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暢
那時太陽離地平線還有四指高。他們爬上一處碎石坡,在寒氣襲人的巨石林里喘口氣。吳越攀上黑石頂,軍綠帽的圓邊在他眼瞼下烙了一塊暗影。他的下巴翹起網(wǎng)眼狀的干皮,猩紅泛白,用力一搓能抹下一整卷。他抹掉額頭上的兩道鹽白,遮住光,將指南針掖進懷里,指針在注滿水的表盤里顫巍巍地站住腳。指向與正南方夾出三十五度角,讀大學(xué)二年級時,他經(jīng)常在解析幾何題里算出這個度數(shù)。他想不起那一串精巧的分式,只記得那些英文字母像筒子樓里的居民一樣,擁擠地分住在樓上樓下。這是巧合還是某種預(yù)兆?他迎著指向望去,一團云影正掠過群山,山脊上的積雪照出灼眼的白光。山谷里蘊集了一團白霧,像一段生藕。這是第三天了,空氣愈漸稀薄,看不到任何植株和獸跡。早兩天,山腰上出現(xiàn)過兩頭花鹿,地鼠洞在亂草地隨處可見。
現(xiàn)在天黑了,空中落起散散的雪花。他們在背風(fēng)的坡面搭起帳篷,但跌跌撞撞的山風(fēng)仍席地卷來,篷布呼喇亂響。不過晚上七點來鐘,山谷卻靜得像沉在河底。他在帳篷里點燃酒精爐,小鍋里慢燉著熱騰騰的燕麥粥,他削了幾塊臘腸進去,肉腥味四溢,韓晴湊過臉,往鼻子里扇味兒。她根根可數(shù)的亂發(fā)垂在蒸汽里,像一排緊挨的水柳。吳越掏出一包蘇打餅干。他看著她掰斷一片,牙咬得咯吱響。她把指丫里的碎末也擱進嘴里。喝完粥,他躺在睡袋上睡不著,但在昏黑飄雪的山谷里,他也無事可做。半睡半醒中,外面亂雪的拍打聲將他帶向另一個遙遠的夜晚。
那里暮色將至,真正的黑夜還沒有到來,海水正在急匆匆地退潮,遠去的潮汐似乎帶走身體的一部分,泥沙俱下,他分不清到底是什么。淺灘里有人正遠遠望著他,潮水漫過她緊致的胸脯。他捧起一把細沙,看著它們粒粒流盡,這個夏天已行將遠去,他什么都沒有抓住。
得到她的第一次是在深夜,還是悶熱的午后?他能回憶起的不算太多,旅館里陰濕的樟腦味,電視機無聲地播放著赫本主演的黑白電影。第二天離開旅館時,外面落了一場冷雨,街道上潦草地支了幾處水果攤,石子路面到處都在流水。那時他想到,雨水降臨時,他在她身上到底留下了什么,一個印記?像采花的蜜蜂留下新的花粉?說占有了她,是不是太野蠻了?有關(guān)她的回憶像鹽粒一樣喚醒他腦海里的味覺。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那些星星點點暖心的事都是多年前發(fā)生的。
他從薄薄的睡意中醒來,韓晴背對著他,她還沒有睡著。他明白了。他為剛才的疏忽感到隱隱的不適。他拉開拉鏈,在帳篷邊剖開口子,山風(fēng)帶雪灌進來,把帳篷吹成一個氣球。他抽出背包底的塑料紙,赤腳邁出帳篷。他躡腳地抖開一層,塑料紙飛揚而去,遇一陣逆風(fēng),又掀翻蒙住他的臉。他拔出帳篷地釘,扎牢塑料紙。四角固定后,他的腳失去了知覺。多年前,有位登山家登上珠峰后,為了摁下相機快門隨手摘掉手套,最終導(dǎo)致手腕截肢。想到這一恐怖的事實,他一面跺腳,一面加緊拴繩子。鉆進帳篷時,他想到命如草芥這個詞。
“幸虧只有一頂帳篷,”睡袋里,她只露出半張臉,“否則塑料紙就不夠用了?!彼臎_鋒衣和長褲卷在一旁,上面放了扎頭的皮筋。趁他出去時,她脫了衣服,就像前兩次一樣。而他總會找個借口出去一趟。
“雪下大了就麻煩了?!彼f著,心思卻在“一頂帳篷”上。
他知道韓晴進藏時,本沒有看珠峰的打算,她計劃在青旅做義工,一個月后再南下,走滇藏線搭車去大理。在藏族當(dāng)?shù)厝私?jīng)營的甜茶店里,韓晴漫不經(jīng)心地講起她的決定。陽光濾過木窗,在她風(fēng)衣上鋪了一層格子光斑。
“老板人好嗎?”他問。這并不算什么問題,但他想不出更好的。他并不期待她的回答,他只是想說點什么,這一點她也明白。“包食宿,干點雜事,旅館里也就那些事。”她說得很輕松。
“不想讓你太累?!彼f。他捧起茶托,棕黃的茶湯里飄起白邊。他們認識了不過三天,他脫口而出的關(guān)心連自己都驚訝。韓晴翻他白眼,像在嘲笑他惺惺的作態(tài)。
“有什么意思?”他抿了口茶,嘴唇上留了道白胡子,“跟我一起吧。”他裝出隨口說說的神情,但他明白她知道他是認真的。
“我才不去呢,”她撓了撓眉毛,故意留出短暫的空白,“晚上我考慮一下?!彼械揭环N勝利,這種勝利是大打折扣的,但足以讓他滿意。
轉(zhuǎn)天上午,兩人乘一趟公交去商場挑選物資。商場落在市北近郊,各式戶外用品的攤位攏湊在一樓大廳,商品混雜,但井然有序。韓晴應(yīng)急似的買了Jack Wolfskin的品牌睡袋、抓絨衣和登山鞋。挑選帳篷時,他向韓晴解釋了防水指數(shù)的含義,又對面料分門別類地做了分析。他很有信心,他在這個領(lǐng)域是專業(yè)的,連操一口河南話的女售貨員也連聲稱是。他隱藏得很好,誠懇的話語里透不出一絲炫耀,但滿足感還是彌補了他的虛榮,他無法逃避。臨了,韓晴在挑選哪種款型的帳篷上猶豫不決,吳越低聲說,也可以不買,我們可以共用一個。韓晴依舊低頭翻布料,他不清楚她聽到?jīng)]有。售貨員掃了他一眼,目光差點擦著他的衣領(lǐng)。他影響了她賣貨?她想到了什么?他的反應(yīng)像個偷看色情光碟的小學(xué)生。嘈雜的大廳里,他的慌張并不起眼。他是在替她省錢,還是有別的意思?至少還有睡袋隔著。韓晴笑著說。
山風(fēng)篩著雪花,像在揚沙。他身底下坑坑洼洼,選擇營地時,他確信現(xiàn)在所處的是最佳位置,背風(fēng)、近水,遠離河床。但他忘記了勘查地面,那些凸起的石尖正戳著他的脊梁骨。“沒有百分之百的營地,就像沒有百分之百的人生?!彼氲揭槐緫敉鈺镞@樣講。他借此安慰自己,況且他盡心盡力了。他安然閉上眼,這正是他想要的。他覺得自己慢慢適應(yīng)了野外,像《荒野生存》里的克里斯多夫回歸原始的阿拉斯加。他渴望一點野性,渴望找到生活的感覺。他受夠了學(xué)院里吃飯以及等待吃飯的生活。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從頭再來,他希望簡化自己的生活,就好比長跑運動員需要減去腰上的脂肪。他想專心寫點什么,寫寫初戀,寫寫西安。他本以為來到上海情況會有所轉(zhuǎn)機,考上中文的專業(yè)會離文學(xué)更近一些。他太天真了。鋪天蓋地的論文、導(dǎo)師分派的任務(wù)幾乎耗盡了他全身的精力。
去年他便跟何玲提起過進藏,他手里攢了一點錢,何玲在物流公司的工作也剛穩(wěn)定。出去一趟不成大問題。他們在便利店吃完魚丸后,他告訴了她的想法,她沒有反對。出了店門,她一聲不吭,只是踢著腳邊的可樂罐。她大概默認了吧?她想不出拒絕的理由。走過半條街,她轉(zhuǎn)身說,這些天她月經(jīng)一直沒來。他眼前閃過衛(wèi)生間的垃圾簍。以后的半個月里他再也沒提進藏的事。手術(shù)時,他蹲在手術(shù)室外白徹的長廊里,他感到往后的五十年都要在與何玲有關(guān)的瑣事中度過,他知道何玲不會離開自己,他認為這種自私并無過錯。他望向頭頂“手術(shù)中”的指示牌時,依舊堅信這一點。
他再次提起時,何玲已升為跟單組長,跟蘇北來的廠區(qū)主任還成了閨蜜。離開時,何玲沒有送他,他只收到一條短信,早點回來。不冷不熱,可以理解成期盼,也可以是命令。他回了一條更模糊的,嗯。
想到這里,他清醒了。帳篷外的雪花更加放肆,山風(fēng)在群山凹里呼嘯,宛如開過一列列火車。那些小火車正撞擊著他的痛處。
“我好冷?!表n晴的聲音低迷,仿佛剛剛?cè)雺?。吳越打開手電,她的身體在顫抖,雙眼緊閉,忍著劇痛一般。他裹著睡袋疊到她身上,臉正對她,她的臉龐十分精致。她睜開眼,瞳仁占據(jù)一半的位置,眼白處爬出樹狀血絲。她的嘴唇發(fā)烏,有潤唇膏的青檸香味?!斑€是很冷。”她打斷他發(fā)達的五官。說話時,她的嘴唇充滿果肉的質(zhì)感。他用手背擦過她的臉龐?!拔冶е惆??!彼f,他想到一些復(fù)雜的東西,但他不愿去梳理,因為他明白這樣做是萬不得已。萬不得已總歸是個不錯的借口?!斑@樣能暖和些?!彼f。他感到上下顛簸的東西趨于平衡了。短暫的心安讓他如釋重負,他嘗到某個詭計得逞時的愉悅,而這種愉悅并不危險。這就像一條河流,表面上風(fēng)平浪靜,但河底翻滾的寒流卻要將人淹死。
他懷著膽怯揣測韓晴的反應(yīng),那假裝的膽怯遠在天邊,根本不屬于他。此時的自我欺騙他自己也能察覺。她抿緊嘴唇點點頭,看不出任何懷疑。吳越解開她的睡袋,像剝開烤紅薯的皮。粉白的內(nèi)衣襯出她姣好的身體。她縮在帳篷一角靜靜看著,他避開一些沉重的念頭,專注地鋪好一層,又攤開自己的睡袋當(dāng)作被子。他停止了胡思亂想。韓晴躺下去時,他偷偷吸了一口氣,乳香味不同于何玲。他在她身邊躺下,他總不能躺在外面,他有理由這樣做。躺下后,先前的那種愉悅感變得強烈,有一個瞬間,他幾乎看透了自己。他又抓起身邊的衣服,壓到睡袋上。兩人身上攏起一小座山坡。他們并排躺著,并沒有緊挨彼此。他為下身的一丁點反應(yīng)感到膽寒,他想象自己站在帳篷外,凍雪寒風(fēng)吹徹他的脊骨,他體內(nèi)的蠢蠢欲動緩慢消解了。他可以這樣睡到天亮,全當(dāng)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她也是這樣想的吧。對她而言,他不過是一米多長的暖水袋。他醞釀了睡意,合上眼。他打算道一聲晚安,但卻哽在喉里。他睡著了。他假裝睡著了。不經(jīng)意的淺睡中,韓晴鉆進他懷里,他的胸膛暖烘烘的,他感到身邊的一切都在崩塌。他摟緊她,她的肩膀很寬,骨架大得像個男人。
她是一個精明的女人,大學(xué)畢業(yè)后自營一家網(wǎng)店,專賣化妝品,白天她在臺企上班,晚上回宿舍發(fā)貨,每逢周末還要早起去義烏進貨。開往扎西宗的班車上,她說她給網(wǎng)店起名“愛上陌生人”是因為一部西班牙的小眾電影。她告訴吳越,她家辦了一個養(yǎng)雞場,每天煎的荷包蛋可以當(dāng)卷餅吃。她有過一段索然寡味的戀愛,前后持續(xù)了三個月,她說,三個月很短,可相對于飛蛾來說,那就是她們的一生了。離開前,她囑咐朋友打理她的網(wǎng)店,就算在這沒一根電線桿的山谷里,她也能通過微弱的信號查看貨物的進出。她還說,她有過兩個父親,她是過繼子,她的生父是遠房的親戚。過年時,她的生父和養(yǎng)父經(jīng)常圍在桌前打牌。
韓晴暖和了,鼻翼上冒出星星的汗珠。她粉紅的臉貼在吳越胸口,她似乎在探聽里面異樣的震動。風(fēng)雪在山谷里打旋,發(fā)出尖銳的哨聲。他突然發(fā)覺帳篷只有蝸殼大小,小得只夠遮住兩個人。他以前從未有如此感受。他下意識地掖緊睡袋角,收手時手背滑過一片光滑的皮膚,他知道那是她腰部的某一片區(qū)域。他心頭掠過一絲偷腥的快感,在他反復(fù)回味中,快感擴散到了全身,他真想撕下她的衣服,把自己的一切都塞進她的身體里。在這了無人蹤的荒野,他能做到的遠不會超出他所想的。
他不想把事情弄得尷尬,假模假樣的道歉什么也挽回不了。他期待她的反應(yīng),說幾句話?身子挪遠一些,或是翻過身去?但她只是盯著帳篷上的黑影,那是一團積雪??梢韵胍?,更多的雪花正往帳篷上沉落。
“喜歡你這樣摸?!表n晴說。
何玲的身影一閃即逝,他感到手背上的余溫正變得熱烈?!跋矚g你這樣摸?!边@是允許還是在要求?臨界點已經(jīng)到來,就像吹出的肥皂泡,飛得愈來愈高,眼看就要破掉。
他勒住她的腰,親吻她。她緩慢掌握了節(jié)奏,他們相擁在一起,他摸索她背脊上的暗扣,她扭動身子躲開了,她僵直的腰板像一尾打挺的鯉魚。她有意拖延?或是火候沒到?他更傾心于后者,因為此刻她的身體正在發(fā)燙。他的雙手移向下游。這一次它不能再失手了。他毫不猶豫地去做了。她的內(nèi)褲松弛,伸進去像一只暖和的小口袋。她受了驚嚇?biāo)频?,回身摁住他的手,有三五個喘息的空隙,山風(fēng)倏忽間止住了,雪落在帳篷上悄然無聲。韓晴抽出他的手,他感到羞辱。韓晴沒有解釋什么。他自認為把控住了時機。他連說幾句安慰的話,韓晴蜷縮起身子背對他。她的身體在抽搐。他愛撫她的頭發(fā)和腰,她毫不理睬,他感到憤怒,他想到何玲的身體,它總能接受各種情景下的進入,一點唾液都不需要。
他知道沒有可能了,他企圖放棄,但體內(nèi)蕩漾的卻不肯消停。他抓住韓晴的手,引導(dǎo)她伸到背后,幫自己做完了。整個過程中,她的手掌溫暖而順從。冷卻后,他無心理會這個冷漠的女人。他報復(fù)似得轉(zhuǎn)身背對著她,但是韓晴伸出手從背后摟住他。
他睡到中午才醒,帳篷里悶熱。夜間的積雪將帳篷變成了溫室。吳越感到強烈的消耗感,他用力去推帳篷邊,巨大的雪塊滑下來積在底部。他懷疑一夜的風(fēng)雪是不是已將帳篷掩埋。他摸了一把韓晴睡過的那一片,余溫涼透了。她起得真早。帳篷邊凝結(jié)的水霧上畫著兩條無鱗的金魚。他拉開拉鏈,帳篷頂?shù)乃榇蛟谀樕?,他模糊地想起昨晚的細?jié)。他發(fā)覺自己與韓晴之間有些東西正在腐壞。
他打開帳篷,山谷屯滿了雪,兩面環(huán)山好似夾出一處糧倉。周遭沒有一絲草色,只在北面顯露出蒼郁的巖壁。遠山密集,像動物世界里駐足的象群。他注意到腳邊的酒精爐正煮著,不留心的話,壓根不會看到里面小若玉米仁的燈焰。這是在保溫。他揭開鍋,里面的粥熬稠了?,F(xiàn)在他們成了一對年邁的夫婦,她做好早餐,他總要從中挑出點毛病。
他喝完半鍋燕麥粥,韓晴從谷底爬上來,身后的腳印像條尾巴。她沒說她為什么去谷底,他也不想去問,他才不在乎她干了什么。他舀了一碗粥,“粥稠得咽不下去?!彼f,他分明是想挑釁。韓晴滅掉爐子,默默清理了小鍋,眼下她情愿當(dāng)壓抑的家庭主婦嗎?何玲生氣時,也會忙于家務(wù)不說話,不過她總是弄得劈啪亂響。他當(dāng)著她的面丟下盛滿粥的碗,起身去拔地釘。韓晴收好鍋子鉆進帳篷。他挖開積雪,抽了塑料紙。他看到帳篷邊有一團黑影,那是韓晴的。她的身影在帳篷里撞來撞去,像一頭受困的野獸。
離開營地后,他們都沒有說話。吳越把精力集中在腳下和地圖上,這樣他就不用去想別的。他一直朝前走,韓晴跟在后頭,只有幾步遠。他加快步伐,想盡可能地拉開距離,但是他的余光還是能瞥見韓晴,有那么幾個瞬間,他真想擺脫她,像甩掉腳上的一只破鞋。他真希望韓晴憑空消失掉,剩下的路程只有他一個人在行走。
攀上一處高地。走了近一個小時,山谷逐漸閉塞,一座雪山立在盡頭。他在山腳下站住了。他聽到跟上來的腳步聲,抬腳踢翻身旁的一塊青石。
“我們早該有個向?qū)А!彼f。
“沒有錯,”吳越折起地圖,“我們應(yīng)該翻過這處山口?!?/p>
他等待她的反駁,這個時候正適合她宣泄情緒。但是她說什么,他都不想去聽,他甚至準(zhǔn)備好了堵她的話。厭煩的情緒,他幾乎難以遏制。她卸下包望向頂處的山口,“那就上去吧?!彼钠届o出乎他的意料。他從她的話里聽不出任何信任,倒更像是破罐子破摔,難道她只是在任性地賭博?將所有籌碼壓到他身上,看他能怎樣。開往拉薩的火車上,他以為四十八個小時足夠了解這個女人。
他們喝了水,準(zhǔn)備在日落前翻過山口。只有這一條路可以走。他有把握,他徒步旅行了全國各地,這點山路算不得什么。況且他是把地圖、指南針合在一起使用的,早在約翰·懷斯曼的書籍里他便諳熟這一點。只要稍微花點力氣翻過去就可以。
他帶頭爬上雪山,積雪漫到了大腿。坡面立著幾座大石,他朝第一塊冒尖的石頭拔腿走去,這樣他可以扶住稍作休息。走下一截路,他身下的凍雪硬得像水泥。他踩過的地方留下一個個窟窿。山腰上,他還能望見昨晚的營地,那里的積雪只空出一粒逗點。他跟著先前走過的路,收回了目光。山腳下,微風(fēng)掃塵般卷起一層新雪,韓晴捂住臉立在雪塵里。她為什么要另辟一條雪路?她在懷疑他嗎?她應(yīng)該踩著他的腳印往上走,這樣會更加省力?,F(xiàn)在,她真是自作自受。就讓她困著吧。他懲罰她一樣,對她置之不理。
尖石近在跟前,只剩幾步遠。他想象爬到山口處的情景。冷冽的山風(fēng)捶打著胸膛,珠峰藏在山巒頂?shù)撵F靄里。他會不會因此而流淚呢?他暗忖著,腳下響起窸窣的碎裂聲,像踩碎一塊蘇打餅干。沒等他調(diào)整好重心,腳底落空,雙腿垂直陷下,腰際的雪層迅速坍塌,他抓不到一處硬物,他預(yù)感到自己正掉進深淵,犧牲的恐懼讓他暈眩。他眼前閃過一連串的人影,但他看不清是誰。恍惚中他踩到一處碎石。他在松雪里游泳般尋找著平衡。站定后,他的身體已跌下三米遠,雪漫過了肩膀。他這才看清石底交錯的縫隙,那里的雪層充滿氣孔。
爬出雪面后,他耗盡了全身的力氣。衣領(lǐng)處摻進的雪渣正在融化,冰水流遍了他的胸膛和腋窩??罩袀鱽眄n晴的呼喊,一股洶涌的情欲冒上來,他想到她熱烘烘的耳垂,整齊的腋毛,以及軟綿綿的小腹。她摟在他頸邊低聲說,“我不愛你,我不愛你……”
這一切都糟透了,他預(yù)感到所有的期待都已瓦解。他咒罵自己,昨晚應(yīng)該按捺住一時的沖動。就算她送上門來,他也應(yīng)該有所權(quán)衡。現(xiàn)在都晚了,他不知道跟韓晴到底算什么。他當(dāng)初對她有所企圖是為了什么?他真希望這段感情是一篇糟糕的小說,只需摁下刪除鍵就可輕松抹去?,F(xiàn)在,她說話的口氣、走路的姿勢、看人的眼神都讓他感到厭煩,但厭惡感首先來自她的寬肩膀。他甚至討厭起所有骨架大的女人。在甜茶店里,他真不應(yīng)該說服她。她只適合呆在旅館里干那些一地雞毛的無聊瑣事。
在火車里初次相遇時,她一身都市著裝,長身T恤襯著碎花短裙,身后拖著HelloKitty的拉桿箱,好似她只是短途旅行,到了南京或鄭州便會下車。但她車票上的終點顯示的卻是拉薩,并且座位緊挨著他。她擦著他的肩膀坐下時,他看到她的裙背上有一行大寫的英文字母:ACTION。這是哪家品牌,或是一條宣言?但他可以肯定的是,火車上的兩天過得不會太慢。她主動打了招呼,“嗨,這貨架還真高?!彼崞鹣渥樱瑓s不發(fā)力。繁忙的都市里,她已養(yǎng)成了獨特的生存之道。他輕易地放好了行李箱。為了這次旅行,他在健身房鍛煉了半個月。坐定后,他們各自找了點話聊,話語里保持著陌生人間的好奇與警惕。過了午夜,火車陷進更深的黑暗中,窗外閃過城市上空的燈光,像一團團色彩斑斕的霧。韓晴熟睡的身影倒影在光斑里,簇擁的色彩滑過她的臉頰匯成一條安靜的溪流。他撫摸著車窗上的浮影,指尖的寒氣等自己睡著了還沒有散去。后來,他幫她接熱水、泡方便面,陪她打撲克,她理所當(dāng)然地接受了?,F(xiàn)在看來,當(dāng)時的善意充滿著虛偽和殷勤。
陽光照得他的臉皮發(fā)脹,他睜大眼睛望向太陽,像要挑戰(zhàn)什么。他眼前暈眩,閉上眼睛后,他還能看到那一圈圓形光影。她喘著氣趕了上來,身體在吳越臉上遮下一片蔭。
“是不是搞錯方向了?”她問。他坐起來,圓影依舊在視野里?!按魃夏R吧,”他說,“時間長了會得雪盲?!?/p>
她的質(zhì)疑讓他憤怒。他不愿多說一句話,韓晴立在原地望著他,他不去理會,繼續(xù)往上爬,直到再也不在意身后的動靜。他可以就此翻過山去,將韓晴留在山的這一邊。
不遠處突出一片石崖,崖邊掛著發(fā)白的枯草,白糞在巖面囤積,他挪近幾步。石縫里藏著鳥窩,窩里貯了兩枚破碎的蛋殼,一具幼鳥的干尸掛搭出來,剛腐爛不久。他以為生物在這里絕跡了。停歇了一刻鐘,他盤算著一口氣翻過山口。山口處掀起的凍雪四處砸落,他嗅到了珠峰的氣息。這一次他手腳并用,他爬過石崖,能看得見對面的天空。他攀上山口的一洼平地,山風(fēng)撞向他的胸口,像推土機。山口過去是無盡的群山,兩只山鷹在云巔盤旋。
他徘徊了片刻,抽身往回走。路過鳥窩時,他回頭掃了一眼,凍雪還在散落,山口上踏出的雪印亂成一團。他對那具小尸體產(chǎn)生了憐憫,它的翅膀折斷了,皮膚透亮,能看清里面青黑的內(nèi)臟。他的內(nèi)心皺成一個紙團。他踩著原先的腳步向往下走,他的褲腳濕透了,但感不到任何的涼意。他數(shù)著自己的呼吸聲,他頭一次如此清晰地聽到。
走到韓晴身邊時,他突然想抱住她。
“能看到嗎?”韓晴問他。他總得說點什么,每次何玲發(fā)作時,他只會站在窗邊吸煙,但這次不同了。
“回去吧,明天再想辦法。”她說,像極了熱情的鼓勵。
“是啊,先下山吧?!彼€(wěn)住了自己。
他們在山腳下搭起帳篷。天色暗下后,風(fēng)雪都沒有來。這將會是一個安寧的夜晚。帳篷里,他脫下濕透的衣褲,看了眼韓晴,她正往小鍋里倒麥片,爐火還沒有點燃。她不會注意到他。他打開手電筒,電池的電量快耗盡了,燈光朦朦的,發(fā)黃。他的身體殷紅發(fā)青,胸口瘀黑了一大片,他望向兩腿間,那里皺縮成一團包。
“早上我去下面了?!彼糁鴰づ裾f。
“谷底嗎?”他套上褲子,一面留意帳篷上的縫隙,“不知道呢,你去干什么壞事了?”他盡量多說點話,如果允許,他還想講笑話。他以為笑話可以緩和點什么。
“不是什么壞事?!彼龥]有聽出話里的幽默。你苦心經(jīng)營了一個笑話,但在場的人毫無反應(yīng),這恐怕是世間最尷尬的事了。“不是的,”她說,“我去看日出了。山谷里的日出?!彼v了許多日出的事。講她的小時候,家里的屋頂有一處天窗。他沒有仔細聽,他看透了她的伎倆。她想轉(zhuǎn)移他的注意力,以為這樣他能好受一些。他換好衣服,爬出帳篷。
“我去上個廁所?!彼匝宰哉Z,但故意讓她聽到。
“粥馬上好了?!彼闪思彝ブ鲖D。
他離開營地,下到一處緩坡,尋一塊平整的石頭坐下。天空渾成一潭泥沼,幾顆星陷在里面并不起眼。他依稀能看見白天爬過的路,雪坡上的腳窟窿,像爬過一只臟腳螞蟻。他捧起冷雪潑在臉上,臉頰火辣辣的。
這么說,他走錯了山谷。他在書本視頻上學(xué)到的不過是一腔空談。三天前,他就迷路了。識別地圖、辨別方向簡直成了笑話。這都是他的錯,他高估了自己。他為自己的無能感到心虛,他什么都不是,他只是圖書館里的書呆子。他渴望擁擠的人群、渴望宿舍、渴望坐在電腦前。他想要回學(xué)校,回到何玲身邊。他來這兒根本是個錯誤。他不過是個夸夸其談的懦夫。
沒有其他可能了嗎?他環(huán)視山谷尋找一點提示,昏暗中雪山寂靜得像一群原始生物。他想到臨行前的一場聚會,從那兒之后,他就打定了主意。
那是何玲同事們的聚會,在淮海路上的一家中檔餐館。包間大得離奇。他背了一只舊書包,里面裝了兩本要去圖書館還的書,《印第安人野外生存手冊》和《群魔》的下半部。他們乘電梯升上二樓時,包間里的人都到齊了。何玲一襲黑裙,精心化了妝。她真漂亮。這是她一年來最美的一天。兩名女同事迎上來,何玲手術(shù)時,其中一個稍胖一點的還來探望過。何玲叫她芳姐。
“何玲說你要去藏區(qū)了,注意安全啊。”芳姐說。
“嗯,謝謝芳姐?!彼f。他知道她不是真的關(guān)心他,只是出于禮儀。
“你快畢業(yè)了吧?”芳姐說,身邊幾個陌生的同事也看過來,他們的目光落在他的舊背包上,太學(xué)生氣了,一根書包帶還斷掉了。他早該把自己收拾一番,裝模作樣也比現(xiàn)在要好。他注意到圓桌對面有人在注視他,那人系了一條帶斜紋的紅領(lǐng)帶。吃飯時,他看到那人給每個人都敬了酒,輪到自己時,他自我介紹說,他叫劉偉,是業(yè)務(wù)部的組長。他說話時,不時去看何玲。似乎他說的話都需要何玲去判斷。酒桌上安靜了,大家在等待吳越的反應(yīng),“謝謝。多向你學(xué)習(xí)?!眳窃窖氏乱豢趩鼙堑陌拙?,看了眼何玲,她臉上面無表情。
半個小時后,何玲對他說小腹有點不舒服,出去一下。一會上了幾盤熱菜,劉偉也起身走了。吳越想到點什么,卻沒有放心上,他夾了一片熏肉,又覺得去看看也無妨,就算跟自己無關(guān)的酒席上,他也有權(quán)去一趟衛(wèi)生間。他繞過人群,在大廳里看到了他們。他們在大廳的盡頭,大廳中間隔著一根大理石柱。何玲在說話,劉偉手指一個勁兒地卷著領(lǐng)帶。她在指責(zé)他剛才的冒失?還是對他有所交代?他聽不到一句話。
他想到何玲下班后經(jīng)常晚回來,有時她匆忙地說要見客戶,有時候說在開會,聲音壓得很低。周六日她會在衛(wèi)生間里待一個多小時。她到底在干什么?她的手機上沒留下一條記錄。晚上他去宿舍睡時,她是否還在屋里?要到什么時候,她才會跟他攤牌。
他回到座位,安靜地坐著。他連喝了兩盞酒釀丸子,劉偉最先回來,他解下紅領(lǐng)帶攥在手里。過了一陣子,何玲帶著微笑走回來。
吃完飯后,大家準(zhǔn)備散去,有人提議干最后一杯酒。在酒杯碰撞聲中、耳語笑聲中,他感到至少那只舊背包還屬于他。
韓晴煮好粥,關(guān)掉爐火。他打定主意走回來。她先前還在講看日出的事,“金燦燦的,像潑到人的臉上。”她這樣說,他還想多聽聽,但她卻不愿講了。他們喝完麥片粥,先后鉆進帳篷,和昨天一樣,他們擁抱在一起,不過這一次她什么都沒有穿。她做好了準(zhǔn)備。他把頭埋進去,她的身體像一床羽絨被。他可以像一名不諳世事的男孩一樣在上面翻滾,可他想做更大膽的事。他要撕出一道口子。他這樣做了,帶著一點霸道和粗魯。她的下身干燥,她忍住了,沒有發(fā)出聲音。他知道自己弄疼了她,他知道她正努力推出他。他沒有在意,他就像一名潛水的人,拼盡全力游向海水的最深處,他渴望那里的寒意和黑暗將自己壓碎。他在全身痙攣中抵達了高潮。他不知身處何處,只是等到探出水面觸及岸邊時,他躺進她的懷里,像一條瀕死的狗。
他聽著她的嗚咽聲睡去了。他在一場接一場的碎夢中度過漫長的一晚。有個女人出現(xiàn)在他的夢里,她撐著紅傘立在房屋倒塌的廢墟里。那恍惚是發(fā)生在都市的夢,夢里到處都在下雨,在那些雨水充沛的季節(jié)里,梧桐葉落在急流里饾饤成船。街燈黃光下,雨水像無數(shù)撲打的蠅蟲。霓虹燈斷了電,有只野貓在城墻邊發(fā)抖。他走進廢墟里,那人匆忙逃跑了,他久久立在廢墟里,望著腳下自己的影子,黑黝黝的,像一團瀝青。影子跟他說了句什么,也轉(zhuǎn)身移走了。影子的離去,警醒他那些流失已久的東西應(yīng)該重新審視。
醒來后,他回味起夢里的那個女人。記憶如同膠卷顯影出的底色一般清晰明了。她有一件絳紫色的毛衣,她對雞蛋過敏。她的手臂上有一處月牙狀的胎記。他熟悉她的身體,就像熟悉自己的掌紋。他手機的通訊軟件上還有一丁點的信息,兩條語音、一張照片。這些已經(jīng)足夠了。
喝完燕麥粥后,他跟韓晴坦白了自己想法,韓晴沒有表現(xiàn)出太多詫異,只是低頭穿衣服?!爸荒苓@樣了?!彼f。她欺騙了他,他知道她還有別的選擇。
撤離的路上,他們挨得很近,他去抓韓晴的手,她躲開了。她還在怨恨他的魯莽?她在等待他的補償?
“到了拉薩,我們在賓館住幾天?!彼f,她是否明白住的意思?他愿意支付在市里的所有費用。“你說呢?”他又問。她不說話,從她的神情中他得不到任何回答。她在壓抑自己。
“以后我不會再見你了?!彼f。她并不看他,但他知道她同意了 。
“我們休息幾天,到處逛一逛,我們一起去布達拉宮?!彼胝f一些愉快的事,“你還去云南嗎?”他問。
“我不知道,”她說,“我只知道,我不想當(dāng)?shù)谌??!?/p>
她快步走在前頭,這次輪到吳越跟著了。韓晴的影子拖在身后,在碎石堆上起伏顛簸,好似一塊用臟的抹布。吳越伸腳去踩,仿佛踩到了就能拉住韓晴。這樣要比叫住她容易得多。
快到碎石坡時,空中一聲巨響,仿佛劈開了整個山谷。吳越望向群山,群山頂一處雪層裂開斷面,皺起的積雪瀑布般往山腳涌落。吳越耳邊嗡嗡亂響,腦中閃過無數(shù)個念頭,他都來不及捕捉。他邁不開腿,雙腿使不出一點力氣。他知道自己沒有任何機會了。死亡的預(yù)兆,他只在惡夢里感受過。他還有時間望一眼韓晴,待他轉(zhuǎn)頭時,霧狀的雪團吞沒了韓晴。他憋進一口氣,雪花撲面涌來,颼颼的冰雪填滿了耳廓和鼻孔。割過眼角的雪花像一枚枚鐵器。他閉上眼,將身體置于黑暗中。雪霧漫過身體后,膝蓋處涌過硬土質(zhì)感的凍雪,凍雪把他的身體連連往后推。他想到昨晚那個潮濕的夢,夢里的一切都在變得真實。陣陣涼意振奮了他的神經(jīng),他感到片刻的輕松。他感到自己站在春天的溪流里,里面的魚苗、水草正捋過他的腳面。
又一陣劇烈的轟隆聲,他猛然想明白夢里帶走他影子的女人并非他想象中的那個人,而是韓晴。負罪感壓得他快要窒息。他走錯山谷就是為了這些?他睜開眼,雙腿埋進了雪層,周圍還籠罩在雪花激起濃霧中。他恍惚看到韓晴的身影,他告訴自己,他一定要趟過去,撥開濃霧,緊緊抱住她??墒撬笥也坏脛訌?,他還能感覺到心跳。不遠處,一道巨浪般的雪墻迎面撲來,瞬間吞沒了他。黑暗中,他隱約聽到韓晴的呼喊聲和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