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
摘要:本文從影片《霸王別姬》人物形象入手,通對程蝶衣,段小樓,菊仙,袁四爺幾個主要人物性格成因及轉變的剖析,展現(xiàn)了小人物在歷史熔爐中命運的起伏,探究精雕細琢下人物形象的藝術價值。
關鍵詞:霸王;虞姬;人性;命運;悲劇
《霸王別姬》作為華語影片的巔峰之作,透過中國文化積淀最深厚的京劇藝術及其藝人的生活,展現(xiàn)出小人物在歷史洪流之中對理想的堅持以及人性的轉變。陳凱歌對于人物刻畫格外細膩,賦予每一個角色鮮活的靈魂,以人性轉變反思歷史,引人深思。
小豆子自幼生長在妓院,天生的“六指兒”、拉下圍巾后倔強的眼神,無不顯示出這個孩子的與眾不同。母親的妓女身份注定了小豆子兒時“男性形象”的缺失,加之母親從小就把他當女孩養(yǎng),這從小豆子登場的女孩打扮可以看出,為其身份與形象誤認埋下種子。為讓他進入科班,母親狠心切下多余的那根手指,與此同時,也讓他潛意識里產生了“被閹割”的暗示,成為程蝶衣日后性別錯位的開端。進入科班后,嚴苛痛苦的學戲生涯中,師兄對小豆子的關心與照顧儼然填補了小豆子心中缺席的“父親形象”。當小石頭用煙鍋搗破小豆子的嘴之后,小豆子被迫念出《思凡》里的道白“我本是女嬌娥,又不是男兒郎”時,他對自我身份與形象的主觀誤認便開始了,而張公公的侵害無疑使這一錯誤認知完成了心理到生理的轉變。從張公公府回戲班的路上,他不顧師傅反對執(zhí)意收養(yǎng)棄嬰小四,于是頗具深意的一幕出現(xiàn)了:小豆子披著鳳褂充滿母性的懷抱小四,小石頭如父親一般在一旁撫摸著嬰兒的臉蛋,走進了巷子……成角兒后的蝶衣舉手投足千嬌百媚,將戲劇與人生完全融為一體。他謹記師傅的教誨:從一而終,一心想和小樓唱一輩子,然而小樓與蝶衣最大的區(qū)別在于唱戲對于小樓僅僅是個糊口的營生,蝶衣僅僅是他從小一起長大關系很要好的師弟;而對于蝶衣來說唱戲是他人生的全部,小樓是他一個人的霸王。所以,與小樓決裂之后,他唱《貴妃醉酒》、《牡丹亭》、《拾玉鐲》卻不曾唱過《霸王別姬》,在他心目中霸王只有小樓一個,是不可替代的。蝶衣有著對母親深厚的俄狄浦斯情結,然而母親卑賤的妓女身份和狠心拋棄使他產生了對母親的恨意,這種恨意延續(xù)到了同樣是妓女的菊仙身上,加之對其女性身份的妒忌,搶走師兄的醋意,使其對菊仙火藥味由第一次見面蝶衣扔給菊仙一雙破鞋展露無疑。然而人物的復雜關系并未止步于此,童年親情的缺失使成角兒后的蝶衣無比寂寞,給母親的家書寫了燒,燒了寫。菊仙潑辣的性格,妓女的身份,嬌媚的外表與母親無比相似,因此,蝶衣對于菊仙,除了恨意,還處處表露出依賴和留戀,特別是當?shù)露景a發(fā)作,痛苦不能自持。他被小樓捆起,陷入昏迷狀態(tài)。此時,他身體一陣陣發(fā)冷,觸動了童年的記憶,面對菊仙,他出現(xiàn)幻覺,仿佛又回到了幼年,一聲聲,哀哀地說:“娘,水都凍冰了”。這也激起菊仙的母性情結,她將他用衣服一件又一件裹上,抱在懷中,仿佛他是自己曾經失去的那個孩子。蝶衣的偏執(zhí)、純粹與不妥協(xié)自幼年時便表現(xiàn)的淋漓盡致,這種個性在那個動蕩的年代注定是個悲劇,而他的那個自小圓滑世俗的“霸王”為了自保,瘋狂揭發(fā)著他的“虞姬”的種種罪行。盡管文革中小樓傷透了他的心,但對于他的“霸王”,蝶衣終究還是恨不起來,文革結束后,闊別十一年的蝶衣和小樓再次同臺,師兄忘卻了分別的年頭,失掉了往日的王者之氣,甚至連拿手戲《霸王別姬》也唱不全了。蝶衣仍是那個氣閑神定的“虞姬”,小樓卻始終成不了真正的“霸王”。臺上一句戲言“我本是男兒郎,又不是女嬌娥”,蝶衣愣住了,時光斗轉,原來一輩子的癡迷與癲狂不過是一場夢,一場空,于是慘然一笑,拔劍自刎。性別歸位,一切仿佛回到了原點,那個“不瘋魔,不成活”的程蝶衣仿佛從未來過。小樓回身看見自刎的蝶衣劈聲喊出“蝶衣!”,同時眼里滿是驚異與疑惑。緊接著,默默叨念了一句“小豆子”,眼睛里流露出來的卻是深情與釋然。
小石頭自小仗義,善良,尊敬師傅,處事圓滑,愛護師弟,是個鐵骨錚錚男兒漢,壯懷凜凜大丈夫。他為救師傅,救菊仙,數(shù)次板磚砸頭,盡顯豪情。而其在文革中被逼再以磚塊擊頭,頭部流血而磚塊完好,一個完美的暗喻:一個鐵骨錚錚的漢字骨頭軟了。我們痛心的看到:那個為給日本人唱戲而啐泣蝶衣的沒有絲毫奴顏媚骨的段小樓,那個在愛國游行中怒斥盲目的學生正氣凜然的小樓,那個為保護蝶衣與國民黨士兵臺上拼命的小樓,到文革時期卻對蝶衣說出“你吃一回軟兒,那還不是我的霸王你的虞姬”,原來人都是有劣根性的,原來為求茍活,他是可以放棄一切的。揭發(fā)蝶衣的那一場戲有一個細節(jié)充滿深意:小樓起初在揭發(fā)時避重就輕,被紅衛(wèi)兵呵斥,于是開始斷斷續(xù)續(xù),磕磕絆絆揭發(fā)蝶衣,后來越說越順,越說越起勁,像極了小豆子被煙鍋搗嘴之后那段“我本是女嬌娥”的念白,前者完成了人性的淪喪,后者則完成了性別的轉換。蝶衣與菊仙無疑是小樓生命中最珍貴的人,是他寧愿犧牲性命去保護的人,而此刻卻要去“揭發(fā)”,要去彼此傷害,在對方筋肉的跳動中發(fā)出飽含血淚的顫抖地狂叫,那種痛徹心扉之感,比死更叫人痛苦。
無論從性格還是命運,我們不得不把蝶衣與菊仙放在一起來談。菊仙出場跳樓的那一場戲,注定了這個女人不一般,潑辣,剛烈,果敢,自贖逼婚卻又謊稱被“攆出來的”,使小樓不得不收留了他,又表現(xiàn)出了她的聰明和心機?;楹笏恍囊灰庀牒托前舶卜€(wěn)穩(wěn)的過日子,無處不如同母親一樣的保護照顧著小樓,她如同“霸王”留在世俗中的一根線,每當恍惚中“霸王”想同“虞姬”瘋魔時,這根線便將“霸王”拉回現(xiàn)實中來。有一幕令我無比心痛的,文革時期,蝶衣被臨場換角兒,落寞的離去,小樓一氣之下罷演,蝶衣滿心歡喜和驕傲的被“霸王”攬在懷里準備走出劇場,菊仙的一聲“小樓!”叫醒了“霸王”,頭盔兜兜轉轉,最后塞進了蝶衣手里,蝶衣怔怔的將頭飾給小樓戴上,親手將“霸王”拱手送人。京劇改革會上,小樓剛要附和蝶衣,她一聲“小樓!”,并扔了一把雨傘給他,暗示“變天了”,要保護自己……但無論多精明的女人,面對愛情也總有失去理智的時候,菊仙將小樓視作生命的全部,當這個男人負她,棄她之時,她勢必選擇殉情。
有人將袁四爺與張公公相提并論,我個人并不贊同。袁四爺首次出場便目的明確,卻又高明正大,打賞的禮物體面而又深得戲癡蝶衣的歡心,對于“霸王回營走幾步”這種細枝末節(jié)的問題也看得一清二楚,足見其也是懂戲之人,面對小樓的反感并不焦躁,依舊淡定從容,仿佛料定了這場博弈的結局。再次出場,是蝶衣內心最脆弱和痛苦之時,他的霸王正與別的女人新婚承歡,蝶衣披散著頭發(fā),仰臥在椅子上,鏡中袁四爺手持一對斜插入鏡的翎子出現(xiàn),暗示著袁四爺強勢進入了蝶衣的生活和內心。翎子要選活雉雞生取的,餐具要銀質水晶的,愛的是純粹絕美的京戲,連信奉的神明都是他口中“陰陽集于一身歡喜無量”的觀音,無處不顯示出袁四爺?shù)淖非髽O致和完美。個人認為他對于蝶衣并不是愛,而且認為蝶衣“完美”,院中蝶衣想起師兄的離棄黯然落淚,袁四爺并未如同愛人般心疼安慰,而是感嘆蝶衣“一笑萬古春,一啼萬古愁,此境此貌非你莫有”。日據(jù)時期,蝶衣唱《貴妃醉酒》,空中忽降傳單,劇場中頓時四下紛亂,蝶衣仍在臺上旁若霓虹羽衣,風華絕代的旋轉,臺下唯有袁四爺氣定神閑的鼓掌,袁四爺是真正懂戲,懂蝶衣的那個人。蝶衣被控給日本人唱堂會,小樓求四爺出手救人,說出一句“只要就出蝶衣,我們哥倆包銀歸您”的承諾,此時的袁四爺亦是沒落了,但卻依然眼皮都不抬一下的答道“沒你哥倆的包銀,我還喂不起這幾只鳥了”,富貴之時不張狂,貧賤之時不茍且,所謂“守得貧,耐得富”,淡眉靜目之間,便是氣度。而言語間仍不忘的“七步之爭”,挑眉問上一句“霸王回營到底應該走幾步啊”,這份自信與篤定仿佛多年前的淡然不爭亦是早已料定了這場博弈的結局。法庭上,袁四爺一番“辱我民族精神,滅我國家尊嚴”的辯述字字鏗鏘,慷慨激昂,于蝶衣危難之間挺身而出;赴刑場之時昂首挺胸如霸王回營般亮相,如英雄落幕,與小樓的茍且形成鮮明對比,袁四爺才是真霸王。可惜世間情分哪段不是落花無意,流水無情,劇中幾個人兜兜轉轉,卻都離不了同樣的命運。
陳凱歌的此作有別于后期作品--并不急功近利的直白強勢的闡明道理,而是仿佛一個超脫于世的老者娓娓講述著劇中人物的故事,以“程蝶衣”這一形象,悼念“失落的文明”--日漸落寞的京劇藝術,寄托個人理想;以“段小樓”的形象拷問著時代熔爐下丑惡的人性,以其對歷史的重新審視的態(tài)度和對傳統(tǒng)文化的反思精神賦予每一個人物鮮活而又飽滿的靈魂,發(fā)人深省的沉重悲劇感也扣響了每一個觀眾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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