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蓮
他只是在鐵軌上打了個盹
我在春風(fēng)里穿行的時候,哈達(dá)圖正舉行盛大的賽馬。
我不會騎馬,甚至騎驢都不敢。膽小倒在其次,主要是我對這些不感興趣。我總是被另外的一些物事吸引,比如:一縷風(fēng)吹過,一朵花盛開,一只蜻蜓盤旋……當(dāng)然,一只馬在原野上奔騰,踢起陣陣塵土,也總會讓我目眩神迷,不能自已。可從來沒有想過要駕馭它,從來沒有。
我覺得自己就是一匹野馬,春天來臨的時候,總是迫不及待地沖向原野,撒歡奔跑。何況,一場微雨過后,馬蓮花開滿山坡,就像從天空扯下的片片云彩,輕得讓人不敢觸碰,藍(lán)得讓人心疼,猶如一場夢。我穿行在原野上,守著春天,守著東風(fēng),守著馬蓮花,像守著一個天大的秘密。春天來臨,我總是這樣興奮。我想對北歸的大雁說,想對總是忙碌的螞蟻說,想對一塊紅色的石頭說,甚至想對滿天的星星說??墒钦f什么呢?不知道。我在野外遇到哈達(dá)圖的牧羊人老伍的時候,他正坐在石頭上對著天空發(fā)呆。他的羊散落在山坡上,靜靜吃草。我隨著他的目光看,天空什么也沒有,只有幾朵白云,悄然移動。我從他身邊經(jīng)過,他沒在意,依然望著空闊的藍(lán)天。我不由自主又抬起頭望天,依然是那幾朵白云,形狀也沒變。好久,他緩緩移回了視線,問我:“貓女子,你瞭甚了?”我反問:“ 你瞭甚了?”
他笑:“大爺甚也不瞭?!蔽艺f:“那你抬起個頭,看甚了?”他笑:“甚也不看?!蔽液芤苫螅骸澳悄闶遣t那幾朵云彩了?” 他看了一眼,又抬頭:“云彩有甚看的了?”我也抬頭,原來那幾朵云彩早已幻化得不成樣子,只留下飄忽的絲絲縷縷。我繼續(xù)問:“那你看什么?”他不再言語。這時,一對大雁飛過,我恍然大悟:“大爺,你也有個說不出的秘密?”他轉(zhuǎn)頭:“鬼嚼甚了?甚秘密?”我想他也一定如我一樣,不想說出或無法說出這個秘密。我笑著跑開:“大爺,你一定是有個秘密?!彼晃胰釉诓菰谋澈?,就如我被拋在春天的謎團里。我重新揣著滿肚子無法言說的秘密,走在春風(fēng)里。身后傳來老伍吆喝頭羊的悠長的聲音,接著就是一串沙啞的歌:“大青山的石頭烏拉河的水,一路風(fēng)塵我來呀么看妹妹……”
我回到村里的時候,村前的大片原野上,已經(jīng)熱氣騰騰。五月的馬蓮花開得正美,原野里,一叢一簇,到處都是。花的藍(lán)與天空交相輝映,你簡直分不清哪是天空,哪是花叢。騎手們,有的牽著韁繩,靜靜等待,他的馬搖擺著頭,漂亮的馬鬃,猶如姑娘的秀發(fā),垂在脖頸;有的已經(jīng)跨在馬上,不斷調(diào)整著自己的身體,他的馬在他身下配合,不時打個響鼻,像是被潔凈的空氣嗆了一下。我總是被空氣嗆著,我想馬也是,就覺著這匹馬格外的親近,簡直是我的好朋友;還有的環(huán)摟著馬的脖子,一副深情的樣子,附在馬耳邊,訴說著什么動聽的話……村口井邊擠滿了人:老人們盤腿坐在草叢里;小孩子們坐在石槽邊沿,有的干脆躺在槽里,仰望著藍(lán)寶石一樣的天空,另一個小孩子撩起他的衣服,抓他的肚皮,笑聲就傳播開來;最好看的是姑娘們,三個一群,五個一伙,勾肩搭背,竊竊私語,美目盼,巧笑倩。有的手里拿著一束或一朵馬蓮花,鼻子邊嗅嗅,然后拿眼睛瞧著那些茂騰騰的騎士。我看見二姐穿著一雙露著腳趾的布鞋,她靠在艾枝的身后,悄悄把兩只腳,縮呀,縮呀……我不知道她要把它縮到哪里去,最后我看到她用另一只沒破的鞋踩著破了的鞋,正好掩蓋住了那個破洞洞。我低頭看著自己的鞋,是三哥穿過的,破爛不堪,恨不得五個腳趾都露出來。我自己笑出來,因為我覺得我的腳趾頭,像我一樣,不想被憋在臭烘烘的鞋里,爭先恐后要從破洞里跑出。我使勁把腳趾頭從里面戳出破洞,一下子,有三個腳趾全部沖出。母親正好看到,一巴掌打了過來:“你個傻貨,再戳,你的鞋就飛了?!蔽矣行┪?,不過確實是,再用力,鞋幫與鞋底就要分家了。
大哥和二哥坐在井邊的紅膠泥土堆上,我挨著他們坐下來。他們的騎馬把式不好,所以從不參加賽馬。二哥好歹還會騎,大哥卻是馬背都不敢上。大哥手里拿著一棵嫩草,一截一截地吮吸草節(jié)里的汁液。我把我從地里摘的黃芥嫩苗給他。春天的時候,草木崢嶸,困了一個冬天的植物,和我們一樣,突然生機勃勃起來。草原上太少可吃的植物,但這難不倒我們,尤其是我。首先是地里悄悄長出的“辣麻麻”,那是一種貼著地皮長的草,葉子呈鋸齒形,形成三角形的形狀。刨出它的根,細(xì)細(xì)的,白白的,輕輕搓去根皮,就可以吃了,辣辣的,麻麻的,泛著絲絲的甜;然后是“狼泡泡”,也是貼著地面長的草,葉子邊緣泛紅。它的根可比“辣麻麻”粗多了,味道也好許多,顏色也好看,微紅色。有了“狼泡泡”的日子,“辣麻麻”就沒人吃了。我們一群小孩子,拿著鏟子,到田里去,首先占地盤,把發(fā)現(xiàn)的“辣麻麻”或者“狼泡泡”圈起來,以示有主。圈的形狀不一,以與別人區(qū)別。然后再漫不經(jīng)心地挖??墒?,再過些日子,胡燕來的時候,這兩種就都不能吃了。老人們說:“孩子們,不要吃了,胡燕擦了屁股了。” 我們就會很沮喪,有不甘心的,偷偷挖出來,卻發(fā)現(xiàn)澀得無法下咽。但我從沒有怨恨過胡燕。我家屋檐下住著一窩胡燕,每年它們從南方歸來,重新住進(jìn)的時候,我也最開心。我已經(jīng)忘記了它們用“狼泡泡”擦屁股的惡習(xí)。胡燕飛回的時候,我家的窗戶就可以打開了,用棍子支起。我站在家里窗臺上,倚著窗戶,聽著南風(fēng)吹進(jìn)來,柔軟得像二姐的手,撫上我春天里也同樣分外柔軟的身體,看著像穿著黑緞子衣服的胡燕,雙雙飛入飛出,呢喃私語。我想知道它們說什么,就努力屏住呼吸,仔細(xì)聽。可是,卻最終沒有明白。我覺得自己好無能,很不開心。好在不久,它們的小寶寶就要出世了。我最喜歡在下雨的時候,站在窗臺上,仰頭看它們的窩,小雛鳥從窩口,伸出尖尖的嘴,張得大大的,像要接住屋檐上滴瀝的雨水,嘴角黃黃的,可愛極了。有一次,我生病了,母親給煮了雞蛋。我留了個蛋黃,趁母親出去,趕緊爬上窗臺,踮起腳尖,想將蛋黃從窗口喂給小胡燕。可是,還是夠不著,我從地下拿上小板凳來,放在窗臺上,重新爬上去,小心翼翼地將蛋黃伸到窩前,小胡燕喳喳叫著,爭著張開口,擠向我手邊。我一點一點地喂它們,生怕喂不到某一個??缮碜油蝗灰粋€趔趄,連人帶凳子,摔倒在炕上。母親聽到聲音,跑回來。我身上很疼,卻不敢哭。母親問:“你這是作甚了。一個女娃娃,登高踩低的,不像話!”我說:“我拿雞蛋喂小胡燕來?!蹦赣H瞪大了眼睛:“快不要胡說了,你的東西能輪上別人吃,更不要說胡燕了。”我很著急:“真的,不信,你看個。”母親笑了,不再理我。我很傷心,為她把我想成是一個吃貨,為她不理解我。
胡燕來了以后,“狼泡泡”是不能吃了,可是這時候,莊稼就長起來了。麥子、蕎麥、莜麥、黃芥、土豆……這里頭,黃芥最好,它的莖,在未開花前,是可以吃的。我們偷偷去地里采摘,掐上一大把,截成同樣長短的小段,扎成一小捆一小捆,裝在衣服兜里,隨時拿出來,去掉皮,甜而汁液充盈。這當(dāng)然不能讓大人看到,他們會批評我們,說又糟蹋了莊稼??墒俏铱吹酱蟾缢蔽萸o,就毫不猶豫地把裝在兜里的黃芥小段給了大哥。大哥拿起一看,頓時變了臉:“你又掐去來,說了你多少遍了,不要糟蹋莊稼,不要糟蹋莊稼!你這個娃娃,真是‘做官不覺民受苦!”我馬屁拍到了馬腿上,心里頭怒火“轟轟”升起,可是不敢罵他,在家里,我最怕大哥。大哥最有學(xué)識,什么“沈萬山”什么“曹操八十三萬大軍過黃河”,他隨口就能說出許多掌故來。我是個故事迷,總纏著大哥給我講。有一次晚上,大哥被我纏得沒辦法,說:“大哥給你講‘曹操八十萬大軍過黃河吧?”我高興地安安靜靜躺在被窩里。大哥坐在炕沿上,抽著旱煙,不緊不慢地說:“曹操帶領(lǐng)著八十三萬大軍,連夜趕路,直達(dá)黃河邊,他指揮戰(zhàn)士們一個挨著一個過河。‘滴咚一個?!边^了一會又說:“‘滴咚一個?!痹龠^一會又說:“‘滴咚一個?!比缓笥质情L長的間隙。我有些不耐煩,著急問:“大哥,后來怎么樣了,為什么老是‘滴咚???”大哥呵呵地笑:“你著急個甚?才過了三個,總共八十三萬呢!”我才知道他在糊弄我,扭過頭去,不一會兒也就睡著了。
我“噌”地從他身邊站起,一邊走一邊嘴里嘟囔:“看你那個勁氣,灰個泡!”卻不敢高聲罵出,怕他再不給我講故事。二哥卻向我擠眉弄眼,意思是給他,他要吃。我才懶得理這兩個連馬都不會騎的兄弟,揚長而去。二哥撿起一塊小石頭,使勁扔過來:“灰個泡女子!”這時候,我看見素葉從姑娘群里走出,走到大哥身邊,挨著大哥坐下。二哥看了素葉一眼,又一通擠眉弄眼,然后趕緊起身走開。
村書記老謝站在已經(jīng)排成一列的騎手旁邊,手里拿著一根馬鞭。騎手們待在各自的位置,馬兒不肯消停,不斷地?fù)P蹄,擺動著身子。騎手們手握韁繩,不斷調(diào)整自己與馬的姿勢,等待老謝馬鞭在空中的那一聲脆響,然后箭一樣飛出。老謝甩鞭雖不是最漂亮的,但卻也氣勢奪人。草坡很遠(yuǎn)的地方,有一些人,手里舉著小紅旗,不斷搖擺,以示與老謝聯(lián)系。老謝口里含著哨子,手里拿著馬鞭,舉起手與遠(yuǎn)處的人作了一些手勢,突然,就瞪大眼睛注視面前這一溜騎手。騎手們拉緊韁繩,把馬調(diào)整到蓄勢待發(fā)的狀態(tài)。這些馬也真聽話,那一刻都弓起了脖頸,甚至連氣都呼吸得輕了,如人一樣屏氣斂神。只見老謝慢慢將頭側(cè)過,手中的鞭桿,倏忽一下?lián)P起,鞭梢飛向天空。老謝手腕接著一抖,鞭梢在空中旋出了一個漂亮的弧線,那迅疾的過程,能讓人看到那個白色的線條,凌厲而優(yōu)美。鞭花璨起,清亮尖厲的聲音,連著他口中的哨音,同時響起。騎手的手幾乎同時抖動,馬兒也幾乎同時奔騰,一躍已是好遠(yuǎn)。我被這種景象震住了,雖然只有十幾匹馬,但在我眼里,真是萬馬奔騰的景象。我的嘴巴大大的,好久都無法合上,眼珠一動不動,朝著騎手們飛奔的方向。甚至眼前飛過的我平時的老朋友們,蝴蝶呀,蜻蜓呀,螞蚱呀,都沒能影響我的注意力。我是一個多么喜新厭舊的人。雖然后來,我悄悄對田野里的這些昆蟲們道過歉,但終沒有去掉我的愧疚之情。但此刻,我被這種壯麗景象迷住了,原來騎馬可以如此漂亮與激動人心!直到遠(yuǎn)處傳來歡呼聲,我才意識到我張大的嘴巴與直勾勾的眼神。這是我經(jīng)歷的第一次賽馬,也不能這樣說,是我記事以來的第一次賽馬,也是最精彩的一次。后來,很少有這樣規(guī)模的比賽,即使有,也是三五個,兩三個要好的年輕小伙子,在野外自個兒賽一賽,那情形,實在不能與這次相比。再后來,沒人比賽了。我看到的是,馬在田野里,拉著犁,默默地懶散前行著,身后翻起一列列深黑色的土,我似乎聽到它們的嘆息,但它們嘆息什么呢?我不知道,只是總生出莫名的憂傷,類似于孤獨,或者也不是。草坡越來越少,被開墾的土地越來越多,馬也就越來越多地加入耕田的行列。有一年,我上初中,春天的野外,沙塵暴,刮得昏天黑地。我周末返校,走在路上,看到兩匹馬,拖著四鏵犁,翻著田地。我捂著鼻子,瞇著眼睛,不讓沙塵進(jìn)入。昏昏惚惚中,我聽到其中一匹馬仰頭打了個長長的響鼻。我不知道,它或許是被沙子嗆著了??墒悄且豢?,我著著實實感到凄涼與無奈。那時候,我學(xué)習(xí)了《黔之驢》,我并沒覺得驢子愚蠢,反而為其無奈。就像此刻,馬拉著鏵犁。漫漫塵沙中,行走在田間地頭。
得第一名的是后村的生生,他興奮地?fù)u動著手中的韁繩,他的馬也跟著旋轉(zhuǎn),仰合。在姑娘們的驚呼聲中,策馬穿過了她們,嚇得姑娘們四散,像七零八落的花瓣。我能看到馬蹄上的草屑,在空中飛揚??墒?,我身邊的畢力格卻說:“唉,要是老伍上,哪有他們的事!”畢力格是村里唯一的蒙人??墒俏乙稽c不覺得他有蒙人的樣子,因為他不說蒙語,且戴個眼鏡,文文弱弱的,一點也不彪悍。我轉(zhuǎn)向他,他正對著旁邊的人說:“你們沒見過老伍當(dāng)年在草地,真是騎馬好手,鷹一樣?!毖劾锸茄瞿降纳裆N蚁肫鸾裉煸绯吭诤笊狡屡龅嚼衔榈臉幼?,像個落窩草雞,哪里有鷹的樣子!我經(jīng)??吹嚼销椩诳罩邪肯瑁敲锤?,那么高,甚至要高過藍(lán)天??墒牵粋€俯沖下來,像一陣強勁的旋風(fēng),“呼”一下,就叼住了雞,“噌”一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沖入藍(lán)天。根本不給你眨眼的機會。在我心里,老鷹簡直就是神,令人恐懼而敬畏。老伍那個樣子,怎么可以和老鷹比呢?旁邊的人說:“老伍也老了,現(xiàn)在不行了?!碑吜Ω裾f:“鷹老了也應(yīng)該是鷹,不是胡燕兒?!笨墒钱吜Ω窠又謬@了一口氣:“毀了,草原上毀了一個好獵手,就像蒼天少了一只雄鷹,可惜??!”雖然我并不覺得畢力格是蒙人,但我喜歡聽他說話,可是他輕易不說話。別人正待說什么,畢力格就嘆著氣轉(zhuǎn)身走了。畢力格一家都這樣,和外人不多說話。畢力格是蒙人,但我沒見過他騎馬,除了名字,他真的再沒有任何一點像蒙人。對于這個唯一一家蒙古人,我充滿無限好奇。我不知道他們一家是怎么來到哈達(dá)圖的,因為哈達(dá)圖幾乎都是外來戶,流浪來的,走口外來的,討吃來的??墒俏乙材軘喽ó吜Ω癫皇潜竟_(dá)圖的,因為他們一家很和善,且不太與村人交往。倒是村東頭姓郭的一家漢人霸氣得很。在這個草原上,這個草原名字的村莊里,這家唯一的蒙古人,在我看來,是那么的孤獨,那么的寂寞。我沒見過畢力格的父親,我只能見到他的母親,那是一個極美的婦人,雖然,那時她已經(jīng)六十來歲。她總是穿藏青色袍子,腰里緊著一根紅腰帶,腰帶垂下一個頭來,翻轉(zhuǎn)著像一朵花。她有著極長的頭發(fā),在后腦勺編成一根粗粗的辮子,然后繞著頭圍盤起來,竟然能盤兩圈多,非常好看。我曾經(jīng)幻想,如果給她的發(fā)辮上遍插鮮花,那她豈不成了花仙子。同時看看自己細(xì)軟的稀疏的頭發(fā),心里充滿了沮喪。她有時候,也把發(fā)辮梳成兩根,耷拉在兩肩上,垂在胸前或后背,能長到小腿肚。她家有好多羊,掃羊圈或撒草料的時候,發(fā)辮隨著她的身姿,不斷擺動,真不知是她的發(fā)辮美,還是姿態(tài)美,總之讓我入迷。有一次,傍晚,我從野外歸來,路過她家羊圈,正是羊兒回窩,她忙著將羊趕進(jìn)羊圈。我伏在她家的圈墻上,看她舉手投足,看她鼻尖與皺紋里滲出的汗水,在柔和的晚霞里,那么迷人,那么溫暖。我多么想變成一只小羊羔,在她柔軟的手里,溫順而乖巧。她的面容沉靜安詳,長眼寬額。高中畢業(yè)那年,我去云岡石窟,看到一窟菩薩,那拈花微笑的樣子,瞬間讓我想起哈達(dá)圖畢力格的母親。
我媽說,畢力格的母親,是蒙人,但畢力格好像不是。我弄不明白這是為什么。我曾看《故事會》,看完給母親講,母親不識字,但也極愛聽趣聞軼事。有一次說慈禧一個宮女為了保存慈禧頭上的幾顆夜明珠,東躲西藏,一輩子隱姓埋名,也沒有結(jié)婚。母親聽了,長長嘆氣:“可憐的女人,連個孩子都沒有!”我納悶:她為什么沒有孩子?。吭谖业男睦?,女人到了一定年齡自然就會生孩子???她為什么就沒生呢?這讓我困惑了好久。同樣,關(guān)于畢力格的出身,也讓我糊涂。畢力格母親是蒙人,為什么畢力格好像不是?他難道不是他媽生的?我問過母親,母親也含糊其辭,說不明白。我問黑爺,畢竟黑爺來哈達(dá)圖早。黑爺也不清楚,只是說:“親生倒是親生的,但看他那樣子,應(yīng)該不是蒙人。說是來哈達(dá)圖的時候,就只是畢力格他媽和畢力格,沒有其他人?!蔽覇査赣H怎么沒來,黑爺說:“畢力格或許就沒有父親?!蔽腋?,他怎么會沒有父親?黑爺就給我個腦瓜崩,說:“娃娃家,你問這干什么?”我很郁悶,不過郁悶的事情太多,不要指望從大人們那里得來,他們總是擺出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或許其實他們也不知道,想到這,讓我對大人充滿了不屑。就是,比如,我在外面把陽光裝入眼睛,回家睜開,陽光就飛滿屋子,這是不爭的事實,可是他們說我傻,到底誰傻呢?呵呵,我為自己而偷笑。
再看到老伍的時候,我竭力想把他與藍(lán)天上的雄鷹聯(lián)系起來,可是,那不可能。他依然是一副落窩草雞的樣子,衣服前后不整,東一片,西一片,像是掛在他身上的爛布片。有次,母親看他實在不成樣子,對他說:“老伍,把你褂子脫下來,我給你縫一下,都成了布條了?!逼鋾r老伍正趕著他的羊群,路過我家西墻。他手里拿著一顆蔓菁,正用手抹去上面的泥土,送往嘴里。聽母親說,忙伸左手搖擺:“嫂子,不用,反正也是夏天,也涼快?!比缓笪ΑN铱匆娝氖?,臟乎乎的,幾乎看不出膚色。母親也不堅持:“額,又是一顆蔓菁當(dāng)早飯了?”老伍一邊吃一邊嗚嗚答應(yīng)。母親說:“人們都說你家財萬貫,何必這樣苦?”老伍的蔓菁已經(jīng)下肚,用手胡亂抹著嘴:“嫂子,你聽他們瞎嚼了,哪有甚家財了,我光棍一根,每天放羊,你覺得能掙下幾個錢?”母親笑:“都說,你老子很有錢?!崩衔樾χ淮穑瑥澭醚蜱P鏟起一塊石頭,直腰,揚手,羊鏟繞起一個弧線,石塊遠(yuǎn)遠(yuǎn)飛出,頭羊就乖溜溜地朝正北方了。母親自言自語:“真是個怪人!”
老伍的家在后村。夏天的時候,我經(jīng)常去二爹的菜園子,曾經(jīng)無數(shù)次,路過老伍家。那實在是非常普通的泥房子,并且由于年久失修,泥皮脫落,甚至能看到一塊一塊的裸露的土坯,土坯的縫隙里住著野蜜蜂。院子里一團糟,土塊,石頭,橫生的野草。院門倒是鎖著的,因為他經(jīng)常在野外放羊。鎖子是一把非常好看的銅鎖,雖然舊了,已經(jīng)看不出顏色,但樣子和我所見到的普通鎖子不一樣,橫扁的,比一般的鎖大,上面有美麗的花紋,可惜不細(xì)看,是看不出的。我曾纏著二爹帶我去老伍家看看,二爹總是說:“有甚看頭了,一個光棍的家,凄煙冷火?!比缓蠖蛧@氣:“二爹家你又不是沒去,就那個樣子!”我說:“那人們說他有錢?”二爹說:“不知道,可能了吧,那又怎樣?”我和二爹坐在菜園旁邊的井沿邊,看蝴蝶一只一只飛過,翅膀扇動著透明的陽光。我悶聲:“那他家里一定擺設(shè)很好的呀!”我知道村支書老謝家,那是哈達(dá)圖最有錢的人家。家里窗明幾凈,房間里整潔漂亮。我想,即使老伍是個光棍,不太打掃房間,但至少有不錯的家具吧?二爹揮手驅(qū)逐一只蒼蠅:“沒有,甚球沒一條,有個爛箱箱,當(dāng)?shù)首?。”看來,老伍真不是有錢人。我也無由嘆氣:“看來人們凈瞎說?!倍槌龊禑煷鼇恚计鹨诲?,瞇著眼睛說:“也不是,老伍小時家在草地來,是蒙人。”我驚訝,老伍也是蒙人?就脫口說:“他怎么可能是蒙人?他不是姓伍嗎?“二爹說:“應(yīng)該是個蒙人,他喝了酒的時候,說的都是蒙話。可是平時不說?!蔽移婀郑骸澳菫槭裁窗??”二爹說:“不知道,我們兩個肯一起喝酒,才知道他會蒙語。酒醒了,他就不說了。并且,告我不要說給別人?!闭媸瞧婀?,我想不通,做蒙人有什么不好?二爹說:“老伍,是他家里的第五個娃娃,才叫老伍?!拔覇枺骸澳撬婷惺裁矗俊倍鶕u搖頭:“我也不知道。”中午的陽光曬得人昏昏欲睡,二爹躺下來,一邊說:”一個人一個活法,他就那樣,不說了,跟你一個娃娃家,說甚了?!蔽铱匆姸鶝]精打采的樣子,也不再追問。只是心里奇怪,這個老伍,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呢?為什么村里的人家大門都不鎖,至多用棍子攔一下,就連老謝家也只是用一只大狗看著,而不是鎖著。而他的大門卻用那么精美的鎖子鎖著,他在鎖什么?
從二爹的菜園子返回來的時候,我專門又去了老伍的家。院子里依然死氣沉沉,即使在陽光里,即使有許多雜草,依然顯露出的是衰敗的景象。我特意摸了摸那把鎖,因著陽光的照耀,有些溫?zé)帷D切┗y在我手里,仿佛散發(fā)著看不見的光澤。一小群野蜜蜂飛來飛去,添了一點凄涼的生機。
再次碰到畢力格的時候,我就跟在他屁股后頭,不吱聲。其實我想問問老伍的情況。我對這樣的事情,總是窮追不舍。我想我或許不是要一個什么結(jié)果,只是癡迷于神秘的或貌似神秘的物事。畢力格要到野外拾糞去,胳膊上挎著一只籮頭,右手拿著一只羊鏟。他回頭看了我一眼,并沒理我。我一直跟在他后頭,一邊也把撿到的大片牛糞,扔到他籮頭里,一邊思考怎么開口。這個人我實在是不熟悉。倒是畢力格看到我的樣子,有點失笑:“貓女子,你這是作甚了,跟在我屁股后頭?”我見他開口,很開心,可是一下子不知道怎么說,只好囁嚅著:“你看見天上的那只老鷹了嗎?”我真是胡謅,哪來什么老鷹,我甚至沒抬頭看過天空。畢力格抬頭:“哪兒了?哪兒了?”我不好意思,只好也煞有介事地抬頭,說:“額,飛啦?!碑吜Ω裥Γ辉僬f話。我吭哧吭哧,還跟著,我覺得腳底的小草都笑我。跟了一會,只好又說:“你說,老伍是個獵手嗎?”畢力格奇怪地看我:“不是呀?”我說:“那天你不是說,草原上少了一個好獵手,就像天空少了一只雄鷹?!彼唤獾乜次?,突然笑了:“額,你是說那天賽馬的事情。”我使勁點點頭,繼續(xù)把碰到的大片牛糞撿起來,扔到他的籮頭里。他說:“老伍不是個獵手,但他是個好騎手,他一上馬,好家伙,真是沒法說,誰也比不上。”我說:“你見過?”畢力格說:“老人們說的?!蔽覇枺骸澳銒寙幔俊彼戳丝次遥骸澳銌栠@個干甚了?”我抿嘴笑,不好意思起來。他說:“老輩里人們都知道,在希拉穆仁,他是最好的騎手,可惜??!”我說:“可惜什么啊?”畢力格,見我興致勃勃,干脆放下手中的籮頭,盤腿坐在草地上,我圪蹴在他旁邊,手支著下巴。他說:“老人們說,他愛見了一個姑娘,倆人可好了??墒且驗槔衔榧液湍莻€姑娘家,正好是多年的仇人,所以兩家都不同意?!彼A送S终f:“不同意倒算了,可是這倆人偏偏好得不得了,誰也離不開誰。”他看我的樣子,就說:“說了,你也不懂,娃娃家?!蔽艺f:“額,可是,后來呢?”畢力格揪扯著腿下的草,說:“兩人就準(zhǔn)備偷跑。”我睜大了眼睛。畢力格繼續(xù)說:“可是,被發(fā)現(xiàn)了,老伍被狠狠打了一頓,說是腿都骨折了?!蔽壹敝鴨枺骸澳莻€姑娘呢?”畢力格說:“不知道,有人說,嫁到很遠(yuǎn)的地方,也有人說瘋了?!蔽彝蝗浑y受了起來,失去了問下去的欲望,我站了起來,不假思索地說:“這不是真的吧?那個姑娘不可能瘋。一定不是真的?!碑吜Ω裥α耍骸澳阋獑柮?!這也是老輩們說的,誰知道是真是假?!?/p>
我悶悶往回走,已經(jīng)完全不再理會老伍,腦海里一直是一個穿蒙古袍的姑娘,穿行在密密的草叢里,她有著美麗的面容和憂傷的神色。
過了幾年,我已經(jīng)上學(xué)了。那是一個秋天,大雁忙著往南飛。大人們忙著收莊稼。田野里,麥子倒下了,菜籽倒下了,胡麻倒下了。田野露出它黃黑色的肌膚。雖然是豐收的景象,我卻一點也不高興。那么多葳蕤茂盛的東西,怎么在幾天的時間里,呼啦啦就不見了。怎么能不讓人傷悲?更何況,我的野蜜蜂們、螞蚱們、蜻蜓們、蝴蝶們,以及螞蟻們,也突然間,消失得無影無蹤。整個冬天,再也沒有可以和我說話的小東西了。雖然西北風(fēng)會卷著雪花來,但雪花是大家的,不是我的!我確實萬分不開心。
放學(xué)回家,吃飯的時候,二哥突然和母親說:“老伍也死啦?!蹦赣H停下她咀嚼的嘴巴,那是一只扁扁的嘴巴。她三十多歲就掉光了所有的牙。母親張著的嘴,像一個黑洞。她說:“甚會兒來?怎么沒的?”二哥說:“我回來的時候,聽人們說,中午的時候,給火車碰死了。”母親黯然:“這個老伍,孤苦伶仃,可憐的?!蔽乙脖贿@個事震到了,那個老伍,那個衣衫襤褸的老伍,那個傳說富貴的老伍,那個有著故事的老伍,沒了!我們一家人,誰也不再說話,只能聽到母親和繼父長長的嘆息。上燈時分,鄰居山雀來,依然是尖脆的聲音,卻也帶著一種感傷:“你們知道了吧?老伍也死了!”母親遞給她旱煙袋,讓她就著煤油燈抽旱煙。她說:“我們家老漢看個來來,倒是沒甚大傷?!彼铝艘豢跓煟^續(xù)說:“你說這個小氣個泡,火車道跟前還扔的幾顆蔓菁跟蘿卜?!边@個曾讓我討厭的女人,眼圈發(fā)紅:“唉,他那是在鐵軌上坐的來,可能是點了瞌睡了,不小心,就要了個命?!鼻锾斓娘L(fēng)在外面刮著,有不小的聲音傳來。植物說沒就沒了,莊稼說沒就沒了,一個人,也說沒就沒了!
老伍是光棍,后事是老謝帶著村人收拾的。由于農(nóng)忙,由于他本來就是光棍,所以很簡單就辦了。
后來,聽人說,他的那個當(dāng)作凳子的爛箱里,放著一個珍珠馬鞍,拿出來的時候,光亮如新。人們都睜大了眼睛:老伍果然是個圪縮老財,有這么值錢的東西,都不舍得好好吃飯。其實,我卻在他們的描述中,記住了在那個爛箱子里,還有一串漂亮的景泰藍(lán)的銀項鏈,也光亮如新。這是我后來給它定的名,因為當(dāng)時誰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是說,有一個項鏈,像是銀的,上面有藍(lán)色的點點。
我要去什拉文格兒
有一年,風(fēng)吹得草東倒西歪的時候,我跟著繼父坐馬車到另外一個村莊去。那個村莊叫什拉文格,至今我也不知道,這個名字是什么意思。但我覺得那是個神秘的地方,首先因為我們說出來的“什拉文格兒”,是帶著兒化尾音的。那個兒化尾音不長,卻特別有力,干脆利索,就結(jié)了尾,聽起來有說不出的神氣??墒俏业拇迩f是三個字,叫“哈達(dá)圖”,說出口,溫吞吞的,像一只睡著的狗的尾巴,軟弱無力。其次還有它是雒老師的老家,所以,我很向往那個村莊。
最初知道這個名字,是和蓉蓉一家人有關(guān),和文化有關(guān)。
不知道哪一年,蓉蓉一家來到哈達(dá)圖村。但我覺得他們一直就在,因為從我記事起,他們家就住在學(xué)校的前面。從學(xué)校往南走不足三百米,從一個窄窄的小巷穿出,左手第一家就是。可是我媽老說他們是外來的,是學(xué)校調(diào)動,他們才從什拉文格搬到哈達(dá)圖來的。我自言自語:“什拉文格兒!什拉文格兒!”音韻鏗鏘,伴隨著清冽的野外之風(fēng),好聽極了。我問媽:“什拉文格兒在哪?”我故意把那個兒化音說得更利落,媽說:“東路里的?!蔽艺f:“東路在哪?”她說:“也不算東路,是東面?!蔽覇枺骸笆怖母竦娜?,是不是都有文化?”我媽看了我一眼:“騰開,麻煩了,哪來那么多文化!”她總是要急著干很多事情,沒有時間和我說話,但我懷疑是她也不知道,無法回答,就這樣來打發(fā)我。大人們都這樣。記得還小一些,黑爺家來了親戚,有一個叫海旺的后生。他很喜歡我,我跟在他屁股后頭,像個小尾巴。有一次我問他:“旺哥,你說人是從哪里來的?”“大大媽媽生的呀!”他頭也不回地把聲音扔過來?!安皇?!”我加重語氣,為了他的答非所問:“我是說大大媽媽上頭的?”我有些說不清,使勁拉他的衣襟:“大大媽媽的大大媽媽,再往上,再往上?”他這才回頭,拍了拍我的頭:“額,我知道了,那是啊……”他調(diào)整了一下語氣,說:“我告你吧,很久很久前啊,有兩個很厲害的女人,生了許多個娃娃,娃娃又生娃娃,就有了這么多人?!彼贿呎f,一邊比畫,兩只胳臂作環(huán)抱狀,好像那兩個女人是好粗壯好粗壯的,只有這樣粗壯,才可以生好多娃兒。我繼續(xù)問:“那這兩個女人是哪來的?”他拉起我的手:“我們?nèi)ス╀N社買糖去吧!”我高興得幾乎要跳起來,我已經(jīng)把那兩個女人完全忘了。
我媽和蓉蓉家很要好,大約因為都是外來戶吧。蓉蓉她爸叫雒文,是哈達(dá)圖小學(xué)的老師,村里獨一無二的文化人。雖然前村陳剛他爸三老貓兒也識字,經(jīng)??磿?,但他是個木匠,和“文化”八竿子都挨不著。記得有一次,他來我家串門,坐在鍋頭,呼嚕呼嚕吸旱煙,一邊說:“姜太公直鉤釣魚,這一釣不打緊,就釣住姬昌?!蔽覌屨f:“你快不要鬼叫了,你們家的直鉤能釣住魚了,還釣雞了!”家里的人都哈哈大笑,笑三老貓兒瞎鬼叫。三老貓兒手捏著煙葉子,鼻子里呼呼地出白煙,不好意思地呵呵笑。我媽不識字,一個也不識。我媽說她小時候,我姥姥倒是把她送進(jìn)了學(xué)堂,結(jié)果第一天就打碎一只砂盆,就再也沒進(jìn)學(xué)校。而且我媽有點不太喜歡人們讀書。因為我父親每次從山西來內(nèi)蒙,老對我說“家有黃金用斗量,不如養(yǎng)兒上學(xué)堂”。我媽就搶白他:“念念念,你們家不是因為念書,死的死,散的散嗎?我就不讓咪細(xì)兒念書!”可是我媽說話不算話,我愛念書愛得要死,二姐三哥散學(xué)回家,我拿著他們的書,顛來倒去地看,害得他們不能做作業(yè)。所以我媽在我7歲的時候,就找學(xué)校,求我上學(xué)。人家剛開始不同意,說年齡不夠。我媽死纏硬磨,還是讓我入了學(xué),我媽說多虧了郭素貞,那真是個好女子。郭素貞是個知青,長得很漂亮,文文雅雅。后來,我媽常說:“人家不讓咪細(xì)兒念書,咪細(xì)兒一個冬天下來,就捧回個獎狀?!闭f的時候,很自豪的樣子。那時候,她把讀書害了我全家的事忘了個一干二凈。
我媽的話讓我爹就沒了脾氣,乖乖地出門,到楊來寶家去了,他住在楊來寶家里。楊來寶是個孤老頭子,說是河北的,因為打仗,與部隊走散,就流落到這里。村里人都說他在野外睡覺,差點凍僵,結(jié)果雞雞就被老鼠咬掉了半截。一想到他的雞雞是半截,我就想笑,可是覺得有點不地道,因為他對我們小孩子都很好。他家離學(xué)校不到50米,下課后,我們往往跑到他家,“咕咚咕咚”喝上半瓢冷水,然后才又返回學(xué)校,他總是笑瞇瞇地看著我們。何況,我爹來了住他家,我就把想笑的念頭生生壓回肚子里。他一輩子沒結(jié)婚,我不知道是因為什么,人們說:“連雞雞都沒有,結(jié)什么婚?!蔽也幻靼?,那在褲襠里,誰也看不見,又不影響。我覺得大約因為他窮。他的家是一眼用土坯砌的很破舊的窯洞,里面除了一個油膩膩的紅躺柜,炕上一卷鋪蓋,其余的什么也沒有。我家比他家強多了,我二哥都娶不過媳婦呢,何況他!
蓉蓉家離學(xué)校近,我懷疑是不是因為她爸是老師,所以村里給了他們離學(xué)校近的房子,這讓我很是羨慕了一陣子,也困惑了一陣子。但我最終沒問任何人,包括我的最要好的朋友秀秀。我不知道因為什么,或許是后來就忘了。那是我還沒上學(xué)的時候,等我入學(xué)不久以后,她家就離開,搬回了什拉文格。所以她爸沒有給我當(dāng)過老師,這讓我沮喪了很久,因為她爸不僅有文化,而且很帥。
“爸”是個很新鮮,很時髦,甚至是很前衛(wèi)的稱呼。因為整個村里的小孩子,用酸蓮她媽的話說是“這圪嘟槍打貨”們(“圪嘟”就是一堆),對父親的稱呼都是“大大”,這個“大大”不讀去聲,讀二聲。這就讓蓉蓉在我們中間有著毋庸置疑的驕傲,我們覺得她就應(yīng)該驕傲,所以我們只是羨慕,沒有嫉妒,沒有恨。我曾經(jīng)想叫我繼父為爸,但這兩個字幾次囁嚅到了口頭,最終因為不好意思作罷。
許多個午后,我悄悄從午睡的房子里走出,走在午睡的村莊里。太陽照在白花花的路上,我輕輕地、急匆匆地走著。路過玲玲家,她家的羊群正在門前的坡上歇晌,連羊也在午睡,空氣中都是羊糞里青草被腐化的味道。玲玲她媽的高嗓門這時候也悄無聲息,二哥給玲玲媽起了個外號叫“山雀兒”。路過三爹家的門口,豬在門口的水窟子里,長長地躺著,不時打著呼嚕。六四家的大門緊閉著,大門口涼房的頂上曬著半干半濕的紅腌菜,那咸香的味道直往我鼻孔里鉆。我跳起來,試圖去抓一把,可是夠不著。六四家的院子非常大,很空闊??拷箝T的草棚底下的牛也臥著,眼睛朦朦著,嘴里不停地咀嚼,大哥說那是“倒嚼”。 我覺得不僅僅整個村莊在午睡,連整個世界都在午睡。當(dāng)然,也有不睡的,六四家當(dāng)院擺著幾個搪瓷盆,里面的豬食還沒有吃干凈,可以看見蒼蠅飛著,發(fā)出“嗡嗡”的響聲,很忙碌的樣子。
不睡的,還有我,想到蒼蠅和我是整個村莊不午睡的活物,我有點懊惱。但僅僅是一瞬。
緊沿著六四家的院墻的陰涼處走,繞過院墻,就到了蓉蓉家了。蓉蓉家當(dāng)然也是在安靜地睡著。大榮、二榮、蓉蓉、三榮、蓉蓉媽、雒老師,橫七豎八地躺在炕上,雒老師還打著響亮的呼嚕。他們的門是開著的,不止他家,整個村莊的門都是虛掩著的。我輕輕輕輕地推開個小縫,敏捷地鉆了進(jìn)去,直奔她家的躺柜。她家的格局和我家?guī)缀跻粯?,都是躺柜緊靠炕。只不過她家的炕在東,門在南面靠西。我家是門在南面靠東,炕在西。都是躺柜緊挨著炕。不過我家有“腰墻”,就是炕壁上一溜,一幅一幅地畫著很好看的畫,有花有草有人有樹。有一張樹在下面,很小。只是用棕色的筆,畫了三根道道,上面是很細(xì)的綠枝條。可是枝條細(xì)到可以忽略不計。我是沒注意到那些細(xì)的線條,我只看到那三條比較粗壯的枝干。當(dāng)時我不知道那是樹的枝干,我以為是一個人,背著兩個孩子,艱難地往前走。我媽那會兒經(jīng)常帶著我和妹妹,要么背著我,要么背著妹妹,跟這種場景真的非常相似。(后來我重回內(nèi)蒙,才發(fā)現(xiàn)那是一棵一棵的樹。到現(xiàn)在,那幅畫的樣子還在我腦海里,栩栩如生。那感覺,還是一個人,佝僂著腰,背著兩個孩子。這種流浪在路上的感覺,或許是在我血液里了,那種在肚子里就流浪的境遇,造就了我荒涼的想象。)蓉蓉家的墻壁白白的,我心里暗自得意,蓉蓉也有不如我的地方。當(dāng)然,蓉蓉媽,名叫小女子的經(jīng)常對著蓉蓉兄妹們夸我:“看人家貓貓,抱住個書就不放?!笔?,我直奔她家躺柜,她家躺柜上放著許多書和報紙,我最愛看的是《少年報》。她家訂著《少年報》,只有她家有這種時髦的玩意兒。我“噌”一下,就輕巧地躍坐在她家的炕沿上,炕沿是水泥打的,光溜溜的,坐上去發(fā)不出一點聲響。順手就拿下來一張《少年報》。首先打開最后一版的漫畫,是連載的《虎子的故事》。逐一看完,連中縫也不放過。在他們一家人寂寂的鼻息中,我度過許多個安寧而幸福的中午。
什拉文格有我繼大爹,是個銀匠。當(dāng)初我繼父他們一大家子人,從陜西府谷動身,一路往北,到達(dá)口外,繼續(xù)往北,進(jìn)入內(nèi)蒙古腹地。旗旗號號十來口人,不可能在一處落腳,就一邊往北,一邊駐扎。繼大姑一家散落在新順西,繼大爹一家散落在什拉文格兒,繼父一家散落在了哈達(dá)圖。
要跟著繼父坐馬車到什拉文格去,我興奮了好幾天。早晨天麻麻亮就起來,跑到東墻邊瞭了好幾次,太陽賴在草坡后面,老不出來。爬到雞窩上瞭了幾回火車站,黑皮車過去幾列,綠皮車卻遲遲不來。倒是瞭見三爹家門口出來個人,瞭著像二大娘。我回家對母親說:“二大娘都起那么早,你還不起?”媽翻了個身:“胡說,你去她家了?你是不是又想吃人家東西?”我著急:“我就是看到她了,從三爹家門口出來,人家都串了個門了?!眿尅班帷钡刈饋恚骸翱窗涯隳艿?,瞎說個甚了,閉上你的嘴。”我心里有點不服氣,不過一會兒就忘了。過去推推繼父,繼父一般是趴著睡的,因為他整夜整夜都在咳嗽,我能從他肚皮下穿來穿去。他說:“還早了么。”接著又咳嗽起來,身體一上一下地顫動。
終于等到吃了早飯,跑前跑后幫大人們套起了馬車,坐在車上再也不肯下來。
我要去什拉文格兒啦!
草原上的風(fēng),短促而硬。我總覺得它是一程一程地刮。比如,它從白云鄂博出發(fā)(白云在哈達(dá)圖北面,而草原上總是刮北風(fēng),那是我最遙遠(yuǎn)的想象),一動身,就“噌”一下到達(dá)忽吉圖,歇歇腳,再“噌”一下到達(dá)艾不蓋,歇歇腳,又“噌”一下到達(dá)哈達(dá)圖,總是把我的頭發(fā)吹得亂七八糟,歇歇腳,再出發(fā),抵達(dá)我不知道的地方。然后另一輪隨后又至。后來母親說兔子和老虎賽跑,老虎是“一丈、一丈”地跑,而兔子是“五尺五尺又五尺”,母親說兔子“五尺五尺又五尺”的時候,說得非常簡潔而形象,我就覺得那哪是兔子啊,就是風(fēng)嘛!
短促而硬的風(fēng),很凌厲,能刮黑姑娘的臉。二姐說,草原上姑娘的臉根本不是曬黑的,是風(fēng)給刮黑的,這點我信。我經(jīng)常見藍(lán)眼家的閨女春枝,下地的時候,不僅戴草帽,還把個臉捂得嚴(yán)嚴(yán)的。如果只是遮陽的話,有草帽就足夠了,何必捂著臉呢?所以我出門的時候,也想用二姐的紗巾遮臉。二姐就會一把奪走:“快不要煽你的德了,就像春枝一樣,丟人敗興了?!蔽矣X得春枝挺好,二姐一定是舍不得她的絲巾讓我用,遮個臉有什么丟人的!可是我很享受坐馬車出行的過程,更何況是神秘神氣的什拉文格兒。我覺得那天的風(fēng),是細(xì)而軟的,像二姐用火鉗夾彎的頭發(fā),好看又溫暖。
我坐在車轅上,兩條腿耷拉下來。細(xì)而長的風(fēng)拂過,我樂呵呵地在心里問:喂,白云來的風(fēng),你到過什拉文格兒嗎?風(fēng)不作聲。我想著這一輪的風(fēng)或許還真的沒去過,心里很得意。草掃過,腳踝上刺而癢,還有點疼。草原上的草是比較堅硬的。我把兩只腳踝交叉來回蹭蹭,覺得這草也真是,卻也不再計較,因為我要去什拉文格兒!
遠(yuǎn)處的羊群散落著,牧羊人不知道在哪里。云朵悠閑地飄蕩,路過太陽的時候,就遮住了,原野上就會出現(xiàn)一大片陰涼。我們就在這云朵的陰影里穿行,所以一會兒涼快,一會兒熱。如果很久不出現(xiàn)陰涼,我就會朝著云朵招手,一邊喊:“ 陰涼陰涼歇一歇……”路過陳六九壕的時候, 有一個路人,騎著馬,兩條腿夾著馬肚子,很散漫的樣子。他看到我們,停下來說:“大禾啊,去哪個呀?”繼父遞上一根紙煙,那人接過來,點著,吐了一煙:“好,好煙!”繼父咳嗽著說:“去看看我大哥?!边@哪是回答人家啊,我高聲說:“我們要去什拉文格兒!”
草叢里開著各式各樣的花,多為藍(lán)色,這時一陣風(fēng)過,它們就很單薄地隨風(fēng)擺動。像一群瘦瘦小小的小姑娘,笑得稀里嘩啦,東倒西歪的樣子。我有些慚愧,覺得她們在笑我。她們就是來村里走親戚的遠(yuǎn)路里的小姑娘,很神氣地笑我沒見過世面。你看,那個紫色的分明是油貴來的英英,有著細(xì)長的漂亮的眼睛。那個藍(lán)色的是廠汗來的喜閨女,很沉穩(wěn)的樣子。
我突然有些沮喪。
馬車?yán)^續(xù)停著,馬昂起頭打著響鼻,“突突”地冒出一團一團的白氣,馬尾巴不斷地來回擺動,掃在胳膊上,硬得扎人。繼父還在和那個騎馬人說話,那人一直沒下馬。他的馬不停地挪動著它的前蹄,頭往路邊傾斜,試圖吃路邊的草,可馬嚼子勒著它的嘴巴,韁繩在那人手里,所以馬的嘴開合著,流著涎水,卻徒勞無功。我覺得它很可憐。就跳下馬車,準(zhǔn)備把那些馬想吃的草,揪幾把回來,喂它??墒遣輩怖锏幕ㄏ裥切且粯诱V劬?,可愛極了。我把沮喪與同情全部拋之腦后,開心地采起花來。風(fēng)送來兩人的談話聲,“這是你閨女?”“嗯。”“就是口里那女人養(yǎng)的?”“嗯?!薄霸兖B(yǎng)來來沒?”“養(yǎng)了。”“閨女小子?”“閨女。”接著就沒有了聲音,然后又是繼父的一大串咳嗽,這次有些上氣不接下氣。我經(jīng)常擔(dān)心他會這樣把內(nèi)臟從口里咳出來?!澳氵@病不行哇?”“還好了了?!薄翱煸倏磦€哇?”“嗯,過段時間去西河看個呀?!?/p>
我采了好幾把,可是沒有繩子,不能束成小捆,我把它們散放在車廂里面。馬車再次起程的時候,我就躺在車廂里。那些花散落在車廂里,馬車前行,路面又坑洼不平,花兒一會倒在這邊,一會歪在那邊。風(fēng)吹過,花瓣舞動著,而我的小布衫也會被風(fēng)撩起,露出一小截白白的肚皮,我趕緊把它拽下來,仿佛怕花笑話似的。
天上的云朵依然,周圍的風(fēng)依然,野花在我周圍依然。
有一隊大雁朝南飛去,一會是人字形,一會兒是一字行,伴著一兩聲雁鳴,空氣里靜得很。我想大聲喊,就像以前在村前,看到雁陣,和秀秀她們興奮地一邊跑,一邊把手合起,成三角狀,遮在嘴上,喊:“雁兒雁兒擺溜溜,河南有你老舅舅,穿得紅襖綠袖袖……”好像喊得高了,可以讓雁聽見??墒墙裉觳恢獮槭裁从X得有些羞赧,只在嘴里小聲嘀咕:“雁兒雁兒擺溜溜,河南有你老舅舅,穿得紅襖綠袖袖……”一邊念叨,一邊斜眼看那些滾來滾去的與我躺在一起的野花。我還看到高處的電線上,停著一只、兩只麻雀,像課文里的小逗點。
我在數(shù)一路上刮過多少風(fēng),天上飄過多少朵云,電線上停著多少只麻雀。白白的路被我們不斷拋在身后,繼父的咳嗽時有時無,我睡著了。
再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到達(dá)西河。
西河是公社,我第一次到這么大的地方,很興奮。繼父把馬嚼子拴在供銷社門口一根粗壯的電線桿上,順手將馬鞭別在身后。我跳下車,腳有些麻,使勁跺了兩下,麻到疼,不過一會就好了。供銷社可真大啊!登上三四級臺階,才到了雙扇的玻璃門口,門板上是銀白色的鋁皮,相當(dāng)闊氣。推開門,門是彈簧拉著的,自動關(guān)閉。我趕緊閃了進(jìn)去,生怕走慢了,會被門夾住。哇!柜臺都是玻璃的,綿延不斷地擺滿了貨物。哈達(dá)圖也有一個供銷社,是郭老大負(fù)責(zé)的。郭老大是村里的隊長。售貨員卻是公家委派。有一年來了一個售貨員,是個年輕人,大家都叫他“小任”。他有一個媳婦,臉白白的,笑起來很秀氣漂亮的樣子。我們都知道他們將來會到城里去的,因為小任還在不斷學(xué)習(xí),不知道要考什么。我就有好幾次在早晨的野外遇到他,他拿著一本書,嘴里念念有詞,在背著什么??墒俏覍λ麤]有任何好感。有一次,母親打發(fā)我去買“成鶴”煙,“成鶴”煙七分錢。我把錢給了小任,說:“買盒煙。”他看也沒看我,轉(zhuǎn)身向貨架,一邊說:“是買‘成鶴煙吧?你家也就能吃起這煙!”臉上的表情,我到現(xiàn)在都能記起,那種刺痛,刻骨銘心。從那以后,我看著他媳婦,都覺著很丑。我發(fā)誓再不去供銷社,可是發(fā)誓的第二天,就又去了,因為那里面有太多誘惑我的東西。尤其是那紅的綠的糖豆豆,那真是能甜得讓人飛起來??啥鄶?shù)時候,我只能站在柜臺外,瞅瞅那個放糖豆豆的盒子,然后依依不舍、黯然離開。當(dāng)然,有時候,村里會來貨郎,挑著兩個木質(zhì)方框子,手中的撥浪鼓“撲棱”“撲棱”地就把大姑娘小媳婦召集到他身邊。那個方框子由好多抽屜組成,變戲法一樣,拉開一層,就會出現(xiàn)各種東西:紗巾、發(fā)夾、皮圈……多數(shù)是女人喜愛之物。我覺得好神奇。有那么一段時期,我的理想就是當(dāng)貨郎,既可以擁有各種美麗的東西,又可以走街串巷,到處游蕩。我對哈達(dá)圖外面的世界充滿了好奇,且熱愛游蕩。我家是口里人,親戚不多。看著別人家逢年過節(jié)走親戚,總是無限向往。覺得有一家親戚就有一條通往外面世界的通道,親戚越多,就會通向四面八方。甚至成癡,經(jīng)常一個人跑到很遠(yuǎn)、很遠(yuǎn),直到天色很晚才沮喪地回來。草原是沒有盡頭的,草原的另一面還是草原,在我的眼里,無邊無際。我想我是走不出這看似在身邊卻遙不可及的地平線了。我充滿了悲傷。母親說我很小的時候,有個過路人 (七十年代的哈達(dá)圖總是會有許多過路人,因為哈達(dá)圖是包白線上的一個小站。他們總是操著不同的口音,我不知道他們來自何方,但母親總是慷慨地留宿,管幾頓飯,然后他們離開,再不知去向哪里。)在我家待了一兩天,走的時候,帶走了我的一張相片。母親只說,他很喜歡我。至于為什么要帶走我的相片,她也沒說,或許我也沒問。歷史總是淹沒許多翻天覆地的大事,何況我這個小小的芝麻粒。我對那個人充滿了幻想,想著有一天他會再來,會把我?guī)ё撸窃摱嗪冒?!我甚至想,我或許就是他的孩子,是什么原因,落在了母親家里。但是他一直沒來,我就一直編織著我和他的際遇。我的頭腦里總是有著許多不切實際的想法。村里人都說我是書呆子,我不知道是夸我,還是貶低我。
二姐給我從貨郎處買了一個九連環(huán)的發(fā)夾,金燦燦的。把我的兩個發(fā)辮,用它連接起來,花花地垂在腦后,為此搖頭晃腦地,很是美了好久??上Ш髞肀晃遗獊G了,二姐為此打了我一頓,我很傷心,為挨打,更為丟失的發(fā)夾。我總是丟東西。貨郎并不多來,所以除了火車站,供銷社是最令我向往的地方,也是去得最多的地方,雖然大多數(shù)時候空手而歸。
西河供銷社比哈達(dá)圖供銷社大多了。我有些眼花繚亂,目不暇接。一個一個柜臺地挨個看過去,那簡直是一個太美太富足的世界,但都離我很遠(yuǎn)。雖然如此,并不太沮喪,因為已經(jīng)習(xí)慣。一個和藹可親的售貨員姐姐看見了我,一邊算賬,一邊瞇瞇笑著對旁邊的叔叔說:“看這個小女女,毛乎乎的眼窩,襲人?!蔽业拖骂^,心里卻開起花來。
繼父買了兩包餅干,半斤糖果。我巴巴地看著繼父。他看了看已經(jīng)包好的餅干與糖果,在手里換來換去,最后,打開糖果包,給了我兩顆。我高興地一把攥在手里,想著自己吃一顆,打算給妹妹留一顆。等我再次坐上馬車時,一顆糖果已經(jīng)到了嘴里,那甜味從嘴里一直發(fā)散到腦門與腳底。我把另一顆,小心翼翼地裝在褲兜的最深處,并用手在外面狠勁壓了又壓。
馬車?yán)^續(xù)往東,就路過了西河醫(yī)院。是一個孤零零的院子,中午的陽光照在院子里的荒草上,草隨風(fēng)擺動,院子里空無一人。房子的外壁上赫然寫著:歡迎您再來。我心里有些失笑。想起母親告訴我的一個事情:說我小時候生病了,發(fā)燒不退。母親就帶我到西河醫(yī)院,讓醫(yī)生診斷。醫(yī)生給開了一大堆藥,并語重心長地說:“你家挨著羊圈,孩子是肺結(jié)核?!蹦赣H沒有言語。等出了醫(yī)院大門,上了路,立馬將所有藥全部扔到了荒野里:“我孩子哪來什么肺結(jié)核!”后來我的病果然自己好了。母親告人們:“他們以為咪細(xì)兒她大是肺結(jié)核,就說咪細(xì)兒是肺結(jié)核,簡直是胡說八道!”人們也笑:“就是,又不是親生的,怎么會遺傳?!蔽覌尯髞?,經(jīng)常為她果斷扔掉藥的英勇之舉而自豪。
繼父在西河醫(yī)院大門外張望了很久,最后還是咳嗽著離開。
到達(dá)什拉文格兒的時候,太陽已經(jīng)有點偏西。被我深藏在褲兜角角的糖已經(jīng)完全進(jìn)了我的肚子。我實在經(jīng)受不了糖果的誘惑,一開始我只是打開糖紙,取出糖,小心舔一下,然后趕緊放回糖紙、包緊。過一會,繼續(xù)舔一下,再放回。直到成了很小一粒,才發(fā)現(xiàn)糖根本沒有留著的必要了。我一邊自責(zé),一邊將那一小粒糖放到舌尖。那一刻,我低頭看了一下車廂里的那些花,幸好已經(jīng)被風(fēng)吹得不成樣子。我扭頭看了一下車后,正好有一小撮旋風(fēng),在盤旋。我趕緊扭過頭來,不看那風(fēng),這樣好像我吃得更理直氣壯一些。當(dāng)糖化作甜甜的汁液全部流入食道的時候,我才意識到我是吃了妹妹的糖,心里有萬分的慚愧。想想妹妹總是把好吃的留給我,我更覺得無地自容。我不敢抬頭看天,不敢低頭看路邊的草叢,覺得它們都在恥笑我。我的眼睛無處可放。只能盯著自己的兩只手,揪著衣襟,來回地扭。
什拉文格村,比哈達(dá)圖大不了多少, 都是些泥房子。我曾經(jīng)想著這應(yīng)該是一個十分氣派的地方,至于什么樣子才叫氣派,我不知道。但絕對不應(yīng)該是這個樣子的。心里就有些失望。繼父把馬車趕入一個大院子,一個高個子的人,從房子里走出來,大聲地說:“大禾,你咋想起看我來來?”一邊把我從車上抱下來,我能感覺到他臂膀的生機與力量。他的身后,跟著一個小男孩,圓圓的臉盤,像極了這個高個子男人。這是我第一次見我繼大爹,也是最后一次。繼父又不停地咳嗽一氣:“是啊,多年沒看你了,來看看你?!崩^大爹說:“你的病是不是更嚴(yán)重了?”繼父說:“還是老樣子,住了幾回院,也不甚好?!崩^大爹說:“哎,這個病也真不好治?!崩^續(xù)一邊卸車一邊說:“也是沒那么多錢。今年收完秋,羊工錢下來,再住一段吧?!蹦莻€小男孩跟在旁邊,幫著收拾東西。繼大爹抱著我說:“你看,貓貓也長這么大了,我先見她的時候,還在被子里了?!币贿吇仡^吩咐:“喜喜,去把馬找個草好的地方覓出去。”小男孩喜喜就拉著馬走出了院子。繼大爹把我放下來,拉起繼父回到了屋子。房子里很空,卻非常亂。他把繼父和我讓到炕上,趕緊生火??簧箱佒粔K油布,上面落滿了灰塵。繼父抓起一塊已經(jīng)辨不出顏色的,應(yīng)該是抹布,胡亂擦了兩下,將我抱上炕,他也上了炕。當(dāng)鍋里的水開了的時候,繼大爹才找出兩個茶漬很深的碗,掰了一塊磚茶,給我們倒了水。這時候喜喜已經(jīng)回來,怯怯地站在他父親身邊,瞅著繼父和我。繼父哀嘆:“哎,你看你凄煙冷火的,把個娃娃也可憐見的!”然后把餅干與糖果給了喜喜。喜喜拿在手里,用眼睛瞅他父親。他父親說:“你看你,買這些東西干甚了么!”然后打開餅干包裝,拿出幾片來給我。繼父說:“給喜喜的,她吃過了?!蔽也恢览^父為什么這樣說,明明我只吃了糖果。繼大爹使勁塞給我:“都是些娃娃,愛的。”繼父只好接過一片來給我,其他的都又給了喜喜。喜喜還是拿眼睛看他父親。繼大爹說:“你二爹給你,你就吃吧?!毕蚕残⌒牡啬贸鲆黄?,把其他的交給了他父親。然后,用牙齒一點點地刮著餅干。我也是。
大爹是個銀匠,據(jù)說在陜西府谷時就非常出名。他手藝精湛,打制的銀具很受人們喜愛。來內(nèi)蒙后山靠著這手藝娶過了媳婦,可惜死得早。人們說,大爹經(jīng)常打老婆,可是,我覺得他是那么和藹可親?;蛟S是因為他長得高大,有力氣?繼父從來沒打過我,我想一方面是他不舍得,另一方面,他老是病怏怏的,哪來的力氣呢?我去的時候,王銀匠繼大爹,早已經(jīng)不打銀器了,成了一個地道的農(nóng)民??墒撬惶珪N地,所以日子過得不成樣子。
晚飯是面條,一點都不香,哪像我媽做的,有滋有味。大爹的面條少滋寡味,我胡亂吃了些,就說吃飽了。
繼父和繼大爹說著話,不停地抽煙。繼父是用紙卷。那是舊日歷上撕下來的,薄薄的,正好是一棵紙煙的長短。他把紙卷截成整齊的長條,將煙絲撒上,然后裹起來,用唾沫將連接處一粘,即好。大爹直接用羊棒,一根羊棒骨,是煙袋的形狀,一鍋吸完,“噗”將煙灰吹出,另一只手利索地撮起一小撮,隨即摁進(jìn)煙袋鍋,就著煤油燈,“嘶啦”一吸,煙霧就散開來。他們不停地說話,不停地吸,屋子里有些嗆人。我?guī)状未驍嗬^父說話,提醒他我想去蓉蓉家。繼父先是說等等,后來有些生氣,瞪我。我只好百無聊賴地看著窗外。喜喜不知道哪兒去了,我想他是躲在哪里偷糖吃。大門外偶爾有人牽著牛走過,也能聽到誰家的雞下了蛋,“咯咯答”“咯咯答”地不斷夸耀。還有一兩個孩子的哭聲,當(dāng)媽的大聲制止的聲音。能看到很遠(yuǎn)處,有一群羊,來回地走動。
太陽偏西的時候,天空又飛過一溜大雁。我心里默念著:雁兒雁兒擺溜溜,河南有你老舅舅,穿得紅襖綠袖袖……我覺得我的當(dāng)初的喜悅急迫地來什拉文格的心情,已經(jīng)變味。這時,繼父才從炕上下來,告大爹說:“我去眊一眊雒文?!贝蟮f:“哦,那回來吃晚飯,我給你燉骨頭?!崩^父說:“不用了,已經(jīng)是飯時了,到雒文家吃吧?!?/p>
我跟在繼父身后,像一只小鳥,雀躍著,走出了院門。誰家的牛糞,一塊一塊地,整齊而有序地碼成糧倉的形狀。繼父背著手,自言自語:“好人家!”出了院門,朝南繞過一些房屋,再朝東拐。我看見一處不同于別家的院子。別家的院子大多數(shù)是泥坯房,而這處院子里的房子,明顯是“四角落地”。所謂“四角落地”,是指房子的四個角是用青磚砌的。顯然這是比較有錢的人家。院子里傳出嘈雜的聲音。繼父帶著我走進(jìn)這個院子,我才明白,是呀,這樣的院子,一定是蓉蓉家的,因為人家是文化人家。院里的人聽到有人進(jìn)來,回過頭,原來是蓉蓉媽小女子,二榮,還有蓉蓉。他們正圍著一個人。是雒文,躺在草叢里,不肯起來。小女子說:“你個醉鬼,你看來了人,笑話你!”一邊招呼我們:“你們甚時候來的?你看這個槍打貨,今中午又喝醉了,躺在這里像個死人!”蓉蓉和二榮又在用力把他拉起來。小女子把我們讓進(jìn)屋里,這時候,雒老師也被蓉蓉和二榮拖起來,迷迷糊糊地回到了里屋,又躺到了床上。我有些詫異,雒老師,怎么會是這樣?那個溫文爾雅,膀大腰圓的英俊男人,怎么會是這個樣子?小女子一邊給我們倒茶,一邊說:“你也知道,自從巴盟來了后山,他就這個樣子,經(jīng)常醉麻糊涂?!崩^父說:“哎,他心里有委屈了?!毙∨诱f:“誰沒個委屈,不就是個右派嗎?不少吃不少穿的?!崩^父說:“人家是文化人,想的和咱不一樣?!毙∨诱f:“哎,就是這個文化害了人?!蔽矣行┘{悶,蓉蓉媽怎么和我媽一樣的看法呢?文化果然害人嗎?小女子接著說:“也真是,就那么一句話,害了他一輩子!”繼續(xù)說:“人的命,沒辦法?!毙∨咏o了繼父一袋煙說:“不怕你笑話,當(dāng)時他也只是和別人閑聊,沒想到,唉!”她長長地嘆氣。繼父抽著旱煙,吐出一串煙霧,說:“這也是命!”我曾在很多場合都聽繼父說到“這也是命”這句話,我懷疑他只會用這句話來作總結(jié),其他的他壓根兒就不會說。我還想再聽聽他們說什么,可蓉蓉已經(jīng)把我拉出去,跑到野外玩來了。
吃晚飯的時候,雒文已經(jīng)起來了,雖然有些不很精神,卻恢復(fù)了爽朗的笑聲。我不知道他有什么委屈,雖然覺得他喝醉酒的樣子確實很不好,心里卻滿是心疼,不知道為什么,這個男人第一次讓我有了心疼的感覺。吃過晚飯以后,我們又來到院子里,是個有月亮的晚上。內(nèi)蒙的天空,在晚上,格外低,低到你可以觸摸到隱約飄忽的云彩,尤其是在野外,你甚至可以撕下一片天空做被子,輕柔而暖和地睡在夜里。可是那個晚上,我一點也不開心,一種莫名的郁悶積在心頭。我倒想撕一片云彩,蒙住頭,不去想這是個什么樣的郁悶。蓉蓉和二榮,怎么逗我,怎么和我捉迷藏,我都沒有興奮起來。
直到后半夜,回大爹家的時候,月亮已經(jīng)到半空,空氣清冽,直通心肺,我深吸一口氣,肺被冰了一下。淚水就一股一股地從心里往外涌,接著一大顆一大顆撲簌撲簌落下來。繼父看了我一眼,問怎么了?我說:“肚子被冰了一下?!蔽乙回炇莻€奇怪的孩子,想法莫名,笑容莫名,淚也莫名。他已習(xí)慣,不再理我。
第二天中午,我們才動身返回,但我一直認(rèn)為,那晚白白的月光,伴著我的眼淚,已經(jīng)早早結(jié)束了我什拉文格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