嗜古喜藏磚瓦硯

歐忠榮

阮伯元喜藏古磚，有齋室號“八磚吟館”。其《毗陵呂氏古磚文字拓本跋》云：“曩余在浙得漢晉八磚，聚之一室為‘八磚吟館?！比詈唷跺酃P談》卷十二亦言：“家兄在浙江時，曾集所藏八磚，自黃龍以至興寧，極為修整，因于節(jié)署東偏別立‘八磚吟館，與同人觴其中?！?/p>

伯元后將所藏漢晉古磚悉改制成硯，其《定香亭筆談》卷四云：“浙西碑石無漢晉古刻，惟磚文獨多，予得西漢五鳳五年磚一、東漢永康元年磚一、西晉建興四年磚二、東晉咸和二年磚一、興寧二年磚一，皆制為硯。又有奉華堂硯，南宋宮中物也?！?/p>

莫輕區(qū)區(qū)五鳳磚

伯元所藏古磚改制硯中，以西漢五鳳五年磚硯名聲最著。

嘉慶三年，伯元將所藏磚硯攜至京師，翁方綱見之，專門為其中之五鳳五年磚作《五鳳五年磚記并詩》（見《定香亭筆談》卷四。翁氏集則以“五鳳磚記”“五鳳五年磚歌”為題，收錄《復(fù)初齋文集》卷五、《復(fù)初齋詩集》卷五十二），極為推許，謂此一磚也，可以見工度，可以見史法，可以見書勢，并云：“莫輕區(qū)區(qū)一方墣，多少寶刻難齊肩。”

翁氏記中，還提及一方“五鳳二年石”（其任提督廣東學(xué)政時，曾以端石摹刻此石碑文，是硯后歸紀昀）。歷史上，有一樁關(guān)于“五鳳二年”碑刻是磚是石的公案，朱彝尊認為是磚，翁方綱以其為石。故翁氏《五鳳五年磚記并詩》末二句云：“欲為竹垞解嘲否？五鳳此刻方真磚?！毕伦ⅲ骸爸駡撘郧肺屮P二年石目為磚。”翁氏意：五鳳二年之刻為石，五鳳五年之刻才為磚。

李富孫《校經(jīng)庼文稿》卷十七之《漢五鳳三年磚硯拓本跋》，有述阮伯元所藏五鳳磚硯之來由。跋云：“右漢五鳳三年磚，家作舟族祖得于海鹽城外古寺頹垣中，有‘五鳳三年造陽文篆一行。喜劇攜歸，因?qū)儆讶宋峋穹宽綖槌?，篆文在右?cè)，并識有‘竹房琢三字。錢萚石（載）少宗伯見之作銘辭，張君芑堂（燕昌）為鐫于上下側(cè)方。后歸儀征阮云臺師，以為古磚第一品。大興翁覃溪學(xué)士賦長歌一篇……而以竹房竟為元之吾邱衍，則繇未知得硯之所自也……此硯磚，宜為云臺師鑒賞而寶愛之?！?/p>

據(jù)李氏言，是硯乃其“家作舟族祖得于海鹽城外古寺頹垣中”而“屬友人吾君竹房斫為硯”。翁方綱在《五鳳磚記》中云：“萚石家澉浦，芑堂家海鹽，皆吾子行居游之地，而萚石、芑堂若皆不知有吾竹房者，何也？”翁氏所言之吾子行、吾竹房，即元人吾邱衍，其字子行，號竹房。翁氏把此“竹房”當作彼“竹房”，方有此疑問，故李富孫謂翁氏“而以竹房竟為元之吾邱衍，則繇未知得硯之所自也”。

不過，此磚阮伯元及翁方綱皆稱“五鳳五年磚”，而李富孫稱之“五鳳三年”。查翁氏記，云“五鳳五年”之“下‘五字視上‘五字稍長”，李氏或把下“五”字作成“三”字解讀？嘗見某拍賣會有阮伯元臨五鳳磚軸，伯元落款中有云：“余藏五鳳四字磚，覃溪先生審以為五年?！笨磥怼拔迥辍敝拔濉弊植⒉恢庇^，故觀者對同一磚有不同之解讀。

李富孫（1764—1843），字既汸，一字薌沚，浙江嘉興人，嘉慶六年拔貢生。阮伯元撫浙，李富孫肄業(yè)詁經(jīng)精舍。著有《校經(jīng)庼文稿》等。

又，阮伯元學(xué)生陳文述《頤道堂詩選》卷一，有《西漢五鳳五年磚硯歌為云臺師作，用覃溪光祿韻》，詩末有句云：“此磚書勢兼史法，老輩考定推翁（方綱）錢（載）。亦如陽官馬印太平鏡，好事往往哦長篇。竹房誤認嗜古失，未必難跂曾洪肩?！币嘌约罢`認竹房。

陳文述（1771—1843），初名文杰，字譜香，又字雋甫、云伯，后改名文述，號退庵，又號碧城外史、頤道居士等，錢塘（今浙江杭州）人，嘉慶五年舉人。少以詩名， 阮伯元以杭州諸生之詩，文述為第一。曾入伯元幕下，后官知縣，多惠政。

猶剩青陵臺一寸

阮伯元署河南巡撫時，曾得一古磚，上有古文字三，伯元經(jīng)考證，知為“青陵臺”三字。

陳文述《頤道堂詩選》卷九《青陵臺磚硯歌》序中，述及此硯之出處：“阮云臺師撫豫，得古磚于衛(wèi)輝之野?！庇泄抛?，經(jīng)考證，“則是青陵臺磚也。青陵臺為宋康王思舍人韓憑妻所筑，事見古樂府。《太平寰宇記》以為在河南道濟州鄆城縣，《一統(tǒng)志》以為在開封府封邱縣界。其為六國時磚無疑。師制為研，搨本見示，因作此詩?！痹娫疲骸败饺叵坏讬烟矣?，苔花繡篆凝香乳。怨女貞魂不可磨，一片青陵臺下土?！薄皾h宮有客珍殘瓦，金谷何人識故磚。玉蟾蜍水涵清淚，欲起蘇卿譚軼事。樂府誰繙烏鵲歌，香魂不化鴛鴦字。彤管新編待補亡，千秋古墨自生香。西行莫更尋銅雀，漳水東流自夕陽。”

舒位《瓶水齋詩集》卷十四，亦有《青陵臺磚硯歌》，序云：“硯為阮云臺中丞所藏”，上有三字，“中丞以《六書正偽》考之，知為古文‘青陵臺字也。”詩云：“琵琶歇絕胭脂暈，猶剩青陵臺一寸。鴝鵒紋斑碧血飛，鴛鴦篆小黃泥印。石不能言鏡不圓，誰從香徑更懷磚。昔年楊柳樓臺下，今日琉璃硯匣邊。磨洗煙苔掃落葉，密字相思粉蛾貼。只應(yīng)淚滴玉蟾蜍，定有魂飛驚蛺蝶。東南初日照扶桑，西北浮云墨瀋香。但看金谷樓頭月，莫管銅臺瓦上霜?！笔窃娮饔诩螒c十五年。

舒位（1765—1816），字立人，小字犀禪，號鐵云。大興（今屬北京市）人，生于吳縣（今江蘇蘇州）。乾隆五十三年舉人，屢試進士不第，游食四方，以館幕為生。博學(xué)，工詩，善書畫。著有《瓶水齋詩集》及雜劇多種。

古磚瓦硯藏尚多

阮伯元所藏古磚瓦硯，尚有多種。阮亨《瀛舟筆談》卷十二記：“兄（指伯元）于嘉慶甲子（九年）得陽曲申氏所藏二十余瓦，以‘千秋萬歲等九瓦入貢內(nèi)府，余皆藏之祠塾，曾拓其文為譜研第二圖?！?/p>

伯元有破琴研，傳為宋復(fù)古殿瓦所琢。嘉慶四年，翁方綱作《破琴研詩四首》，詩云：“復(fù)古瓦追復(fù)古畫，淞江夢接浙江潮。偃松來證蘇齋偈，古寺禪心未寂寥（自注：蕓臺侍郎得此研于浙中，相傳宋復(fù)古殿瓦所琢）?！薄笆衣呦艺?，萬籟空山靜吐吞。本自無弦何有破？墨云一片古松根?！薄岸嗍埋屉`書，天風(fēng)環(huán)珮意何如。尚嫌不及陽冰篆，誰省緘題智永初？”“岳色河聲筆絕塵，邢房短軸仿誰因？淡交一笑依迦葉，重覿平生竺道人（自注：昔年得吳蓮洋手書此事，因乞宋芝山畫之）。”（《復(fù)初齋詩集》卷五十三）

伯元又曾購得黃易以武梁祠祠闕碎石所琢之硯。嘉慶十三年翁方綱作《徐星伯編修購得秋庵所拓武梁祠像》詩中，有句云：“昨得阮公札，研背金銘驥。”下有注云：“此祠闕碎石有畫一馬，旁題‘此金二字，余不可辨，黃秋庵琢為研，今為阮中丞所購得也。”（《復(fù)初齋詩集》卷六十二）

黃秋庵即黃易，字大易，號小松、秋庵、秋影庵主等，齋堂有小松齋、秋影庵、小蓬萊閣諸名。能詩、工書、善畫、精篆刻。喜集金石文字，廣搜碑刻，著有《小蓬萊閣金石文字》等。黃易于乾隆五十一年訪得武梁祠堂畫像原石，據(jù)其《秋庵得碑十二圖》之《紫云山探碑圖》記：“紫云山石室零落，古碑有孔，拓視乃漢敦煌長史武斑碑及武梁祠堂畫像……次第搜得前后左三石室，祥瑞圖、武氏石闕、孔子見老子畫像諸石……”翁氏所云“祠闕碎石”之“祠闕”，當即黃易所云之“武氏石闕”。是硯為阮伯元在黃易去世后第六年所購得。

天津博物館藏有“清黃易摹武梁祠畫像石硯”，硯面右上角有刻字云：“漢武氏石室碎石柱，因材為研，補刻缺字。黃易?！北趁婺】虄扇宋锛耙圾B頭，硯四側(cè)皆有銘刻（見蔡鴻茹《中華古硯100講》之第24講）。津博所藏之黃易硯拓片，《廣倉硯錄》有錄。則黃易以武梁祠碎石所制之硯，原或不止一方，津博所藏之硯，是由“武氏石室碎石柱”所制；而阮伯元所得之硯，是以“祠闕碎石”制成。

阮伯元又嘗得隋宮瓦。嘉慶十八年，伯元作《隋宮瓦》詩，云：“隋宮黃土迷蕪城，大雷小雷春草生。玉勾金釵掘已盡，荒原還有耕夫耕。我過蕪城見耕者，拾得隋時故宮瓦。但有雙環(huán)四出紋，惜無文字周迴寫。回雁宮，芳林門，知是何方檐溜痕？流珠堂，成象殿，建瓴形勢分明見。一規(guī)翠，閱千年，只宜琢就圓池硯。麝煤響搨寫隋書，護兒先錄來家傳?！保ā?揅經(jīng)室四集》詩卷十）則此片隋宮瓦，伯元亦已改制成硯。

《蘭千山館名硯目錄》收錄一方“吳鳳凰三年磚硯”，硯匣上有銘云：“八磚精舍珍藏?！保`書）“漢富貴磚世多有之，吳磚較為難得。今是磚‘鳳皇三年字跡明顯，知出于吳代無疑。寶而藏之，俾子孫世守勿替焉。道光八年，阮元。”（行書）鐫“阮元印”。硯之一側(cè)，有廷濟款銘，云：“吳孫皓以鳳皇紀年，是磚必出于吳。今蕓臺相國羅而致之八磚精舍中，洵瑰寶也。廷濟。”

是硯之疑點在：

一者，“八磚精舍”乃張廷濟之齋名，阮伯元為之書額；而阮伯元藏磚之室名“八磚吟館”。二人乃“當事人”，齋名絕不會有張冠李戴之誤。此硯若為阮伯元搜羅得來后贈給張廷濟，因而致（作“送給”解）張氏之八磚精舍中，尚可解釋；若是伯元自己珍藏、“致（作‘放置解）之八磚精舍中”，張廷濟為之題銘，則二人皆錯題齋名，難以解釋?？剂慷祟}銘之用語，若贈物與人，即使自己覺得物有多珍，禮數(shù)上一般不會要求對方對獲贈之物要好好“珍藏”“寶而藏之，俾子孫世守勿替”。若用于自銘自勉或寄語后代，則為硯銘中所常見。故撇開齋名不論，兩則題銘在語氣上以后一種情形更為合適。唯一能說得過去的是：阮伯元得硯后，在硯匣上題了“漢富貴磚世多有之”云云之行書銘自藏，后把此硯送給了張廷濟，張在硯匣阮銘右邊補上了“八磚精舍珍藏”六字隸書，并在硯側(cè)題銘。然隨之問題又出現(xiàn)：難道伯元題硯匣時，已想好日后把此硯贈送給他人，于是在匣面右邊提前預(yù)留了讓他人刻字的位置？而張叔未題銘，只言“珍藏”“瑰寶”，無一表示感激之字，合常理否？

二者，阮伯元之題銘，時在“道光八年”，張廷濟之銘雖無時間款，但從張氏“今蕓臺相國羅而致之八磚精舍中”之“今”字，可推測：一是阮伯元“羅”硯與“致”硯之時間相距不遠，二是張叔未題銘與阮伯元“羅而致之”之時間亦應(yīng)相差不遠，均應(yīng)約在伯元題銘之道光八年或稍后。然伯元直至道光十二年八月方有協(xié)辦大學(xué)士之任，在此之前皆不可稱“相國”。道光八年時，伯元在云貴總督任上，其此前二十五年及此后十五年，四十余年間與張氏皆未見面（據(jù)阮伯元《張叔未眉壽圖說》），伯元若真贈硯張氏，要托寄，確需費時較長，但再長也不至于要五年。

是硯存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