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別康橋》是徐志摩重游劍橋大學之后的收獲,也是新詩史上少有的經(jīng)典,一經(jīng)問世便傾倒無數(shù)讀者,半個多世紀過去了,它的魅力絲毫未減。人們體味它含蓄蘊藉的詩情,贊嘆它雅致妙曼的語言,領受它輕俏婉轉的韻律,欣賞它勻稱漂亮的形式,愉悅之余又常常意猶未盡,甚至有一種抓住形骸放走神韻的感覺。那么,這首詩的魅力究竟何在呢?
初看上去,這只是一首表達莘莘學子對母校深厚情感的詩歌。徐志摩在劍橋大學度過了一段人生中最難忘、最自然、最愉快的光陰,兩年時間里,它不僅接受了劍橋大學文化的洗禮,確立了人生的信仰,而且還充分領受了生活的優(yōu)雅閑適和大自然的神秘美妙。經(jīng)過了世事的紛繁與襲擾之后,他又一次回到母校,仿佛昨日重現(xiàn),星光依舊,花香依舊,康橋依舊。詩人百感交集,再一次投入母校的懷抱,久久不愿離去:“在康河的柔波里,我甘心做一條水草!”沿著康河散步,撐著長篙漫溯,美景似幻,詩人重新領受昔日的美好,沉醉不已:“滿載一船星輝,在星輝斑斕里放歌?!比欢?,“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物是人非,昨日永難重現(xiàn),更何況夢醒時分的游子又要遠行。于是沖口而出的歌聲化作了無言的沉默、無盡的惆悵:“但我不能放歌,悄悄是別離的笙簫,夏蟲也為我沉默,沉默是今晚的康橋”,濃濃的惜別和淡淡的憂傷油然而生。
但是,詩人并沒有就此打住,而是以此為契機,展開了對人生命題的思考?!罢嬲袃r值的藝術作品一定包含著健全的眼光和見識,連接著對人生的品味和思索。”《再別康橋》的真正魅力即在于此。不會有多少人擁有與徐志摩相同的經(jīng)歷,更不會有多少人對“康橋”懷有徐志摩那樣的深情,然而讀過這首詩的讀者卻莫不怦然心動。詩歌藝術的成功是一方面,但最重要的原因是詩人在抒發(fā)自己獨有的那份對“康橋”的依依之情的同時,仿佛不經(jīng)意間觸動了一種普遍的人生感受,即面對得與失的惆悵,從而使作品包含了深厚的人生意蘊。告別意味著失去,相逢意味著得到,人生本身就在得與失之間運行,由無數(shù)個相逢與告別組成。得到知識失去稚趣,得到經(jīng)驗失去單純,得到功名失去年華,人們在不斷相逢與得到,也在不斷告別與失去,直至無可逃逸地告別生命、失去生命。人生中得與失孰多孰少,又有誰計算得清?于是康橋不僅是徐志摩的“康橋”,也成為所有讀者的“康橋”——那生命中過往的、美好的、不可追回的一切。
面對告別,有的人痛苦懷舊,駐足不前;面對失去,有的人悲觀厭世,渾渾噩噩。作為新月派的代表詩人,徐志摩秉承著通脫優(yōu)雅的性情,堅守著積極達觀的態(tài)度,肯定生命、擁抱人生,而這一切都是母校所賦予的。劍橋大學兩年的學習經(jīng)歷,不僅使“大自然的優(yōu)美、寧靜在這星光與波光的默契中不期然地淹入”他的性靈,而且使劍橋文化如生命之水般浸潤著他的全部身心,培養(yǎng)起他紳士文化的人生態(tài)度:生活是藝術,人生是一種表現(xiàn)而不是目的,對人生采取極端認真的態(tài)度又保有精神上的自由通脫,善于在艱難和痛苦中尋求生命的和諧以及性靈的超越,表現(xiàn)出樂觀主義的特性。“我不能讓絕望的重量壓住我的呼吸;不能讓厭世的惡質染黑我的血液。厭世觀與生命是不可并存的;我是一個生命的信徒,起初是的,今天還是的,將來我敢說也是的。我決不容忍性靈的頹唐,那是不可救藥的墮落……”,于是,“無論感受到多么嚴重的人生困厄和生命挫折,他都力求擺脫由此帶來的心靈輜重,在多方面的穎悟和排解中尋求靈性的通達?!薄霸谒松庾x的詩歌之城里,從來都是四通八達的詩思,沒有一條真正的死胡同?!薄对賱e康橋》是最突出的代表,詩人把母校賦予他的通達以一種特殊方式回饋給了母校,同時也告訴我們:逝者已逝,來者未已,人生處處有風流,何不在深情中告別往昔,在瀟灑中繼續(xù)前行,縱使這瀟灑之中隱含著淡淡的憂傷。這樣,全詩最膾炙人口的部分——“輕輕地我走了,正如我輕輕地來;我輕輕地招手,作別西天的云彩”,不僅表現(xiàn)了詩人的灑脫俊逸,也成為所有熱愛生活的讀者追慕的人生態(tài)度和人生境界。
“真正的詩歌就是在這流行的觀點改變之后,甚至于在引起詩人如此強烈反應的問題不再激勵任何人之后,依舊不會改變它作為詩歌的性質?!卑耸嗄赀^去了,曾激起詩人無限情思的康橋之戀,對于今天的讀者而言已顯得過于陌生,也過于遙遠,然而,《再別康橋》卻憑借著它深厚的人生意蘊以及對人類普泛性情感的把握而得以穿越時空,從昨天一直走來,將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連接起來,把你、我、他的距離拉近,在不同時代、不同經(jīng)歷的讀者心中引起永遠的共鳴與遐思,成為“真正的詩歌”。
劉云,教師,現(xiàn)居陜西榆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