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寶元 董青
摘要:組織管理研究科學化的關鍵,不在方法而在方法論上,不在定量關系而在定性邏輯上;在“元問題”上要防患的主要是研究范式、方法和技術上的主流壟斷,而不是研究者多元多重多樣支流派別上相互博弈競爭,任何以“科學化”或“規(guī)范化”要求否定組織管理研究現實針對性或多元實踐性訴求,最終都將會從根本上動搖其科學性根基,束縛其開放拓展的生命活力。鑒于此,本文依照馬克思“歷史與邏輯相統(tǒng)一”的方法論,追溯西方組織管理研究“科學化”主流發(fā)展趨勢“后沿”歷史路徑的基礎上,反思中國本土組織管理主流研究的偏誤及其非科學化偏誤,以資鏡鑒。
關鍵詞:管理學;管理學科合法化;組織管理研究“科學化”;中西學“體—用”悖論
中圖分類號:F2431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176X(2016)05000306
一、問題的提出
轉型期的中國,面臨內外交困的多重挑戰(zhàn)——在人類文明已經進入后現代“外三化”即數字化、全球化和綠色化的大時代背景下,中國社會現代化的“內三化”即工業(yè)化、市場化和城鎮(zhèn)化還在中途徘徊。在這樣內外多重交錯轉型的歷史大背景下,中國管理學發(fā)展與整個人文社會科學特別是心理學、社會學和經濟學乃至政治學等學科一起,必然遭受滯后跟進國際科學化運動蹤跡和前沿走勢同時直面本土化實踐需求壓力和緊迫挑戰(zhàn)的多重矛盾、沖突和困境。
眾所周知,自從中西文明在全球化大歷史中合流碰觸以來,面對西方文明浪潮席卷著工業(yè)化、市場化和城鎮(zhèn)化物質文明以及科學化、民主化和自由化精神文明滾滾而來,我們無論在民族心理上還是在國民行為上都遭遇了前所未有之變局,以及由此而來的巨大壓力、挑戰(zhàn)和沖擊。在這種形勢下,關于文化先進性理念、社會和諧目標訴求和政治意識形態(tài),百余年來舉國上下都自始至終處于左右兩難、先后矛盾、來回糾結的狀態(tài):無論在文化和理論上還是在制度和道路上,往往表現出一種“自信中有自卑、自強中含自弱、自主中受束縛、自立中沒獨立”的矛盾狀態(tài);在國家政策導向和國民實際行動上,要么閉關鎖國、夜郎自大,要么改革開放、崇洋媚外;在學術思想和科學研究上,長期存在著“中西學體用之爭”,特別是沿著“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思路,對西方價值文化及科學精神不求甚解,只在器物工具及方法技術層面上盲目追前沿、趕時髦的傾向,在組織管理研究領域表現得尤為突出。
近年來,在爭建“世界一流大學”的洋躍進競賽中,組織管理研究領域普遍存在形式化定量實證、虛假化科學研究的嚴重偏誤。例如,論文選題往往不從本土需要出發(fā),不追蹤西方長期累積循序漸進、扎扎實實傳承創(chuàng)新的優(yōu)良學術傳統(tǒng),而是急功近利地盲目追求洋名詞、洋術語,以為這就是前沿,好像模仿人家洋人的新說法就是所謂“創(chuàng)新”。實際上,無論哪門學科、哪個學術領域,西方學界所有的新論題、新概念、新知識、新技術和新方法都是經過數十年、數百年乃至上千年長期文明史的“舊積累”逐漸形成的,不知道西方長期歷史“后方”的來龍去脈,你根本不知道人家新在何處、前沿的方向在哪兒,結果只能是跟著瞎起哄,實質上洋(前沿)不到哪里去,也創(chuàng)不了什么新,其行為做派到頭來只能用鸚鵡學舌、東施效顰或邯鄲學步三個中國土語來形容而已。如果弄不好,將定量方法走火入魔地誤用濫用,還有將科學化異化為虛假化、學術變成騙術的危險。
鑒于此,本文依照馬克思“歷史與邏輯相統(tǒng)一”的方法論,追溯西方組織管理研究“科學化”主流發(fā)展趨勢“后沿”歷史路徑的基礎上,反思中國本土組織管理主流研究的偏誤及其非科學化(科學求真缺失以及由此造成的虛假化)偏誤,以資鏡鑒。
二、西方組織管理研究“科學化”歷史演化路徑及其“后現代”轉向
20世紀中葉以來的數十年間,歐美“管理科學共同體”的獨立主流學術活動的大致情景可以這樣來描述:在大學商學院或管理學院的象牙塔中,一群毫無管理實踐經驗、遠離管理實踐前沿而且根本不把管理實踐問題當回事兒但經受過專業(yè)量化管理方法技術訓練的“管理科學家”們,按照類似于自然科學研究的科學模式(Scientific Model)致力于組織管理領域中變量類型歸并、變量關系辨識及其理論構念模型的假設檢驗工作。
他們關注的焦點問題僅僅是:從自變量(Independent Variables,即原因變量或前置變量,也叫預測變量)到因變量(Dependent Variables/Critenion,即結果變量或效標)之間,在不關心但需要排除其影響的前置變量即控制變量(Control Variables)給定不變的情況下,哪些變量屬于影響因果相關關系方向、強度的調節(jié)變量(Moderating Variables),而哪些則屬于自變量借助其中介作用而影響因變量的中介變量(Mediating Variables);在結構方程模型(Structural Equation Modeling,SEM)中,前者在統(tǒng)計學上可以通過檢驗其與自變量的“交互項”對因變量的影響顯著性來識別,后者則通過檢驗自變量對其變化影響顯著性、其對因變量變化影響顯著性以及二者受控制的情況自變量與因變量相關顯著性明顯下降來判斷[1]。
如此這般的組織行為科學研究,要能夠如愿以償地得到想要的“科學結論”,在實際操作層面上顯然會遇到一系列難以克服的技術性障礙。
首先,在研究設計上,不僅要排除、隔離或控制住N個影響效標的外生變量(Extraneous Variables),而且要保障最大化自變量對因變量影響的系統(tǒng)變異(Systematic Variance),并最小化由于隨機波動而導致的誤差變異(Error Variance)。
其次,在變量測度上,要能夠保證可操作性的測量指標與理論模型中所定義構念的一致性和對應性,以及影響效標的變量關系真實性和將結論推廣應用到具體情境之外的普適性。
如果認為“管理科學實際上據說用抽象的構念把管理現象理論化”,而這里所說的“構念”(Constructs),就是研究者為了研究管理實踐中恒定存在(Constant Conjunction)的因果關系而發(fā)展(主觀構造)出來的抽象概念,也就是在理論模型中假設存在的抽象而非具體、潛在而非可直接觀察但有清晰而明確定義的變量。但這里的問題是,面對千變萬化的非線性、非同質且無法試驗控制的復雜組織系統(tǒng),不同研究者模型假設中的理論“構念”或“變量”設置往往具有主觀多樣性,以及調查對象和樣本選擇代表性,心理測量問卷設計和數據采集方式方法等任何一個環(huán)節(jié)的擾動性變化,都會在技術上直接影響到假設檢驗實證研究結論的效度和信度。在這樣的情形下,組織行為學能否像物理學那樣使用大家公認的一組構念如重力、溫度、電磁場、速率和壓強等通過實驗控制去發(fā)展出一整套恒定不變的力學原理,依樣畫葫蘆地通過組織承諾(Organizational Commitment)、組織認同(Organizational Identification)、組織支持感(Perceived Organizational Support)、工作滿意度(Job Satisfaction)和領導—成員交換(Leader-Member Exchange,LMX)等幾個公認的理論構念,最終發(fā)展出描述所有現實組織行為中有限幾條因果關系鏈的普適性原理來[2]。
由于組織系統(tǒng)及其現實動態(tài)運行的非線性、隨機性和復雜性,使一切試圖通過構建幾個有限變量線性相關耦合而成的所謂“理論模型”,以及基于方便調查(其實是隨便而非隨機的抽樣調查)得來的主觀心理測量數據在統(tǒng)計學上進行所謂“假設檢驗”,去獲得具有現實指導意義的“科學結論”之努力,都成為類似于小兒科游戲或開玩笑的事情。
事實也確是如此,從半個多世紀以來汗牛充棟的西方學院派組織行為及管理學術文獻,特別是歐美頂尖學術期刊上發(fā)表的所謂高端實證科學的管理學論文來看,除了在“學術共同體”內造就了一批又一批自說自話、自得其樂且自以為是的“組織科學專家”而外,這種“科學(研究)”態(tài)度和努力猶如在茫茫大海中撈針一般,不僅看不到逼近科學真理的一絲希望,而且與鮮活生動真實的現實組織管理實踐也漸行漸遠甚至格格不入[3]。
沿襲工業(yè)革命(工業(yè)化)歷史背景下發(fā)展起來的科學(主義)革命意識形態(tài),直到20世紀中葉才滯后跟進的管理學科合法化(管理科學化)運動,在進入新世紀之交的后工業(yè)化特別是數字互聯網時代,越來越顯現出其固有的歷史局限性、視界偏狹性和脫離現實自娛自樂性。
首先,由于所研究的問題不是直面現實管理情境而多是閉門造車臆想構建出來的,如此這般的“科學研究”自覺不自覺地陷入一種“為方法而方法”、“就技術論技術”甚至拿著錘子看著什么都像釘子的狹隘思維模式中不能自拔。
其次,脫離現實組織情境、遠離管理實踐前沿而獨立形成的“專業(yè)化學術共同體”衍生出一大群自說自話、自我供給、自我滿足的“職業(yè)化管理研究隊伍”,他們高高在上地生存于自我締造的“高端職業(yè)生態(tài)圈”且自娛自樂津津樂道,擅長用晦澀專業(yè)術語在自己小圈子里認可的“頂尖”學術期刊發(fā)表類似于“俚語黑話”的專業(yè)學術論文,使自己成為不食人間煙火的“不明巨人”或專說人類聽不懂之鬼話的“大仙神人”。
如此,一來二去,這些“管理科學家”似乎忘卻了自己在組織管理實踐“凡間”的本來使命,不是利用簡便易行的科學方法解析并解決復雜而困擾管理者的現實管理難題,而是自淫于用誰也聽不懂的晦澀術語、復雜數理模型和高精尖技術(最好如西洋景魔術場作秀般玩一些高難度技術動作)去解釋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常識性關系,諸如“在其他條件不變的情況下臉蛋漂亮度與尋求工作機率是正相關或負相關的”這樣傻瓜都會有個八九不離十判斷的“科學結論”。
對于這種有些走火入魔的“科學主義”組織管理研究范式,以及相信并堅守“科學原教旨主義”研究范式的“管理科學家”們所陷之兩難尷尬困境,早在五十年前就有學者(Grambsch,1960)明確指出:“盡管所謂的管理科學家大量涌現,發(fā)表于學術期刊的研究論文層出不窮,但一個統(tǒng)一的、具有內在一致性和密切相關性的‘管理科學的產生似乎仍然遙不可及”[4]。五十年后的今天,這種遙不可及的狀態(tài)不僅依然如故,而且越來越有些走火入魔,對此,也早已被圈內圈外人士越來越頻繁、越來越多地提出質疑和批判。
三、近年來中國本土組織管理研究領域科學求真精神的缺失
近年來,在國內組織管理研究的所謂“科學化”運動,早已異化為鸚鵡學舌、邯鄲學步式地炮制所謂“定量實證研究”論文,并且按照“土鱉—海歸—洋人”學術生態(tài)鏈層層競相攀比,其最終學術目標和最高研究訴求就是將自己的所謂成果在歐美一流學術期刊發(fā)表。
由于中國文化中天然缺乏西方傳統(tǒng)文化基因特別是自文藝復興啟蒙而生發(fā)演化出來的科學(主義)精神,在中國管理學界很多學者不熟悉數理模型、科學研究程式和技術,一些有理工科背景的學者雖然熟悉管理工程和技術但仍然缺失真正求真的科學研究專業(yè)訓練,不少年輕學人更是將數學模型、結構方程和定量方法作為快速進入“管理科學殿堂”的捷徑,而在研究心態(tài)、理論素養(yǎng)和方法論上并沒有真正進入到求真務實的科學研究狀態(tài),加上歐美管理學研究先行者本身就存在的歷史慣性及主流壟斷性誤導,以及現行舉國體制下大學研究機構急功近利的國際化攀比驅動等因素,結果就導致了千奇百怪的組織行為學研究生態(tài)亂象。
首先,在基本邏輯層次不清楚、缺乏邏輯自洽的定性分析情況下,直接進入變量構念及其模型假設,并根據不知其樣本選擇是否具有代表性的所謂問卷調查數據,進行定量性統(tǒng)計假設檢驗,就這樣一批又一批大規(guī)模如法炮制出不計其數的“無厘頭創(chuàng)新性成果”。
其次,相當多針對特殊群體(如男性或女性、制造業(yè)或服務業(yè)、核心員工或管理人員)的定量實證性研究成果,所構建的變量假設模型往往大同小異或根本沒有什么差別,僅僅是因為在這個群體里以方便抽樣(其實就是“隨便”而非“隨機”抽樣,甚至連群體同構性要求都不顧及,隨便在街頭、宿舍或培訓班上找些人填寫問卷)得到了些可以用相關軟件自動生成的統(tǒng)計變量數據,就膽大包天地得出這就是某某群體的某變量通過某中介或調解變量在某控制變量下導致某因變量的所謂“研究結論”。
最后,很多初學者誤以為,所謂“構念”就是不管邏輯層次地主觀隨意捏造出一些諸如XX滿意度、XX效能或XX行為等變量,再畫幾個簡單框圖和箭頭指示一下它們的關系,按照常識大概假設它們之間是正相關或負相關,根據所謂的問卷數據作為其統(tǒng)計變量,然后裝進相應的統(tǒng)計軟件自動生成一系列可以在統(tǒng)計上檢驗的相關系數,最后結論說他們事先隨意主觀假設的正相關或負相關,哪些通過了檢驗,哪些沒有通過檢驗,至于連“為什么”都不要解釋就算完事,甚至有些結果解釋不通的問題都不屬于自己研究范圍內的事情。如此這般丟失了求真精神的所謂“管理學研究”,不僅連一點科學性意味都沒有,而且簡直就是赤裸裸的偽科學、反科學的自欺欺人造假行為。不幸的是,如此這般急功近利的普遍浮躁、虛假或造假行為,卻實實在在地成為近些年來國內大學科研機構管理學界令人焦慮不安的“新常態(tài)”。
除了上述基于工科院校專業(yè)背景將管理學“自然科學及工程技術化”的傾向而外,就社會科學視域來看,對其影響最大的還是基于財經院校及綜合性院校經濟學背景將管理學“國民經濟管理化和經濟學帝國主義化”,在以工業(yè)化、市場化和城市化為主題主線的社會經濟轉型浪潮中,一些經濟學家將研究觸角自然而然地延伸到企業(yè)運營管理層面,受計量經濟學定量實證化偏誤影響[5],不少具有經濟學背景且崇尚實證科學化的管理學者走上了“競相展示智力”或“玩數字游戲”的邪路——想出一個研究題目—設定幾個假設—建立構念模型—編制問卷量表—以所謂方便方法采集樣本數據—將數據裝入相關SEM軟件做假設檢驗—驗證變量相關系數并得出結論——不少年輕學者從事管理學研究的根本目標已經背離科學求真精神,其直接功利目的就是為了在歐美一流期刊發(fā)表論文或拿到學位,他們根本不需要為樣本有無代表性、數據真假以及結論是否具有可信性、現實針對性和有用性而冥思苦想或焦慮煩惱[6-7]。
近十多年來,各個學科都從四面八方聚焦于組織行為,并將有關研究成果匯集于組織理論與組織管理學領域,使組織行為學發(fā)展獲得前所未有的跨學科大整合機遇。管理學研究逐漸從宏觀到微觀、從工商企業(yè)組織延伸到政府及非政府組織、從經濟學范式走出逐漸延伸到心理學、生態(tài)學、社會學、政治學多重跨學科整合研究,關于組織公民行為、企業(yè)倫理及社會責任、社會資本及社會企業(yè)家、組織學習與變革型領導等諸多跨學科綜合性問題,成為近年來中國管理學者們聚焦關注并傾力研究的新課題[8]。當然,在研究方法科學化、專業(yè)化和精細化的過程中,同樣受到心理學等學科在研究范式及方法等方面的侵蝕性和誤導性影響。
四、轉型期中國本土化組織管理研究所遭遇的“體—用”悖論
管理學,作為一個引入中國本土直面回應處于特殊轉型期各類組織管理實踐需要的西洋舶來品,其遭遇到理論普適科學化與本土實踐針對性的矛盾、沖突及困惑,與百余年來西學東漸過程中關于“(中學為)體—(西學為)用”之爭,乃至內憂外患、落后挨打、自強不息和學習趕超的“舊常態(tài)”中民族自尊和大國復興歷史大背景,以及當今“新常態(tài)”下所提出的“中國夢”大的時代歷史背景下社會各界圍繞中國特色、中國道路與國際慣例及普適價值所展開的一系列紛紛擾擾爭論爭鳴爭吵,都有著“歷史與邏輯相統(tǒng)一”的夢牽魂繞般勾連。
中國歷史悠久、文化源遠流長,五千年神州大中華,作為“人口眾多、幅員遼闊”大帝國,曾傲然聳立于世界文明民族之林,這種故國悠久文明歷史沉淀在民族內心深處的無比自尊榮耀感與近百年來遭遇外強而漸次沒落形成的自卑屈辱感,一直相互纏繞在國人心頭形成揮之不去、斬不斷理還亂的心魔詭魘,國人心態(tài)上一直莫名其妙固執(zhí)地認為“西洋科技好,中國道德高”、“西方物質文明發(fā)達但精神墮落,故國精神文明高尚而物質欠缺”,因此,在西學東漸浪潮滾滾而來時只想要按照“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思路套路,在“偉光正”的神州故國文化傳統(tǒng)及集權人治計劃體制上學習借鑒或移植照搬一點或一些西方器物層面的“先進”、“時髦”或“時尚”的洋東西,這本身就是一個可怕的陷阱,其實只不過是由于意識形態(tài)遮蔽心智造成的缺乏基本歷史哲學思想底蘊、科學邏輯思維能力而自欺欺人的一套非科學虛假虛妄詭辯學說,這也是百余年來中國人文社會科學難以從傳統(tǒng)文化及慣性思維模式走出且在思想方法上根深蒂固的主要緣由。
近年來,在管理學研究領域,不少中國學人特別是青年學人,甚至留學回來的海歸學者,不注意、不看重或有意無意地忽視西方精神文明的潛心繼承、西方社會“軟文化”土壤環(huán)境的深入考察和西方管理哲學思想的傳承學習,而僅僅在管理工程與技術層面將注意力集中在模仿人家先進的管理技術、方法、模型和工具上;尤其是如黃國光先生所說的那樣,在不了解人家基督教文化基因和科學哲學思想模式,搞不清楚人家社會科學研究的基本預設,更不了解人家當年提倡的“科學實證主義”(Positivism)哲學傳統(tǒng)早已轉向,依然沿襲早期樸素經驗定量“實證方法”從事所謂科學研究,以致于走上了一條只追求形似神不似形式主義、鸚鵡學舌做統(tǒng)計假設檢驗游戲、隨便抽樣編問卷造假數據的偽科學反科學科研歧路。
由于這種思維慣性的強大影響,看似基于中西文化“體—用”合一觀點,將中(東)西文化差異性看做是互補性或不可分割的陰陽兩面,試圖相對于“西學”提出來的所謂“東(中)學”,而一味強調中國傳統(tǒng)文化相對于西方基于科學主義傳統(tǒng)的組織管理哲學之“特色”,試圖純粹以“陰/陽”這種前現代的思維方式為基礎抽象演繹出具有中國特色的一整套“和諧”且“和合”、“全面”還“系統(tǒng)”、“完整”而又“完美”的組織管理理論體系,一不小心都會掉入傳統(tǒng)“中學為體,西方為用”的思維模式陷阱,很可能由此依然誤入歧途,到頭來適得其反,將中國組織行為及管理學研究引入一種反科學主義、反法治精神的反民主且非科學人治道統(tǒng)管理之不歸路。
至于說到與此相反的“西學為體,中學為用”觀點,作為一種文化意識形態(tài)或學術思想方法,時至今日在中國本土(大陸或臺灣)的學術圈里,持有這類觀點的學者自始至終沒有什么市場、不占主流甚至可以說是鳳毛麟角,嚴格地說,幾乎是沒有。實際上,中西文化本身各自都有一個“體—用合一,上下貫通,互為體用”的動態(tài)衍生機制,因而倘若當今中國學者如果對于近代西方科學哲學轉型發(fā)展有相應的了解和深刻的理解,能夠以之為基礎構建本土組織理論的微觀基礎,則中國式“陰/陽”思維將會變成一種后現代智慧。
鑒于此,學習西方社會科學特別是管理學,只有首先老老實實地學習領會并真正導入西方民主自由人權理念、公民社會自主契約治理結構、自由競爭市場秩序及科學求真精神,再回過頭來在策略、方法及技巧層面揚棄借鑒一些中國式“博弈功利算計小聰明”(如麻將圍棋游戲、田忌賽馬博弈或孫子兵法策略)、孔子式儒家生存之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或老子式“大智若愚智慧”(無為而治),這樣才能在人類真善美普適性價值觀大方向指引下抑制假惡丑,發(fā)展出具有普適性應用價值、貫通契合并回應東西方所有組織情景需要的組織管理理論框架體系。
遺憾的是,縱觀近年來國內既有研究文獻及研究生學位論文,這種真正的“西學為體,中學為用”的研究范式可以說幾乎沒有,而其更典型、更普遍、更膚淺的具體表現形式大致有三:
首先,用基于西方語境形成的管理學理論框架,生搬硬套地裝進所謂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特殊語境特別是習用名詞術語,用“國學論語”、“明清故事”、“水煮三國”、“大話西游”、“戲說水滸”等,迎合神州民族文化心理心態(tài)及思維模式給國人大搞“心理雞湯式”管理學普及運動。
其次,西方管理主流研究中既有構念、變量模型、問卷量表及數理檢驗方法,不加改造或稍加改造裝模作樣地灌進沒有中國真實情境和可信實踐經驗支撐的樣本數據,不少學生以為搞學術、做論文就是簡單地用框圖臆造出幾個變量關系,然后憑借自己想象弄出所謂假設1、假設2、假設3等幾種假設關系,再或在路邊或在宿舍隨便發(fā)幾張李克特五級或七級量表問卷讓別人填寫一下,甚至自己按照模型檢驗要求虛擬胡亂填寫(還將此標榜為所謂“方便調查”),而后裝進現成的統(tǒng)計軟件進行自動化“假設檢驗”,于是乎所謂“實證研究結果”就如此這般地搞出來了。
最后,在不了解西方管理研究歷史及其學術脈絡的情況下,一味盲目追逐所謂“國際一流”或“學術前沿”,亦步亦趨鸚鵡學舌般地照搬西方大多基于自由契約法治文化傳統(tǒng)和已進入后工業(yè)化社會情境及實踐需要的管理學術語,諸如“心理契約”、“公民組織行為”、“員工幫助計劃(EAP)”、“企業(yè)社會責任”、“學習型組織”和“變革型領導”等,將之作為前沿前衛(wèi)、時髦時尚的名詞術語,在正處于工業(yè)化、市場化和城鎮(zhèn)化轉型期的中國工商企業(yè)及各類組織管理實踐中,不加分析地到處作秀套用。
五、結論
目前,中國組織行為及管理學研究領域,存在著以“科學化”名義行假科學或偽科學之實的嚴重偏誤,究其原因大致有三重“歷史—邏輯”悖謬及其導致的困境和挑戰(zhàn)。
首先,作為數百年來西方“社會科學化運動”的自然歷史延伸,與心理學、社會學、經濟學及政治學等社會科學乃至人文學科一起,遭遇到的“科學化求真”精神操守問題。
其次,作為半個世紀前西方管理學學科合法化運動的自然歷史邏輯延伸,遭遇到與心理學、社會學及經濟學周邊“兄弟學科”邊界不明、對象不清和研究視角視界錯亂問題。
最后,作為一個近百年來就蹣跚扭捏進入但只是在近幾十年改革開放中才真正引入的“西洋舶來品”,長期伴隨著內憂外患、落后挨打、自強不息和學習趕超的“舊常態(tài)”中關于“(中學為)體—(西學為)用”之爭,遭遇到理論普適科學化與本土實踐針對性的矛盾、沖突及困惑。對此,要按照馬克思所倡導的“歷史與邏輯相統(tǒng)一”方法論條分縷析,才能真正找到中國管理學研究的方向迷失、自我迷失、對象迷失、價值迷失和客戶迷失等重重迷失之根本癥結及出路。
簡言之,面向未來、面向世界,開放心智、交互學習,融入主流、中西合流,多元范式、制衡競爭,以開放的心態(tài)從理念到行動、從體到用全方位全身心接納吸收包括西方管理學在內的全人類文明成果,直面并直接回應中國本土組織情境和實踐管理需要,尋找具有重大理論普適性意義與重大現實針對性意義的研究課題,以多視界、多范式、多元競爭方法、多樣化變通技術和工具展開合作研究,這才是轉型期中國本土組織行為及管理學研究應該遵循的基本法則,也是管理學科合法化運動和大發(fā)展的基本指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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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劉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