薦讀人:甫躍輝
青年作家,曾出版長篇小說《刻舟記》、小說集《動物園》《魚王》《散佚的族譜》《每一間房舍都是一座燭臺》《安娜的火車》等,先后獲華語文學(xué)傳媒大獎年度新人提名、郁達(dá)夫小說獎、十月文學(xué)獎、紫金·人民文學(xué)之星獎等。
老舍是大眾很熟悉的作家,他的故事上網(wǎng)一搜就能看到,我就不啰唆了。老舍的代表作有長篇小說《駱駝祥子》《四世同堂》、劇本《茶館》等,他還寫過不少短篇小說,比如著名的《斷魂槍》《微神》等。這篇《記懶人》寫得很獨特,那“懶”得出奇的人物,似乎一點兒都不“真善美”,但他并不叫人厭煩。讀完這篇小說,你或許還會發(fā)現(xiàn),老舍似乎不再是你之前認(rèn)識的那個老舍了!
一間小屋,墻角長著些兔兒草,床上臥著懶人。他姓什么?或者因為懶得說,連他自己也記不清了。大家只呼他為懶人,他也懶得否認(rèn)。
在我的經(jīng)驗中,他是世上第一個懶人,因此我對他很注意:能上“無雙譜”的總該是有價值的。
幸而人人有個弱點,不然我便無法與他來往;他的弱點是喜歡喝一盅。雖然他并不因愛酒而有任何行動,可是我給他送酒去,他也不堅持到底的不張開嘴。更可喜的是三杯下去,他能暫時的破戒——和我說話。我還能舍不得幾瓶酒么?所以我成了他的好友。自然我須把酒杯滿上,送到他的唇邊,他才肯飲。為引誘他講話,我能不殷勤些?況且過了三杯,我只須把酒瓶放在他的手下,他自己便會斟滿的。
……(此處有刪節(jié))
白蘭地得著了空前的勝利,他坐起來了!我的驚異就好似看見了死人復(fù)活。我要盤問他了。
“朋友,”我的聲音有點發(fā)顫,大概因為是有驚有喜,“朋友,在過去的經(jīng)驗中,你可曾不懶過一天或一回沒有呢?”
“天下有多少事能叫人不懶一整天呢?”他的舌頭有點僵硬。我心中更喜歡了:被酒激硬的舌頭是最喜歡運動的。
“那么,不懶過一回沒有呢?”
他沒當(dāng)時回答我。我看得出,他是搜尋他的記憶呢。他的臉上有點很近于笑的表示——這不過是我的猜測,我沒見過他怎樣笑。過了好久,他點了點頭,又喝下一杯酒,慢慢的說:
“有過一次。許久許久以前的事了。設(shè)若我今年是四十歲——沒心留意自己的歲數(shù)——那必是我二十來歲的事了?!?/p>
他又停頓住了。我非常的怕他不再往下說,可是也不敢促迫他;我等著,聽得見我自己的心跳。
“你說,什么事足以使懶人不懶一次。”他猛孤丁的問了我一句。
我一時找不到相當(dāng)?shù)拇鸢福徊恢朗窃趺聪肫饋淼?,我這么答對了他:
“愛情,愛情能使人不懶?!?/p>
“你是個聰明人!”他說。
我也吞了一大口白蘭地,我的心幾乎要跳出來。
他的眼合成一道縫,好像看著心中正在構(gòu)成著的一張圖畫。然后像自己念道:“想起來了!”
我連大氣也不敢出的等著。
“一株海棠樹,”他大概是形容他心里那張畫,“第一次見著她,便是在海棠樹下。開滿了花,像藍(lán)天下的一大團雪,圍著金黃的蜜蜂。我與她便躺在樹下,臉朝著海棠花,時時有小鳥踏下些花片,像些雪花,落在我們的臉上,她,那時節(jié),也就是十幾歲吧,我或者比她大一些。她是媽媽的娘家的;不曉得怎樣稱呼她,懶得問。我們躺了多少時候?我不記得。只記得那是最快活的一天:聽著蜂聲,閉著眼用臉承接著花片,花蔭下見不著陽光,可是春氣吹拂著全身,安適而溫暖。我們倆就像埋在春光中的一對愛人,最好能永遠(yuǎn)不動,直到宇宙崩毀的時候。她是我理想中的人兒。她和媽媽相似——愛情在靜里享受。別的女子們,見了花便折,見了鏡子就照,使人心慌意亂。她能領(lǐng)略花木樣的戀愛;我是討厭蜜蜂的,終日瞎忙。可是在那一天,蜜蜂確是不錯,它們的嗡嗡使我半睡半醒,半死半生;在生死之間我得到完全的恬靜與快樂。這個快樂是一睜開眼便會失去的?!?/p>
他停頓了一會兒,又喝了半杯酒。他的話來得流暢輕快了:“海棠花開殘,她不見了。大概是回了家,大概是。臨走的那一天,我與她在海棠樹下——花開已殘,一樹的油綠葉兒,小綠海棠果頂著些黃須——彼此看著臉上的紅潮起落,不知起落了多少次。我們都懶得說話。眼睛交談了一切?!?/p>
“她不見了,”他說得更快了。“自然懶得去打聽,更提不到去找她。想她的時候,我便在海棠樹下靜臥一天。第二年花開的時候,她沒有來,花一點也不似去年那么美了,蜂聲更討厭。”
這回他是對著瓶口灌了一氣。
“又看見她了,已長成了個大姑娘。但是,但是,”他的眼似乎不得力的眨了幾下,微微有點發(fā)濕,“她變了。她一來到,我便覺出她太活潑了。她的話也很多,幾乎不給我留個追想舊時她怎樣靜美的機會了。到了晚間,她偷偷地約我在海棠樹下相見。我是日落后向不輕動一步的,可是我答應(yīng)了她;愛情使人能不懶了,你是個聰明人。我不該赴約,可是我去了。她在樹下等著我呢?!氵€是這么懶?這是她的第一句話,我沒言語?!阌浀们皫啄辏蹅冊谶@花下?她又問,我點了點頭——出于不得已?!?!她嘆了一口氣,‘假如你也能不懶了;你看我!我沒說話?!鋵嵞阋部梢圆粦械模患偃缒阏媸菓械玫郊?,為什么你來見我?你可以不懶!咱們——她沒往下說,我始終沒開口,她落了淚,走開。我便在海棠下睡了一夜,懶得再動。她又走了。不久聽說她出嫁了。不久,聽說她被丈夫給虐待死了。懶是不利于愛情的。但是,她,她因不懶而喪了一朵花似的生命!假如我聽她的話改為勤謹(jǐn),也許能保全了她,可也許喪掉我的命。假如她始終不改懶的習(xí)慣,也許我們到現(xiàn)在還是同臥在海棠花下,雖然未必是活著,可是同臥在一處便是活著,永遠(yuǎn)地活著。只有成雙作對才算愛,愛不會死!”
“到如今你還想念著她?”我問。
“哼,那就是那次破了懶戒的懲罰!一次不懶,終身受罪;我還不算個最懶的人?!彼峙P在床上。
我將酒瓶挪開。他又說了話:
“假如我死去——雖然很懶得死——請把我埋在海棠花下,不必費事買棺材。我懶得理想,可是既提起這件事,我似乎應(yīng)當(dāng)永遠(yuǎn)臥在海棠花下——受著永遠(yuǎn)的懲罰!”
過了些日子,我果然將他埋葬了。在上邊臨時種了一株海棠;有海棠樹的人家沒有允許我埋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