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杏

銀杏，我思念你，我不知道你為什么又叫公孫樹。但一般人叫你是白果，那是容易了解的。我知道，你的特征并不專在乎你有這和杏相仿佛的果實，核皮是純白如銀，核仁是富于營養(yǎng)——這不用說已經(jīng)就足以為你的特征了。

但一般人并不知道你是有花植物中最古的先進，你的花粉和胚珠具有著動物般的性態(tài)，你是完全由人保存了下來的奇珍。

自然界中已經(jīng)是不能有你的生存的了，但你依然挺立著，在太空中高唱著人間的凱歌。

你這東方的圣者，你這中國人文的有生命的紀念塔，你是只有中國才有呀，一般人似乎也并不知道。

我到過日本，日本也有你，但你分明是日本華僑，你僑居在日本大約已有中國的文化僑居在日本的那樣久遠了吧。

你是真應(yīng)該稱為中國的國樹的呀，我是喜歡你，我特別的喜歡你。

但也并不是因為你是中國的特產(chǎn)，我才特別的喜歡，是因為你美，你真，你善。

你的株干是多么的端直，你的枝條是多么的蓬勃，你那折扇形的葉片是多么的青翠，多么的瑩潔，多么的精巧呀！

在暑天你為多少的宙宇戴上了巍峨的云冠，你也為多少的勞苦人撐出了清涼的華蓋。

梧桐雖有你的端直而沒有你的堅牢；

白楊雖有你的蔥籠而沒有你的莊重。

熏風會媚嫵你，群鳥時來為你歡歌；上帝百神——假如是有上帝百神，我相信每當皓月流空，他們會在你腳下來聚會。

秋天到來，蝴蝶已經(jīng)死了的時候，你的碧葉要翻成黃金，而且又會飛出滿園的蝴蝶。

當你那解脫了一切，你那搓丫的枝干挺撐在太空中的時候，你對寒風霜雪毫不避易。

那是多么的嶙峋而又灑脫呀，恐怕自有佛法以來再也不曾產(chǎn)生過像你這樣的高僧。

你沒有絲毫依阿取容的姿態(tài)，但你也并不荒傖；你的美德像音樂一樣洋溢八荒，但你也并不驕傲；你的名諱似乎就是“超然”，你超在一切的草木之上，你超在一切之上，但你并不隱遁。

你的果實不是可以滋養(yǎng)人，你的木質(zhì)不是堅實的器材，就是你的落葉不也是絕好的引火的燃料嗎？

可是我真有點奇怪了：奇怪的是中國人似乎大家都忘記了你，而且忘記得很久遠，似乎是從古以來。

我在中國的經(jīng)典中找不出你的名字，我很少看到別的詩人詠贊你的詩，也很少看到中國的畫家描寫你的畫。

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呀，你是隨中國文化以俱來的亙古的證人，你不也是以為奇怪嗎？

銀杏，中國人是忘記了你呀，大家雖然都在吃你的白果，都喜歡吃你的白果，但的確是忘記了你呀。

世間上也盡有不辨菽麥的人，但把你忘記得這樣普遍，這樣久遠的例子，從來也不曾有過。

真的啦，陪都不是首善之區(qū)嗎？但我就很少看見你的影子；為什么遍街都是洋槐，滿園都是幽加里樹呢？

我是怎樣的思念你呀，銀杏！我可希望你不要把中國忘記吧。

這事情是有點危險的，我怕你一不高興，會從中國的地面上隱遁下去。

在中國的領(lǐng)空中會永遠吸不著你贊美生命的歡歌。

銀杏，我真希望呀，希望中國人單為能更多吃你的白果，總有能更加愛慕你的一天。

賞析：

從文章結(jié)構(gòu)上講，《銀杏》可分為三部分。第一部分主要說明銀杏是“中國的國樹”。銀杏不僅有“純潔如銀”的果皮，核仁“富于營養(yǎng)”，而且“是有花植物中最古的先進”，是中國的特產(chǎn)，是我國“人文的有生命的紀念塔”。銀杏是自然物種，祖國是社會事物，郭沫若用“你真應(yīng)該稱為中國的國樹的呀”，將二者巧妙地聯(lián)系在一起。作者對銀杏的思念和喜歡，已經(jīng)遠遠超出了樹種客體的意義，而帶有對祖國的熱愛、禮贊。

第二部分進一步歌頌銀杏美、真、善的高尚品德?！澳愕闹旮墒嵌嗝吹亩酥?，你的枝條是多么的蓬勃，你那折扇的葉片是多么的青翠。”這么美的銀杏，怎不令人折腰？銀杏蔥籠而莊重，端直而堅牢，灑脫而沒有江湖氣，超然而并不隱遁。這樣的品德多么可貴！樹木本身無所謂品德可言，而作者對銀杏真、善、美的稱頌，又寄寓著他對社會中具有高風亮節(jié)人品的禮贊。

第三部分寫人們對銀杏的遺忘。“銀杏，中國人是忘記了你呀，大家雖然都在吃你的白果，都喜歡吃你的白果，但的確是忘記了你呀?！便y杏是“東方的圣者”，又高風亮節(jié)，但為什么有人會忘記它呢？這種反常的現(xiàn)象，出現(xiàn)在社會制度非常黑暗的四十年代國民黨統(tǒng)治區(qū)。本文作于1942年5月，當時國民黨反動派“消極抗日”、“積極反共”，許多進步人士遭到壓制和迫害。所謂“中國人”忘記、冷淡銀杏，恰好反映出這種反常的政治氣氛。郭沫若是繼魯迅之后的又一文化革命的旗手，在惡浪翻滾的政治氣候下，他發(fā)揚了頂逆風、戰(zhàn)惡浪的大無畏精神，思念銀杏，歌頌共產(chǎn)黨人和革命人民：“我是怎樣的思念你呀，銀杏！我可希望你不要把中國忘記吧?！?/p>

與一般散文不同，本篇具有詩情畫意，可稱為優(yōu)秀的散文詩。它有詩的激情，有詩的想象，在語言上也有詩的凝煉之美?！拔嗤╇m有你的端直而沒有你的堅牢；白楊雖有你的蔥籠而沒有你的莊重。”“秋天到來，蝴蝶已經(jīng)死的時候，你的碧葉要翻成黃金，而且又飛出滿園的蝴蝶?！弊x這樣的文字，不正是在讀詩嗎？

（張 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