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蕎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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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聚也許是為了別離
文/蕎麥
我曾經(jīng)有過一只狗。鄉(xiāng)下最常見的黃色小土狗,溫順粘人?,F(xiàn)在想來大概并不怎么機靈,而且膽小。有一天,我去上學,它竟然就這樣戀戀不舍地一路跟到了學校。
學校離我們家挺遠的,每天早上走過去,大概要走半個多小時。更別提還得過兩座橋,跨過兩條河。到了學校之后,它不能進教室,就在外面待著。我滿心甜蜜,心不在焉地看向窗外,想到晚上小狗還會陪我回家,開心極了。
結(jié)果下課的時候,外面一陣喧嘩。我們班下課晚了一點,等我走出去的時候,小狗已經(jīng)被一個高年級男孩子扔下了河。也可能是被他嚇到了,自己跳進了河里(事后各種說法不一)。
可以想見,我大喊大叫,哭得歇斯底里,沖過去要跟那個男生打架。老師過來勸阻,卻并不真正站在我這邊,她只是想息事寧人。小狗在河里游了一會兒,或許游到了對岸,或許沒有。我想去救它,但無計可施。我那時大概才一年級吧。
他們可能是騙我的,但他們說:小狗游到了對岸。它大概自己找回家去了,因為小狗鼻子很靈,能聞著味道自己回家。
沒有人真的了解小孩。就因為這些安慰人的廢話,我等了整整一年,或者兩年。每天早晨出門時我都忍不住四處張望,有時玩著玩著,忽然像是驚醒了一樣,抬起頭眺望田野。這段時間里,我看見了很多黃色的小狗,它們看上去都很像,但沒有一只是我的小狗。
我曾經(jīng)有一個朋友。他是我們初中的班長,斯斯文文的?;蛟S有一點過分斯文了吧。鄉(xiāng)下的男孩子們對這種過分斯文的男生總難免有點惡意,有點自己意識不到的嫉妒。不知道是從哪天開始,他們說我們倆是一對,經(jīng)常開一些無聊的玩笑。
最開始的時候,我很害羞,而他很憤怒,還跟一些男生打了一架,嘴角都腫了。后來,有一天放學之后,大家都聚在操場上水泥砌成的乒乓球臺邊打球。他打乒乓球很厲害,就沒人想跟他打了。天色也漸漸暗了。我走過去,拿起球拍,說:“我來跟你打吧!”
他愣了一會兒,沉吟半晌,發(fā)球了。
周圍一片嘩然,哄笑起來,但我們一直打一直打,比分還咬得很緊。慢慢聲音就小了,他們開始認真看我們打球,打出好球的時候,他們喝起彩來。
于是我們經(jīng)常打球,雙打的時候我們就搭檔??次覀冞@么友好甚至親密,玩笑就變得不那么好笑了。也沒人再多提什么。我們都還很小,除了打乒乓球,偶爾聊天、討論學習之外,并沒有什么其他交往。
升到初二的時候,他卻沒有來上學。過了幾天,全班都知道了:他得了白血病。
我們有幾個同學,開始認真約起來,要去看他。我們找人問了醫(yī)院在哪里,又商量著怎么去。
還沒有來得及成行,他就死掉了。
消息傳到學校,比起他的死亡更令我震驚的,就是我竟然沒有去看望他這個事實。
我到底是出于何種原因一直推遲著去看望他這件事呢?說不定是出于害怕,還有幻想。仿佛只要不親眼所見,一切就都不是真的。
我有過那么多的同學,卻直到高中才感受到了所謂“同窗之情”。在這之前,因為一直想著要離開家鄉(xiāng),知道跟同學最多不過幾年的友情,內(nèi)心淡薄。高中時我們都別無去處。萬事要等到考上大學再說。于是全班同學近乎相依為命,簡直不敢相信終究會分開。
我們同屬一個小縣城的市中,集體住校,吃飯都是圍成一圈站著吃的。上鋪女生每周末從親戚家?guī)砗芏嗖?,喂飽我們青春的身體。夜自習時班主任總是喜歡從后門那邊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透過黑乎乎的窗戶看著我們,必須要靠后面同學大公無私的咳嗽提醒,我們才能保持安全,不被訓斥。
除了依賴這些本來毫無關(guān)系的陌生人的好意,我們又能怎樣呢?如果高考失敗了,我們就什么都不是。
我們都是幸存者,互相之間存在著深刻的友誼和連結(jié)。這不是其他感情可以比較的。三年里面我們吃在一起睡在一起,榮辱與共,分享所有的悲劇和笑話。
之后我們一個轉(zhuǎn)身,十幾年后聚會時根本想不起對方的名字。
不斷不斷地告別,卻都以為還會再見。每次辭職,我們都會相約“再聯(lián)系”、“經(jīng)常吃飯”。但事實上,工作本來就是同事之間僅有的關(guān)系,不管在工作時曾經(jīng)多么親密,或者仇恨對方,離開工作,我們之間就什么都不是。
在報社工作的時候,除了睡覺,我跟幾個同事幾乎全天膩在一起,一起吃午飯,然后各自采訪,晚上在空氣渾濁的辦公室里聚頭寫稿子講笑話,一起吃晚飯,繼續(xù)寫稿子,寫完交稿之后有時還一起吃夜宵,各自回家睡覺,睡到中午再一起吃午飯。
摘自《當一切在我們周圍暗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