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非
不要說寫詩。所謂的詩可以繞過去。直接去寫漢語,新漢語,當(dāng)代漢語。如果你寫到家了,它們就是詩,高門檻的詩,繞不過的詩。那是一條隧道,太陽就在出口那里照耀。漢語的光芒照耀著不配照耀的一切。
我們現(xiàn)在看見的詩,還是冰山一角??床灰姷牟糠致裨诖蠛@?。還沒有被發(fā)現(xiàn),所以,還沒有被認(rèn)識。最熱鬧的部分,看上去很高很亮很顯眼,但不要忘了,是冰山下面的力量承載著。過不了太久,那些所謂“山尖尖”便給化掉了,落在水里,痕跡全無。
那已知的,叫別人去知道好了。詩人要成為智者,要我行我素我,要心無旁騖心。詩人最好不要成為聰明的人。到處是聰明的人,太多了,一點兒也不新鮮。非但不新鮮,而且那些撈上來的魚放太久了。我們都知道,魚放久了,情形如何。
小聰明在愚者那里沒用,好像在智者那里就有用似的。
小聰明就像硬幣。人人口袋里都裝著幾枚硬幣而且叮當(dāng)響著。詩人還是要笨一些吧。我們需要笨的詩人。不笨的詩人走著走著就把詩歌丟下了。沒了蹤跡。沒了回響。沒了。
迷失者為什么碰巧都是熱衷于走捷徑的人?
寫詩就是走彎路。我寧可走彎路也不要找捷徑。走彎路可以走很遠(yuǎn),看很多。而抄近路,只是近而已,匆匆忙忙,什么都看不見,看見也沒什么要緊的。況且,世上真有什么捷徑可走嗎?反正我不信,誰信誰去吧,唯有祝福。
詩的純粹而無用正是我喜歡的。
有人兜售煉金術(shù)之后倒在垃圾堆里睡著了。
凡是相信作詩法的詩人,最后都在作詩法上無疾而終。
詞語給世界劃出一道裂痕,我們看見了我們正在看。
真理在表面上?;覊m也是巖石,巖石也是灰塵。不相信的人來自外星。
有比較就沒有真理。有真理就沒有比較。
時間一到時間先說話。誰還有什么好說的?
詩給我們搞明白,為的是讓物理學(xué)把我們搞糊涂。
回到初心上,那里好奇、簡單、無忌?;氐阶杂X上,那里忘我、暢快、無擾?;氐剿貥闵?,那里干凈、通透、無形??傊氐皆姳緛淼牡胤?。
當(dāng)蘿蘑可以叫芄蘭的時候,花開藤上。好久不見。
貯藏種子最好的辦法就是播種。
詞語要碰上要緊事物會發(fā)出奇異的回響。
萬物若不在心上就空無一物。
詞語想歌唱就去找一個詩人。哪個被找到,哪個就是幸運兒。
磚,一開始就不想做別的。磚不想成為石頭和瓦片。如果磚不想成為拱券,房子就塌了。
有那么多石頭想成為金子。那么多瓦片想成為山墻。
想成為廢墟也好。再牢固不過了,在太陽神廟旁邊。
想成為荒野更好。原始,靜謐。那里有生長未來的一切可能。
一切偉大藝術(shù)的門口都有一塊牌子:“游客止步?!钡藗兌冀o看成了“免費參觀”。
世上有許多事情,沒有一件事簡單到誰都可以做好。
陷阱里的人都是聰明人。那不夠聰明的就在樹下。等果子落地。離聰明人遠(yuǎn)一些不會讓你更不聰明。
天才們躲在看不見的角落里??梢钥匆姷亩嗍请s耍和雕蟲小技。
手里還要有幾樣沒用的東西。因為沒用,所以牢靠。
手里應(yīng)該有幾樣笨功夫。笨功夫是不會叫你吃虧的。
老天看見我們忙忙碌碌不忍心,就把好多時間給了無所事事者。
奇跡比比皆是。奇怪的是很多人沒有認(rèn)出來。
四季像一片樹葉那么響亮。
有人要種白菜,有人要黃金鋪地。還有人什么也不要。
凡是一句話說不清楚的,一本書也照樣說不清楚。
在語言的尖兒上,你就可以看見一切,甚至看見了“沒有”。
榆木茶幾上,有我的石榴樹、我的王屋山、我的九寨溝。知道你不信,可是不由我不信。
詩看我們是蠢的、啰唆的、胡鬧的、夸夸其談的,就在水邊等我們醒來。
麻雀有時候用翅膀有時候不用翅膀。
要是我們沒力氣寫自己的詩,那么詩經(jīng)、唐詩和滿世界的童謠對我來說就是擺設(shè)。
最好詩用不著煞費苦心、苦心經(jīng)營。作好的詩就在螞蟻窩的周圍。先找到螞蟻窩再說。
當(dāng)發(fā)現(xiàn)我不能理解陳子昂、王維和曹操的時候,我就看一片樹葉。
沒有隱喻,詩將不詩。反對隱喻的詩人,是不會隱喻、不知隱喻為何物的詩人。在茶館里一定有喝礦泉水的人。他喝他的礦泉水,你喝你的鐵觀音。奧妙就在那里。她不管你怎么看,怎么不看。
假如一個詩人,能把“杯子”寫出來,最后還“是”那個杯子,就應(yīng)該滿意了。說杯子“像”什么什么,哪怕“像”一只打火機,都是順手的事情,從口袋里掏出來就可以了。在語言里,一切都是“像”的,沒有“不像”的東西。倘若沒有隱喻、人人都是啞巴。這里恐怕沒什么要說的。是不是一個好的詩人,就是看,那個詩人在自己的語言里有沒有寫出“是”來。寫“是”的詩人,一定是有所創(chuàng)造的詩人。有的詩人只是寫了“不是”,還有的詩人寫了一輩子的“像”。
敢于在詞語的本義上下功夫,必然會在詩里練就自己的功夫。并不是說,在詞語的本義上,隱喻就不來“干擾”了。它總是藏匿于詩句的縫隙里。這種“藏匿”是語言張力的起點。詞語的本來模樣,就是查個“五代十國”也是厘不清的。過度使用,導(dǎo)致詞語的磨損和貶值。當(dāng)下的詞語有著大量歷史的、文化的、地域的、傳統(tǒng)的“附著物”。這對詩人是個麻煩。詩,作為語言的最高藝術(shù),就是要給短氣的和斷氣的詞語注入活力,讓“詞語”在詩中呼吸,生動,乃至不朽。
“隱喻”不論多么新奇都是權(quán)宜的。但是,沒有不斷的“隱喻”的生成,“本義”也就無法生長。從根本上說,語言是枝葉茂密的大樹,枝干是長久的,樹葉是輪換的。如果沒有詩、語言必死無疑。好在詩人仍在努力,語言繼續(xù)活著。就拿“杯子是杯子”來講,聽起來很簡單,似乎無新意更無深意。其實,那是一種“沒有梯子”的寫作,“靠”的是真本事。不管“杯子”是空是半是滿。杯子是不會變的。因為“不變”,明澈的詞語,碰撞的詞語,透出來的,就是本來的詩,而“像”詩的詩一碰就碎了。
沒有詞語,事物是混沌的,永遠(yuǎn)飄浮在黑暗中。沒有事物,詞語沒有著落,當(dāng)然也無須著落。詞與物同時同在。詞是線索,是鉤子。詞越簡單,越本色,就越可能把事物從原始處拉拽到明白的地方。說先有世界,后有詞語,是不會錯的。但那個“世界”是非人的。沒有詞語的世界,也就是上帝什么也沒說的世界。上帝說,要有光,跟著就來了詞語。詞語來了,事物自然亮起來,透徹起來,就赫然在目了。
每個人心里都有自己的詩。能把“詩”從心里真正“說”出來,詩人就誕生了。有的詩人“說”得地道,有的詩人“說”不好。地道的詩人,不一定是誰都知道的詩人。誰都知道的詩人,一定有詐,不必當(dāng)真?!罢f”不好也不要緊。詩人出口成章,畢竟少數(shù)。不少詩人,專注一生也未必留下幾句好詩。大多數(shù)詩人在半路上就“消失”了,但他們并不知道。詩人都是童話里的國王,這一點他們同樣不想知道。
詩人的詞語對我們是陌生的。因為詩人總是要不一樣的“說”。不一樣的說,把一樣的“詞”化為不一樣了。這需要詩人的“手藝”。有的手藝走高,有的手藝不長進(jìn),各有各的緣故。還有一種詩人,喜歡“?!笔炙嚕灿凶约旱奶锏?。只要別落到“手工業(yè)”的地步,就沒什么不可以的。最好的詩,大概是不顯手藝的詩。讀者看的是詩。要看耍把戲就去雜技場了。況且,詩人的把戲都比較笨拙,往往適得其反。
攝影似乎就是寫作的延伸。注重細(xì)節(jié),并以喜愛的方式傳達(dá)它們,詩經(jīng)是模范。充滿異想,比較任性,好奇心像個總是吃不飽的孩子,米羅是當(dāng)然的導(dǎo)師、盡管他用的是顏料和畫布。沒有禁忌。光是必需的,最好是早上和黃昏。那些細(xì)小的景物一年到頭長在地里,遇見什么就“是”什么。這里的“是”,在眼里不在別處。沒有季節(jié)之分。因為對我而言,只有攝影的一季。一棵蓋住三層樓的古槐和一株火柴棍兒那么高的紫花地丁之間的區(qū)別,僅在于植物分類上。它們在鏡頭里,只是或明或暗的影像而已。
拍什么不要緊,要緊的是怎么拍。在我眼里,一切都是活的。沒有進(jìn)入鏡頭的東西才是死的,虛的。黑暗的,無趣的,多余的。到處都是光。只是有時候我們看不見。萬物藏匿在萬物中。越是明顯的越是隱晦的。所謂的新發(fā)現(xiàn),往往可疑。沒有孩童的眼神和心思,我們手里的照相機大多時候就跟個鐵疙瘩沒什么兩樣。要拍就拍有意味的東西。靚的,好看的,誰都可以抓到鏡頭里,用不著偏要攝影家操勞。在青藏高原,閉著眼睛也照樣拍片子,因為大自然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就等你來按快門。
盡管攝影者比詩人更容易掉進(jìn)水溝里,但仍屬一家。他們不僅被光線、物體和夢幻絆倒,也常常為所謂的技巧、工具和經(jīng)驗所俘獲。他們過于沉迷于自己專注的事物而無法解脫。他們把自我投射在自然王國里,卻特別當(dāng)真地以為主宰了萬物。他們渾身鐐銬,卻相信了自由。他們害怕自己的孤單被攪擾,寧愿活在親手編織的羅網(wǎng)中。仿佛現(xiàn)實是該死的風(fēng)車,唯有不斷的戰(zhàn)斗才讓他們真正安靜下來。他們之所以能夠膛著樹葉過去恰恰是因為不知道陷阱在下面。他們?nèi)绱丝杀麄內(nèi)绱诵腋!?/p>
攝影終于把一個喜獨處、愛安靜的人帶到了更寂寥更孤單的地方。詩歌總是把人往內(nèi)心深處拽,而鏡頭對準(zhǔn)的東西就在眼前。在這個意義上。攝影更熱衷于身外之物。當(dāng)然。心里沒有的東西身外也不會有。所有偉大作品的玄機和光暈,只能來自攝影家的魂魄,而非出于鏡頭和光圈。攝影把“是”挪移到“非”,把“無”凝聚到“有”。唯有相信奇跡的人才可以把奇跡給我們看。雜草叢中的花朵即使枯萎了也那么顯赫。但你一定要“繞開”,去挖掘誰都沒有注意的一縷將要折斷的草葉。你必須時刻告誡自己——取景器是空的。
在詞語和圖像之間,世界和我沒關(guān)系。
詩,松下問童子。詩,言師采藥去。詩,只在此山中。詩,云深不知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