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衛(wèi)國
2015年9月初的一天,我在太原市北園街散步,遇見離休老畫家、原太原市美術家協(xié)會主席王暗曉先生。一見面,他就對我說;“告訴你一個消息:你的老鄉(xiāng)姚天沐不在了!”我一聽頗為震驚,忙問:“消息確切嗎?”他說:“確切!前幾天在太原去世的?!?/p>
王暗曉先生也在北園街居住,我們平時經(jīng)常見面。他早知道我與姚天沐是福建同鄉(xiāng),交往甚多。
我回到家,連忙給居住在省文聯(lián)宿舍的姚天沐夫人去電話詢問,證實姚天沐先生是患病醫(yī)治無效于8月22日在山西大醫(yī)院辭世的,享年85歲。我當即向姚夫人表示慰問,希望她節(jié)哀順變,保重身體。同時,我在姚老住院期間,未能前去探望,為此表示歉意,因為我一直以為他還在北京居住,不知道他已回到太原。姚夫人說:我們驚動的人很少,很多朋友都不知道。
按中國民間的說法,姚老享年85歲算是高壽;但在科技發(fā)達的今天,活到百歲的(特別是藝術家)也大有人在,所以對于姚老辭世,作為同鄉(xiāng)和朋友,我尤感痛惜!回憶我們之間以前的交往,歷歷在目,仿佛就發(fā)生在昨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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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天沐先生1930年生于莆田,我1940年生于永春,家鄉(xiāng)都在閩南,是地地道道的福建老鄉(xiāng)。我和姚天沐先生是上個世紀70年代在運城互相認識的。
1963年我畢業(yè)于廈門大學中文系,分配到山西省運城師范學校擔任語文教師。1971年夏調到運城地區(qū)革命委員會政工組宣教辦公室、文化視導組工作。有一次,省文聯(lián)幾位畫家下來運城地區(qū)采風同時輔導群眾美術活動,我參與接待。經(jīng)人介紹,我認識了姚天沐先生?!拔幕蟾锩币郧埃谏轿鞴ぷ鞯母=ㄈ撕苌?,特別在文化系統(tǒng)更是難遇。所以我們一見面倍感親切。經(jīng)交談,得知他是在1955年從東北魯迅藝術學院繪畫系畢業(yè)分配到山西工作的,曾在太原第二師范學校當過美術教師。1956年,他就調到山西文聯(lián)工作了。我們相識時,他已經(jīng)發(fā)表不少畫作了。他年長我10歲,參加工作和出成績都比我早,所以我理所當然對他畢恭畢敬,言必稱“老師”。但他態(tài)度友善謙和,一點架子都沒有,對我也很尊重,于是我也就把他當老大哥了。
姚天沐先生在晉南有個畫家朋友叫張振發(fā),他們曾在1964年共同創(chuàng)作大型年畫《群英赴會》,參加全國第四屆美術展覽,引起轟動,作品被中國美術館收藏。恰好張振發(fā)是我在運城地區(qū)文化系統(tǒng)的同事,他多次對我提起過姚天沐。我從而對姚天沐的謙遜態(tài)度、繪畫功夫和敬業(yè)精神有了進一步了解,也增加了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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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從東南沿海僑鄉(xiāng)分配到黃土高原山西工作,都面臨一個扎根落戶的問題。
1963年與我同系同屆分配到山西的廈大畢業(yè)生,共有50多人,最后只留下六個人(包括我在內),其他都“孔雀東南飛了”,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難以適應本地艱苦的自然環(huán)境和生活條件。
大學畢業(yè)時,我本來有條件留在福建工作,但我抱著“四海為家”的情懷,積極主動要求到北方艱苦的地方去。不過,進了娘子關以后,看到有許多起伏的山巒和縱橫的溝壑,竟然只裸露石頭和黃土而沒有植被覆蓋;接著又看到被稱為“母親河”的黃河,竟然是挾帶著大量泥沙造成嚴重水土流失的滾滾濁流。這些在福建僑鄉(xiāng)看不到也想不到的自然景觀,確實大大地震撼了我,使我的內心感到沉重。
在這方面,姚天沐先生為我樹立了榜樣,他不但很快適應這里的環(huán)境和生活,而且熱愛上這片古老神奇的土地。三晉大地雖然沒有閩南金三角的溫潤氣候和秀麗景色,但卻有悠久的歷史、燦爛的文化和豐富的資源。尤其令人向往的是,它是中華文化的重要發(fā)祥地之一。當年分配到山西工作時,姚天沐毫無怨言。他堅信:只要奮發(fā)圖強,這里照樣有施展才能的天地。他的決心和意志令人佩服。
姚天沐曾經(jīng)對我講述扎根山西的一些趣事。他分配到山西以后,第一年被分配到師范學校當美術教員,第二年調到省文化局美工室,第三年調到省文聯(lián)畫報社。本想安定下來搞點專業(yè),哪知又掀起了一場轟轟烈烈的“反右斗爭”。他被說成“與右派劃不清界限”,于是被下放到晉中農村去“鍛煉改造”。他在勞動之余,不顧疲勞和別人的議論,拼命地畫畫。他走到哪里,屁股后面一群村童也跟到哪里。混熟了,孩子們編起順口溜來逗他,一見姚天沐,就齊聲喊:“老姚老姚你站站,給我畫個老漢漢!”
全民煉鋼時,姚天沐被當作強勞力打發(fā)到山上去背礦石。不分晝夜地連續(xù)作戰(zhàn),搞得他筋疲力盡。有一天,他背著礦石在山上行走,感到體力不支,便就地休息,掏出干糧充饑。不一會,忽然聽見一聲吆喝,他大吃一驚,抬頭看時,一位氣勢洶洶的民兵逼近眼前。那個民兵厲聲訓斥他:“你這小子,我早注意你了!背礦石不夠分量,又磨洋工!走!上指揮部!”姚天沐被他用槍押著,乖乖地向指揮部走去。指揮部設在一個簡陋的臨時搭起的席棚里。一個穿著樸素的中年農民正往外走,一見姚天沐就高聲叫起來:“??!是老姚,什么時候來的?”姚天沐定神一看,原來是縣上一位有名的農業(yè)勞動模范,曾經(jīng)讓他畫過像。老朋友相見,緊緊握手,又拉呱起來,仿佛什么事也沒發(fā)生過。勞模說:“我就是指揮部的指揮。你這個秀才別再去背礦石了,就留在指揮部當參謀吧!”就這樣,姚天沐由一名勞工一躍變成參謀。
這段不尋常的生活,為姚天沐以后的創(chuàng)作打下了雄厚的生活基礎。下放結束返回省城時,他帶著數(shù)不清的人物素描、水彩畫和數(shù)以千計的速寫,真是“滿載而歸”!他感到幸運,經(jīng)常對人說:“我的創(chuàng)作所以出現(xiàn)新的轉機,正是從下放開始的。這段生活,對我一生來說,實在太重要了!”1959年,姚天沐同一個山西姑娘結婚。這只從閩南木蘭溪飛來的“南鳥”,就這樣在黃土地上“筑了巢”。
對于在山西扎根安家,我也是和姚天沐先生一樣,懷有堅定的決心和信心。俗話說:他鄉(xiāng)日久亦故鄉(xiāng)。后來我也和一位晉南姑娘結婚,成為在黃土地“筑巢的南鳥”。如今,回想起當年受的苦,不但不覺得苦,還覺得有甜有樂,韻味悠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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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省美術家協(xié)會恢復工作以后,有著“海外關系”的姚天沐先生,在美術事業(yè)獲得巨大成就的同時,在政治上也得到信任和重用。1980年當選為省美協(xié)副秘書長,并且光榮入黨;1984年擔任省美協(xié)秘書長;1988年當選為省美協(xié)副主席,并被評為國家一級美術師;1992年,被山西省委省政府授予“山西省優(yōu)秀文藝工作者”稱號,并享受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1995年,當選為山西省美術家協(xié)會主席。同時,他還連續(xù)數(shù)屆當選為中國美術家協(xié)會理事、中國版畫家協(xié)會常務理事。
“文化大革命”結束、國家實行改革開放政策以后,出身華僑家庭的我,也徹底擺脫了“海外關系”的束縛和羈絆。1979年7月,我光榮入黨,而后擔任了地區(qū)文化局副科長、行署外事僑務辦公室主任。1985年4月,我從運城調到省城,擔任山西省僑務辦公室主任。卸任后,又擔任過《山西外事與僑務》副主編、省外事僑務辦公室離退休老干部黨支部書記,后來還返聘擔任《山西省志外事僑務志》編委。
很幸運,我的辦公地點在迎澤大街國際大廈,與省文聯(lián)大廈為鄰。于是乎,我與姚先生的交往就多了起來。他舉辦畫展等美術活動,都與我商討并邀請我觀賞;他出版新作或掛歷,都不忘贈送一份給我。而我不僅把他當同鄉(xiāng)、兄長和朋友,還因為他有“海外關系”而把他當作工作對象和服務對象,列為“山西僑界文化名人”。我們有什么事就互相告知,互相交流、鼓勵,可以說每次接觸之后,都有一股暖流在全身涌動,都有一股向上力量在洋溢激勵。
我在少年時期,對美術就很愛好。后來因為對文藝、歷史更有興趣,就放棄對美術的鉆研了。但我仍然喜歡欣賞世界名畫,觀摩美術展覽。調到省城從事僑務外事工作以后,有了一定的便利條件,我結識、交往的美術家多了,就采訪和報道他們的藝術活動和成就,采訪和報道的對象從中國擴展到外國。我先后在國內刊物和海外刊物報道過中國美術家力群、新加坡美術家劉炕、澳大利亞美術家姚迪雄、美國美術家丁紹光等等。我的報道得到姚天沐先生的肯定和鼓勵。
對于近在咫尺的美術家姚天沐先生,我當然是“近水樓臺先得月”了。我數(shù)次與姚先生進行深談,對他的生平經(jīng)歷和創(chuàng)作生涯進行了解。隨著對他了解的深入,我對他的敬佩之情也日益增加。積累的素材多了,我就在媒體上報道他。1992年,我在《火花》雜志第3期發(fā)表了《南鳥北巢》;2004年4月,在山西省歸國華僑聯(lián)合會官網(wǎng)發(fā)表《山西僑界文化名人姚天沐》;2008年1月,又在省僑聯(lián)官網(wǎng)發(fā)表《深情贊頌黃土高原的出色“歌手”——記著名畫家姚天沐先生》;2011年11月,又在省僑聯(lián)官網(wǎng)發(fā)表《震撼、熏染和欽佩——觀摩姚天沐畫展》等等。我用我的拙筆,將姚天沐先生的拼搏歷程,特別是他在繪畫藝術上的探索、成就和特色,向社會各界(特別是僑界)人士介紹,使人們和這位人品和作品俱佳的畫家拉近了距離。說實話,我在報道他的同時,我自己也增加了對美術事業(yè)的了解,從他事跡中得到不少的啟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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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好友,我羨慕姚天沐的幸運。他一生都得到高人指點,得到貴人提攜,而沒有受到小人的撥弄和作梗。十幾歲時,就得到仙游籍美術大師李耕先生的教誨。在東北魯迅藝術學院美術部學習的時候,授業(yè)的都是國內美術界享有聲譽的老師。分配到山西工作后,遇到的同事都很友善,配合默契,合作愉快;遇到的領導如蘇光、力群等,都是知人善任的行家高人。這對他創(chuàng)作道路上的進步和政治思想上的提高,都是一種正能量的輸入,很有推動作用的。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也可以說明姚天沐為人坦誠正派,團結同志,同時謙虛謹慎,刻苦學習,容易與人相處,容易博得群眾擁戴和領導賞識。作為一個“外鄉(xiāng)人”,能夠很快與群眾打成一片,融入當?shù)厣鐣?,施展自己的才華,取得驕人業(yè)績,跟他為人有很大關系,也是值得其他“外鄉(xiāng)人”學習借鑒的。
姚天沐的版畫成就,在全國都是名列前茅的,在國外也是很有影響的,但他原來并不搞版畫。在大學里,他學的是繪畫系,水彩、中國工筆花鳥、山水、人物、油畫等等,樣樣都學過,唯獨沒有學過版畫。他的畢業(yè)創(chuàng)作《草原之歌》是水彩畫;1962年參加全國美展并在《美術》雜志發(fā)表的《平型關》(合作)是漆刻;1964年被中國美術館收藏并入選畫冊出版的《群英赴會》(合作)是年畫;后來陸續(xù)在全國展覽并出版的《在艱苦創(chuàng)業(yè)的日子》、《乘勝前進》是中國畫工筆人物畫。
就個人興趣喜好而言,我更欣賞的姚天沐的版畫,他的版畫最能震撼我的心靈,最能夠在我思想上產生共鳴。例如“文革”前創(chuàng)作的 《今年更比往年強》《迎春》《豐產田》《豐收喜訊》和《育種試驗》,以及“文革”后創(chuàng)作的《滿院春光》《晨曲》《山村夜色》《穿辣椒》《棉花姑娘》《棗鄉(xiāng)之秋》,以及前些年推出的《山脊梁》和《這方土地》等等,都是十分接地氣的不朽佳作??此破胀ǖ狞S土高原上的風光景色和人物活動,經(jīng)過畫家的概括描繪,賦予了深刻的內涵和時代精神,升華成為主題鮮明、內容豐富、風格獨特、韻味雋永的藝術品。觀眾(讀者)在欣賞的同時,不禁心馳神往,將自己的情感融入作品的意境之中,熱愛這片土地,以生活在這片土地為幸為榮。
蒼茫的黃土地,滾滾的黃河,山坡上的羊群,蒼勁的棗林,古樸的窯洞,以及包著頭巾的農民……這是姚天沐版畫中最常出現(xiàn)的場景和人物形象,也是我這只“南鳥”再熟悉不過的、在夢里無數(shù)次出現(xiàn)的場景和人物形象。姚天沐數(shù)十年扎根在這片土地上,以農民的喜而喜樂而樂,長期地觀察、提煉、概括,并深情滿懷地去刻畫表現(xiàn),去縱情謳歌,形成了他作品中所具有的獨特的地方特色和個人風格。而我則通過姚天沐的作品,去發(fā)現(xiàn)美,感受美,從而愛上這片土地,毫不動搖地扎根這片土地。
我欽佩和頌揚姚天沐對人民大眾的深沉熱愛和強烈的社會責任感,欽佩和頌揚姚天沐的巨大藝術成就,欽佩和頌揚姚天沐的鍥而不舍的刻苦鉆研精神。作為同鄉(xiāng)好友,我當然引以為榮;也因為身旁有一位在北方“筑巢”的學習楷模而感到幸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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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后代也有愛好美術的或者從事美術事業(yè)的,幸運地得到過姚天沐先生的教誨指點。
一個是定居在美國加州的我的女兒林妞。她生長在山西運城,畢業(yè)于康杰中學,赴紐約城市大學留學時攻讀的是會計學,獲得學位后從事的工作是生物科技企業(yè)的財會工作。但她喜歡美術,屬于業(yè)余愛好者。2000年返晉探親時曾在我的陪伴下,到省文聯(lián)宿舍拜訪姚天沐先生。她是我扎根山西以后,開的“花”,結的“果”。姚先生一看非常高興,并同我們合影留念。姚先生耐心地講述了水墨畫的基本知識,并當場演示作了一幅《松鼠圖》。我女兒看到姚先生氣定神閑在宣紙上潑墨走筆,不一會就使一群“身輕如燕,一躍如飛”的可愛小松鼠,活靈活現(xiàn)地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高興得不得了?;氐矫绹螅€經(jīng)常提及這次經(jīng)歷,說從姚老師那里得到的藝術陶冶和美的享受,令她“永志難忘”。
另一個是我的外孫女馬易爾。她也生長在運城,自小熱愛美術,在康杰中學念書時就知悉姚天沐先生,內心甚為崇敬,盼望有朝一日能當面求教。2010年10月下旬,“姚天沐從藝六十年美術作品回顧展”在山西美術館舉行。當時,她正在“太原善知鳥美術學?!睂W習,便與幾個同學前往參觀。在展覽大廳,她們幸運地遇見了姚天沐先生。姚先生親自引領她們參觀一些作品,暢談創(chuàng)作過程和體會。姚先生還就“美術與生活的關系”等問題,對年輕學子提出了自己的一些真知灼見,并與她們合影留念。后來馬易爾考上了中國傳媒大學南廣學院,專攻美術設計,至今念念不忘姚先生的教誨,說姚先生的指教讓她的“思路頓開,終生受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