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隱于平原。夜,像一團濃墨,滴在鄉(xiāng)村里,慢慢擴散,掩蓋了白。
一絲慌亂的情緒,在夜色里彌漫。父親,在慌亂里,慢騰騰掏出煙袋,猛吸了兩口,然后磕在預(yù)制板上,一轉(zhuǎn)頭,消失在夜色里。
我知道,父親一定去村東了。那里,存放著父親幾十年的習(xí)慣。
他習(xí)慣,在深夜里聽聽莊稼;他習(xí)慣,在夜里看看他的草垛。
一個鄉(xiāng)村,需要銘記的東西不多,除了家譜上那幾個,離我遙遠且冰冷的名字。也許,就剩下一些風(fēng)物了,它衍生出一連串的故事。
我,曾以一個反叛者自居,得意洋洋地住進城市,城市的燈火,太浮躁了,總是讓我無法安心,只好孤獨的與夜色為鄰。
也許,煙斗迷亂之后,沉寂下來的情緒一點點撕碎我,將我虛偽的外衣扯下,露出泥土味來。順著泥土味的枝蔓,牽引出泥土味更為厚重的父親。
說起父親,村里人話便鮮亮起來。一個行為怪異的老漢,總是能讓沉靜的鄉(xiāng)村,落下一塊石頭。
其實我知道,父親對于鄉(xiāng)土的懷舊,是一種骨子里的倔強,而不像我輩,總是以敷衍了事的態(tài)度,去對待鄉(xiāng)村的簡約。
父親的怪異,源自于他對傳統(tǒng)農(nóng)耕的留戀,他是我村最后一個,保留80年代生活方式的人。
這些年,收割機解放了人類,父親仍用鐮刀收割,其實我知道,他是想要一個麥秸垛。
收割機消滅了麥田, 也消滅了一個個麥秸垛。秸稈還田,將生活的繁瑣一下子簡單化。然而,家里的牛糧需要儲存,鄉(xiāng)人早已熟知,兵馬未動,糧草先行的道理。
懸地機的出現(xiàn),讓農(nóng)村少了這樣的畫面:農(nóng)夫,一手扶犁,一手拿鞭,牛在土地上,默默耕地。
牛,如果失去了土地,多半也像人一樣,倍感失落。放眼鄉(xiāng)村,牛已陷入死胡同。無利用價值的牛,在人的眼里便少了溫和。
村里的牛,退出鄉(xiāng)村,被人送到屠宰場,然而父親不舍得,十來年的習(xí)慣:囤草,鍘草,喂牛。已成為生活的一部分,再說,沒了牛,日子多無聊啊,憋的心慌?
牛,在我家,依然如故。只是父親在經(jīng)營草垛上,大費周折。
麥子成熟,都在搶收,大地很快空了。唯有我家的麥田最慢,父親的鐮刀,遠遠趕不上收割機的速度,在堅持了三年以后,便被母親阻止,她看不慣這陳舊的觀念,別人家地里一片青蔥,我家地里的麥子還未割完。一步慢,步步慢。
父親也終于妥協(xié)。我家的麥秸垛不見了。但是家里的牛,便遭了殃,沒有草料,牛瘦的只剩皮包骨頭。
為了堆起一個草垛,父親便埋首鄉(xiāng)間土地,用鐮刀割下草,曬干,他將自己扔在土地上。鄉(xiāng)村的草垛,再一次出現(xiàn)在人的視野里。
父親的草垛,成為鄉(xiāng)間討論的對象,他們除了感懷和嘲笑外。我想,面對這草垛時,一些人,是否會想起遠去的苦難。
一個村莊,因為草跺而出名。綿延不斷的草垛、麥秸垛,是村莊的旗幟。說起草垛、麥秸垛,鄰村的人,多半是艷羨的目光。
草跺,接納過賭氣冷戰(zhàn)的孩子,接納過無處可歸的動物。草跺,通過發(fā)抖的身體,看懂人間煙火。
如今,父親扛著草垛的大旗,在豫東原上踽踽獨行。
在鄉(xiāng)村,牛,只有我家有;草跺,也只有我家有。在他人眼里,我家成了貧窮的象征。其實我知道,這個村莊里,只有我家戀舊,我們不希望,一個村莊的往事,輕易被現(xiàn)代化打敗,找不出一點痕跡來。
鄉(xiāng)村消逝,我選擇出逃,在遙遠的陜北,我以他鄉(xiāng)為故鄉(xiāng),居然心安理得起來。
夜晚,我才感覺燈火的不適來,夜色被燈光沖淡,再也體會不到那種黑入骨髓的感覺。再次歸鄉(xiāng),想體驗鄉(xiāng)間的夜色,但是燈火通明,夜色也非是我的舊風(fēng)景。
土地變成了集體化生產(chǎn),統(tǒng)一打藥,地里的草,再也看不見了,一個沒有草的地方,自然想不起草垛連綿。
夜晚,是一個適合獨處的時刻。一團充滿悖論的情緒,從父親的心底擴散成河流的形狀。父親,陷入河流的漩渦中,無法左右自己。
此刻,父親是個矛盾體:一會兒,是一位倔強的父親,一會兒,是一位無奈的父親,他們在黑夜里進行博弈,我不知道,神靈是否給予他一些暗喻。
母親,也給父親壓力,讓他放棄草垛和牛,一切結(jié)果都明朗起來,所有的人都不再待見這牛、這草垛。
第二天,買牛的人來了,牛眼澄澈地望著父親,父親是否感到一陣眩暈?我不太清楚,我只看到父親,扶住了牛棚的柱子。
買牛的人,手縮在袖子里,父親把手伸進去,兩個人在袖子里比劃著,這遠古的契約,在看不見的地方,左右著生命,左右著牛的歸宿。
約定俗成的交換,通過遮蔽的形式,將一頭牛輕易出賣,當牛用信任的眼睛,向父親表達親昵時,父親卻將它推向一個未知的深淵。
牛,未來如何?我們不得而知,多半逃不過人類空虛的胃。一把刀,會從它溫潤的脖子進入,然后它一點點,變涼,變硬。
一頭牛,通過疼痛,開始覺察欺騙,以前懷抱老死他鄉(xiāng)的念頭,太幼稚了,它低估了人類的絕情。
沒牛的日子,草垛便塌陷了。這草垛,父親已無心打理,一年,兩年,三年,都在野外待著。
那天,天色剛黑,野外火光映天,看方向是我家的草垛,父親亦然沒有年輕時的暴躁,也不說話,只是平靜地看著火光。
我知道,草垛不再是鄉(xiāng)村的中心,它開始邊緣化,牛耕已消失,作為牛的糧草,草垛更無用處。
草垛,就這樣消逝了。鄉(xiāng)村沒有一絲悲憫,依舊雞鳴催人醒,狗吠守夜歸,平靜的讓人后怕。
草垛的非正常死亡,是鄉(xiāng)村的正常趨勢,這是多么滑稽的路子。
在鄉(xiāng)村里,草垛、牛,已遠去。
那村,那人,都恍若來世。
曹文生,1982年生于河南杞縣。作品散見《時代文學(xué)》《奔流》《延安文學(xué)》《星星》等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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