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zhí)S：多樣性才是中國本土電影的未來

苗正卿

《來自星星的你》讓張?zhí)S成為了明星導演，但他決定暫停自己的電視劇生涯，讓自己的電影生涯從中國開始。

“這些年一直有拍電影的機會找過來，但是真的很慎重。我進入這一行最早的夢想便是成為電影導演，這讓我更有一種珍惜感，不愿意隨隨便便就把處子電影拍了?！?/p>

張?zhí)S選擇在一家漫咖啡接受《財經天下》周刊采訪。這位45歲的韓國導演，曾執(zhí)導電視劇《來自星星的你》（以下簡稱《星你》），而他本人也憑借此劇獲得韓國百想藝術大賞（韓國電視界最高獎項）最佳導演。他將非常珍視的電影銀幕處子秀，選在了中國，一個曾讓他驚訝的市場。

張?zhí)S比想象中顯得年輕，戴一副黑色邊框的眼鏡，看上去更像是一位學者而非導演。他能說簡單的中文，他和他的家人如今在北京望京定居，每天早晨他都會花上一兩個小時學習中文。他試圖盡全力理解中國，甚至成為這里文化的一部分。

《星你》的大火讓張?zhí)S成為韓國影視界“炙手可熱”的紅人，但在事業(yè)最高峰，他從工作了18年的韓國SBS電視臺離開，和眾多韓國影人一樣，決定來中國打拼。但比起中國影視市場上常見的“韓國淘金者”，張?zhí)S明顯不同，對他而言中國之行并非一場淘金之旅，他甚至賭上了自己的聲譽——電影處子秀。他的銀幕處子作《夢想合伙人》是一部由中國演員主演的華語電影，講述了中國年輕女創(chuàng)業(yè)者在商界打拼的故事，而“創(chuàng)業(yè)”正是當下中國社會的高頻詞匯。

相比于《狼圖騰》給予讓·雅克·阿諾的7年歲月，張?zhí)S只有兩年，文化隔閡和語言壁壘加大了難度。但張?zhí)S對于中國有強烈的好奇心和表達欲，因為這里曾讓他感受到意外之喜：并非主打中國市場的《星你》，出人意料地大火，主演金秀賢也收獲超高人氣。

“那真的是一場美麗的意外?！睆?zhí)S用并不熟練的中文說道。

一場美麗的意外

張?zhí)S覺得對于韓國影視行業(yè)，中國同行其實有一些誤讀，比如《星你》的誕生。這部如今被解讀為“優(yōu)質劇本+人氣明星=大火電視劇”的韓劇，一開始在SBS并非是明星項目。

當張?zhí)S決定擔任《星你》導演時，很多人覺得他徹底完了。張?zhí)S用“這家伙撞上了霉運”來形容當時許多人看待他的目光。相比于同期SBS的電視劇項目，《星你》的制作經費很低，女主全智賢被行業(yè)視為“過氣女星”，男主金秀賢被視為“尚未在市場上真正證明過自己的新人”。

“別說中國市場，《星你》能不能在韓國火其實都是未知數(shù)?！痹谂摹缎悄恪非埃瑥?zhí)S在SBS可謂幾起幾落。

在韓國，電視劇導演一般都是電視臺的正式員工，由電視臺發(fā)工資給予編制?；馃岬碾娨晞∈袌鲆矊е马n國電視劇行業(yè)新陳代謝率極高，往往一部作品的失敗，就會讓一位導演徹底失去電視臺的信任。

失去電視臺信任的導演不會從電視臺得到明確的節(jié)目編成計劃，等于說他們的計劃有可能會被無限擱置，其中一部分導演會被SBS調整到晨播劇部門，擔任早晨播出的電視劇導演，這些電視劇一般都是低成本、低收視率的代名詞。在SBS效力的18年里，張?zhí)S曾兩次被“發(fā)配”到晨播劇部門。

第一次是2006年張?zhí)S執(zhí)導的作品《101次求婚》播出后，低迷的收視率讓SBS決定送他去晨播劇部門“冷靜”一下，而第二次是2008年《風之畫師》播出后，同樣因為收視率過低，SBS再次送張?zhí)S去晨播劇部門“深造”。

在接手《星你》時，張?zhí)S自己心里并沒有一個很高的預期?！案緵]有人看好這個項目，這是一碗冷飯，而不是人人搶著要做的項目?！睆?zhí)S把《星你》的成功歸結為選角的勝利以及劇本的強大，而這兩點也被張?zhí)S視為影視作品成功的基石。

在他看來，決定一個導演的成功與否也在于是否有能力將兩者“合”為一體，而審美觀，音樂素養(yǎng)，嫻熟的現(xiàn)場經驗讓作品錦上添花。

張?zhí)S認為自己并非天才，他把自己描述為勤奮型人，而他也欣賞勤奮型合作者。在他看來，《星你》的背后其實是一部“勤奮者成功”的故事，全智賢和金秀賢都屬于敢拼的勤奮型演員，而劇本也是張?zhí)S和編劇團隊在無數(shù)次打磨后磨出的好本子。

“我的經歷，其實并非一個關于天才的故事?！睆?zhí)S說。從1998年進入SBS算起，張?zhí)S先后做過導演助理、副導演、導演。2004年他完成了自己執(zhí)導的第一部電視劇處女作《不良主婦日記》，與他一起擔任聯(lián)合導演的還有日后現(xiàn)象級韓劇《工薪族楚漢志》的導演劉仁植。

張?zhí)S至今記得自己第一次踏入SBS大樓時的激動心情。1998年，在幾百位面試者中SBS只錄取了6個人，而其中電視劇方向的新人只有2位。進入SBS后，張?zhí)S曾參與拍攝過紀錄片《攀登喜馬拉雅山》，他參與拍攝過關于喜馬拉雅山的紀錄片，也拍攝過類似《舌尖上中國》的美食類紀錄片，經歷了異常忙碌的一年后，1999年他正式進入電視劇部門從助理做起。

張?zhí)S坦誠運氣確實是自己一路走來的最佳伙伴之一，SBS雖然多次把他“發(fā)配”到“冷宮”，卻也從未徹底放棄他，反而給了他一次又一次機會。令人頗為意外，張?zhí)S并沒有把知名度最高的作品《星你》視為自己心中最好的那個，他認為《星你》是從市場角度看的成功代表作，但如果從藝術品質上看，2011年播出的《樹大根深》才是創(chuàng)作巔峰。

那是張?zhí)S從美國回到SBS后的第一部作品?！讹L之畫師》收視率失利后，被發(fā)配到晨播劇部門的張?zhí)S決定去美國深造。2010年他成為了加利福尼亞大學（UCLA）的客座教授，這更像是一次時長近一年的修行，每個月只用去上一次課的張?zhí)S把余下的時間都花在了“泡好萊塢”上，他參加各種論壇、活動，并與他能見到的各種好萊塢影人交流。他還曾冒出過奇妙的點子：找到《阿凡達》的攝影導演，提議一同做一部3D電視劇，不過因為過高的成本，這個項目并未成形。

張?zhí)S覺得，在美國的這段時間讓自己發(fā)生了質變，有理念上的、有視野上的、有技術上的。而《樹大根深》的成功正是這些理念的運用。在這部古裝懸疑劇中，你能看到濃郁的美劇味道，也能看到與以往韓劇不同的鏡頭使用方法。

“其實就是啟發(fā)了，開竅了?！币曇暗淖兓渤蔀閺?zhí)S敢于接手《星你》的原因，這個關于外星人和穿越的故事讓張?zhí)S“聞”到了成功的可能性。為了最大限度地表現(xiàn)出都教授外星人的角色設定，運用了許多電腦特效，同時，因為既存的攝像機無法拍出這種特效，張?zhí)S導演開發(fā)了新的攝像裝備。但他也意識到這是一部極其依賴演技的作品。為了選角，他面談了許多韓國藝人，最終選擇了二賢組合。而在編劇上，他找到了樸智恩，這個以擅長描寫女性角色而聞名影視圈的韓國著名編劇。第一次合作就創(chuàng)造出了“千頌伊”這個成功的女性角色。

有趣的是，無論是被張?zhí)S視為市場表現(xiàn)最成功的《星你》，還是韓國年度現(xiàn)象級歷史劇《樹大根深》，都并非他心中最愛的那部作品。

“我最喜歡、投入感情最多的是《風之畫師》。”而這正是導致張?zhí)S第二次被調整到晨播劇部門的作品。這部作品講述了朝鮮時代的國畫師申潤福，和金弘道的愛情與人生故事。這是張?zhí)S準備時間最長的作品，展現(xiàn)的是畫家們在作畫時腦中的情景?！翱赡苁怯形易约河白幼疃嗟淖髌罚以浀膲粝胧钱敭嫾??！备赣H是韓國學校的一名美術教員，所以從小，張?zhí)S就在家里開始學習繪畫。

“我學會畫畫比學會寫字要早?！睆?zhí)S視父親為最感謝的人，如果不是父親從小對自己“畫面感”的培養(yǎng)，自己不可能成為一個影視從業(yè)者，更不可能拍出好的作品?！拔矣幸晃粋ゴ蟮母赣H，他為我指明了人生的道路。”

某種意義上，張?zhí)S對《風之畫師》的感情也折射了他的性格，他有一種藝術家的氣質：堅持自己喜愛的，面對藝術與市場的選擇，他更傾向于前者。

結緣中國

《夢想合伙人》讓張?zhí)S覺得比拍《星你》或《樹大根深》都累。僅僅是劇本，張?zhí)S和他的編劇團隊就花費了6個月時間。

電影投資方樂華娛樂曾投資過《致青春》《前任攻略》等電影，同時也是擁有韓庚、周筆暢等藝人的音樂、經紀公司。2014年《星你》在中國大火后，有不少中國影視公司聯(lián)系張?zhí)S詢問合作，其中就包括最早拋出橄欖枝的樂華娛樂。但張?zhí)S并不愿意盲目決定。

當時，樂華娛樂投資的電影《夏有喬木雅望天堂》正在濟州島拍攝，同樣來自SBS的趙真奎正是該片導演。他打著看望前輩的名義去片場，同時也仔細觀察著片場的設備、演職員的待遇。“我看了之后，對投資方的實力是信任的，又了解了他們之前投資過的項目，這才放下心?！睆?zhí)S說，其實在中國有很多“價碼”更高的項目也聯(lián)系過，但是“價碼”并不是自己追求的唯一目標，甚至不能算是重要目標?！叭绻非筘敻?，你永遠比不上扎克伯格、馬云這些富豪，追逐金錢是永無止境的，不如踏踏實實做個作品?！?/p>

投資方給予了張?zhí)S最大的自由度，包括劇本寫作以及演員選擇。在韓國拍電視劇的時候，張?zhí)S往往會采用與知名編劇合作定下故事主體框架，然后再讓編劇團隊以深度加工的方式完成劇本創(chuàng)作。而在《夢想合伙人》劇本寫作過程中，他和編劇團隊在6個月內充分進行“頭腦風暴”。“我希望聽到各種意見，這次的過程可以描述為無休止的討論，但這是有意義的?！?/p>

劇本被張?zhí)S視為影視作品成功的第一要務，而演員則是第二要務。他有一個LIST，上面寫著許多中國藝人姓名，張?zhí)S說在進行選角前，他看了幾百部中國電影、電視劇以及綜藝節(jié)目，并通過這些素材鎖定了一個藝人名單。

整個選角過程，張?zhí)S稱之為“困難重重”，主要的煩惱來自于藝人檔期，以及作品吸引度。《夢想合伙人》屬于商業(yè)題材電影，很多國內藝人并未有過這種題材電影的拍攝經驗，在愛情、玄幻題材大行其道的中國影視市場，商業(yè)題材頗有些冷門的味道。張?zhí)S基本上找到了自己名單上所有的藝人，并進行面談，但并非每個人都以熱情面對張?zhí)S的邀約。

與姚晨的面談，讓張?zhí)S印象深刻。二人約了一個午飯時間，但最終二人結束聊天時已經是晚上。“可能是真誠的力量，我講了我的過去、我的生活，她分享了她從小到大所有的故事?！睆?zhí)S認為，語言其實并非導演和演員之間的屏障，很多共鳴其實并不需要依托相同的語言。

作為《星你》的導演，其實有不少中國愛情劇的本子被送到了張?zhí)S手中，但他選擇了一部商業(yè)題材?！翱赡芪铱偣才倪^大大小小10部電視劇，真正的純愛情題材故事只有兩部或三部?！睆?zhí)S認為，一直拍愛情題材會是很難的事情，好比一個人一生真正能稱之為愛情的感情一般也就兩三次。

張?zhí)S認為《星你》的大火其實某種意義上把自己限制住了，因為更多人會認為他是一個好的現(xiàn)代愛情劇導演?！皯?zhàn)爭片、動作片的本子幾乎沒找過我，但是我真的想體驗一些不同的題材?！倍@也是他被《夢想合伙人》這個商業(yè)題材故事吸引的原因。

“《星你》一開始也是冷門，我喜歡挑戰(zhàn)新鮮的、稀少的東西?！逼鋵嵵袊米審?zhí)S獲得的不僅僅是一個拍攝新鮮題材作品的機會，還有更大的自由度。張?zhí)S覺得在中國，導演擁有的權限和自由度遠遠大于在韓國的導演。中國的模式下，導演可以決定更多的事情，也有更多的機會真正把控作品的風格和走向。

張?zhí)S很喜歡這種自由度。他說自己其實是一個“有點倔”的人，自己喜歡的事情，自己認同的事情，自己會選擇堅持。

“我會聽從自己內心的聲音，比如當時《風之畫師》的許多場景和劇情設計就遭人質疑。哪怕意識到市場反響可能不會那么好，我也會堅持這些好的東西。”張?zhí)S說。

中國的未來在于影視多元化

與中國的大導演制度相比，韓國往往被解讀為大編劇模式，尤其在韓國電視劇制作領域。而大編劇制度，也被國內影視圈視為韓國電視劇成功的圭臬：在大編劇制度下，編劇擁有更大權限，可以從劇情出發(fā)抉擇影視作品走向。但張?zhí)S認為這其實是個誤讀。

“在韓國，能擁有這樣權限的編劇，是站在金字塔頂尖的那十幾位作家。”韓國影視行業(yè)內，編劇一般都是自由職業(yè)，并不與電視臺簽工作合同，而只有項目合作合同。在這樣的情況下，作為電視臺員工的導演其實扮演著電視臺“自家人”的角色，他們是操刀者。就算有著名編劇加入團隊，導演依然會具有最高權限，只是超級編劇們的意見會更多地被導演們采納。

張?zhí)S認為，韓國影視市場之所以能夠出現(xiàn)本土片可以抗衡好萊塢大片的現(xiàn)象，并非因為韓國的大編劇模式，而是因為韓國成功實現(xiàn)了影視內容多元化。

“動作片、懸疑片、驚悚片、科幻片、愛情片等等，韓國的影視作品有幾十種類型，而中國市場目前過于單一?！睆?zhí)S認為單一化的影視內容，會導致一個國家本土影視競爭力缺失。如果影視公司一味跟風市場、扎堆在某幾個題材創(chuàng)作，不僅不會帶來市場真正的繁榮，還會導致影視工業(yè)發(fā)展的畸形。

“審核或許是瓶頸之一，但并不是中國影視內容單一化的唯一原因?！睆?zhí)S笑稱，每一年他都能看到在中國出現(xiàn)新版的西游記電影，而在韓國這是很難想象的事情。

張?zhí)S把韓國的打法歸結為先進行多元化，然后把每一種類型的特征強化?！敖鼛啄昴憧梢杂^察到韓國的動作電影更加暴力化，甚至進化為暴力片，而人們最喜愛的懸疑題材又會與各種細分類型進行結合?！睆?zhí)S說自己有時候會感覺中國的影視市場其實分裂為兩個，一個是好萊塢大片構架出的影視市場，而另一個是國產片構架出的影視市場，兩個市場的觀影人群也存在很大的分化現(xiàn)象。

“這兩個市場應當真正結合在一起，這就需要中國電影更加多元化，充滿多樣性。”不過單單有多元化是不夠的，張?zhí)S認為中國本土影視作品應當更用心地提高品質，如果想與好萊塢作品抗衡，那么起碼要有與好萊塢持平的水準。

張?zhí)S有時候會感慨中國影視市場給予從業(yè)者的機會之多。他舉了一個例子，在韓國，很少會出現(xiàn)藝人創(chuàng)業(yè)或跨界發(fā)展的事情，藝人一般只會專心發(fā)展演藝事業(yè)。而在中國，藝人有太多的施展空間?！熬退悴粍?chuàng)業(yè)，在韓國，藝人日后發(fā)展為導演的幾乎沒有，藝人就是藝人，導演就是導演，在中國，藝人可以成為導演，甚至這成為了行業(yè)內的約定俗成?！?/p>

不過張?zhí)S在一個方面與當今很多中國導演很像：注重年輕人市場。張?zhí)S在中國的兩位助理都是畢業(yè)不久的年輕人，而張?zhí)S平日里會非常留心中國年輕觀眾們的喜好。在《夢想合伙人》中，他特意讓年輕的中韓組合UNIQ成員參與演出。在4月份《夢想合伙人》的發(fā)布會現(xiàn)場，幾百名UNIQ的粉絲以近乎狂熱的狀態(tài)進行追星：UNIQ被人群圍住，粉絲們不斷拍照持續(xù)近半個小時。

UNIQ成員幾乎有著當下中國流行偶像所有的必備元素：年輕、帥氣、多才多藝，其中最小的成員僅17歲。

這也是張?zhí)S向中國觀眾示好的方式之一。他清楚顏值高的偶像可以很好地拉動電影人氣?！霸谥袊耙暿袌?，贏得年輕人等于贏得未來?！?/p>

有趣的是，在采訪過程中，張?zhí)S的手機微信不斷提示新信息，他說自己在剛剛來到中國的時候便意識到微信的重要性。使用微信，讓張?zhí)S覺得自己在中國的融入度更高。

張?zhí)S認為自己未來會進一步融入這個國家，而當他更多地掌握這個國家的語言、文化時，他作為外國人的不同視角更容易帶來優(yōu)質的內容?！拔移鋵嵰苍谥匦聦W習，我以前拍的東西可能大媽看的比較多，而現(xiàn)在我要在一個新的國度給20歲上下的年輕人拍些不一樣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