼球轉(zhuǎn)動起來嘎吱嘎吱地響。唱機仍在不知疲倦地播放肖邦敘事曲。我本來可以費點勁起身把這樂聲換成莫扎特第四鋼琴協(xié)奏曲,不過想想也沒那個必要,肖邦和莫扎特對我而言猶如左耳和右耳的區(qū)別,把左耳換到右耳,把右耳換至左耳,好伐?

      是不壞,不過似乎暫時無此必要。

      自從今早在人事處辦完一個月的休假手續(xù),從財務(wù)處支取迄今為止超過我人生所能調(diào)度的資金經(jīng)費以來,我已經(jīng)在自家公寓的沙發(fā)呆坐了一個下午加半個晚上之久,如果不是肚子餓得咕咕叫,我斷然不會動起身的念頭——依舊也可說是應(yīng)該考慮繼續(xù)左右耳互換的這個問題。

      上午從財務(wù)處出來在工廠餐廳吃的黑椒牛排套餐早已在胃中消化一空,恐怕連肖邦的敘事曲在空無一物的胃里都能夠蕩氣回腸起來。我得起身給自己做點什么:冰箱里有兩根胡蘿卜,切了一半用保鮮膜裹著的洋蔥,半包蝦米干,還有凍得生硬的牛肉以及兩聽癟了個角的鱒魚罐頭。無論哪兩樣組合起來都有些不倫不類,牛肉和洋蔥最搭,鱒魚干炒胡蘿卜次之,蝦米則兩頭不靠,怎么都混不上趟。

      我想了想,決定來個牛肉炒洋蔥,另外把鱒魚罐頭拌到速食醬湯里面煮了,心情好的話放上點蝦米干。通心粉就放點番茄醬干撈好了。

      就我而言,喝了三杯之后做此決定委實不易,難度比答應(yīng)先生取賬本和答應(yīng)盲人找鶴的下落有過之而無不及。答應(yīng)先生取賬本在我而言乃自然而然的決定,自從應(yīng)允先生來此工廠上班,我身上已經(jīng)有些什么部位委身于他?!愃颇撤N精神性的契約。

      雖說就精神和肉體而言我是完全自由的,應(yīng)不應(yīng)允先生的要求也完全在我而不在于先生,但先生身上有某種神秘的東西吸引著我,務(wù)必做出這樣的決定。如果硬要給這種神秘的東西加個名頭的話,大約可以勉強稱之為“精神領(lǐng)袖”那一類的說法吧。

      至于盲人那邊的要求,則應(yīng)當屬于“順勢而為”的說法。說到底,事情必須那樣子辦,就得那樣子辦,于我而言實在是沒有轉(zhuǎn)圜的余地。不,也許并不需要轉(zhuǎn)圜。

      眼下我眼睜睜地看著通心粉在鍋里咕嘟嘟地燒開,繼而癱軟,柔綿,想起一個較之煮通心粉更為深刻的問題:該從何處下手找鶴呢?莫非繼續(xù)喝上幾杯威士忌又會有類似同事那樣的人“通通通”地敲著我的脊背,了知我心意般地大聲告之不成?

      罷,罷,罷。

      我撈出通心粉,熄火,瀝干,拌上番茄醬撒上紫蘇粉,端上桌去。就著洋蔥牛肉和味道千篇一律的醬湯大快朵頤。

      吃罷飯,洗凈碗筷,把空酒瓶連同今早吃剩的水果蛋糕皮一并收進垃圾桶,給自己煮了杯黑咖啡,回到沙發(fā)上準備翻看幾頁《安娜?卡列尼娜》。至于那只年深月久的鶴,回頭再想不遲。

      夜晚的風黏得有些不透氣,明天恐怕又是細雨迷蒙的一天。那群鶴,一百〇五只鶴,想必和此前一樣在細雨中踱步,偶爾把頭攏進翅膀中沉思。至于牧鶴人,恐怕?lián)Q成誰都不要緊。

      它們不會對讀《安娜?卡列尼娜》的牧鶴人產(chǎn)生眷戀吧?

      恐怕不會。

      醒來已是早上九點了。我睜開眼,目睹鬧鐘的秒針一頓一頓地踱過指在“九”位置上的時針,繼而踱過指在“二”位置上的分針,才驀然想起這將是無須再穿著制服按時打卡上班的一天。

      一貫以來養(yǎng)成的工作規(guī)律一旦失去,一下子悵然若失。而找鶴的目標過于遙遠,讓人多少覺得有些不著邊際。

      我從床上起來,打開冰箱門拿出一罐速食燕麥粥倒在碗里,加入牛奶,放入微波爐按了加熱按鈕之后,我按照往日次序?qū)χR子刷牙洗臉刮胡子,微波爐“?!钡囊宦曧懫穑业念孪闯绦蛞不镜轿?。端來熱騰騰的燕麥粥,打開一袋夾心蛋卷坐在餐桌前,開始了新的一天新的工作——如果吃早餐也算得上是找鶴工作一部分的話。

      吃飯的間隙,我從門口信箱取來報紙,邊喝邊瞄報紙那些醒目標題。今天才星期三——一個與周末相距甚遠的日子。我在一個與周末相距甚遠的日子做著和周末早上差不多的事情,優(yōu)哉游哉地吃早飯,讀報,漫無目的地朝著那個鮮明目標前進,實際感覺起來,也夠離奇的。

      一般來說,我拿到報紙通常會跳過頭版,從體育版開始往前瀏覽。不過今日竟然莫名其妙翻起民生版來。民生版不過是社會逸聞罷了,大體上是一些類似于某公園門票漲價啦、連日陰雨導(dǎo)致西瓜滯銷啦、市政局啟動“健康知識進萬家”活動之類不痛不癢的新聞,跟我現(xiàn)在工作最為接近的內(nèi)容也不過是“男童為躲安檢,寵物龜藏褲襠”,小男孩險些被烏龜咬掉命根子之類的事情罷了。至于鶴,在人類的報紙上只字不提,簡直像是鶴在人類腦海根本不存在似的。

      我想起盲人提到“沒有鶴就沒有繁華”那檔子事,想必那個時代的報紙盡是鶴的信息吧?

      遇見女孩是我泡在酒館的第十五天。

      實際上,就找鶴工作來說,我也就是每天嚴格按照日程表有條不紊地做事:早上七點起床,盥洗刷牙之后做五十個仰臥起坐五十個俯臥撐,而后吃飯上圖書館翻閱資料至中午;中午在外面吃個便當回家小休一陣便開始給與鶴相關(guān)的各大公司、事務(wù)所和大學(xué)的研究機構(gòu)打電話,以要進行鶴類產(chǎn)品的推廣等借口加以拜訪;晚上則到工廠旁邊的酒館喝上兩杯。

      半個月下來,就手頭積累的資料和聯(lián)系的人員了解的情況來說,成績絕對算得上不菲:查閱復(fù)印有關(guān)鶴時代歷史的資料約有一肘之高,積累的“鶴”類人員名片也已達三位數(shù),得出鶴時代消失的結(jié)論則五花八門。工作績效就數(shù)量來說那是相當達標,而真正有用的關(guān)于鶴翅的線索則一無所得。

      可以了。

      說實在的,在我看來這事也就差不多能搞到這個調(diào)調(diào)兒上了。盲人兄既然無所不知,想必對我的努力也會有所耳聞。所以這樣多少也說得過去。至于那邊先生呢,在我找鶴翅主人這段時間基本沒什么消息,偶爾在email上有這樣那樣不明不白的暗示??偠灾?,盲人和先生兩者基本上都沒有催促或是了解進展的意思。

      如果不是女孩,我恐怕會這樣一直孜孜不倦地忙活下去。

      在女孩本身,酒館是第一次來。第一次來就同我聊上。

      “這些鶴,還真不賴?!迸⑴e杯對著走廊上一排鑲著鏡框的照片說道,好半天我才反應(yīng)過來是在同我講話。

      “那是?!蔽艺f。我注意看了看她,女孩的頭發(fā)剪得很短,露出來的額頭寬得有些過分,說話時語氣稀松平常,好像在對著熟人或者電線桿一類的角色說話。聽聞她的感嘆,我突然想要滔滔不絕地介紹下去?!滋焖龅墓φn太多,幾乎是本能地想要找個人傾訴一番。

      女孩所說的鶴是七十年代鶴工人聯(lián)合會合影時在工會領(lǐng)導(dǎo)背后站成一排的幾十只鶴,有模有樣秩序井然地守在工會成員的周圍,那神情儼然是以鶴為首的合影而中間的工人們不過是作為陪襯的存在罷了。

      “你也有這感覺?”女孩說。

      “是啊。”我說,“那鶴們分明甚有主見嘛?!?/p>

      “不是一般的想法噢。”女孩端著酒杯攏在前胸,杯里只剩四分之三的透明液體,分不清是威士忌還是蘇打水。

      “鶴,你中意?”我問她。

      女孩點點頭,“看角落那只,”她把酒杯換到左手,用右手食指指著照片上左斜下角的一只普通白鶴,說,“真真是生動,我敢肯定,那家伙拍照的時候肯定心里藏著什么難為情的事?!蹦羌軇荩杏X上像是電視上鑒寶欄目專家對于藏品的悉心指點。

      “你好了解哦!”

      女孩嘴唇抿成一條線,臉上現(xiàn)出認真的神情:“算不得呢。不過,小時候家里來了只鶴,不知從哪里撲通通飛過來的,在我們家院子里一住住了九年,從我六歲到十五歲。算得上是對特定的鶴有特定的了解吧。”

      我揚起臉,重新細細觀察女孩的臉,寬寬的額頭下眉眼細長,說完話嘴也抿得直直的,那表情仿佛是被老師擰出來回答問題的小學(xué)生般一板一眼。

      “十五歲那年毫無征兆地飛走以后,我直通通地哭了五天?!迸⑽ζ饋?,斟了一口杯里的酒?!澳隳兀俊彼龁柕?。

      “我嘛,這陣子從事鶴的研究?!?/p>

      “好工作。”女孩感嘆道,眼神像是充了電般來了興趣,“給講講?!?/p>

      世上的事不外乎分為兩種,預(yù)料之內(nèi)的和預(yù)料之外的。同女孩睡覺屬于哪種,不好說。就我而言,單身也快半年了,結(jié)交女孩或者同女孩睡覺的機會不是沒有,但都被我自己有意無意地放任或者任其錯過。說到底,單身的生活就像海底水母一般,一旦進入海底深處,往上的欲望就愈加的淡漠。

      半夜醒來,發(fā)現(xiàn)女孩濕乎乎的胳膊軟軟地搭在我的右肩,勻稱的鼻息吹拂著我的下巴連同脖頸,感覺上癢癢的。仔細一瞧,她套著我的舊T恤的上身露出來肚臍眼,在窗簾布透過來的暗色微弱街燈下隨著肚皮一呼一吸的,儼然什么小動物的眼睛。我稍稍轉(zhuǎn)了轉(zhuǎn)身,把毛巾被往她肚子上掖了掖。眼下已經(jīng)九月底,雖說夏日暑氣已經(jīng)濡過大半,覺得晚上睡著了還是要注意防止著涼。

      趁勢轉(zhuǎn)身的機會,我捏了捏她短短的植物茸毛般的頭發(fā),不由得莫名感傷起來。女孩睡得酣然,呼嚕也沒有一個,不知怎么同人睡覺竟然半夜突然醒了,這在我還是頭一遭??赡軉紊硖昧税桑松磉吿芍裁椿钗?,一下子就倏然醒來。

      女孩頭發(fā)的質(zhì)感甚是舒暢,既不是普通長發(fā)那種柔滑,也不是通常剛剛生出的短發(fā)那樣扎手,而是帶有一種羔羊般的溫馴,摸在手里沙沙啦啦的。回想起今晚發(fā)生的事情,我感覺相當之不可思議,何以我同女孩只聊了鶴——幾乎一整晚只聊鶴——她便愿意同我回家睡覺呢?拋開什么鶴之類就我本人來說,一個三十有四的男子,衣著簡便,長相平常,言談舉止也說不上有甚魅力可言,讀過的書聽過的唱片種類之多,似乎從未對女孩們構(gòu)成任何吸引力。而眼下這個女孩莫名其妙地猶如出水芙蓉浮現(xiàn)我在面前,二話不說地同我睡了覺。

      我側(cè)側(cè)身對著女孩,伸出左手輕輕撥拉著她的頭發(fā),她的發(fā)際線,一下一下的。女孩搭在我右肩的胳膊動了一下,嘟囔著嘴,發(fā)出了類似“qiu ou”的單詞。我停止撥拉她的頭發(fā),靜靜地躺著。以為她會醒,結(jié)果睡得更沉了。

      及至街燈熄滅,晨光一點一點地從窗簾縫隙袒露,我撫摸著她發(fā)絲的手才漸漸松懈,睡了。

      醒來腦子異乎尋常地清醒,仿佛腦袋里的零部件被清冽的井水洗濯過了似的。盡管前一晚的纏綿加之半宿失眠,渾身肌肉感覺酸酸的,但腦袋不知怎的格外靈敏。我從床上一躍而下,套上Polo衫和漆灰棉布長褲,探頭往客廳一瞧,只見女孩上身仍穿著我那件舊T恤,下身則套上了牛仔褲,優(yōu)哉游哉地坐在沙發(fā)上喝咖啡,翻雜志。初秋薄薄的日光穿透她的臉和半邊身子,感覺上那半邊像是另外一個人似的。

      “醒了?”她抬頭,恬靜帶笑。

      “起得好早嘛?!蔽艺f。

      我進洗手間刷牙洗臉刮胡子,梳洗一通后把前一天的面包放進電烤箱(五十個俯臥撐和五十個仰臥起坐今早就免了)。隔夜的面包用以待客雖不是什么良策,不過在這當兒顯然也沒更好的辦法。冰箱還有一瓶橙汁和一瓶牛奶,我舉著橙汁和牛奶探頭對女孩說:“喝哪個?”

      “橙汁就好。謝謝?!?/p>

      過氣的面包在電烤箱發(fā)出沙漠一般的氣味兒。在等待面包加熱的當兒,我把橙汁倒了兩杯端到客廳。

      “謝謝。”女孩把書倒置放在膝頭,端起杯子。冰凍的橙汁在玻璃杯上沁出細細的水珠,那樣子有點像下雨時黏在窗戶上的感人雨珠。我掃了一眼女孩讀的書,是我那本《安娜?卡列尼娜》。

      正想坐下來同女孩說點什么,電烤箱“?!钡囊宦曧懥?。

      女孩喝橙汁,我吃面包。白天的光線使得她看上去有種氣定神閑的質(zhì)感。

      “昨晚睡得可好?”

      “好?!彼f。她沒穿內(nèi)衣,穿著我那件沾了污漬的白T恤——好像是某公司慶典附送海報T恤——坡形的乳房隨著她的講話上下起伏,在她身上如魚得水。

      甚是耐看。

      女孩喝完橙汁,直通通地打了個呵欠,隨即拿起一塊面包往嘴里塞。唇邊粘著一顆橙粒,還沒等我來得及看清晰,已經(jīng)被面包裹挾著進了嘴里。

      “想看一下鶴翅。”這話隨著坡形乳房的起伏被她緩緩道出。我想起來昨天和她講過鶴翅,小心翼翼地、不涉及來龍去脈地講過找鶴那事。

      “喂,真想看?”

      女孩點點頭,胸部也隨之點頭。

      我拿鶴翅來的時候,女孩像看什么求婚戒指似的眼神驚嘆地放在手里翻來覆去地看了好久,那樣子簡直就像馬上就要放在背上試穿似的。

      “真是悲傷啊?!迸⒆罱K吐出這話。

      “何解?”

      我盯著她,她盯著它。

      女孩搖搖頭,“不曉得??傊喼庇惺裁磦氖率沟贸岚虻粝聛硭频摹km然同鶴相處的時間就那么七八年,它們那類心意我還是曉得的?!?/p>

      我屏息靜氣,希冀女孩多說點什么來。

      女孩小心翼翼地捏了捏鶴翅邊緣的羽翎,湊近鼻尖嗅了嗅?!坝悬c害怕。”她想了一陣,“雖然我不能就此繼續(xù)說點什么出來,但是那東西,那東西的心意牢牢地附著在這上面……”

      我伸出手,握住她拿著鶴翅的手,近乎一個小型的擁抱。

      “你曉得它的主人嗎?能感受得到?”

      女孩閉上眼想了好一會兒,我攏著她的手。昨天夜里我撫過的短發(fā),在窗欞照過來的日光里猶如淡金色緩緩生長的小麥。

      “不成,什么都想不成。光知道那鶴是那樣,怎么說卻很難?!迸⑻а劭次遥澳阆胝宜鼏??”

      我點點頭,定定地看著她。

      “不成,你那樣做不成的。”女孩果斷地搖搖頭,仿佛把什么放進心里去了似的。

      而后我們倆手握手面面相覷,什么都做不成,翅的主人找不得。我們只得又爬回床上,重復(fù)昨晚做的那事。

      當女孩重又套上我那件公司慶典白T恤,雙腿蜷曲縮在被窩深處,我抬眼望了一眼鬧鐘,時間已經(jīng)接近上午十一點。

      “餓?”

      女孩搖搖頭。

      “渴?”

      女孩點點頭。

      我起身從冰箱里拿來蘇打水,啪地擰開瓶蓋,遞到她手里。女孩拿著水瓶咕咚咕咚不假思索地往嘴里灌,停都沒停一下。

      “好些了?”

      “好些了。”

      做完愛,胃里干干澀澀的,先前填進肚里的面包似乎早已隨著汗水化為沙土。我們不約而同地不再提到那鶴,甚至幾乎什么也不想提。我摟著她靠在掖著枕頭的床背,拿過她手里只剩三分之一的水,一口氣喝干。胃里還是澀的,荒漠一般荒涼。

      先生不期而至,說是來檢查工作進度。當時女孩剛剛離去,我正一個人悶頭整理房間,橙汁空罐、面包屑、女孩喝剩下的粘著兩顆橙粒的玻璃杯,以及猶如褪下的皮般軟塌塌的留在沙發(fā)深處的白T恤,無一不讓人回想起女孩留下的體溫和余味。

      “你麻煩大了?!毕壬T也沒敲就徑直進來,一屁股在沙發(fā)上坐下。我暗暗叫苦不迭,他坐在女孩之前坐著的位置上,扶手上還趴著女孩翻看過的那本《安娜?卡列尼娜》。

      “你同她睡了?”先生說,“麻煩大了?!?/p>

      我呆呆注視著先生,第一次當面聽先生講這么多話,加之又是如此嚴肅和深入的話題,一時間反應(yīng)不成。

      “那女孩,是盲人的女兒。我曉得你到盲人那兒去了,找鶴歸找鶴,不料搞出這等事來?!?/p>

      “盲人的女兒啊?!蔽易谙壬鷮γ?,一如今早坐在女孩對面,搓著手并未表示任何意見,默默傾聽空調(diào)的風聲。如今回想起來,那女孩同盲人身上的的確確有某種相互應(yīng)和的東西,微妙得讓人說不出來。

      “總之,不可和那女孩再有什么來往?!毕壬鷾睾偷浇鯂绤柕卣f,少頃,他緩了緩道,“至于賬本,若為這個緣故,不要也罷?!?/p>

      我些許遲疑,“何至于如此……”

      “交往不得。”先生果斷地說,“你看過沙丘人的故事吧?”

      “沒。”我搖搖頭。

      “曾有個男人,在撒哈拉沙漠的沙粒里遇到一個曲線玲瓏、性感非常的沙丘人,他同那個沙丘人做愛,就等于同整個撒哈拉沙漠做愛一般。有類似沙子那樣的東西在他身上流動,直至他成為另一堆沙子?!?/p>

      匪夷所思的情由。

      先生離去后,我繼續(xù)悶頭打掃房間不止。女孩存留的溫柔氣息經(jīng)先生的光臨,早已蕩然無存。

      將杯碗洗干凈,打蠟的地板重新擦拭,花瓶換水,幾日來堆在洗衣筐的衣服連同女孩穿過的那件T恤扔進洗衣機。洗衣機工作時發(fā)出令人為之安心的低低流水般的嗚咽。打掃完畢,我隨即沖了個熱水澡。全自動的電熱水器無聲無息地淌出與體溫均勻一致的溫水,將我淋了個透凈。

      這一天里,女孩來過,先生來過,將我近半個月來在圖書館調(diào)查在各大機構(gòu)奔波的努力完全歸零。

      “不成,你那樣做不成的?!?/p>

      “至于賬本,若為這個緣故,不要也罷?!?/p>

      說到底,找鶴是不成的,同女孩睡覺是不成的,因此,賬本也可以不要了。歸結(jié)起來,這是兩人的話的全部意思。

      從浴室出來,我套上Polo衫和栗色長褲,打開唱片機陷入沙發(fā)里。為了幫助思考,我倒了杯威士忌,加上少許冰塊和檸檬。

      怎么著看上去都像是一場空,除了女孩,和女孩可能帶來的麻煩。事情的進展比我想象的快得多,快得連我都追不上那個什么的步伐。喝了口威士忌,我再次從信封中抽出那枚鶴翅,迎著燈光細細察看。

      鶴翅還是女孩撫摸過的那枚鶴翅。潔白的羽翎逆著光線看去,邊緣處泛著黃暈暈的光圈,像要融化到光里面似的。我竭力想象附著在這上面的令女孩“有點害怕”的感覺,那樣子,就像折了翼的主人來到我面前耳語著什么……

      我把鶴翅塞回信封,身體埋進沙發(fā)。

      對于先生一貫以來的教誨,我是全盤接受。盡管他時常有這樣那樣晦暗不明的暗示,對我來說,先生的存在相當感人,與其說先生是作為一種客觀存在的事實,倒不如說他是我自由意識在他人身上的投影。

      簡言之,先生的出現(xiàn)提醒了我,等于我自身的潛意識提醒了自己。

      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是個雨天。將視線投向六點剛過半的窗外,煙雨蒙蒙。想必今天工廠里那伙鶴又要在湖邊的雨中流連,同另一個不讀《安娜?卡列尼娜》的牧鶴人在一起。

      刷牙,淋浴,沖咖啡,烤面包。

      等待面包烤好的間隙,我草草翻閱了這幾天沒來得及讀的報紙。報紙這東西,昨天和前天,前天和大前天,加之前幾天的,對像我這等普通人而言,實際上讀起來區(qū)別不大。確定沒有發(fā)生什么“鶴類新聞”之后,我從烤箱拿出面包,端來咖啡,邊吃早餐邊考慮接下來一步該怎么辦。

      圖書館和研究機構(gòu)斷然是去不成了,女孩的出現(xiàn)固然有其突兀之處,然而她的話卻無不道理。自從她對我說了那一番話,那種感覺就像是有什么打動了我,愈是細想愈是覺得蘊含了種種可能。

      自從認識先生以來,聽由先生的吩咐和叮嚀在鶴工廠工作至今,而今先生明令我不許再接觸女孩,這真讓我叫苦不迭。并非說同女孩睡覺對我有多么重要,只是倘若我因為擔驚受怕便毫無緣由地棄女孩之不理,多少有失君子風范。

      想來想去,索性先去盲人那邊,把鶴翅歸還他的好;反正賬本不要了,便不存在什么任務(wù)不任務(wù)的。如此一來,同盲人的瓜葛便可減至最低。

      思及此,我一氣喝干馬克杯里的咖啡,去衣柜重新?lián)Q了套稱身的白襯衫,灰色長褲,便鞋也用鞋油擦了;于我這算得上是相當正式的打扮了,再像模像樣沒有了。

      剛剛換好鞋當兒,電話鈴倏然響起,“丁零零,丁零零”從未聽電話鈴響得這么開宗明義過。

      “喂?!蔽艺f。

      “喂?!彼f,果然是盲人,“想要過來找我是吧?”

      “是的?!蔽艺f,“居然知道我要來找你?!?/p>

      “一般的事情我都知道。”

      “除了鶴的下落以外?!?/p>

      “呵呵,是那么回事。想來找我的話,明天下午四點,牧鶴湖邊?!泵と苏f完啪嗒一聲把電話掛斷了,不留余地。

      盲人把水潭說成湖,想必是相對我而言。

      得得,又平白無故多出一天。我穿著白襯衫灰褲子,光鮮得哪兒也去不成。聯(lián)系女孩斷然不成,盲人那邊的事情還沒辦妥;工作上的事也暫時不用考慮,眼下離休假結(jié)束還有兩個禮拜之久。仔細想來,除了讀鶴中意或不中意的小說,聽若干種鶴喜歡或不喜歡的唱片,工作這兩年來,我消磨時間技能幾近為零。

      最終還是去酒館落了腳。光天化日之下來到酒館喝酒,還是頭一遭。好在有雨,雨不大,但足以掩蓋光天化日這個事實。

      在酒館落定,要了喜力啤酒。在等啤酒的間隙,我支棱著腦袋在吧臺上,什么事情也思考不成,一任視線在潮濕黯淡的光線里隨波逐流。白天的酒館人不多,頭頂?shù)目照{(diào)口吱吱作響,送出的風不怎么涼,大約開的是除濕功能。音樂的音量比夜里小得多,放的也是樂音低沉的薩克斯獨奏。才一天沒來,侍應(yīng)生便換了人,眼下這個五官有些松懈的年輕侍應(yīng)怎么看怎么眼生。

      “嘿,您的啤酒?!笔虘?yīng)生說。

      “謝謝?!蔽翼樋趩枺靶聛淼??”

      “不,我通常白天上班的。”

      “怪不得。”我搔了搔鼻子,其實也沒什么可奇怪的。奇怪的大約是我罷了。我啜了口啤酒,涼涼的,落肚下去整個胃都回響起來。一天大概可以就此打發(fā)過去,有生以來似乎還沒有過如此無趣的一天。五官松懈的侍應(yīng)生站得筆挺,笑的時候,五官看起來緊致了些。旁邊一對情侶兩個頭擠在一起喃喃自語,在遠一點坐著一位中年男子,正在埋頭看一本看起來像口袋辭典的書籍。

      不管怎樣,白天的酒館基本沒有鶴工出沒。工廠的上班時間是八點半至下午五點半,在此時間內(nèi)的酒館看上去和其他酒吧沒什么兩樣。

      啤酒喝完了??葑肷危倚挪阶叩侥欠掌⑺鶉K嘖稱贊過的七十年代鶴工人聯(lián)合會合影面前。整張照片快趕得上我的胳膊長了,里面估計足有三四百人;怪不得百看不厭,光是把里面的人臉統(tǒng)統(tǒng)細看一遍恐怕都要花上個把鐘頭。

      我仰著頭,胳膊攏在胸前,以女孩的心情女孩的看法逐一看過去。鶴看了一遍,然后看人。在鶴的地方有鶴,在人的地方坐著人。不過,我仔細看過去,在人的地方也坐著鶴?

      盯視半晌,不管是以女孩的心情女孩的看法抑或是我的心情我的看法看過去,那個人坐成一排的地方的角落處,的的確確坐著一只鶴。

      前天晚上,光顧著同女孩聊天來著,什么也沒看清或者說只看見自己想看見的也是有可能的。

      打算細看那只鶴。不過在此之前,覺得還是先喝一杯為好;若是喝完一杯鶴還在那位置,再細看不遲。如此一股腦地籠統(tǒng)看下去,也不見得看得到什么,我想。

      逐又叫了一杯啤酒。五官松懈的侍應(yīng)生問我要不要來點小吃。我想了想,午飯還沒有著落,索性叫了番茄奶酪三明治,外加一小份萵苣沙拉。

      我慢慢地喝啤酒,慢慢地吃三明治,慢慢地想著那只鶴,感覺腦袋猶如架在旋轉(zhuǎn)餐廳上一般,邊吃邊勻速旋轉(zhuǎn)。心下已經(jīng)打定主意,那鶴坐人坐的位置也好,站鶴站地方也罷,總歸這兩天的奔波有了個交代。

      看鶴的時候鶴仍在那里。啤酒和三明治落肚,胃里像被打了飽嗝兒般結(jié)結(jié)實實的。鶴坐在那男人身邊。周圍的鶴伸腿站著,或兩只或一只腿,這只鶴則坐得似模似樣,乍一看好像和其他鶴沒什么不同,實際上它的雙腿如同人腿般從端坐的椅子上垂下,神情模樣甚是得體。

      定睛一看,這鶴左邊的鶴翅似乎少了一只,空蕩蕩的左翼處長著淡白色的茸毛,令我聯(lián)想起女孩短而溫柔的發(fā)梢。

      莫非此鶴便是我要找的那只鶴?我把胳膊支棱在下巴處,茫然良久。

      茫然凝視它的時間里,鶴在某處打動了我。那狀況猶如不聲不響的告白,鶴以鶴的神情對我告白著什么。我已經(jīng)顧不得弄清它究竟是否是我要找的那只鶴,一門心思地想同它的精神世界聯(lián)結(jié)在一起。

      我稍稍后退半步,以在美術(shù)館鑒賞畫的姿態(tài)重新以某個稍遠的角度聚目凝視起鶴來。同鶴打交道兩年多了,從我手中生產(chǎn)的、豢養(yǎng)過的鶴數(shù)目之多,連我自己都難以搞清楚。倘若說各種各樣的鶴有什么一致的、值得進入的精神世界的話,從這里大概找得到路吧。

      我想。

      就算看作是認領(lǐng)舊日情人也不為過。

      難怪女孩要同我睡覺。因為她先于我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先行進入了那里。她同我談話,同我睡覺,同我在一起,奉勸我不必再找鶴。因為她已經(jīng)到了那里。

      想到這里,我不由得深深憂愁起來。到了那里是湮滅的原因,不是嗎?除此我無論如何也思考不出更為確切的答案。我想現(xiàn)在就去領(lǐng)回那女孩,同她一同睡覺。

      鶴在此端坐的年頭,同這張照片一樣久遠。不,寧可說更為久遠。我感到一股深深的突如其來的疲倦,先生明白什么,盲人明白什么,連我的同伴也大概明白什么,他們指給我一條道路,平靜而幽微的道路。每個人在各自的指示路標上等待著我,待我經(jīng)過,令我茫然。

      女孩蹚過去了。最終我也不得不去那里。

      我回到座位上,重新叫了一瓶啤酒。不曉得我在那張照片前待了多久,再回吧臺時五官寬松的侍應(yīng)生已經(jīng)下班,換了原先熟悉的晚班侍應(yīng)生。

      “要點什么?”他問我,好像我剛來一樣。

      挾著信封來到湖邊,盲人早已等候在那里。

      我比預(yù)計的時間提前了半小時,盲人卻來得更早。他背對著我,面向湖水,往清澈的湖里投放魚線。一群鶴圍繞在四周,或踱步,或佇立,神情蕭索。我在或者不在,蕭索的鶴仍然蕭索,端莊的鶴依舊端莊。

      原來我休假時,牧鶴的人是他。

      “還真得說聲謝謝才行。”我用多少有些打趣的口吻說道。

      “不謝。”盲人對著猶如鏡子的湖面吐出二字。

      我沿著湖畔走上前去。

      盲人坐在湖濱一角的平平延展的巖石上,看上去很近,走上前去則需繞道甚遠。石上有青苔,青苔綠過湖水。天曉得一個視力近乎全無的家伙如何來到滑溜得像龜背一般的石頭上盤坐且準確無誤地釣魚。一只鶴在他身畔忙不迭地攏著下身的翎毛,另一只鶴則背對著他侍然而立,樣子像在放哨。

      “你的確干得漂亮,有一手。我早聽你的同伴講過,你的的確確是那么一個氣質(zhì)純真的家伙?!睂Ψ秸f。

      湊近了才發(fā)現(xiàn),盲人手中把持的那條釣魚線也未免太過短了,透明的線頭在魚鉤的懸垂下,隨風輕曳著水面,那樣子和岸邊垂柳沒甚區(qū)別。

      我嘆了口氣:“一開始就打算讓我這么干?”

      “阿摯的事自然不在我的預(yù)料范圍內(nèi)。本來我以為以你這種一股腦毫無保留的個性,怎么著也能多少接近事實真相,時間問題而已。只是,”對方嘆了口氣,“沒想到阿摯這丫頭會貿(mào)貿(mào)然搞進來。”

      我這才曉得女孩子叫作阿摯。

      “問個問題好嗎?”

      “鶴的下落你自然是曉得的?”

      “從道理上來說,可以這么說。打從一開始就說了,我推理,你運算,需要有個人為我演繹這一點?!?/p>

      “為什么不一開始就告訴我鶴的下落呢?”

      “因為我希望你以自身的能力找到鶴,你只有依靠自身的能力自動自覺地找到鶴,并據(jù)此做出選擇,我的推理才有意義。”盲人身后的鶴朝我這邊扭了扭頭,不曉得它對盲人的話領(lǐng)會了多少,但扭頭的時機看來相當微妙。

      “況且我現(xiàn)在也沒真真正正找到鶴,不過瞥見它的影子般的存在罷了?!蔽艺驹诤系牟輩仓?,佇立不動。過膝的草多少次在此攏著我,不過這一次,我并非為牧鶴而來。

      “你來就是同我講這個?”

      “算是?!蔽衣柭柤?,索性把話往簡短里說,“賬本可以不要了,鶴翅還你就是?!?/p>

      “好了,”對方手中的漁線在空中搖顫不止,幾次掠過水面,“找鶴的事很快便可水落石出,由于多了我計算外的因素,事情顯然比想象的稍微復(fù)雜了幾分。不過,會解決的?!?/p>

      “怎么說好呢,我這邊還是打算退出不干。”我略一躊躇,把話說出了口。

      對方哧哧哧地笑起來,驚飛了身畔兩只鶴。

      “當然,干不干在于你?!彼D了一頓,轉(zhuǎn)過身來看著我以及我身后的樹林,“找鶴這種事,猶如竹筒里的蛇,只有上去或者下來兩種出路。即便不要求你,恐怕你同你的個人意志,也會想要找下去。”

      盲人話里的意思我自然是十分了然,這一層面的意義我倒也曉得。我和我的個人意志,到底能不能夠放棄此事,心里也沒有多少底。

      “謝謝提醒。”我語氣斷然。

      他搖搖頭,黑魆魆的目光透過我,看向更遠的地方。

      “令愛現(xiàn)在可好?”我接著問道。

      “可能的話,我本來不想談她。一直以來,我都盡力把她排除在這件事以外的地方。那孩子,你也看得出,具有非同一般的天賦。這種天賦的存在,對她來說是種傷害。雖說作為鶴工廠的繼承人,她總有接觸到這件事的這么一天。如果可能的話,我希望這一天來得越晚越好?!?/p>

      我低頭不語。

      “甚至我希望,能夠找個代替她完成這件事的人,比如你。你也好,她也好,身上有種共同的純真。”

      “一開始你就發(fā)現(xiàn)并利用了這一點?”

      “希望是這樣。只可惜,那孩子還是鉆了進來,同你的接觸加速了她的這種傾向,并愈來愈往那方面去……”

      我好像明白了點什么。

      盲人清了清嗓子,把喉嚨里的余音一股腦地倒了出來:“我把那孩子隔離了,這也是迫不得已的。希望你能憑借自身的能力早日把事情辦妥,這樣的話,也許她還有望從那里回來?!?/p>

      我喟嘆一聲。

      及膝的草叢輕起輕伏,白色的鶴影籠罩四周。我的喉管里似乎堵著一團濃痰,想繼續(xù)就女孩的事情說點什么,聲音卻漸漸啞了下去。

      盲人這人,我怎么都喜歡不來。至于女孩,是聽之任之好呢,還是不管不顧地找到那只鶴再說?我手里攥著信封,手心細汗濡濕了那硬挺挺的牛皮紙。

      同伴來時已近晚間十點。其間我瞧了兩次表,喝了兩杯威士忌,報紙看進去兩份,沒看進去的也有兩份。新來的歌手不明所以地唱著披頭士的歌,歌本身自然非披頭士莫屬,然光頭歌手唱起來仿若改了模樣兒似的面目全非,只剩得孤零零的歌名在臺上回響。

      下午同盲人談完話,循著老路去了工廠附設(shè)的餐廳,吃了賣相不佳味道差強人意的豬肉照燒飯。人的習(xí)慣想來相當可怕,沒上班半個多月了,一從湖邊牧鶴場出來仍直奔工廠餐廳,倒不是說餐廳的食物有多么可口,怕也不過是因為那條道兒熟得不能自已。其間我一直在想女孩的事,盲人把那孩子隔離了。所謂的隔離是怎么隔離法?是肉體的隔離還是精神的隔離?如果我同女孩進一步聯(lián)系是否會加強她身上所謂的那種傾向?如果不同女孩聯(lián)系,勢必連眼下的現(xiàn)實性問題都無法搞清……

      種種疑問紛至沓來,我從吃豬肉照燒飯一直考慮到喝完兩杯威士忌,其間我想過再去琢磨一下那張事出有因的工會聯(lián)合照片,同時又想起盲人的話:“猶如竹筒里的蛇,要么上,要么下,此外別無出路?!泵と诉@話讓人不安。

      話語不斷涌出,就像無盡的雨滴入紙杯,

      它們劃過時盡顯其飄逸之姿,

      它們滑落著最終越過萬物,

      愁積的水潭,

      歡樂的浪花,都從我開放的頭腦中流過,

      剎那間擁有了我,愛撫著我。

      雖然整個意思被歌手唱得不倫不類,然作為其內(nèi)核還是碾過我的身心,使我得以終止思考,最終似是而非的報紙讀進去兩份。

      “怎么搞的?”同伴一來就說。

      “什么怎么搞的?”我說。同伴不是我等來的,而是我來不來他都要來。所以我來了,而他竟然也知道我要來。不過他這個問話,大有問責之意。

      說歸說,同伴氣定神閑地坐下,招呼侍應(yīng)生來了杯伏特加,從兜里掏出一包“希望”,用全自動打火機點上一支,這才繼續(xù)道:“聽說你把那事搞砸了?”

      “唔?”我沒有答話,只眉毛約略一揚。

      “盲人那邊好像搞得不是很愉快吧?連帶我都沒有好臉色看?!?/p>

      “這事,跟愉快或者不愉快關(guān)系不大?!?/p>

      “那人確實難說話一些,本身就是個不怎么待見別人的人,凡事不講情面,直通通地把事情按他想的方法做。本來也沒太多人和他有接觸。我要是曉得你的事,早同你問他就好了。如今你一連串地同他打起交道來,往后麻煩的事多得很呢?!蓖樽灶欁缘卣f下去。我聽他絮絮叨叨地說了半天,基本上沒有說到點子上。

      “沒事?!蔽艺f,用右手食指磕了磕手中的杯子,玻璃杯面鏘鏘有聲。

      同伴把后面的話悶悶地吞回肚里,轉(zhuǎn)頭抽他的煙。

      “你休假這段時間,工廠生意好得不得了。不知怎么搞的,連毛里求斯和帕勞之類的地方也有不少訂單接踵而來。我們開足馬力生產(chǎn),就差沒擴大規(guī)模繼續(xù)招工,才兩個禮拜的事……”

      “進入繁殖旺季了吧?!?/p>

      “差不多?!本埔簧蟻恚橄嚷劻寺?,繼而小啜一口,神情和先前別無二致。

      我想起盲人那句“沒有鶴就沒有繁華”,無端端地覺得怪怪的。

      接下來的時間我倆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球賽、女人和眼下的天氣,同伴還聊到近日的電影,我也饒有興味地聽了聽。除了一開始他說的盲人的事,大體上我們還和往常一樣,然及至夜愈深就愈不可自拔。

      坐出租車回到公寓門口,半夜都已經(jīng)過了。感覺上醉意猶如淋透的雨毫不留情地將我從頭澆到腳,嗓子眼里火辣辣地堵得慌。心緒雜糅得一塌糊涂。我遞給出租車司機一張鈔票,擺擺手說不用找了。下車的時候才曉得步履踉蹌得像只大腹便便的母鵝,腦袋重得像壓著一幢大廈,我用腦門抵著小區(qū)門口的路燈桿站立了好長時間才站直。

      為了醒酒,我在便道上的自動販賣機上買了罐冰綠茶,飲料出來的時候紅黃指示燈撲簌簌地閃爍,看得我一愣一愣的。一口氣將冷滋滋的茶水灌下肚去,嗓子的干澀不但沒有緩解,連同腹部一塊兒憋悶起來,最終將胃里那點東西一傾而瀉。我按著路燈桿,提著黏糯糯的褲管叫苦不迭,喝得這樣爛醉幾乎是十多年前毛頭小伙的事了。何以今天搞成了這個樣子?

      或者下意識覺得,倘若把盲人開出的研究經(jīng)費統(tǒng)統(tǒng)換成威士忌喝下肚去,那事怕能大功告成吧?

      第二天醒來頭腦鈍重,左半邊腦袋像灌了鉛似的無法動彈,右半邊則運轉(zhuǎn)如常,感覺身體的另一側(cè)像是另外一個人似的。在床上呆呆地躺了十來分鐘,起身從冰箱拿出一瓶橘子汁,一氣灌了下去。隨即進入浴室打開熱水器,用沐浴鹽猛搓身體,熱水淋著的肌膚一點一點地恢復(fù)正常感覺。刷牙的當兒,我對著浴室鏡子看了看自己的臉,鏡中面孔甚是狼狽,盡管面孔連同身子被刷洗一通,卻怎么看怎么覺得鏡中人過于臉生。

      罷了。

      最近這段時間,越活越找不著北了。

      關(guān)掉熱水器,我往腰上纏了條浴巾,折回廚房重新拿了瓶橘子汁,對著冰箱門再一氣猛灌。昨晚嘔吐一并失去的液體不知帶走了些什么,傾倒一空的身體漸漸恢復(fù)過來。再次打開冰箱,冰箱里干澀澀的面包感覺像是磚塊,我開了一罐速食燕麥粥,加了牛奶放進微波爐。

      聽著微波爐勻速轉(zhuǎn)動發(fā)出的聲音,我將目光投向窗外。窗戶對著對面公寓的屋頂,屋頂上潦潦草草地用圍成一圈的花盆種著幾樣青菜,疏于管理的菜和雜草一并迸發(fā)著天真的綠。

      旁若無人的生機。那里種著的菜,我一次也沒有見人采摘過。

      微波爐叮地響了一聲。那響聲同我那心里什么的聲音一模一樣。我想了想,不管怎么說,還是得先給女孩打個電話。盲人的說法聽起來固然像那么回事,找到女孩的話,終歸能找著辦法。

      將燕麥粥端到客廳飯桌,我轉(zhuǎn)頭摘下電話聽筒,按下女孩的號碼。那號碼夾在那本《安娜?卡列尼娜》里,先前只看過一遍,因為一直猶豫的緣故,倒是記得很牢。

      連續(xù)不斷的信號音一遍又一遍地響著。

      我按了十五次重撥鍵。

      電話的信號音連同窗外那不知是誰在練習(xí)的拜厄鋼琴練習(xí)曲的聲音疊合起來,似乎印證了什么。

      女孩的的確確不在電話那一頭。

      確認這個事實以后,我放下聽筒,坐到餐桌前,開始我的早餐。

      暖熱的粥告訴身體一個事實:你同你的思想需要在哪里行動起來,不光是被隔離的女孩,只怕連同那些鶴都在期待你。

      飯畢,我換上Polo衫和牛仔褲,回到書桌前開始整理半個多月以來收集的資料。這些沉甸甸的資料,觀點迥異,百無禁忌,唯一的相同之處便是,永遠無法指明真相。

      接近下班時間我返回工廠去看鶴。昨天光顧著同盲人談事,他手里那群鶴完全沒來得及留意。鶴是要看的,半個多月沒有上班,那群家伙在盲人手里照顧得怎么樣倒也難說,況且盲人本身對鶴究竟持何種態(tài)度還真難以揣測。

      五點半剛過,我持工作卡徑直進了工廠大門,來到后備區(qū)時不免遭到保安一通盤問,“不是休假了嗎?”“下班時間回來有事嗎”等等之類的問題我一律搪塞了過去,好歹在此工作兩年多,大體上的工作制度還是熟悉的。即便回答聽起來有小小的紕漏,也不怎么礙事。

      進入鶴舍之前我到更衣室換上土黃色工作服,鞋也換成硬挺挺的工作靴。這個時間點盲人想必已經(jīng)把鶴們?nèi)佞Q舍,只要不驚動其他人,我大可安心看鶴。

      初秋的傍晚天色尚亮,鶴舍里沒有燈,室內(nèi)仍然出奇的明亮。鶴們大多立在光潔的牙白色瓷磚地面上閉目養(yǎng)神,間或一兩只在鶴群中來回走動,像在檢閱著什么。一只鶴走近身來,側(cè)腦疑慮地盯視我半晌,我蹲下身攤開右手伸向它,鶴湊過腦袋聞了聞,輕啄我手心。

      鶴的態(tài)度倒是無甚變化。

      我抬頭看了看,鶴舍打掃得極干凈,食槽滿滿的,水槽的水也相當潔凈。同我上班時別無二致。想必盲人除了牧鶴,另安排了其他工作人員負責打掃衛(wèi)生。

      靠著墻我趁勢蹲坐下來,同鶴般閉目養(yǎng)神,連同像鶴一樣就此思考點什么。鶴舍四下安靜,從湖畔吹來的涼風一陣陣掠過耳梢,感觸極為超然。

      有什么在變化。

      鶴舍暖烘烘的,夾雜著一股淡淡的動物身上的味兒,像冬日青松積雪融化時發(fā)出的氣味,略澀但沁人心脾。

      我想起這里頭有兩只鶴曾經(jīng)受過傷,從生產(chǎn)線上出來時各自受了不小的傷,傷好之前一直養(yǎng)在這里沒有調(diào)走。一只左腿扭斷了,另一只則刮傷了脖子到脊背的翎毛,禿得活像一臺吊機。兩只鶴都得每天清洗,上藥,這在我走之前是同另一個飼養(yǎng)員交代過的。眼下左看右看不見這兩個病號身影。扭斷的腿、刮傷的脖頸怎么說也不至于兩周就痊愈,被調(diào)走出售則更加不可能。——本是作為檢驗不合格產(chǎn)品留下來的。

      “噓噓噓”地喚了半天。鶴們以疑惑的眼神注視我,更多的是訝異。不斷有鶴攏過來,我起身挨個注視它們。從一樓巡走至三樓,各層都查看過了。好端端的鶴仍然好端端,消失的鶴則消失不見。哪兒都沒有受傷的鶴的影蹤。

      意識到這一點,天色黑得極快。

      暮色攏過來,五指攤開來,越發(fā)只見得到淡淡的影子。周圍的鶴仍以鶴的姿態(tài)休憩,不過拖了更為悠長的身影。

      我重新挨著墻蹲坐下,十指攏在唇前呆望眼下這一切。雨味兒慢慢漾起來,要下雨了,我想。

      得設(shè)法在雨滴聚集起來之前搞清楚這一切。鶴們的眼神在稀釋了的藍灰暮色里猶如熠熠發(fā)光的塵埃。

      煙抽不得,酒在這里更喝不得,幫助思考的什物一樣也沒有。我順手拾起一枝干澀的樹枝在瓷磚上畫著弧線。受傷的鶴有受傷的活法,一只無法走,另一只則無法飛。究竟去了何處,直接問盲人是最簡便但又最難得到答案的辦法。

      “啪嗒”“啪嗒”……

      我被聚集起來的雨滴聲音吵醒了。醒來時四周一片黏糊,淡黑色裹住了整個房間。我抬腕看表,星藍色的夜光指針指向八點一刻。竟然不知不覺地迷迷糊糊睡了一個多小時。鶴們?nèi)栽谒闹苄蓓?,靜謐得像星辰。我用力靠了靠墻,松懈一下剛剛蜷縮得太久的四肢。

      夜愈暗,鶴們的呼吸就愈安靜。聚集起來的雨滴似乎在提醒我某個事實,我瞥見卻無法正確指出的事實。一場熟睡過后我的頭腦比之前更敏感,更向往那里。

      有什么東西在黑暗中淡淡地嘆了一口氣。

      而后那嘆氣聲迅速消融于雨幕中。

      但那不是我。

      “好冷?!蔽页雎曕洁斓?,回聲在沉寂的空氣中激起微波,聽來猶如天外來音。醒來后的涼意連同雨意一點點地侵襲身心,我站起身,用手拍掉粘在褲子上的灰土,沿著墻根慢慢走動。

      燈的開關(guān)近在咫尺。我想了想,把雙手插回牛仔褲兜。有的鶴睡了,有的鶴仍醒著。靠墻的鶴悄無聲息地避讓我,那舉動讓我意識到它們儼然把我當作它們其中的一分子。乖巧,警覺,體貼,溫存。

      嘿,你們好。我說。我將背靠在窗欞處,冷冰冰的金屬吸著我的體溫。

      你好。它們說。

      過得還好嗎?那人把你們照顧得可好?幾天不見,想你們來著。

      鶴們在黑暗中點頭,沉默有頃。

      好難呵,找得我好苦。我說。

      不要緊,慢慢來。它們說。

      受傷的同伴怎么樣了?

      上百只鶴齊齊噤聲。

      我嘆息。

      知道你找得到的。它們不斷如此低語。

      謝謝。我說。

      我沿著窗欞拐到門邊,緩緩走下狹窄的水泥樓梯。下一層也是鶴的居所。在黑暗中我摸索著走出大門,反手關(guān)上門。在這段時間里,感覺得到身后有鶴注視著我,目送我離去。

      換下工作服后攔了出租車趕回公寓,走至半途才想起昨天晚飯沒有吃,肚子餓得咕嘟嘟直響,胃像被強盜搶劫過一樣虛無?;氐郊艺樟苏甄R子,才發(fā)現(xiàn)自己臉色鐵青,渾身散發(fā)著一股過期飼料味兒。

      在浴室里足足沖了半個多小時。出來后倒了杯威士忌定神,隨后給自己做了青豆咖喱炒飯。隔夜的米飯有點夾生,炒出來硬硬的,我就著罐裝啤酒一掃而光,連帶啃了一只蘋果兩個獼猴桃才作罷。

      總算把自己安頓好后瞥了一眼掛鐘,不到十點。拎起話筒往女孩家撥去,照例是空洞的嘟嘟聲,連個語音留言提示都沒有。

      一共撥了九次。撥九次我才能確認這個事實。

      我望向窗外,淡淡的雨幕化為霧靄。

      此后的一周時間,我是在平穩(wěn)與沉寂——愈發(fā)無力的平穩(wěn)與沉寂——當中度過的。不知為何,盲人所說的鶴唳一直在耳畔回響,像是親耳聽見似的。秋意一天濃似一天,雨不再下,對面樓頂?shù)牟藞@里青草夾雜了幾許枯黃,但其瘋長之勢讓人疑心很快就會蔓延至自己這棟樓。附近時不時有人在焚燒枯葉,淡淡的仿佛植物靈魂的香味有時在樓梯間也聞得到。我照例一日給女孩掛九個電話,上午五個下午四個或者上午四個下午五個,電話那頭靜謐得像是世界盡頭。

      放下話筒那一刻,覺得心臟也要休憩好久。

      散步,抽煙,喝伯爵紅茶,繼續(xù)讀《安娜?卡列尼娜》,每一天過得大同小異,此外想不出更合適的事情可做。我已放棄了和與鶴相關(guān)的事務(wù)所和研究機構(gòu)聯(lián)系的行動,也沒有向盲人打探受傷的鶴的消息?!髦@事就是出自他的手筆,何必再問。

      只消如此再挨一個禮拜,我便可以回到廠里牧鶴,到時再處理不遲。其間同伴來過兩次電話,一次問我去不去酒館,另一次則邀我到哪里打桌球,我皆一推了之。

      唯獨先生一直保持沉默。

      先生總在出乎意料的情況下給予指示,而這次一言不發(fā)得太久,感覺先生的沉默重如泰山。也許我現(xiàn)在的做法對先生來說,暫時還稱得上是符合其宗旨吧。

      周日到了。我早早地醒來,剃須,刷牙,吃蘑菇雞蛋三明治。喝紅茶的當兒,對面樓頂酢漿草上停著的一只布褐色喜鵲喳喳喳叫個不停。我打開唱機放上莫扎特鋼琴協(xié)奏曲,斜躺在沙發(fā)上邊聽邊望對面風景。

      天空湛藍,日光晴好。我覺得自己應(yīng)當出門去哪里一趟。一星期以來,紅茶喝得夠多,書也讀進去不少,秋天有可能在什么地方等候我。

      決定去趟動物園。

      自從到鶴工廠上班以來,動物園可說是一趟也沒去過。光牧鶴的工作就耗去一半精力,斷不至于再跑到哪里去欣賞動物。我想起上一次去動物園,還是同前女友剛認識時的事了。

      她在大象館問我喜歡大象還是喜歡河馬,在熊貓館問我喜歡浣熊還是喜歡斑馬,又在水族館問我喜歡海狗還是喜歡狗。我自然不記得當時的確切回答,只記得自己甚為深沉老實地幾經(jīng)考慮回答了她一系列問題,最后她得出結(jié)論我最喜歡的為袋鼠,且是沒有口袋的公袋鼠。

      而后我同她漫步從天鵝湖走到百鳥園,又從百鳥園返回天鵝湖,接吻的時候有幾只黑紋小鳥啾啾叫著掠過頭頂,多少年前的事了,想起來還歷歷如昨。

      我在入口處買了兩罐喜力啤酒。五年沒來,動物園的門票還是一成不變,而當初看過的那幾頭大象卻老去不少。我略微惆悵一番,拎著啤酒走入園區(qū)。

      在猩猩館我喝了第一罐啤酒。為首的大黑猩猩面色冷酷,看來有些不近人情,在籠前蹣跚走了幾步之后回窩里倒頭大睡,母猩猩和小猩猩倒是在一旁抓耳撓腮玩得挺歡實。第二罐啤酒是在黑熊館喝的。冷冰冰的熊館里我只見到一只大黑熊,起先它笨拙而威嚴地沿著池子散步,而后便將整個身子沒入水池子,只剩漂浮在水面的半個頭。光是給游客看半個頭也真不夠意思,直到我把整罐啤酒喝完,黑熊都再沒聲息。也不能完全責怪這熊,熊館實在是太寥落了,池子里積著青苔,濕漉漉巨大而冰冷的水泥墻從里到外透出一股腐朽的氣息,日光是有的,直通通地從廊檐投射到水池,怎么看都像是失去了溫度。

      任誰住在這里都要發(fā)霉,怪不得熊。我捏了捏啤酒罐,沒找見垃圾桶,于是又捏了捏。

      來到鶴島時已接近中午。鶴的居所在天鵝湖對面,湖心深處遠遠搖曳著幾只白天鵝。鶴島是一個面積比渡輪稍大一點的島,沿著稱不上橋的小徑來到鶴島,臨近正午的陽光在水面反射出鏡面一樣的光來,幾只閉目養(yǎng)神的鶴在遠處白得有失真實。我走進樹林躲避有些晃目的日光,瞇著眼看著岸邊幾只鶴。那鶴仍是鶴的形態(tài),而鶴的神態(tài)則像是蒙著面紗的什么人站在我面前似的。我再走近了幾步,那只左腿受傷的鶴徑直閃入我的眼簾?!赜械囊驗槭軅纬傻恼玖⒒【€,稍微乖戾的背影,絕不會看錯。

      傷鶴蜷著受傷的腿,仿佛盯視什么似的望著湖心。

      我輕手輕腳地走過去,鶴不動。蹲下來繼續(xù)看鶴,鶴仍不動。二十多天的光景,傷鶴變化不大,腿上的紗布早被卸下,袒露的傷口結(jié)成淺色的疤。

      鶴扭過頭來看我,盯視著我猶如盯視湖心。

      我攤開手,伸到它面前。——這是一個禮節(jié),對鶴說你好的意思。

      鶴低下頭輕啄手心,一啄再啄。鶴的眼神蘊含著某種無可言狀的感傷。

      ——怎么到這里來了?

      ——是那人把你遣送來的嗎?

      ——另一個受傷的同伴呢?

      ——在這里過得好嗎?

      鶴驚疑不定,我瞇起眼迎著瀲滟的湖光細細地看鶴,用手撫摸鶴的翎毛。鶴的臉上有女孩的表情,但不明確,我想。

      索性盤坐下來,鶴側(cè)立于我的身畔。我倆像看夕陽的情侶似的雙雙凝視湖面,正午的湖水刺目而叆叇,白天鵝游向遠處留下曳長的波紋,形成某種超出現(xiàn)實界限的啟示。

      ——怎么到這里來了?

      ——在這里過得好嗎?

      ——是誰遣送你來的?

      ——另一個受傷的同伴去了哪里?

      我在心底一而再地索求答案。

      回家時已近下午五點。我往杯里倒?jié)M橘汁,一氣灌了下去,而后脫下鞋子,倒頭陷入沙發(fā)深處。竟然在動物園一動不動地同鶴待了兩個多小時。牧鶴以來,同鶴相處的時間自是不會少。而這一回,同鶴相處的感覺奇怪得無法訴諸言語。同傷鶴在動物園相逢,讓我回想起自己不曉得在哪處看過的一個故事。

      一對新婚夫婦到異國旅行,他們來到當?shù)刂馁徫稂c,妻子看中某服裝店的新衣,隨即拿著衣服進入店里的試衣間。丈夫在門口左等右等不見妻子出來,拉開門一看發(fā)現(xiàn)妻子連同衣物一起人間蒸發(fā)了。更為離奇的是,當時的店員眾口一詞地搖頭說沒有看見他妻子。不屈不撓的丈夫硬是在當?shù)卣伊舜蟀肽?,自是一無所獲。當偶然的一天丈夫來到巴厘島,在一間破舊的房間里參觀畸形秀(Freak Show),他從一個半身不遂的女人身上認出了妻子的臉……

      故事多少有些落俗。從傷鶴身上究竟認出了什么,實際上不得而知。大抵是故人相逢,尤有余悸。如果可能,一味地同鶴在湖邊坐下去可能會有更清晰的解釋。我攏著頭,什么也思考不成;一切都過于唐突了。如果可能,將我棄置至事件的哪個中間點重來一遍,可能會更好吧。

      恐怕睡一覺會更好。

      我拉起沙發(fā)那頭的薄毛毯,往身上一攤,繼續(xù)躺倒。像是在森林間彷徨已久的孩子般,筋疲力盡,無所適從般地睡了。

      夢中的我在啞白色的地方走路,一不小心便失去了翅膀。

      是的,走路的我失去翅膀,飛行的鶴沒了它的腿。

      ⊙ 雷平陽·海鷗4

      醒來后暮色四合。窗外是隱隱靄藍的霞光,房內(nèi)黑得更快,已經(jīng)罩上一片幽灰色。窗戶沒關(guān),透著涼味兒??赡芤掠辏苍S已經(jīng)下雨了。一點一點地醒來后,才感到冷。

      索性不開燈,披著毛毯來到電話前,撥出女孩的號碼。因為上午去了動物園,上午那五次還沒撥呢。

      女孩接起電話是我撥出的第五次。

      “喂?!彼f。

      “你……還好嗎?”我遲疑著,怕驚動了她的存在或者不確定性。

      “嗯?!迸⒄f,聲音略微弱,但柔和。

      “你現(xiàn)在在哪里呢?為什么不愿見我?”

      “終于來看我了,你。”

      “……”

      片刻的寂靜,電流聲吱吱地響著。

      電話那頭頓了頓,接下去說道:“一直希望你來,找到我,了解我,并以你所把握的事實將我從那頭領(lǐng)回來。曉得你辦得到,但是不知道你什么時候才能辦到?!?/p>

      “你,你受傷了?”

      “受傷的不是我。只是依附于那個受傷的身體?!?/p>

      我沉了沉,懷著歉意道:“如果鶴不受傷,你也不會迷失,對吧?”

      “不,只是迷失的方式不同罷了?!蔽腋杏X到電話那頭的她在搖頭。

      “沒有受傷就好?;貋戆?。”我說。

      “唉……”她像是有什么梗著似的嘆了口氣,“剛剛湖邊真安靜啊,有你在,我都快睡著了?!?/p>

      “不知道是你,知道就帶著你回來了?!?/p>

      “沒用。”我感覺她在那頭搖搖頭,然后就突然沉默了。

      我在話筒前想象女孩咬著嘴唇沉思的神情,少頃開口:“這段時間以來,我一直思考,究竟何為出口。覺得肯定有什么地方被弄錯了,不然怎會活生生地錯過。你也好,鶴也好,都在沖我招手,是我自己,怎么也過不去。”

      “不,”她說,“你已經(jīng)做得很好了。最最關(guān)鍵的地方,是我的父親不再是我的父親。你我所熟知的那個盲人,背叛了我父親,利用他或者直白地說利用父親的能利用的一切包括他的思想,干了這樣那樣的事情,才會搞到今天這個地步?!?/p>

      “一開始,先生讓我找賬本,是出于這個原因?”

      “想必是的,賬本里藏著那人的原始記錄,他斷然不會讓你得到。”

      “那么你的父親現(xiàn)在怎么樣了?”

      “唉,一開始控制了父親,接下來是我。除非你能夠跟得上那人,破除他所制造的迷翳,不然,恐怕我很快要被迫追隨父親的路子了。”

      “父親寄存在另一只傷鶴里頭?”

      “是的?!?/p>

      “賬本在哪里?”我想了想,口氣堅決地問道。

      “如果我沒估錯的話,應(yīng)該在那石頭底下。垂釣的石頭下。”

      “好的,我這就去救你們。”

      女孩掛了電話,那句“小心點”言猶在耳,天已經(jīng)黑盡了,房內(nèi)的器物杯子組合音響都蒙上一層黑衣,看上去像是不動聲色的獸。我仍回到沙發(fā)呆坐,燈也沒有開,或者黑暗更能讓人看清些什么吧。遼遠處的高樓霓虹閃爍如同星辰,更近些的對樓燈光一一亮了,散發(fā)出這樣那樣的人間氣息。

      我摸黑打開冰箱,開了一聽啤酒,幽幽地灌下肚,晚飯也沒有吃,不聲不響地仰臥回沙發(fā)。

      沙發(fā)過于松軟,事情的轉(zhuǎn)折又過于柳暗花明。我將腦袋一次又一次地排空,平心靜氣地等待天明。不知過了多久,我睡著了。

      短暫的睡眠中有若干支離破碎的夢境,當我在兩個碎夢之間醒來時,天色欲亮未亮。夜晚的寒氣輕輕地侵襲腳心,我先是意識到腳、腳心、沙發(fā)、窗外的晨星,繼而想到女孩、賬本和垂釣的石頭。

      四點差一刻。戴了一晚上的夜光表忠實地告之以時間。我從沙發(fā)上一躍而起,伸了個長長的懶腰,深吸一口氣,打開客廳的燈。白熾燈剎那間還原了整個現(xiàn)實性的客廳,現(xiàn)實得有些意外。我走進浴室,迅速地洗澡、刷牙,必須趕在八點半上班前到湖邊取回賬本,除此之外,一切未知的未知都在等著我。

      將面包送進烤箱的當兒,我從工具箱翻出一把栽花用的小型鐵鍬,一根四五米長的結(jié)實繩索,另外找了一只頭箍式手電筒和兩捆膠紙一個防水塑膠袋,一并裝入登山背囊,緊了緊背帶。拿出軍用水壺往里灌滿啤酒,擰好掛在包上。自己也換上牛仔褲和輕便的運動鞋,在馬球衫上罩了一件防風雨衣。

      草草吃完面包,喝了兩杯咖啡,確認一切就緒,就準備出發(fā)了。臨走前我想了想,將那裝著鶴翅的信封一并裝入背囊。

      我打了輛出租車,直奔湖邊。

      不經(jīng)過工廠也可以走到放牧的地方,不過要繞過一小段泥濘而隱秘的林中路。這段路甚少人走,如果不是牧鶴,我也發(fā)現(xiàn)不了那條路。

      在湖與酒館街道的分岔路口下了車,付過車費后,我背上背囊拐入林中。一開始是有路燈的,漸漸地路燈被拋諸身后,濃黑的密林在眼前徐徐展開。我從包里拿出電筒,打開后調(diào)到最暗處戴在頭上,繼續(xù)往前走。叢林兩旁的露水很快沾濕了上衣,入秋后黎明時分的寒氣顯然甚是厚重,幸好穿了防水雨衣。不知從哪里傳來乖戾的鳥叫,叫聲像是嬰兒啼哭和怪獸沉悶的叫聲之混合物,時不時地驚擾森林的寂靜。

      約走了三里地,從林梢深處窺見天邊稍有些溶溶亮的邊緣,星辰仍在,只是黯淡了不少。我停下來,拿出軍用水壺往肚里灌了幾口啤酒。而倦意突如其來地來襲,讓人覺得眼下的一切還在昨夜的夢中。沁涼的啤酒入口后,倦意消失,眼耳鼻舌身意各類感官重新煥發(fā)生機。

      愈走愈覺得渺然,之前幾次走過這路的記憶在腦海里竟然蕩然無存。不過倒也不存在迷路的可能,我只需要按照手表上夜光指南針的指示走就行了。為了擺脫紛至沓來的雜念,我把注意力集中在前方兩米左右的地方,勻速向前走去。

      前方出現(xiàn)水洼時我吃了一驚。印象中這條路上不存在什么需要蹚水的地方,不過近半年沒走過,加之這段時間一直下雨,積水形成不固定的水洼也是可能的。本想繞道過去,然這個水洼面積幾近操場那么大,臨時找路恐怕已經(jīng)來不及。我想了想,把長褲和上衣脫下塞進背囊,把背囊打包后結(jié)結(jié)實實頂在頭頂,將頭頂燈光的角度調(diào)了調(diào),正對著身下的水面。

      我首先探一只腳進去,水只及膝深,接著另一只腳也邁了進去。水冰涼冰涼的,好在水質(zhì)本身沒什么問題,沒有污染,漫上來有透徹潔凈之感。我扶著那些浸入水中的樹干慢慢往前探去,心想,這一洼水不至于有什么八爪魚之類的游來游去吧。

      水漸漸地深了,幾近腰間。好在水中樹多,扶著浸在水中的樹走,行進不成問題。我只是擔心水中有什么莫名的生物冷不防地將我齊腰咬斷,而且愈走愈害怕。頭頂?shù)碾娡补庵徽粘鏊骠贼缘牟ü猓诎颠@東西統(tǒng)治著我腰部以下的地方。

      為了不浸濕頂在頭上的東西,我走得相當緩慢。及至水洼邊緣時,渾身已經(jīng)冷透了。卸下頭頂?shù)谋衬?,我拿出隨手帶的紙巾擦了擦身體,將濕漉漉的內(nèi)褲一扔了之,套上長褲和外套,這才暖和過來。抬頭望去,天際浮現(xiàn)淡淡的黯白,隱隱已見得到工廠褐紅色的圍墻。

      牧鶴的地方就在不遠處。抬腕看表,五點差一刻,時間算來大體有余,但也未必。背上背囊,我加快了腳步。

      林間的光線已開始變亮,乳白色的水汽氤氳在四周,鳥鳴成了輕快而富有樂感的啼聲,最初那種乖戾的叫聲不復(fù)耳聞。

      到達牧鶴的巖石邊時,我深吸了一口氣。耳膜一鼓一鼓的,感覺有什么新鮮的事物充盈鼓蕩。湖水一派灰藍,寂靜的湖面撩動著一股未知的氣息。從未在這個時辰里光顧過這個地方,意識被四周的景致撩動得輕飄飄的,跋涉過森林的身體此時也逐漸變得空盈。

      巖石還是那塊,狀如象龜般趴伏在岸邊,不至于因為盲人在那上面垂釣,也不至于因為我來而改變了固有的形象和質(zhì)地。不過因為雨季的緣故,湖水漲了不少,連帶巖石也隱沒去一部分,巖石下面的土濕濕的,看上去底下那些土因為連日來雨水的浸泡松軟不少。我環(huán)視了一圈,發(fā)現(xiàn)石上有個泥漬的腳印,從大小和新舊程度看來,大約是前一天留下來的,看樣子像是盲人的。

      視察完畢,我找了旁邊一塊略為干燥的草叢放下背囊,拿出鐵鍬從土壤最松軟處開挖起來。幾個月沒干體力活兒,還是花費了一點時間才適應(yīng)過來??赡苁峭谕吝@項工作臟兮兮的令我有些許不自在,我不自覺地哼起許冠杰的《天才白癡夢》開頭幾小節(jié)來。

      天逐漸亮了。那種亮法像是被撕裂了一個口子的天空漏出來的幾許光線,慢慢濃烈起來。我把電筒從頭上摘下來,頭箍上滿是汗?jié)n,混合著黏黏的泥漿與葉片。放電筒的時候我從包里掏出水壺來喝酒,啤酒早已經(jīng)不涼了,喝酒的時候我突然覺得如果這樣一直挖下去倒也不壞,起碼是相當暢快略帶冒險的體力活兒。

      鐵鍬“咯噔”響了一下,以為是見到那玩意兒了,彎下腰才看清不過是個拳頭大的石頭。不料繼續(xù)挖下去,石頭越來越多了,我索性用手刨起來,一共大大小小刨出七八個石頭,顏色倒是怪好看的。

      隨著挖掘的進度,近一米深的坑里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少許積水。

      “挖下去都是水,是湖水滲漏進來了?!蔽易匝宰哉Z,扭頭時嚇了一跳。

      原來是鶴。那只受傷的從脖頸到背部翎毛全無的鶴。

      鶴在一米開外的地方悄無聲息地注視著我,眼里充滿了憐憫之情。是的,憐憫之情,我跳到一旁也同樣定定地看著它,確認自己沒有看錯。

      何故來哪門子憐憫呢?

      我搖搖頭,說:“你好,你是……阿摯的父親?”

      顯然鶴不會抑或是不打算回答。它從左繞到右邊看我,又從右邊繞回原地。鶴的舉止甚是悠閑,看樣子在這里已經(jīng)待了相當長的時間。它沒有返回鶴舍大約是因為不肯回去吧?我心想。自那天發(fā)現(xiàn)它不在鶴舍以來,算起來,流落到野外有好些天了。

      “噓,噓噓?!蔽腋挠脩T用的牧鶴的聲音招呼它,鶴全然不予理會。它將雙腳沁入泥水中,以老僧入定之姿穩(wěn)穩(wěn)地站住,看樣子不打算動搖了。

      也罷,來個監(jiān)工也不錯。我心想。反正這事關(guān)乎阿摯和阿摯的父親,這家伙在這里站著,說不定能看出點什么門道兒來。我拎起一旁的水壺,擰開蓋子灌了幾口啤酒,微微喘息一番,繼續(xù)干下去。得抓緊,趁盲人沒來之前把這事搞定,否則一切就白費了。

      鶴來了以后,挖掘工作異乎尋常地順利。沁上來的水與四壁的土壤融為一體,坑里的土因此軟乎乎的,我加快了速度,朝四周掘去。慢慢地,坑越來越大,四壁都快與巖石齊平了,那所謂的賬本卻絲毫不見影子。

      眼看就要八點了,我多少有些焦躁起來。天色此時已經(jīng)透亮,明媚的霞光渲得湖面一派粉紅。

      汗流浹背的我蹲坐在一邊的草叢中,用鐵鍬支撐著下巴,心中暗暗叫苦不迭:這下不好了,哪兒見什么賬本的影兒呢?

      我忽然發(fā)現(xiàn)鶴換了位置。它不緊不慢地來到坑里,站在左側(cè)縱深拐角最里的位置上,用爪子刨了刨地面。好家伙,我多少明白了些什么。

      “謝謝。”我說。

      鶴一聲不吭地跳開一旁,我也開足馬力賣力地往那個位置挖下去。

      聽到“咔嗒”一聲時,已經(jīng)差不多挖了快一米。

      “還真是?!蔽亦洁熘粗嗬锩媛冻鲆粋€淺鉛色的鐵皮盒子,嘆一口氣,用兩手沿著邊緣刨起來。

      盒子不過飯盒一般大?。ɑ蛘哒f簡直就是個飯盒),看來相當?shù)木?,四周鑲嵌著箱蓋釘,當我蹲在草坪上,一顆一顆地拔除鐵釘?shù)臅r候,感覺上像是成了盜墓者。

      由于沒帶鉗子螺絲刀一類的工具,開罐工作進行得相當棘手。

      “找到了?”耳畔響起的聲音令我心下一噤,當即轉(zhuǎn)身后看。

      “知道你會來,天天來此等你?!泵と苏驹谖疑砗螅凵竦慕裹c落在湖面虛空處。若不是那眼神,我定然以為他是微笑著的。

      我轉(zhuǎn)身立起,將盒子藏往身后,才想起他是看不見的。

      “不看也罷?!彼韯邮种械尼烎~竿,另一只手里提著的水桶一晃一晃的,顯然空無一物,“無非是證據(jù)?!?/p>

      “終于承認了?”我額頭上冒著汗,雙手護著身后的盒子。盒子握在手中涼冰冰的,似在盡全力帶走我的體溫。

      對方閉著眼沉默了幾秒,隨后轉(zhuǎn)過身去面對一片湖水,說:“說一下我的想法,無論如何你都會覺得那是辯白,不中聽忘掉便是。正是那只失掉翅膀的鶴委托我,而我又因此放逐了大哥——阿摯的父親……”

      “好像在說戲夢巴黎?!蔽艺f。

      盲人背對著我自顧自說下去:“我同大哥相識于孩提時代。四十多年來,作為他忠誠的兒時伙伴和左右手,我們在感情和思想上已經(jīng)算得上不分彼此。也許你很難理解所謂的不分彼此是怎么回事;大約就像是一根繩子上的兩個螞蚱,共同擁有的是這系縛腳端的繩子??梢哉f,除繩子外,我們別無他物?!?/p>

      “那又怎么樣呢?”我用眼角余光瞥了瞥遠處,鶴們陸續(xù)飛來,沿湖踩踏,無聲地將這片草地包圍。

      “所以最后只剩那根繩子。我也好,大哥也好,最終被系縛腳端的繩子異化為一體,而命運又傾覆了我和他——現(xiàn)在的情況是,我不過站在大哥的肉身上看風景。”

      “哦?此說法甚是有趣?!蔽衣柫寺柤?,繼而左顧右盼,怎么也沒發(fā)現(xiàn)剛剛那只傷鶴的身影,“所以你占領(lǐng)了大哥的身體,掌握了他的權(quán)力和工廠甚至操縱了這一切,而他只寄生于鶴身上虛度余生?”我瞄著對方,盲人大約是意識到了我的眼神,轉(zhuǎn)身將空洞的眼光投向了我。

      “你大概覺得我的話荒唐無聊?;蛟S那樣,或許真的荒唐無聊。我只是希望你理解這一點:沒有鶴就沒有繁華。鶴工廠俄而倒閉,鶴作為動物的一種就此絕種于這個星球。并非說鶴的存在決定了一切,而是鶴的不存在決定了一切??偟膩碚f,人類與鶴同呼吸,共命運——當人們意識到這一點時,恐怕鶴已經(jīng)消亡了?!?/p>

      我將盒子拿到胸前,摩挲著滿是沙礫的盒面。

      “第一時間意識到這個問題的是大哥,一直以來,作為鶴工廠經(jīng)營者的大哥,兢兢業(yè)業(yè)地經(jīng)營著這個廠,鶴源源不斷地輸出,受到大眾的喜愛和贊賞。六年前的一天,大哥突然對我說工廠需要減小規(guī)模,壓縮生產(chǎn)線。何以一貫以來順利運作的工廠需要做此決策呢?我產(chǎn)生了莫名的懷疑,而前面跟你說過的,我同他畢竟是一條繩子上的螞蚱,一舉手一投足幾乎是相當程度的共振……意識到這一點,我才搞明白,除非一攬子解決鶴的生存前景的問題,鶴連同鶴工廠才能生存下去。否則,制造再多的鶴也是白費……”

      一只鶴邁著小八字步走上前來,個子不高,像是尚未發(fā)育完全。它探長脖子往我胸前的盒子瞅了瞅,繼而掉頭撲棱棱飛走。

      “大哥顯然意識到了這一點,只不過他采取保守維持的方式?!Q的生存環(huán)境持續(xù)縮小,鶴的數(shù)目自然是一年較之一年地減少。大哥只能通過人工減少鶴的數(shù)量來維持整個生態(tài)系統(tǒng)的運作,數(shù)量一多畢竟鶴無路可去?!泵と藝@息了一口,屈身蹲坐在草叢,低頭擺弄他的魚竿,“你不認為我該為此做點什么嗎?”

      “所以你利用了他的肉身做了你認為該做的事?”

      “從外人的角度來看,可以這么說。”盲人從桶里拿出抹布,一圈一圈地拭擦起魚竿來,“不過,自始至終,我和大哥都是服務(wù)這個系統(tǒng)的。系統(tǒng)崩壞,人類也無處可去。沒有鶴的人類世界一片杳然。”

      我呆呆望著不遠處幾只提腳獨立的鶴,默不作聲。

      “首先,為了尋找當初那只鶴——也就是大哥先祖所遇的那只,頗費了一番周折;動用了迫不得已的手段,迫不得已地請大哥暫時離開,視力是那以后逐漸減弱的,可能是我的精神本身與大哥的身體不甚協(xié)調(diào)的緣故,不過也很難再有別的辦法。大哥寄養(yǎng)于鶴的體內(nèi),我不認為這是件壞事,他的精神偏寓于鶴體,休養(yǎng)生息得極好不是嗎?”

      “那么,阿摯的事情你怎么說?”

      “那孩子是個意外,意外中的意外……對于這一點,我感到很抱歉。一直以來,我都是將那孩子當作是自己的親生女兒加以愛護,誰知她竟硬生生地闖了進來,在我與鶴進行協(xié)同性操作的時候。不過……”他拿著抹布拭擦魚竿,一面擦一面摸索著在魚竿上結(jié)上魚線,“如果不是你這個偶然性因素,我料想那孩子進去不得。誰知道她竟會認識你又瞅見那枚鶴翅,說到底,是偶然中的必然吧?!?/p>

      “自圓其說的東西說過就算了,不管怎么說,對于她和她父親的事情,無論如何你得負上全部的責任。賬本已經(jīng)在我手里,這里頭清清楚楚寫的,恐怕是比你說的要清楚得多。”我說。

      “的確,遲早是要還回去。鶴翅的工作我也已經(jīng)進行了大半,接下去怎么做倒也不擔心,你和那孩子勝任余下的工作了?!泵と髓铊铊畹匦α?,“希望你盡快將鶴翅送返原處,可能的話,明天天亮的時候我就會作為鶴同你在一起了?!?/p>

      “還差一項?”

      “這項由你來做。借由偶然契機的偶然性之手打開這道門,往下發(fā)生什么都不是你我能夠控制。這樣也好,事情的發(fā)生猶如春去秋來,冬雪消融?!?/p>

      “我來?”

      “記住,你只要坐在這里,將鶴翅垂釣湖面。風起時吹風,下雨時沐雨?!泵と私o魚竿縛著魚線,又重復(fù)一遍,“將鶴翅垂釣湖面。風起時吹風,下雨時沐雨,辦得到吧?”

      “你怎么辦?”

      “我呢,會自顧自地回去。至于大哥同那孩子,只要事情辦妥了,不出天亮他們就會回來?!?/p>

      我沉默下來。

      “喜歡我也罷,不喜歡我也罷,事情步調(diào)按照規(guī)律穩(wěn)步進行。一開始你按照我的吩咐那樣做了,恐怕到后面還得按照我的吩咐辦下去,不那樣不成?!?/p>

      “不哪樣不成?”聽罷盲人的言語,我總覺得如鯁在喉,問又問不出,吐也吐不出。突然強烈地渴望抽支煙,煙當然沒有。我順手拿起水壺,單手擰開壺蓋,咕咚咕咚灌了一氣啤酒。

      一切無從設(shè)想。盲人故意不厭其煩地說服我做這事那事,把我引誘一番最后返回原地。——本來在此牧鶴好好的,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一大圈還得回到原地解決事情。這是何苦?就算要送返鶴翅,隨便找個人估計也比我干得得心應(yīng)手。

      我多少有些氣惱。這等瓜瓜葛葛的事情攤到我頭上,不全部搞個清楚似乎就沒完沒了。鶴翅問了,女孩睡了,賬本也找了,眼下鶴翅還得送返原處。不那樣似乎也不行,既然女孩所托與我,我也只好憑本能一味地干下去。

      頭腦的混亂平復(fù)以后,我感覺左肩有什么東西緊緊地垂墜著,轉(zhuǎn)頭一看肩上立著一只鶴。那只傷鶴不知從哪兒鉆出來,悄無聲息地站立于我肩頭。

      “想清楚了我就走了。指不定你很快搞好后我們又見面了。”盲人伸過長長的魚竿來,伸過來的那頭系縛著透明的魚線,看起來像英國皇家衛(wèi)隊的交接儀式。

      “記住,將鶴翅垂釣湖面。風起時吹風,下雨時沐雨。”

      可能是肩上存在一股無聲的壓力的緣故,我下意識地伸手將魚竿接了過來。

      “祝你順利?!彼f。

      盲人離去后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我坐在草地上無法動彈。四周秋風颯颯,陽光瀉滿湖面,鶴們四下覓食,景致同一個月前牧鶴的情形無異。風早把汗水濕透的Polo衫吹干,額頭的汗水和泥巴混合物已板結(jié)成塊,硬邦邦地巴在臉上。我覺得有些涼,轉(zhuǎn)頭拿風衣套上身。早起的困倦和剛剛長時間挖掘的疲憊一下子涌上來,為了對付這股疲乏,我起身松了松肩,用雙手形成的空掌拍打身體各處關(guān)節(jié),感覺多少恢復(fù)了一點生氣。

      眼下手中物件有倆,一是賬本盒子,二是釣魚竿。我晃了晃稍許沉甸的鐵盒,順手塞進了背囊,并將裝著鶴翅的信封翻找出來。由于裹著報紙和防水袋,一路過來鶴翅沒有受到什么損傷。我把鶴翅拿出來鉤在魚鉤上,懸垂著白色翅膀的魚竿看上去有點像過了時的舞臺裝置,散發(fā)著老式的時髦氣息。

      距之前放牧已經(jīng)差不多過去一個月,十月的第二周,是這個季節(jié)距離春天和夏季最為遙遠的時節(jié),樹林依然濃郁得滴水不漏,盡管此時晴空萬里,雨水卻隨時醞釀于天際。若什么事也沒有,我現(xiàn)在想必端坐于酒館的哪處邊喝威士忌邊聽唱片。如此怔怔思考一番,我背上包,拎著掛好鶴翅的魚竿踏上巖石。

      巖石底下已被我清早的挖掘工作掏空大半,倒也不見得有什么松動。感覺上像是蹲坐在一只象龜背上似的,如此悠悠地伸出魚竿往水面一探,大約會觸動湖底的什么也未可知。

      我換了個舒適的坐姿盤坐起來,伸向湖面的漁線仃立半空,起風時鶴翅在水面颯颯扇動,鶴翅尾端的翎毛時不時撩動湖水。這種垂釣方式讓人覺得鶴翅像是自身肉身的延伸,似乎坐久了身體會化為鶴似的。

      如此想來,總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和鶴打交道的時間夠久了,這種方式卻是頭一回。如果有咖啡和書,倒不失為妙事。同先前牧鶴那種方式比起來,實際上只是手中少了書而多了根魚竿,事情卻發(fā)生了器質(zhì)性的轉(zhuǎn)變。我抬眼瞅了瞅周圍的鶴,它們?nèi)砸蝗缂韧厣⒉?、覓食、休憩和戲耍,當我不存在似的按其自有的?guī)律運作,一只鶴定定地注視湖面,一只鶴悠閑地在草叢中埋頭察視著什么,一只鶴則來回反復(fù)踱步……如此種種不一而足。

      總而言之,鶴們并沒有因為盲人和我的關(guān)系轉(zhuǎn)換而做出什么與之適應(yīng)的反應(yīng),至于我手中的魚竿、魚竿上的鶴翅,它們也是坐視不理。

      鶴世界和人類世界的交集部分大概就是眼前所見的這么一些,再多的超出邊界的部分恐怕就是類似盲人和阿摯所面臨的境況,想到這里,一股黯然的感傷裹挾著我,心緒如同飛機迫降的萬里荒漠。

      傷鶴踱過來時已近中午時分。雖然明知曉他是阿摯的父親,理智上卻難以接受。這只鶴在我手上默默地飼養(yǎng)過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褪去的翎毛幾乎無可能再長全。據(jù)獸醫(yī)說,這屬于真皮表面的器質(zhì)性損傷,毛囊已然失去,只能作為頸脖和脊背沒有毛的鶴來照料。及至盲人的提醒,我才想起這只失去翎毛的鶴在鶴舍已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從我剛來這里便存在。莫非掉毛這件事,也是因為阿摯父親本人的精神屬性與鶴的身體不相適應(yīng)而產(chǎn)生的排異性反應(yīng)?

      我搖了搖頭,一思考問題頭便隱隱作痛,連日來一系列接踵而來需要思考的事情已經(jīng)攪得我頭昏腦漲,遂專心垂釣。

      湖里時不時地有魚躍出水面,飛濺的水花一剎間打破苦心孤詣的平靜。風起時吹風,下雨時沐雨。我想著盲人的話,雨未下,風則反復(fù)鼓蕩耳膜。

      意識到魚竿那一頭的鶴翅消失時,已是日暮時分。

      重量是一點點地失去的,猶如日光減退般令人難以覺察。我將魚竿從右手換至左手,手心出了一窩黏黏的汗,透明的魚線反映出暗紅的暮色,看上去像不存在似的。

      有什么東西從手里飛走了。

      給予我的是這樣的感覺??!我伸了個懶腰,一整天的疲憊和困意一掃而空。轉(zhuǎn)頭望去,鶴們?nèi)运南律⒙?,逼近的暗暮色讓它們在草叢中看上去更為瑩白。收好背囊和魚竿,我站在巖石上“嗚”地吹了聲口哨,鶴們抬頭伺望,隨即展翅飛翔,追隨我的步履。臨走前我仔細查看一番,鶴群里面沒有傷鶴的身影。

      “大概是不打算再回來了吧!”我心底喟嘆一聲,遂離開。

      將鶴們送返鶴舍后,徑直坐進出租車返回公寓。饑腸轆轆的我在樓下便利店買了一份金槍魚三明治、一份雞蛋卷外加兩罐咖啡,還順手買了兩盒萬寶路?;氐焦⒘芾毂M致地沖完澡后,才將厚厚的三明治和雞蛋卷塞入胃囊。本想飯后抽根煙將一日以來的思緒在腦海打發(fā)干凈,豈料抽煙的興致怎么也上不來,只好折回冰箱倒了杯威士忌一飲而盡。

      臨睡前,我從背囊拿出鐵盒,找來抹布細心擦拭了一番。鐵盒蓋得甚為嚴實,掂在手里不輕也不重,恰如一盒體面的禮物應(yīng)有的分量。鉗子有,螺絲刀也不缺,打開盒子的想法卻也沒了。我想了想,打開書櫥最上層抽屜,將其塞進抽屜最深處。遂回臥室倒頭就睡。

      一夜無夢。

      翌日起身,我盥洗、進餐后,按部就班返回了工廠。在人事部辦完上班手續(xù),來到鶴舍。盲人既然引退,我沒有理由不回來照看鶴,雖說比休假的預(yù)期時間提前了五天回來,負責人事的人員對此倒是毫無異議,大約本來就懶得對負責牧鶴的事情再做調(diào)劑,我能自覺地回來上班對他們來說倒少了些麻煩。

      在更衣室換上工作服,我熟門熟路打開鶴舍的門。沉睡的鶴猶如多米諾骨牌般紛紛驚醒,隨即撲棱著翅膀起身伺立。我細細用眼光搜尋一番,倒也未能找著昨日盲人所說的“作為鶴共存”之實質(zhì)。罷了,即便盲人的精神真真寄生于鶴體內(nèi)了,我恐怕也無從覺察。

      “出發(fā)了?!蔽掖盗寺暱谏?,帶領(lǐng)鶴群沿著小徑走向湖邊,初升的太陽在樹林陰翳中時隱時現(xiàn),透出的光芒像極了散開的煙火。

      拐過一個彎角時,發(fā)現(xiàn)女孩穿白襯衫黑緞短裙站在湖邊,她遠遠地望著我,我沖她招了招手,加快了步伐。

      ⊙ 雷平陽·海鷗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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