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馬克思道德觀的實踐向度及其當代觀照

彭麗冰　蔡文

【摘要】馬克思的道德建構，是歷史唯物主義的“人學”建構，即在推動人類解放和人的自由全面發(fā)展的歷史進程中消解“階級的道德”，歷史地、實踐地建構“真正人的道德”；馬克思的道德批判是歷史與道德、政治經(jīng)濟學與哲學、理論與實踐相統(tǒng)一的雙重批判。實踐向度是馬克思道德觀的理論特質。

【關鍵詞】馬克思道德觀 實踐向度 道德理想主義 道德相對主義 道德虛無主義

【中圖分類號】A81 【文獻標識碼】A

馬克思是徹底的道德實踐家。他的道德觀是建立在徹底的歷史唯物主義基礎上的科學的實踐道德觀，是在無產(chǎn)階級革命實踐中，在反對舊道德的基礎上，歷史地建構的全新的道德觀。

馬克思道德觀的歷史建構

馬克思沒有康德、黑格爾、費爾巴哈等那樣的長篇大論式的倫理學專著，但這并不意味著道德議題在歷史唯物主義中的缺失。相反，馬克思的道德觀恰恰是在批判性繼承、創(chuàng)造性發(fā)展基督教神學道德觀、康德自律論倫理觀、黑格爾唯心主義道德觀、費爾巴哈抽象人本史觀以及杜林先驗唯心主義道德觀的基礎上最終建構起科學的實踐道德觀。

中學時代的馬克思深受基督教神學道德觀的影響。他在早年有關基督教的論述中把道德視為對基督神的“純潔”、“神圣”的“愛”—這種“愛”是超現(xiàn)實、超階級、超功利的絕對的“愛”。這一時期，馬克思道德觀神學色彩濃厚，把對“人類幸福和自身完美”視為最高的道德。

自大學時代開始，馬克思受大衛(wèi)·施特勞斯、布魯諾·鮑威爾等人影響，理論重心開始轉向對康德、黑格爾哲學，逐漸擺脫神學宗教道德觀，開始轉向對“現(xiàn)實的人”的道德的關注，尤其是在道德問題上有了“階級意識”。這一時期，馬克思已經(jīng)明確，統(tǒng)治階級強加于被統(tǒng)治階級的“道德”，充滿“階級的偏見”，不過是一種偽道德、一種虛假的“意識形態(tài)”。盡管如此，受康德自律論倫理觀的影響，馬克思仍未找到道德的真正現(xiàn)實基礎—他將道德的基礎歸到人類意志自由和“人類精神的自律”，也沒有找到消滅“階級的道德”的現(xiàn)實出路，更沒有將“真正人的道德”的實現(xiàn)上升到無產(chǎn)階級和人類解放事業(yè)整個的高度上來看待，更不可能在道德觀上實現(xiàn)階級意識與歷史意識、科學意識的統(tǒng)一。

隨著歐洲工人階級的階級意識覺醒并最終走向革命自覺，在指導工人革命實踐的過程中，在批判、超越費爾巴哈舊唯物主義、抽象人本主義、黑格爾唯心主義中，在揭露資本主義生產(chǎn)的秘密和批判資本主義“意識形態(tài)”中，馬克思最終找到“通過革命的實踐消除道德危機、揚棄異化的道德，實現(xiàn)‘真正人的道德的道德建設現(xiàn)實之路”。這里，馬克思階級意識與歷史意識、科學意識辯證統(tǒng)一的道德觀建構、對資本主義的政治經(jīng)濟學批判（歷史批判）和對資本主義的哲學批判（道德批判）是作為整體的馬克思主義建構的同一歷史進程的不同維度。這樣，馬克思道德觀具有了豐富而深刻的實踐內涵：

關于道德的起源。在馬克思看來，作為某種特定“意識形態(tài)”的道德，一定是特定社會形態(tài)的產(chǎn)物，是特定現(xiàn)實社會生活的反映，根源于特定的社會經(jīng)濟結構，“歸根到底都是當時社會經(jīng)濟狀態(tài)的產(chǎn)物”。因而現(xiàn)實的“道德”首先是個社會歷史范疇，具有鮮明的社會歷史性。因為通觀人類歷史，“物質生活的生產(chǎn)方式制約著整個社會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過程”，顯然，沒有任何脫離現(xiàn)實基礎的抽象的、絕對的道德。對此，馬克思一針見血地指出，撇開一定的生產(chǎn)關系，“黑人就是黑人”，“紡紗機是紡棉花的機器” ，只有在特定生產(chǎn)關系下，黑人才成為奴隸、紡紗機才成為資本；偷盜行為并不是天生不“道德”，偷盜行為不“道德”，是在私有制條件下不“道德”—沒有私有制就沒有私有的意識，沒有私有的意識怎么可能會有偷盜行為呢！

關于道德的本質。在馬克思那里，道德本質上是一種最終受社會存在決定的特定社會意識，是物質活動的產(chǎn)物；道德實踐本質上是“與人們的物質交往，與現(xiàn)實生活的語言交織在一起”的精神交往。顯然，把道德和人當成脫離現(xiàn)實社會存在的宗教，將道德的意識“宣布為宗教的或神學的意識，而……道德的人，總而言之‘一般人，則被宣布為宗教的人”，不過是撇開人的活動、人的物質生活條件來反對“詞句”的道德陳詞濫調?；诖?，馬克思十分反感只談道德不談“歷史”的唯心主義道德說教，明確表明科學社會主義者從不向人們提超階級、超歷史的“普遍道德”要求。與此同時，馬克思也十分重視道德作為一種特定社會意識對社會存在的反作用。與國民經(jīng)濟學撇開生產(chǎn)關系談生產(chǎn)力、撇開生產(chǎn)談分配、消費等不同，馬克思洞見到資本主義生產(chǎn)力客觀背后的資本主義生產(chǎn)方式客觀，揭露資本主義社會的“不道德”不在于這種或那種“主義”，而在于其特定生產(chǎn)關系之下利己與利他不可調和的對立。說到底，在資本主義社會，“資本”在成為資產(chǎn)階級剝削工人階級以滿足他自身利己需要的強制力量的同時，也反過來成為支配資產(chǎn)階級和整個資本主義社會的異己力量，進而“資本”除了不斷增殖這一“道德”，完全沒有、也完全不需要其他“道德”。這就是“資本的邏輯”。

關于道德的階級性。馬克思在考察一切有階級的人類社會歷史之后斷言，在階級社會，由于不可避免的階級對立，“道德始終是階級的道德；它或者為統(tǒng)治階級的統(tǒng)治和利益辯護，或者當被壓迫階級變得足夠強大時，代表被壓迫者對這個統(tǒng)治的反抗和他們的未來利益”，階級性是道德的內在固有屬性；而超階級的“真正人的道德”，只有在根除了階級對立的物質條件和階級對立本身，在社會發(fā)展到無階級對立的階段，才能成為可能?？梢姡祟惖赖碌难葸M就是一個從“階級的道德”向“真正人的道德”、從非“人的”歷史向“真正人的”歷史逐漸進化的歷史。對此，恩格斯也曾一針見血地指出，那種基于主觀美好想象或狹隘私利而設計出來的超時代、超民族、超階級的 “人類”“普遍道德”，就如康德的絕對命令一樣軟弱無力，其實不過是在毫不現(xiàn)實、毫無適用的抽象道德；因此，就道德的社會現(xiàn)實性而言，“每一個階級，甚至每一個行業(yè)，都各有各的道德”。

馬克思道德觀的內在意蘊

從馬克思道德觀的理論建構過程和他對道德的起源、道德的本質、道德的階級性的透徹解剖中不難發(fā)現(xiàn)，馬克思道德觀具有鮮明的革命的實踐向度。

馬克思的道德批判是同工人運動緊密結合在一起的歷史與道德、政治經(jīng)濟學與哲學、理論與實踐的雙重批判。在《共產(chǎn)黨宣言》中，馬克思、恩格斯依據(jù)大量資本主義客觀現(xiàn)實，深刻透徹地批判了資本家對工人殘酷勞動剝削的不道德性，敏銳地指出私人利益和金錢至上是資產(chǎn)階級道德的基礎和核心，并科學揭示了道德被極度扭曲的社會根源及其破解路徑—揚棄資本主義私有制，超越資本主義生產(chǎn)方式，重建社會經(jīng)濟、政治倫理秩序，為實現(xiàn)“階級的道德”向“真正人的道德”轉變提供社會歷史條件。在《資本論》中，馬克思科學地運用“猴體解剖”與“人體解剖”，將商品、商品交換作為政治經(jīng)濟學研究的起點范疇，深入考察了剩余價值生產(chǎn)過程中資本對勞動的剝削和奴役關系，進一步指出資本主義的非人道，說到底是資本增值本性的人格化，這就從根本上超越了舊道德哲學從抽象的意識哲學層面進行純思辨的道德批判，從而不僅在政治經(jīng)濟學的深層批判語境中開啟了對資本主義的歷史唯物主義的道德批判，也宣示了社會主義革命和道德重建的價值取向。

馬克思進一步指出，“真正人的道德”的復歸與人類解放和人的自由全面發(fā)展其實不過是同一自然歷史過程的不同方面。因為，人的社會物質生活條件、人的實踐活動規(guī)定著人的道德本性，人類美好道德生活世界的創(chuàng)造，只能依賴于人類自身的社會歷史實踐。共產(chǎn)主義的道德哲學當然要“解釋”道德，但更為關鍵的是它要在變革道德賴以存在的現(xiàn)實社會關系的物質實踐中“變革”道德，在辯證批判舊道德中建構新道德。一切僅僅停留在思想、觀念、思維中，試圖用“精神”批判來消滅舊道德的行為，都不過是某種“幻想”、“幻影”。簡而言之，從物質實踐和社會現(xiàn)實關系出發(fā)來解釋道德—這是馬克思道德觀實踐向度的直接意蘊。

在馬克思看來，除了必須對資本主義生產(chǎn)方式進行徹底的根本的革命性變革，還要對整個資本主義上層建筑進行與之相適應的革命性變革。因為在個人利益與共同利益對立根源未徹底鏟除的情況下，國家不可避免地要成為“政治國家”、“民族國家”，不可避免地要成為某種“虛假的普遍物”，進而不可能成為代表全體人民的普遍利益的“真正的共同體”，超階級地建構并奉行“普遍的道德”。于是，無產(chǎn)階級要在物質上、觀念（道德）上實現(xiàn)自身的全面解放，必須“炸毀構成官方社會的整個上層”。于是，在開創(chuàng)“真正的人”的歷史時代以前，無產(chǎn)階級的道德解放必須同階級解放、全人類解放融合起來，無產(chǎn)階級道德自律的現(xiàn)實基礎只可能孕育于無產(chǎn)階級作為“真正人”的自由而全面的發(fā)展之中。只有到了那時，“共產(chǎn)主義者既不拿利己主義來反對自我犧牲，也不拿自我犧牲來反對利己主義”，個人利益與社會利益、集體主義與個人主義、利己主義和利他主義才能真正統(tǒng)一起來，人們在物質交往和精神交往中，“交往”、“聯(lián)合”才可能是“目的”，才可能“充分”；“人與人之間的兄弟情誼”才可能“由于勞動而變得堅實”。

馬克思道德觀絕不是超歷史的道德說教，更不是超階級的道德“詞句批判”，而是在批判與建構相中和、自我與他者相和解、個人與社會相融合、階級意識與歷史意識、科學意識相結合、理論與實踐相統(tǒng)一的社會主義革命與建設中，指向全人類解放和人的自由而全面發(fā)展的實踐道德觀。

馬克思道德觀的當代觀照

以馬克思實踐道德觀觀照當代中國社會道德困境，其中不乏富有現(xiàn)實意義的啟示。

關于道德教育困境。在現(xiàn)實生活中，往往令人困惑的是：中國的教育者們自古就喜歡講“道理”，還把這些“道理”升級為家訓、校訓、鄉(xiāng)約、公德，其實際效果卻變成了道德自律與道德他律相沖突、道德教化與道德選擇相背離、道德崇拜與道德解構相抵消、道德理論與道德實踐相脫節(jié)等種種當下道德困境。多樣的道德困境幾乎有著共同的心理作用機制：“在一個世界里，兒童像一個脫離現(xiàn)實的傀儡一樣，從事學習；而在另一個世界里，他們通過某種違背教育的活動來獲得自我滿足?！蓖敢暦N種道德困境背后的心理作用機制，不難發(fā)現(xiàn)，無論貫穿古今的“道理”宣灌還是現(xiàn)代社會“公德”引導，其本質都是教育者以“權威”之勢站在道德至高點上對被教育者進行“教育”，確切無疑的道德與非道德標準掌握在教育者手中。

在馬克思看來，道德本質上是自律與他律的辯證統(tǒng)一，道德真正內化為內心的行動準則，必然是一種個人精神自由、社會精神多樣狀態(tài)下的精神自律行為，這是道德生成、道德發(fā)展的相對獨立性。認識不到或者有意否認道德的相對獨立性，要么向受教育者提出脫離或超越社會存在發(fā)展水平的道德要求，要么進行道德專制，都不可能達到道德教育的預期理想效果。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馬克思提出了“共產(chǎn)主義者不向人們提出道德上的要求”這一深刻命題。這就要求合理的道德教育，必須同時兼顧道德教育的規(guī)訓向度和解放向度，在尊重道德自身發(fā)生發(fā)展規(guī)律、尊重人的主體地位的前提下，將道德灌輸與道德滲透、道德他律與道德自律、道德教化與道德重構結合起來，將道德教育與人的自由而全面發(fā)展辯證統(tǒng)一起來。

關于道德認識困境。馬克思從人的發(fā)展與社會發(fā)展辯證統(tǒng)一的角度，將人類歷史分為“人的依賴關系”階段、“以物的依賴性為基礎的人的獨立性”階段和人的自由而全面發(fā)展階段。其中，第三個階段是對第二個階段的揚棄、超越，而不是機械否定。就理想的社會主義而言，我國無論在社會制度、指導思想，還是在價值追求等方面都優(yōu)越于資本主義；但就“現(xiàn)實的社會主義”而言，我國仍然處于物的依賴關系階段，還存在著人的勞動異化現(xiàn)象，在很大程度上還沒擺脫物的依賴關系的限制和制約。拜金主義、誠信危機等道德失范現(xiàn)象還大量存在于我們的現(xiàn)實生活中，廣為認同的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處于培育之中。這無疑是當代中國社會種種道德困境的現(xiàn)實生活基礎和深刻社會歷史背景。以馬克思實踐的歷史唯物主義的道德觀觀照當代中國社會道德建設，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無疑是重建道德的價值指南，但正如法國學者L·塞伏所言，“道德理想絕不是有著超驗根源的一種法典，不是生活以外的一種規(guī)則，不是一種先驗的價值論，它永遠不過是現(xiàn)實的一種反映，物質條件在觀念上的表現(xiàn)而已”，解決道德問題不能止于、限于道德領域本身；更不能以空洞、偽善的“道德說教”代替對道德危機背后的社會危機的深刻反思。在這個問題上，我們需要既拒斥道德理想主義，又反對道德相對主義、道德虛無主義。

尤其值得警覺的是，將集體主義與個人主義、利他主義與利己主義機械對立起來的道德理想主義。部分論者認為，集體主義、利他主義正是社會主義道德優(yōu)越于資本主義道德的根本之處。姑且不論“現(xiàn)實的社會主義”與馬克思設想的社會主義在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質上的差距，即使“合格的”社會主義（共產(chǎn)主義），毋庸多言，也不是以社會淹沒個體、機械割裂個人與社會的社會，而是最終實現(xiàn)個人與社會之歷史地辯證地統(tǒng)一的新社會。在這樣的新社會中，個人的生產(chǎn)資料與“社會的”生產(chǎn)資料，個人的關系與“社會的”關系，個人的活動與“社會的”活動，利己的道德與利他的道德，本質上才是統(tǒng)一的。

馬克思對資本主義道德的辯證批判，既不是對“道德”本身的單向度解構（道德虛無主義、道德相對主義），也不是對社會主義道德作烏托邦設想（道德理想主義）；相反，馬克思的道德批判是以實踐的歷史唯物主義對資本主義生產(chǎn)關系下的道德進行對具體的歷史的批判。這種批判最深刻有力之處，就在于它直接指向單向度（規(guī)訓向度）的“階級的道德”。馬克思要建構的社會主義道德，正是規(guī)訓向度與解放向度、利己與利他、個人與社會辯證統(tǒng)一的道德（“真正人的道德”）。以馬克思實踐的道德觀觀照當代中國道德建設，合理界定公私界限，既不損公肥私，也不要求人人“大公無私”；既看到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德與資本主義道德有著本質差別，又看到當代中國社會主義道德與當代資本主義道德的本質差異，絕不是利他主義與利己主義、集體主義與個人主義的機械、絕對對立，同時還認識到合理借鑒資本主義道德建設經(jīng)驗的必要；既看到社會主義道德本質屬性的先進性，又看到社會主義道德建設的具體性、層次性、階段性、長遠性……所有這些，無疑應是當代中國社會主義道德建設的現(xiàn)實選擇。

（作者單位：西南醫(yī)科大學學生工作部、西南交通大學政治學院；本文系西南交通大學、四川省社會科學院和鄧小平故里管理局鄧小平研究中心課題“方法與特性：鄧小平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教育思想研究”的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DXPZX201404）

責編 /張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