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永茂
在老家,“化二爺”曾經(jīng)是大人嘴里的“緊箍咒”。小屁孩兒哭鬧得厲害了,只需貼著他耳根子說“化二爺來了”,小屁孩兒便立馬噤住了聲,緊張得四處張望。孩子逃學了,只需說“待明兒送到化二爺私塾里去”,孩子便乖乖地背上書包上學去了。雖說那時候化二爺和他的私塾都已走進了歷史數(shù)十載,不能重現(xiàn),但化二爺是孩子們心中的神、鬼、怪,仿佛無處不在。孩子們對他是恐懼到極點,又膜拜到極點,雖然從未謀面,而且永遠也不可能再謀面,但“化二爺”這三個字卻耳濡至深,化入血脈,植于骨髓,滋養(yǎng)著一茬一茬的人生。
化二爺是云旗山周家灣的人,姓周名德化,字育生。在周氏族人中,他的輩分最高,排行老二,見面大家都喊他“二爺”。鄉(xiāng)鄰們見了面,也都隨俗隨口尊稱一句“二爺”。清光緒年間,化二爺考中了秀才,卻無意于功名,便在老屋里設(shè)館授徒。不成想,一腳踏進硯田,杏壇多艱,人生粉墨,一蓑煙雨竟四十載。
“樂得英才而教育之?!边@是化二爺?shù)某跣摹;斒胀讲环仲F賤親疏,授業(yè)嚴苛求全。他的私塾里常年有二十多個孩子,年齡相差很大,十五六歲到二十三四歲的占大半,小的只有七八歲?;斣诤⒆觽冄劾飩€子不高,語調(diào)平和,甚至說話時還是個囊鼻子,但威信極高。但凡是化二爺交代的事情,孩子們從來都不敢有半點差池;但凡是看到化二爺?shù)纳碛埃⒆觽兌歼h遠地畢恭畢敬地肅立鞠躬;但凡是化二爺?shù)挠白釉谒桔拥拈T前窗邊一晃,吵鬧的屋子里便立刻鴉雀無聲。這種威信似乎不是緣于化二爺?shù)膰绤栘熈P?;斢幸话痒詈诎l(fā)亮的竹制戒尺,只是常年置放在講桌上,似乎從來沒有用過?;斒跇I(yè)從來不帶什么講義,也沒有什么教具,全憑一張嘴,道盡古今玄學、人生奧義。手勢輕揚,瑯瑯書聲便陡然飛起;眼光慢掃,嚷嚷塾館便戛然留韻。這種功夫,不僅僅是得益于化二爺考秀才時底子打得實,更主要的是他終生勤學,躬耕不輟,言為心聲,行為世范。這大概就是化二爺?shù)牧⑼⑿帕⒀灾景伞?/p>
早期從化二爺?shù)乃桔永镒叱鰜淼牟趴N若群星。在諸如田西原、馮開化、姚伯高之“星”中,有一顆“星”名叫陳永久——我中學時代的歷史老師。陳老師曾在1939年至1940年師從化二爺。陳老師對于作文的興趣,是化二爺一手培養(yǎng)起來的,而妙招之一就是巧用批注。陳老師入化二爺私塾的第一篇作文《毋友不如己者》,只有寥寥一百多個字?;斣谖奈才鸀椋骸扒逍轮畾鈸淙嗣加?,閱之令人氣爽!”第二次作文《過則無憚改》,化二爺批為:“簡潔可愛,易造才也。勉之!”幾乎是每一篇作文,化二爺都在文尾加批諸如“實大聲宏”、“漸入佳境”、“將軍下筆開生面”、“大珠小珠落玉盤”等。即使是偶遇極差的作文,化二爺也總是用諸如“瑕瑜互見,瑕不掩瑜”、“稍加修飾,即為完璧”之類的成語作批,既指出缺點,又肯定成績。陳老師的寫作功力就是在化二爺這種賞識與點撥中漸入佳境的,以至于初入南漳縣立中學,竟被老學究疑為作文抄襲,學業(yè)半途而廢。我想,陳老師作文能成氣候,化二爺是功不可沒的;后因作文而被人疑,挫損了前程,大概是不能歸咎于化二爺吧。
晚年的化二爺,適逢戰(zhàn)亂頻仍,曾一度自毀志愿,閉館擱筆。然而,當抗日戰(zhàn)事吃緊時,當年的高足、抗日名將田西原把家眷托付到化二爺府上,并表達了讓三子一女進私塾以聆教的心愿時,化二爺竟慨然允諾,重拾初心,躬耕硯田。從此,瑯瑯書聲便又從化二爺私塾里響起,慰藉著學子稚心和左右鄉(xiāng)鄰苦難的歲月。
這個時期,化二爺克服了一個古稀老人避之不能的諸多不便和艱難,專題為孩子們教授了韻學,內(nèi)容包括《韻法指掌》、《聲韻入門》、《詩韻集成》等等。這些都是寫作詩詞歌賦不可或缺的工具,也是文人們引以為傲的“學問”。陳永久老師退休后曾寫了大量的古體詩詞,匯編成《爐邊詩稿》。陳老師曾說,沒有化二爺教授的韻學,就沒有《爐邊詩稿》。
化二爺不僅是一個飽讀詩書、滿腹經(jīng)綸的真秀才,更是一個嫉惡如仇、扶危濟困的硬漢子。水田畈村的周四爺、小五爺叔侄二人,占山為王,無惡不作,禍害鄉(xiāng)里,是兩條十惡不赦的地頭蛇。但凡有新娘彩轎經(jīng)過山前,叔侄二人必是劫財劫色,致使新娘受辱而死、新郎家破人亡?;斅劼爯盒泻?,微服喬裝,搜羅證據(jù),羅列叔侄二人“私刑吊拷”、“打家劫舍”、“強搶民女”等十大罪狀,一紙訴狀將叔侄二人告到南漳縣政府衙門。時任南漳縣政府知事的耿墨镕立即立案偵查,親自扮作一個賣花線的小貨郎,身背針線包,手搖撥浪鼓,在水田畈村一一核實了叔侄二人的樁樁罪行。不到十日,縣衙役便飛撲水田畈,一舉鎖拿周四爺、小五爺歸案。不到一月,叔侄二人的家屬便接到“奔尸”的通知,水田畈村也貼滿了處決周四爺、小五爺?shù)目h衙告示。人們奔走相慶,感念化二爺?shù)恼塘x俠行。
化二爺生性耿直正氣,不畏權(quán)勢,敢于碰硬茬子。南漳縣田賦管理處曾在重陽坪設(shè)秤收糧。官員用破斗爛簸箕衡量,故意任糧食遺漏不計,以此中飽私囊。老百姓憤憤不平,卻又敢怒不敢言,便紛紛向化二爺訴苦。又值收糧日,化二爺便拄著拐杖來到重陽坪,當面拆穿收糧官員的惡行。收糧官員一看站在面前挑刺的是一個近乎邋遢的鄉(xiāng)巴佬,便氣焰囂張,惡語相向?;斎虩o可忍,上前就“啪啪啪”地扇了收糧官員一串耳光,亮出自己“南漳縣參事化二爺”的身份,責令收糧官員馬上換用新器具征收糧食。收糧官員慌了手腳,急忙遵令照辦,并按照化二爺?shù)挠?xùn)誡立誓保證。從此,化二爺便成了人們的主心骨。鄉(xiāng)鄰們一有解不開的疙瘩,便登門求教求救?;斂偸菢反瞬黄?,有求必應(yīng),讓鄉(xiāng)鄰們揣著愁來、綻著笑去。
1939年,祖籍重陽、時任馬良區(qū)三鄉(xiāng)聯(lián)保主任的楊勤久,在西峪銅鈴庵辦公處履職時,為了防止壯丁逃逸,竟在兩塊大木板的邊沿處鑿開僅能容納小腿的缺口,合攏兩板夾住壯丁的腿,再鎖上木板,殘酷虐待壯丁?;斄x憤填膺,連夜取證,狀告楊勤久,致使其被南漳縣政府除名。類似這樣的典故,在老家,只要是有一把年紀的人,都能夠講出個一二三來,只不過是詳略不同罷了。
化二爺?shù)淖≌?,如今已是人去宅沒,尋不見蹤跡。昔年從私塾里傳出的瑯瑯書聲,只留給有心人去領(lǐng)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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