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學祥
這不能怪你,要怪就怪那聲讓你害怕的炸雷。
貴桃勸慰著雅茜。雅茜只是一個勁地哭,什么話也不說。
你不能這樣,你死了,事情敞開了,大家都知道你是怎么死的,姑爹姑媽以后還怎么在村里抬頭做人?
貴桃還在努力勸慰著雅茜,雅茜依舊不說話,依舊哭得很難受。
干旱仍在繼續(xù),從去年冬季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連續(xù)九個多月沒有降雨了。外邊來的打井隊沒日沒夜地工作了三天三夜,水還是沒有打出來。打井隊的一部分人一直在村子附近的田野里、山坡上尋找著,希望能找到那口傳說中被鍋蓋住的井。
貴桃的奶奶和村里的老人們?nèi)タ创蚓?。那些老人們或站或坐在不遠的田埂邊,看著忙碌的打井隊員和轟鳴的機器。打井隊員向老人們詢問是否有鍋蓋井時,老人們都說確實存在那么一口井。當打井隊員問到井的方位時,老人們就說不清楚了。他們告訴問他們的人。誰也沒有見過那口井,只是聽老輩人說過。有一位老人說:
聽老輩人講,那口井好像是在田壩中間,也好像是在一座山上。那口井太惡了,每年只要一漲水,村子里都要死人,死的都是些年輕漂亮的姑娘。后來老人們就用鍋把那口井蓋了,讓它漲不起水,村子里也就太平了。
這不能怪你。
貴桃還在勸慰雅茜,翻來覆去就那么一句話。雅茜仍舊不說話,仍舊哭個不停。
其實貴桃也很難過,她不知道怎么做才能讓雅茜安靜下來,更不知道怎么勸說,才能讓雅茜打消尋死的念頭。除了翻來覆去的那句話,貴桃所能做的,就是用自己的雙手緊緊抱著雅茜,她真害怕自己的手一松開,雅茜就會像剛才一樣,從屋背后的山崖上往下跳。
雅茜跟貴桃一樣大,都是16歲,貴桃只比雅茜大兩個多月。此時此刻、貴桃就像雅茜的媽媽,一邊勸慰哭個不停的雅茜,一邊不停地騰出手來幫她抹眼淚。
雖然說發(fā)生那樣的事不能怪雅茜,但貴桃也不知道,如果不怪雅茜那又怪誰呢?怪那聲炸雷嗎?怪黑夜,怪寂寞,怪雅茜一個人在家獨守空房的孤獨和無助嗎?這些似乎和雅茜發(fā)生那樣的事又沒有多大關聯(lián)。
那是一個蹊蹺的夜晚,干了九個多月的天空突然響了一聲炸雷,接著是一陣閃電,人們都欣喜若狂地認為,老天開眼了,要下大雨了!
那聲炸雷響起時,放假在家的雅茜正在伯父家?guī)吞酶缰v一道他不會做的數(shù)學題??扉_學了、堂哥的暑假作業(yè)還沒有做完。雅茜和堂哥頭對頭在燈下做作業(yè),炸雷突然響了起來,接著是一條火龍般的閃電劃亮天空,所有的電燈就滅了。當炸雷再次響起來,雅茜不由自主地驚叫一聲,就在閃電亮起之際鉆進了堂哥的懷里。
事情就這么簡單,幾聲炸雷,幾次閃電過后,雅茜和她堂哥已經(jīng)躺在了床上。也不知道是誰幫誰脫的衣服,他們赤條條地抱在一起……天亮過后,看到床單上一攤鮮紅的血跡,他們才感到了事情的嚴重性。
雅茜的堂哥選擇了逃避,他揣上父母給他寄來的學費和生活費、離開家,離開了村子。他對雅茜說,這一走他就不想回來了。只有他離開,才能保住雅茜的清白。他說雅茜的成績比他好,好好讀書就會有希望。他離開了,他們犯下的錯就沒人知道,雅茜就還能有機會把書讀出來。
雅茜也想離開,她不知道往哪里去。在家躺了兩天,雅茜做出了決定,她來找貴桃,她想在從崖上跳下去之前,把所發(fā)生的事講給貴桃聽,希望貴桃把她的話轉(zhuǎn)告給她的父母,讓她的父母原諒她。貴桃是雅茜的表姐,也是她的好朋友。貴桃和雅茜在屋背后的大山上坐了大半個上午,最后貴桃把雅茜拉回了家。
那晚上的雷聲硬是蹊蹺,炸雷猛轟了大半夜,閃電也亮了大半夜,結(jié)果只是下了一場小雨,連地表都沒有浸濕。
貴桃,桃妹!
回到家的奶奶第一個總是先叫貴桃的名字,貴桃不在家或者貴桃不答應,她才會叫出其他弟妹們的名字。奶奶不知道雅茜出事,不知道雅茜來到了他們家,更不知道雅茜就在貴桃的房間哭泣。聽到奶奶的聲音,雅茜把哭聲改成了抽咽,肩膀一聳一聳的,沒有停下來。
貴桃拉開房門走出來,叫了一聲“奶奶”。雅茜低著頭從貴桃的身后擠出來,叫了一聲“外婆”。奶奶沒有注意到雅茜的表情,只是說了一聲、茜妹來了,就急急忙忙轉(zhuǎn)身往廚房去了。又回頭吩咐貴桃:
桃妹,我去做飯,你和茜妹去園子找兩蓖菜。吃好飯我們都去幫打井隊找井,找到那口鍋蓋井,我們吃水就不用慌了。
貴桃跟著奶奶走進廚房,貴桃把雅茜身上發(fā)生的事告訴了奶奶。還沒有聽完,奶奶的身體就搖晃起來,手上端著米的木瓢掉到了地上,米撒了一地。
奶奶!貴桃嚇得驚叫起來,急忙上前將奶奶扶住,把奶奶扶到旁邊的一條凳子上。坐到凳子上的奶奶一直喘著粗氣,好久好久才平靜下來:
你是說茜妹想從屋背后的山崖上跳下去?
貴桃說:是的,她很害怕,怕姑爹姑媽曉得后不饒她,怕人們說她是壞女孩。奶奶,我們不能讓她跳下去,我們要幫她。
對,我們要幫她,我們不能讓她跳下去。奶奶接過貴桃的話,對貴桃說:桃妹,你要把茜妹看好,要陪好她,勸住她,不能讓她離開你,更不能讓她從山崖上跳下去。這件事還有誰曉得?奶奶問貴桃。
貴桃說:我問過茜妹了,她說沒有人知道,除了她和她堂哥,她就只跟我說過。
我們不能讓別人曉得。桃妹,奶求你件事,這件事講給我聽就行了、去外面堅決不能講,包括你爹媽、你弟妹他們,還有你姑爹和姑媽,都不能講,都不能讓他們曉得。讓這事爛在我們幾個心里頭就行了,就當沒有這件事一樣,只有這樣我們才能幫得了茜妹。說到這里,奶奶突然像回過神來似的問貴桃:她堂哥那個孽障呢?他不會把這件事情也跟別人講了吧?
貴桃對奶奶說:他跑了,茜妹跟我說,第二天早上天一亮他就跑了,他說他要去遠遠的地方,從此不會回來了。
哦,跑了!跑了好,但愿他從此以后真的不要再回家了!
奶奶來到貴桃的房間,把雅茜抱入懷中,抱得緊緊的,生怕雅茜會從她的懷里離去。奶奶對雅茜說:
茜妹,外婆不怪你,你爹媽也不會怪你,你那個堂哥糟蹋了你,他會不得好死的。茜妹,不管發(fā)生什么事,你還是外婆的好茜妹。
雅茜又哭了起來,而且哭得比之前更加難受。奶奶一邊幫她抹眼淚一邊說:
茜妹,不要哭了。你這樣一哭外婆也難受。你要堅強起來,你要好好讀書,你要考大學,考上大學后讓外婆也跟你一道去見見世面。我跟你講,茜妹,你不要想不開,更不要想著從山崖上跳下去、你可不能有那種想法。你如果死了,外婆會難過一輩子,后悔一輩子,你爹媽也會難過一輩子的。聽外婆的話,啊,你不要有尋短見的想法,你要好好活著,快快樂樂地活著,讓外婆看到你長大讀書有本事。
雅茜還在哭著,哭得無比傷心。奶奶一邊為雅茜抹眼淚,一邊繼續(xù)嘮叨著說:茜妹,不哭了,聽外婆話。這沒什么大不了的事,哪個人的一生都有走錯的時候,錯了,我們還可以退回來,退回來重新再走,就不會再錯了……
雅茜的哽咽依舊沒有停下來。奶奶幫雅茜抹了一把淚,說:
茜妹,我跟你講,我們這里有一口井,井水好得不得了,聽老人講,以前好多女孩像你一樣,受人欺負過后,用這個井里的水一洗就什么都不存在了,就完好如初了。那些壞人為了不讓這些女孩好過,就常來搞破壞,老輩人就用鍋把井蓋起來了。茜妹,這兩天打井隊的人在幫我們找水,他們一定能找到這口井,找到井搬掉大鍋,水就能流出來了。到時用這個井里的水一洗,你就會什么事都沒有了。
真的?貴桃和雅茜幾乎是異口同聲地問。
奶奶說:是真的,老輩人傳下的事,絕不會有假,假的就不會傳到今天了。
中午飯后,奶奶去幫打井隊找鍋蓋井,本來奶奶是想叫貴桃和雅茜也跟著去,雅茜不想見人,不愿意出門。奶奶叫貴桃在家陪雅茜,臨出門,奶奶對貴桃和雅茜說:
你們在家好好休息,找到井我就來叫你們,我們用桶去打水來家洗。
奶奶走后,貴桃叫雅茜去客廳看電視,雅茜不去,說想休息一會兒。貴桃找來兩本流行小說,想叫雅茜和她一起看書。雅茜也不看。
雅茜躺在貴桃的床上,臉對著窗戶,眼睛是閉著的,貴桃以為雅茜睡著了,趕緊鋪開被子給雅茜蓋上,然后去拉窗簾。雅茜動了動身子,睜開眼睛說:桃姐,你不要拉上窗簾,我怕黑。
貴桃重新把窗簾拉開,坐到了凳子上。貴桃說:不怕,你睡吧,我在這里看書陪你。
貴桃把椅子挪到窗戶邊,看著南派三叔的《盜墓筆記》,這是一本很多十六七歲的女孩都愛看的小說。整個假期,貴桃都在看這本小說。正當貴桃看到“只見我旁邊那個女的和我一樣看著那船倉的玻璃,已經(jīng)嚇得呆住了,我覺得好像有什么不對勁,仔細一看,只見她的肩膀上,搭著兩只干枯的手”時,貴桃聽到身后的床上傳來了一聲長長的嘆息。
貴桃回頭,看到雅茜并沒有睡著,而是睜大眼睛看著窗外。雅茜看到貴桃回頭,從床上坐了起來,問貴桃:
桃姐,你說他們真能找到鍋蓋井嗎?鍋蓋井的水真能把受過傷害的人洗干凈嗎?
貴桃說:肯定能找到,他們有那么多先進儀器,一定能找到這個鍋蓋井。那水一定很神奇,能把人洗得完好如初。如果不是那么好的水,古人怎么會舍得用鍋把井蓋住。
雅茜看著窗外,貴桃也看著窗外。窗外正對著的是一片田園,由于干旱、田里什么莊稼都沒有種。田園稍遠一點兒的地方是連綿起伏的大山,山上生長的松樹并沒有因長久的干旱而枯朽,即使隔著一層玻璃,仍能看得到一片濃郁的碧綠。打井隊仍在田園里忙碌著,從窗戶里看出去,只看到高高的鉆塔,看不到任何一個人的身影。
想出去看看嗎?貴桃問雅茜。
不,我不想出去。雅茜說,真希望他們能快點找到鍋蓋井,能快一點兒把水打出來就好了。
貴桃說:會很快的。奶奶他們也去找了,村子里這么多老人一起去找,這個鍋蓋井的水很快就會淌出來。
田壩里的鉆機已經(jīng)鉆到地下近四十米了,水還是沒有找到。打井隊的工程師對帶隊的隊長說,這種喀斯特地貌的地下水很難找到,雨水充沛的時候好像到處都有水,一遇干旱水就都從那些石頭的縫隙中流失了。
打井隊的一部分隊員,繼續(xù)跟著村里的老人們到附近去尋找傳說中的鍋蓋井。田壩被他們找遍了,他們又把尋找的腳步移向田壩附近的大山。在傳說中可能存在鍋蓋井的那些山坡,懷疑有井的地方都被大家找遍了,仍然找不到有井的跡象。這天,他們來到田壩附近最高的一座大山中,他們順著一條從山頂延伸下來的大溝,一邊尋找一邊往山上走。走在那些山洪沖刷出來的大溝里,隊員們?nèi)圆幌嘈派缴蠒芯?,他們認為這些溝是下大雨山洪暴發(fā)沖刷而形成,不會是什么鍋蓋井的井水流出來形成的,很多人仍在質(zhì)疑鍋蓋井是否存在。老人們信誓旦旦地說肯定有鍋蓋井,沒有鍋蓋井老輩人也不會傳下來。有的老人說,以前鍋蓋井經(jīng)常發(fā)大水,一發(fā)水就把田壩里的莊稼淹沒了,不光造成莊稼絕收,有時還會淹進村里最低處的人家去。
奶奶是堅持鍋蓋井一定存在的人。打井隊員和老人們從山腳往山上尋找,奶奶是走在最前面的人。眼看著都已經(jīng)走過半山了,仍未看到有水的跡象,大家越來越?jīng)]信心。就連一些認為鍋蓋井存在的老人都開始動搖了。只有奶奶和極少數(shù)老人認為一定會有鍋蓋井,沒有鍋蓋井。山坡不會被沖出這么大的水溝。
在半山的一個平臺上,有幾個老人不想往上走了。他們在平臺的幾塊石頭上坐了下來。太陽火辣辣地烘烤著大地、平臺上雖然有幾棵樹遮蔭,但還是不管用,每一張臉還是被不斷流出的汗水沖刷著。人們都坐下來休息了,奶奶卻還在四外尋找。有人叫奶奶也休息一會兒,奶奶說她不累。奶奶的臉上也流著汗,也在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卻不想停下來。此時的鍋蓋井,在奶奶的心中,已經(jīng)不只是吃水的希望了,已經(jīng)變成了奶奶對外孫女生命的承諾。
桃姐,我是不是那種不要臉的壞女孩?
??!貴桃驚詫地放下手上的《盜墓筆記》。貴桃說,你不是壞女孩兒,你是好女孩兒,我們大家都認為你是好女孩兒。你也不要這么想,奶奶說了,每個人都會有走錯路的時候,錯了再回頭,回頭重新起步就好了。
我還回得了頭嗎?雅茜說這話時眼睛一直盯著窗外。窗外,打井隊工作的那個地方,高高的鉆塔上,不斷地飄散出縷縷的白煙。
外婆肯定在騙我,不會有鍋蓋井的。即使有,鍋蓋井的水就真的能洗掉我的污漬嗎?雅茜的眼淚又流了出來。
茜妹。貴桃來到床邊,把雅茜的肩膀抱住。貴桃就這樣抱著雅茜,不知道該說什么。
雅茜突然變得很煩躁,她掙脫貴桃的擁抱,推著貴桃說:你能不能到外面去看書,讓我一個人好好靜一會兒。
貴桃說:我要在這兒陪你,我答應了奶奶的,要好好陪你,直到你開心。
雅茜將臉轉(zhuǎn)向面對墻壁,閉上了眼睛,身子一動不動,仿佛真的睡著了。貴桃也離開床邊,重新坐到窗子邊,拿起剛才放下的《盜墓筆記》,她一個字也看不進去。雅茜的話仍回響在她的耳邊:
不會有鍋蓋井的!
貴桃不敢再想下去了,假如找不到鍋蓋井,雅茜從山崖上跳下去的想法是不會改變的。貴桃放下書看著窗外。窗子面對的那個山坡,那片被松樹林覆蓋的某個地方,也許那個鍋蓋井真就藏匿在那里。
尋找鍋蓋井的人們沮喪地從這那座最高的山上走下來,這次他們又是無功而返。從山腳搜尋到山頂,凡是能夠藏匿水源的地方,他們都尋遍了,也沒有發(fā)現(xiàn)傳說中的鍋蓋井。下到山腳,奶奶坐到了路邊的一塊石頭上,眼睛閉著,臉色慘白,身子一動不動,仿佛一棵直立在石頭上的枯樹。這樣坐了一會兒,奶奶睜開了眼睛,對身邊的幾個老人說:
肯定有鍋蓋井的,沒有的話,老輩人也不會亂講的。我們再去找找,不相信會找不到。才這么大一片地,多找?guī)讉€地方,細心點,肯定能夠找到。
見有些老人想放棄,不想再去找了,奶奶說不能就這么算了,好幾座山我們都走過來了,就差一兩座山了,說不定井就在那里呢。
奶奶和兩位老人蹣跚著向火石坡上走去。
火石坡距村子不到兩公里,在四周大山的襯托和包圍下,看上去一點兒都不起眼,就像幾個隆起的大石堆。綿延橫亙在兩條洼地的中間?;鹗虏⒉幌衽赃叺哪切┥揭粯蛹夥迓柫ⅲ雌饋硪〉枚?,是個石頭比土還多的山坡,到處裸露著淡紅色的巖石,不要說樹,連草都很少生長。
陪同奶奶他們尋找鍋蓋井的打井隊員們,勸奶奶他們不要去火石坡上白費力氣了。那個地方他們已經(jīng)看過了,那樣的環(huán)境,是不會有水存在的。
奶奶扛著鋤頭,拄著拐杖,義無反顧地向前走去,誰也不知道她此刻的心思。火石坡那些淡紅色的石頭在陽光的照射下,宛如一片火海,奶奶和那兩個老人就像出征的老兵,英勇地朝著那片火海邁步前進。
貴桃將雅茜的事告訴奶奶時,奶奶首先想到的是去找雅茜,啐一口再狠狠罵一頓,甚至于想把這不要臉的孩子狠揍一頓,再打電話告訴她的女兒女婿,讓他們看看他們的寶貝女兒做下的好事。當貴桃說到雅茜想從山崖上往下跳時,奶奶的所有想法就變了。奶奶決心要挽救雅茜,不管用什么辦法,都不能讓她從山崖上往下跳。
奶奶急中生智,編出了鍋蓋井的水能還給一個女孩兒清白的故事。故事讓雅茜將信將疑、奶奶自己卻被迷住了。奶奶急切地要尋找到鍋蓋井,更急切地希望能夠看到鍋蓋井的水趕快流出來,洗掉她外甥女身上的污濁,讓她重新變得活潑可愛。
雅茜真的睡著了,貴桃輕輕叫了她兩聲,見她沒有什么反應,便把窗簾拉下來,輕輕關上門走到屋外。貴桃想走出院子,走了兩步就停下來、回身從屋里找來一把椅子,坐到門邊繼續(xù)看《盜墓筆記》。只看了不到一頁,貴桃就把書合上了。貴桃站了起來,看到了遠處的鉆井塔,塔頂上的白煙仍在縹緲地游移著,在陽光下一點一點地消逝。院子里的那棵桂花樹上,平時會飛來許多小鳥,它們會躲在樹枝間梳理羽毛,或者互相嬉戲,趁院子里沒人的時候,就跳到樹下來覓食。今天樹上卻看不到一只鳥兒,沒有風吹來,火熱的陽光下,平時看上去充滿生機的桂花樹,此刻也顯得懶洋洋的,仿佛還沒有從干旱的蹂躪中清醒過來。
貴桃很煩躁,她不知道為什么煩躁。她在院子里走來走去,一會兒坐到椅子上看書,每次都是只看一兩行就把書放下了。天太熱,奶奶喂養(yǎng)的那些雞都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院子里靜寂得令人窒息。
貴桃聽到了屋子里的動靜,推開門,發(fā)現(xiàn)雅茜已經(jīng)醒了。雅茜已經(jīng)把窗簾拉開,站到了窗子下,瞪大著眼睛,往窗子外邊看??吹劫F桃,雅茜問:外婆回來了嗎?
貴桃說:還沒有。說完貴桃想去把窗子打開,雅茜用近乎命令的語氣說:
不要開窗子,我不想開窗子!
貴桃看了雅茜一眼,無可奈何地把手從窗子邊挪開。
雅茜說:天都快黑了、不知道外婆他們能不能找到鍋蓋井?要是沒有鍋蓋井,我該怎么辦?
站在窗子邊手足無措的貴桃,聽到雅茜這樣說,也感到了一種沒來由的恐慌。
茜妹,你要相信奶奶,你不要光想著不好的地方,要朝好處想,要想到我們兩個人的友誼,要想到爹媽對我們的好,要想到奶奶對你的好。你死了,讓我們還怎么活?
雅茜沒有回應貴桃,她眼睛紅紅地站在窗前。對于她來說。所有的希望都在那荒唐的一夜被打破了,現(xiàn)在就是想重拾希望,心里的陰影也無法讓她馬上就能見到光明。她心亂如麻,隱約期待著什么,希望能有奇跡在自己身上發(fā)生。
桃姐,我不是個壞女孩兒,我真的不是壞女孩兒!
看到雅茜又要快哭了,貴桃急忙用手扶住雅茜的肩膀,把雅茜拉坐到床上。
茜妹,沒有人說你是壞女孩兒,姑爹姑媽也不會認為你是壞女孩。
桃姐。雅茜反過來抱住貴桃,把頭埋在貴桃的肩膀上。桃姐,以后我們還會是好朋友嗎?你不會嫌棄我吧?
茜妹,看你想到哪里去了,你是我妹,我怎么會嫌棄你呢、我們永遠是親姐妹,永遠是好朋友。
奶奶他們走在通往火石坡的路上。那條路本來在田埂間繞來繞去,干旱讓田里長不出莊稼,奶奶他們干脆就從田里通過了?;鹗略絹碓浇?,太陽照在石頭上,反射出來的光映射到他們身上。那些風化的沙粒把小路鋪成了一條淡紅色的線。越接近火石坡,這條淡紅色的線就越寬廣越明顯。路邊的石頭上、小樹上、草叢里,看上去都變成了粉紅的一片。漸漸地,路上粉紅色的沙粒鋪了厚厚的一層,他們的腳踩上去,揚起一股股灰塵,地上留下了一個個大大的腳印。
奶奶他們來到了火石坡,上到坡頂站了一會兒。他們的腳下到處都是石頭,到處都是石頭風化后留下的粉紅色沙粒。奶奶手搭涼棚向遠處望去,遠處的石頭在陽光的反射下,似乎比腳下的石頭更紅更火熱。奶奶茫然了,她不知道這里會不會有井,鍋蓋井會不會就藏在這些石頭下?
奶奶他們走下火石坡,太陽已經(jīng)西下。他們背對夕陽,身影在陽光的拖曳下,在山道上扯得很長很長。
出水了!奶奶他們走到田壩中間時,打井的地方傳來了一陣歡呼聲。他們循聲望去,看到打井隊那高高的鉆塔上,噴出了一股水柱。三位老人拔腿就往打井的那個地方跑去,可是跑著跑著奶奶停了下來,轉(zhuǎn)身跑上了通往村子的小路。
雅茜坐在床上,一張梨花帶雨的臉放在兩張手掌上,貴桃坐在雅茜身邊,雙手扶著雅茜的肩膀。雅茜已經(jīng)不哭了,眼睛還紅著,面頰上的淚痕依稀可見。
黃昏已經(jīng)來到了院子,桂花樹的影子映在墻壁上,婆娑地晃進房間。貴桃說:
茜妹,太陽下山了,該去做飯了,我們兩個一起做吧。
貴桃和雅茜剛走出房間,就聽到了一陣歡呼聲。透過晚霞、她們看到打井隊那高高的鉆塔上,涌起一條高高的水柱,水柱在夕陽的映照下,釋放出五顏六色的光芒。
村子里鬧鬧嚷嚷的,有人大喊著:出水了!打出水了!
所有的老人和孩子,都從家里涌出來,歡叫著往田壩出水的地方跑去。貴桃和雅茜剛跨出家門,就看見奶奶踉踉蹌蹌地跑來,邊跑邊氣喘吁吁地喊著:
桃妹,茜妹。找到鍋蓋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