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警察

張運濤

立 案

沈現(xiàn)場的手正在老婆身上示好，“明月幾時有”刺耳地響起來。

自從沈洋洋上幼兒園后，沈現(xiàn)場就習慣了中午和老婆親熱。女兒只要在家，就跟她媽形影不離，直到第二天上學。也不怪女兒，怪就怪沈現(xiàn)場是個刑警，刑警的每一個晚上都充滿了不確定，隨時都可能有任務。連帶著女兒也習慣了，始終沒和媽媽分床。雖說理論上中午是夫妻倆的機會，可這機會一個月也就那么一兩次，萬一遇到老婆生理期，或者一方心情不好，機會也會泡湯。

“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這會兒，王菲的聲音有點兒像鐵锨在水泥地上刮擦，刺耳，揪心。沈現(xiàn)場喜歡王菲的頹廢，把同事的來電聲音全部設置成了這首歌。

沈現(xiàn)場伸手拿電話。老婆賭氣轉(zhuǎn)過身，給他一個白板似的脊背。穿戴好之后，沈現(xiàn)場又折回來，補償式地吻了吻老婆露在外面的肩膀，輕輕地幫她蓋上毛毯。

現(xiàn)場在沿淮鎮(zhèn)的一處工地上。工地原本是該鎮(zhèn)工業(yè)區(qū)——幾乎每個鄉(xiāng)鎮(zhèn)都有一個這樣的工業(yè)區(qū)，它是時代的產(chǎn)物。本世紀初，沿淮鎮(zhèn)像全國各地一樣，在公路邊圈起一片地，簡單地搭幾間房子，就成了工業(yè)區(qū)，外人看得著的政績。不過，工業(yè)區(qū)里并沒有什么工業(yè)生產(chǎn)的跡象，除了西南角屯了一堆沙之外，院子里雜草叢生，都快一人高了。聽說這塊地剛剛被開發(fā)商盯上，變更了土地用途，準備開發(fā)商品房。

發(fā)現(xiàn)那些衣服和球拍的并不是挖掘機司機，而是幾個建筑工人。球拍是紅色的，衣服的顏色也很花哨，還有蕾絲內(nèi)褲、胸罩。消息迅速傳開，沿淮中學失蹤女生的家人趕來辨認。

黃隊和沈現(xiàn)場他們趕到時，兩個女人已經(jīng)哭到尾聲，挖出來的衣服被她們當作孩子一樣緊緊地抱在懷里。黃隊的眉頭微微舒展了一下。這個時候有人哭，對警察來說是件好事，說明受害人身份確定了，不用再排查了。果然，母親十分篤定，衣服都是6月份失蹤的女兒的，尤其是外套，是她的姑姑春上剛從深圳寄回來。

黃隊看著那位母親抱在懷里的那些衣服，眉頭又皺起來。揉來揉去的，衣服上即便有嫌疑人的指紋怕也找不到了。刑警隊誰都不愿碰命案，沒有講價的余地，有能力沒能力都得破案。

工地暫時停工。沈現(xiàn)場讓小陳清理現(xiàn)場，疏散圍觀的群眾。

失蹤女生李莉，十五歲，沿淮鎮(zhèn)中學初二學生。7月初，李莉的家人到刑警隊報失蹤，稱李莉于6月27日晚自習放學后就再也沒有人見過她。沈現(xiàn)場有印象，當時正好是他們中隊接的案。過后小陳向他匯報，女孩兒肯定是失蹤。沈現(xiàn)場問他為什么這么肯定，小陳說憑直覺。沈現(xiàn)場哭笑不得，既然是直覺，怎么能肯定？盡管如此，沈現(xiàn)場依舊認為小陳是個好幫手，小伙子剛剛大學畢業(yè)，雖然過于感性，但熟悉辦案的法定程序，做事也認真，好好培養(yǎng)，是好坯子。

李莉失聯(lián)沒有滿三個月，刑警隊最終沒有立案。

沈現(xiàn)場找到第一個看到衣服和球拍的工人，讓他詳細回憶衣服和球拍是埋在地下還是在雜草叢中。旁邊的包工頭搶著說，肯定是埋在地下，施工前他們先除的雜草，什么也沒見到。

沈現(xiàn)場轉(zhuǎn)過頭問包工頭，施工之前，整個工業(yè)區(qū)有沒有挖過的痕跡？

包工頭篤定地說，有，地基的西北角那兒原本是一棵樹，被誰偷走了。

局黨組當晚召開會議，成立“6·27”專案組，局長親任專案組組長，刑警大隊長黃慶任副組長，成員由一中隊和三中隊兩個中隊組成。聽起來有些唬人，其實一個中隊也就兩三個警察。刑警大隊一共五個中隊，一二三四中隊分管縣城四個片區(qū)，第五中隊稍微大一些，六個警察，負責城區(qū)內(nèi)的刑事案件。

緊接著召開“6·27”專案組第一次會議，沈現(xiàn)場把現(xiàn)場的情況復述了一遍，李莉的衣服和球拍被埋在那種地方，可見兇多吉少。目前，最要緊的是找到尸體。

嗯，黃隊強調(diào)說，尸體是關鍵。

三中隊中隊長韓文說，最近女人被控制做性奴的報道比較多。人到底是死是活，現(xiàn)在下結(jié)論是不是太早？

沒死更好，但我們得有行動，不然怎么向老百姓交代？黃隊分析，沿淮鎮(zhèn)中學離淮河近，咱們可以抽兩個人到下游去看看，嫌疑人拋尸淮河的可能性不是沒有。

淮河暑期發(fā)過兩次大水，沈現(xiàn)場提醒說，就算嫌疑人真的拋尸淮河，恐怕也難找。

現(xiàn)場，你也算老刑警了，怎么連這點兒常識都不明白？黃隊有點兒上火，語氣生硬起來，只要理論上有可能，我們就不能放棄。

沈現(xiàn)場沒有再反對，但很不服氣。討論案情嘛，又不是選誰當領導。

局長插話，我們其實還可以把范圍縮得更小些，主要查學校。后來不是又有一個女學生失蹤案，也是沿淮中學的吧？可以捎帶著一起查一下。女學生的社會關系不會太復雜，熟人作案的可能性更大。

局長高見。黃隊附和，兩個失蹤者都是十五六歲的女孩兒，我們能不能進一步把嫌疑人圈定為男性？

沒人接話。沈現(xiàn)場轉(zhuǎn)向局長補充說，我們下午大致了解了一下，據(jù)說兩個女孩兒都是沿淮中學里長相特別出眾的。

大家都等著沈現(xiàn)場的結(jié)論。

真是奇怪，意外死亡的女孩兒幾乎都非常漂亮，我準備好好研究研究。沈現(xiàn)場沒有下什么結(jié)論，他只是想調(diào)節(jié)一下氣氛。

局長笑了，等這個案子破了，我給你假，好好搞你的研究。

現(xiàn)場這名字就是沈現(xiàn)場研究的結(jié)果。自從發(fā)表了論文《現(xiàn)場：犯罪的監(jiān)控》一文后，現(xiàn)場這名字就叫開了。開始只是身邊的同事開玩笑，到后來，全局都叫，領導也跟著叫，真名反倒被人忘了。不過，還真是名副其實，沈現(xiàn)場的一雙眼總能發(fā)現(xiàn)別人忽視的細節(jié)。

沈現(xiàn)場的手機不合時宜地響起來?！白屛以倏茨阋槐?，從南到北……”這是陌生人的鈴聲設置，宋冬野的《給抱著盒子的姑娘》。沈現(xiàn)場掐斷電話，即使黃隊不瞪他，他也不會接。

黃隊說，先這樣，主要警力放在學?！，F(xiàn)場和韓文辛苦了，盯緊點兒，有什么情況及時向?qū)０附M匯報。另外派兩名警員沿著淮河向下走走，看看能不能發(fā)現(xiàn)點兒線索。

還有什么困難不？局長環(huán)顧左右，有什么困難及時報告，局里全力支持。

黃隊站起來，局長這么支持我們，我代表隊里向局黨組立個軍令狀，兩個月內(nèi)破案！

黃隊急著想表現(xiàn)。局里分管刑偵的副局長空缺有一段時間了，聽說最有競爭力的就是黃隊和城關鎮(zhèn)的派出所長?，F(xiàn)在出了這樣的案件，對黃隊既是挑戰(zhàn)也是機遇。如果干凈利落地拿下，無疑會給黃隊加分?？墒牵缸蝇F(xiàn)在還沒有線索，誰能保證六十天能拿下？

沈現(xiàn)場心里不爽，但黃隊已經(jīng)表了態(tài)，他不好再提出反對意見。桌子上的手機又響了，“關于那天，抱著盒子的姑娘和擦汗的男人……”

局長示意他接聽，群眾提供線索也說不定。

沈現(xiàn)場接通電話。

沈隊長好，我是晚報記者蔡園。

對不起，正開會。沈現(xiàn)場再次掐斷電話，同時向局長匯報，記者。

沿淮鎮(zhèn)中學的兩起失蹤案，都是這個叫蔡園的記者報道出去的。蔡園聽到風聲，在鎮(zhèn)上住了兩天，寫了篇《為什么失蹤的都是女學生》的報道，盡管用詞不太準確——從法律的角度看，說失蹤還有些為時過早，但整篇報道還是比較煽情的。蔡園畢竟是記者，不是警察，普通人的觀念是，人聯(lián)系不上了就叫失蹤。與李莉的失蹤極其相似，十六歲的初三女生朱文雯晚自習放學后走出教室，就再也沒人見過她。那女孩兒缺少父母關愛，打小父母就在外打工，與她相依為命的只有奶奶。失蹤那天，朱文雯剛回鄉(xiāng)下為去世的奶奶過完“五七”返?！，F(xiàn)在看來，警方當初判斷其離家出走，是有些草率。

一個優(yōu)秀的警察，應該學會與記者打交道。我們不是總嫌自己的社會形象不好嗎？局長提醒在場的人，別忘了，記者手中的筆可以給我們樹形象。

她想給上午挖出來的衣服和球拍拍張照片。沈現(xiàn)場辯解。

原則問題，你可以跟人家好好解釋嘛。

好的，局長。沈現(xiàn)場被局長的緊追不放搞得有點兒下不來臺。

黃隊趁機說，當著領導的面，現(xiàn)場、韓文也表表態(tài)。

一點兒線索都沒有，表什么態(tài)？這是沈現(xiàn)場心里想的，沒說出來。他看了看韓文。

韓文不緊不慢地說，黃隊是年輕的老刑警，他有經(jīng)驗，他既然說兩個月能破案，我相信肯定能。

沈現(xiàn)場心里嘆了口氣，這就是韓文，人家在誰面前說話都中聽。要不是差一點兒犯了男人常犯的錯誤，別說刑警大隊長，副局長說不定都是他的了。

從明天起，我就住在沿淮鎮(zhèn)，案子不破我不回來。軍令狀人家搶在前面立了，再不表態(tài)黃花菜都涼了。沈現(xiàn)場也趕緊跟著表態(tài)。反正他也想明白了，到時候真破不了案，誰還能堵住路不讓他回來？

好。黃隊贊賞地點點頭。

不查出眉目，我們都不回來。韓文看了看沈現(xiàn)場，語氣有些無奈。

局長敲敲桌子，聽說沿淮中學好多女生都轉(zhuǎn)學了，大家應該想一想，老百姓背后會怎么議論我們警察。我們這個專案組，到沿淮去破案是一，同時還要注意樹形象！我不懷疑你們的辦案能力，只要大家精誠團結(jié)，我相信一定能很快破案。

黃隊又接著說了點兒什么，沈現(xiàn)場沒聽清，他正忙著給蔡園發(fā)短信：蔡記者，衣服和球拍都是重要證據(jù)，沒有結(jié)案之前不能公開，請諒解。

第二天上午

沿淮鎮(zhèn)處在縣城最南邊。南鄰的淮河，像從天上墜下的綠色飄帶，彎彎折折成了兩個市區(qū)的分界線。一河之隔，南岸是南灣水庫的灌區(qū)，魚米之鄉(xiāng)。北岸沙土地，大蒜蔥姜遍地。河中的小船并不輕閑，朝南送蔬菜，朝北運大米。最大宗的交易是人，有北岸嫁到南岸的，也有南岸嫁到沿淮的。因為偏遠，這里民風淳樸。政府架橋之后，河南河北反而沒有先前稀罕了，沿淮的大米可能從更遠的廣東運來，南岸的姜蔥等蔬菜也可能從山東運過來。人也是一樣，都坐在車里，嗖的一聲就過去了，往南的可能去廣東，往北的也有可能去北京。不像坐船，無外乎南岸北岸。

沿淮中學就靠著橋，離鎮(zhèn)街三五分鐘的路。學校大門是那種網(wǎng)格狀的老式鐵門，一年四季對外敞著。沈現(xiàn)場昨天就問過，為什么不設門衛(wèi)？抓政教的隗副校長說，南面沒有圍墻，弄個門衛(wèi)還不是擺設？

要不是有人介紹，誰也不會相信眼前的這個人是個副校長，連老師都不像，褲子挽到腳踝那兒，腳上一雙老式解放鞋，都是泥。

沈現(xiàn)場他們的辦公地點就設在學校最南頭的那排危房里。隗校長本來打算把政教處騰出來的，黃隊不同意，說他們在這兒不是一天兩天，不能影響學校的正常工作。沈現(xiàn)場提議用會議室，反正學校也不經(jīng)常開會。隗校長不好意思，說沒有會議室，開會經(jīng)常趁學生上體育課的時候用空出來的教室。一個女老師在旁邊說，反正也就白天辦會兒公，不如讓他們到南頭那排房子里。

隗校長對著她訕訕地笑了笑，并沒接話。

韓文問，有空房子？

隗校長說，是危房，不能住人。

去看房的時候，女老師也跟著。沈現(xiàn)場不解，看了看隗校長。隗校長趕緊補充介紹，市晚報蔡記者，公安局黃大隊長、沈隊長、韓隊長。

沈現(xiàn)場恍然，原來是記者，自己誤以為人家是學校的老師了。偷偷打量了一下對方，怪不得全校老師無論男女都像剛從地里回來，只有這蔡園身上干干凈凈的，格外與眾不同。蔡園趕緊散名片，把沈現(xiàn)場放到最后。沈現(xiàn)場心想，社交方面，自己還真得向人家學習，一個細小的舉動就把曾經(jīng)短信交流過的兩個人拉近了。他主動道歉，請原諒，我們也是身不由己。

蔡園自然十分客氣，理解理解。

剛安頓下來，隗校長便開始介紹學校的基本情況，我們沿淮鎮(zhèn)中學始建于1956年，最初是完全中學，高中部于1985年合并到鄰鄉(xiāng)高中。學校現(xiàn)有教職員工……

說說你們學校的治安狀況。黃隊打斷他。

韓文可能意識到黃隊的語氣像是訊問，插話說，隗校長，我們主要是想了解一下學校最近幾年來的治安狀況，尤其是女生宿舍的安全情況，請您詳細給我們介紹一下。

治安嘛……隗校長臉上浮起笑意，你們也知道，我們學校連續(xù)六年被教育局評為“學校治安綜合治理先進單位”，連續(xù)三年被公安局評為“社會治安安全先進單位”……

隗校長勞苦功高?。№n文話里藏著揶揄。

沈現(xiàn)場心里苦笑，看樣子，指望這個隗校長是不中了。

黃隊說，這樣吧，抽個時間組織一下全體教師和學生，開個動員會。

二十分鐘夠不？隗校長說，這一節(jié)下課正好是大課間。

十分鐘就中，黃隊說。

隗校長好心提醒，是不是……動靜大了些？

韓文接過話，我們就是要搞出些動靜，讓嫌疑人坐不住，露出點兒馬腳。

開罷會，隗校長領著他們四處轉(zhuǎn)了轉(zhuǎn)。學校不大，進了大門就是兩排墻磚呈暗紅色的老房子，里面住著一些退休的老教師，還有一些家安在城里的教師。校園里一共三棟樓，教學樓、學生宿舍樓、教師宿舍樓。學生宿舍樓從中間隔開，半邊男生半邊女生。嚴格來說，學校只有東邊大門那兒有一面圍墻，西邊和北邊充當圍墻的分別是教學樓、宿舍樓及食堂，后面的一道深水溝倒是天然屏障。

飯廳卻出人意料地干凈，差不多有一千平方米吧，里面密密麻麻地擺滿了簡易飯桌。沈現(xiàn)場在后面小聲跟韓文說，肯定是知道我們要來，做了些面子活兒。

不會，韓文反對，要真是做面子，校園里怎么沒打掃？

我們有專人打掃，每天都這樣。隗校長像是看出了他們的懷疑，停下來說，街上的養(yǎng)豬戶，學生的剩飯剩菜全歸他，他負責食堂衛(wèi)生。食堂由五個人承包，各有各的窗口，這樣競爭能保證飯菜的質(zhì)量和價位。

黃隊問，哪個窗口飯菜最好？

1號老賀的。隗校長指著靠外邊的那個窗口說，老賀舍得放料，每天都是他家窗口排的隊最長。

沈現(xiàn)場注意到，老賀的廚房專門隔出來一個小間。校長說這是學校單身老師的餐廳，學校來客偶爾也在這兒吃。

那好，以后我們就在1號吃。黃隊看著沈現(xiàn)場和韓文，晚上你們可以多加兩個小菜，記住，不能喝酒。

那哪兒中？隗校長說，我們校長安排了，到鎮(zhèn)上的食堂去吃。還有蔡記者呢。

我們有紀律。韓文說，隗校長，你不會想讓我們犯錯誤吧？再說，我們在這兒也不是一天兩天，頓頓吃酒店，你們學校還辦不辦？

黃隊回城前交代他們，要主動出擊，不能坐等線索。比如那兩個班的班主任、任課老師，還有班里的同學，都可以列為本案的嫌疑對象。

一上午就這樣過去了。飯前飯后這段時間老師和學生們都自由，警察們?nèi)砍鰟樱揖€索。怕有人來反映情況，午飯后，沈現(xiàn)場守在辦公室值班。吃飽了飯，天氣又好，正昏昏欲睡呢，有人敲門。

是蔡園，手里拎著包，來告別。本來還以為有人來提供線索呢，轉(zhuǎn)眼就泄了氣。沈現(xiàn)場打起精神，禮貌地問，怎么這么急？不再了解了解情況？其實內(nèi)心里巴不得對方立馬消失。

蔡園像是看出了沈現(xiàn)場的心思，也不坐，一副隨時要走的樣子。告?zhèn)€別，等案子破了再回來。

沈現(xiàn)場只好站起來送她。

街西頭的力民，你們最好調(diào)查一下。走到門口，蔡園輕輕扔下一句話。

沈現(xiàn)場像充滿氣的氣球，一下子飽滿起來。他盡量按捺住自己的激動，裝著漫不經(jīng)心地問了聲，為什么？

力民花癡，經(jīng)常到學校轉(zhuǎn)悠，一來就不眨眼地盯著女老師、女學生看。不過，大家都說這個人腦子有問題。

精神病？沈現(xiàn)場問。心里琢磨著，原定的偵查范圍也許要擴大。

說不準。蔡園無法肯定，這人最近出去打工了，我沒見過。聽人說，并不傻，就是少根筋。不用送了，沈隊長。再見！

第二天下午

不可能是他，隗校長反應強烈。你們不知道，力民是個傻子。

傻子？沈現(xiàn)場想起蔡園，難道她在拿我開涮？

傻子還知道看女人？一旁的小陳直言不諱。

沈現(xiàn)場問，他經(jīng)常來學校？

隗校長說，什么經(jīng)常不經(jīng)常，他就住在學校院墻外邊。少了一根筋的人都那樣，說話不知道拐彎，看人不知道眨眼。

小陳問，他是不是經(jīng)常逮著漂亮女人看？

他哪里分得清漂亮不漂亮。只要是年輕一點兒的女人，他都不住眼地看。隗校長似乎不太喜歡小陳的魯莽，回答的時候并不看他。

隗校長，沈現(xiàn)場說，你帶我們?nèi)チγ窦铱纯窗伞?/p>

他好像不在家，我有一段時間沒見他了。他要是在家，你在校園里就能碰到。

我知道他不在家，我們就是想去他家看看。

沈隊長，你叫別人帶吧。隗校長像是在哀求，我狠不下那個心，力民娘可憐啊。力民本來還有一個哥，十八歲那年掉淮河淹死了，還是為了救力民。守著個傻兒子看不到希望，力民爹不久也上吊了。剩下娘兒倆，相依為命。

你好歹也是個校領導，遇到事怎么能這樣呢？小陳很生氣，要是事情發(fā)生在你們身上……

沈現(xiàn)場打斷小陳的話，隗校長，那我們先走了。

小陳還是年輕，他們的工作還得靠隗校長配合，可不能把關系搞僵了。

力民娘眼神不好，等兩個人走到門口了，才發(fā)現(xiàn)是警察。

俺的力民又犯啥事了？力民娘仰著臉問。

沈現(xiàn)場扶她坐下，沒犯啥事，我們順路來看看。

娘兒倆三間房子，西邊一間租出去了。房子不大，但收拾得挺干凈。

你只要哄他說給他介紹個媳婦，他能像牛一樣一上午幫你犁完一畝地。不過，大部分時間力民都不在家，在外面的建筑工地上打零工，這不，上個月剛被他姨夫帶到鄭州了……畢竟是自己的兒子，力民娘絮絮叨叨，講的都是力民的好。

沈現(xiàn)場問，能不能讓我們看看力民住的地方？

一個傻兒子，有啥看頭？力民娘指了指客廳北邊隔出來的小半間房子說，跟豬窩差不多。

小陳進去打開燈。屋里空間小，顯得很擠，但并不亂。一張床占了大半個房間，床頭兩個大紙箱子，摞在一個板凳上。沈現(xiàn)場隨手掀起枕頭，發(fā)現(xiàn)有兩件女人的內(nèi)衣，短褲和胸罩都帶著蕾絲花邊，很精致。沈現(xiàn)場示意小陳將它們收起來。

出了門，沈現(xiàn)場讓小陳先去和韓文會合，帶著那兩件內(nèi)衣讓李莉和朱文雯的家人辨認，尤其是朱文雯的家人。李莉的可能性不大，失蹤時她不可能穿著兩套內(nèi)衣。

沈現(xiàn)場自己想再走訪一下力民的鄰居，走了三家，才見到一個胖嫂。胖嫂男人在南方打工，她留在家里給兩個上學的孩子做飯。說起力民，胖嫂氣得直罵，那個死傻子哦，還不如當年淹死了，他爸他媽受罪不說，還禍害鄰居。

沈現(xiàn)場就問，怎么禍害鄰居？

要擱過去，判他都不虧。流氓！欲說還休。我都沒臉講。胖嫂還罵。

沈現(xiàn)場知道有料，耐心地等她平靜下來。

他不回來還好，他一回來就把左鄰右舍弄得雞飛狗跳的。也就這幾年，力民開始不學好，偷看女人上廁所，肯定是在外面跟那些壞男人學的。我們老了還沒啥，他還偷看人家沒出門的大姑娘……

哪個大姑娘？

胖嫂想了想，中學的唄。

動沒動手？

他敢！胖嫂威武地喊了一聲，好像力民就在他們面前。

從沒動過？

好像還沒聽說他動過誰。胖嫂說，他不傻，犯法的事，不敢。

等到天黑，韓文他們才回來。說朱文雯的家人看到衣服就哭起來，認為跟李莉一樣，孩子肯定是死了，也只找回了幾件內(nèi)衣。好說歹說勸住他們，讓他們仔細看看，那幾件衣服是不是女兒的?？烧l也確定不了，現(xiàn)在的孩子根本不讓父母幫他們買衣服，更何況是內(nèi)衣。再加上他們長年在外打工，女兒老是住在學校里，朱文雯有什么內(nèi)衣他們根本不清楚。

老賀進來上菜，韓文警惕地停住話頭。

老賀不像個生意人，幾乎不與客人說話。你來你走，隨便，像是一點兒也不稀罕你。沈現(xiàn)場喜歡和老賀這樣的人打交道，沒人老是追著打聽案件的進展情況，專案組的人省心。有時候，等上菜的空隙，沈現(xiàn)場也會替老賀擔心，畢竟是生意，老賀這個樣子，怎么留得住客人啊？不過，老賀窗口前的長隊，又讓沈現(xiàn)場的擔心顯得那么多余。有一天，沈現(xiàn)場無聊，問老賀對學校治安情況的看法。老賀停下手里的活，認真地說，學校離街太近，不好。我在這兒上學時就聽說過街上的賴皮鉆過女生宿舍。老賀四十七八歲，他上中學那陣兒應該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初。

老賀可能意識到自己妨礙人家說事了，放下菜轉(zhuǎn)身就要走。沈現(xiàn)場像是突然想起來什么似的，在后面追問，老賀，你整天在校園里，沒發(fā)現(xiàn)什么……

沈現(xiàn)場在想該怎么措辭，韓文接過來，比如誰最近突然外出。

老賀轉(zhuǎn)過身子看著他們，我知道，你們的意思我知道……

老賀，你見天忙得跟過年一樣，連出食堂大門的時間都沒有，你知道啥??？別站在那兒礙人家的事兒，趕緊剝幾個蒜瓣遞過來。給老賀幫忙的老周在外面催他。老周是老賀的表弟，兩口子都在這兒幫忙。

老賀抱歉地向他們笑笑，我們這活兒，你們也都看到了，不累人，但牽絆人，從早到晚，還真是沒個出門的時間……

忙你的去吧。韓文不耐煩地擺擺手。

老賀是河南岸的，孤兒，跟著他叔。這樣的身世，從小就養(yǎng)成了有眼色、勤快的特質(zhì)。他叔當了校長，他自然成了學校的勤雜工。起初在學校打鈴，上世紀八十年代，那可是個體面的工作。他叔退休，誰跟一個孤兒過不去？老賀就一直在學校里干著。媳婦就是那段時間跑來的，沒花老賀一分錢，又年輕又漂亮，據(jù)說是當時來給弟弟送糧食時相上老賀的。后來她自己說，看老賀整天穿著件食堂里的白大褂，還以為他是正在做實驗的物理或化學老師呢，要知道他只是個校工，哪會嫁他？

有一陣子，老賀染上了賭博的惡習，打罷下課鈴，他到大門口看人家猜瓜子。也就十分鐘的工夫，輸了一千塊。那時候他的工資才六十多，一千塊錢得他不吃不喝攢兩年。媳婦一氣之下跑了。后來，學校食堂承包，老賀順理成章地成了老板，日子竟然越過越有味，今兒一個寡婦，明兒不知道又從哪兒撿回來個大姑娘，似乎從來就沒缺過女人。但有一點老賀十分堅定，他不想再結(jié)婚。

從老賀那兒出來，大家都到辦公室里守著，等著看學校下晚自習后的情況。沈現(xiàn)場沒事，打開微信，點了接受蔡園“請求添加為好友”的請求。

不一會兒，蔡園發(fā)過來一個笑臉。沈現(xiàn)場正在考慮怎么回復，對方又問了句，去調(diào)查力民了？

沈現(xiàn)場也發(fā)了個笑臉過去。

哈，忘了，你們在辦案。不問了。

嗯。沈現(xiàn)場表示認同。

力民其實很正常。

為什么這么說？

男人骨子里不都那樣？情急之下，連掩飾都免了。

也是。沈現(xiàn)場略顯尷尬，好在對方看不到他。

他第一次看女人是三年前。

你怎么這么清楚？

記者嘛。蔡園接著說，大概就是這個時候，力民爬樹摘柿子，不經(jīng)意間看到后院女鄰居如廁。據(jù)說他當時看傻了，一下子從樹上摔下來……過了半晌，蔡園又發(fā)來一句，怎么不說話？你也傻了？

沈現(xiàn)場的笑吸引了韓文，韓文湊過來，什么好事??？

沈現(xiàn)場身子一側(cè)，躲開了。朋友講了一個笑話。

講來聽聽唄。韓文緊追不放。

去去，沒看到我正忙。沈現(xiàn)場顧不上理他。

肯定是女朋友。韓文說，你可是結(jié)過婚的啊，再拈花惹草就是違紀。

沈現(xiàn)場不理他，把凳子挪到一邊，繼續(xù)和蔡園聊天。你可真夠敬業(yè)啊，工作做得這么細。

知道不，其實我從小的夢想是當警察。警察多威風啊！

我的理想是當個記者。沈現(xiàn)場半真半假地說，記者多牛啊，去哪兒都是大爺。

蔡園發(fā)來一個敲打他的QQ表情。

嗯，好多人都有警察情結(jié)。

也不是什么情結(jié)，是因為一件事。上小學時，我們班里有個同學的筆丟了。筆很貴，同學的爸又是鄉(xiāng)長，警察都來幫忙找了……

你上小學是什么年代??？警察為了一支筆大動干戈。

我還沒說完呢。當時不是小嘛，把保安錯當成警察了。折騰來折騰去，筆沒找到。警察在班上威脅偷筆的人趕緊主動站出來，說他已經(jīng)知道是誰了。我莫名其妙就有點兒緊張，臉也紅了……其實大家都挺緊張?；奶频氖牵炀谷徽f我是小偷。理由是沒偷為什么臉紅？有口難辯啊。

什么素質(zhì)啊！你想當警察報復？

找誰報復？我想當警察是想主持公道。

后來怎么沒當？

體檢沒過關。

沒過關就對了。當記者多好，想罵誰罵誰。

我就那么狹隘？

說真的，當警察真不值得。你看我，半夜還守在這兒，有家不能回。

蔡園發(fā)來一個大拇指表示贊揚，我現(xiàn)在還是羨慕你們警察。

警察算什么？誰也惹不起，還把同學朋友都得罪干凈了。

這話怎么說？

接到任務去抓賭，現(xiàn)場有同學怎么辦？朋友來為親戚打架說情怎么辦？上次我抓人時受了點兒傷，住了幾天院，去看我的同學一個沒有。我心里那個涼?。∧阏f，我到底圖啥？還落下一身病。

也許人家是不知道。說說你都落下什么病了？

胃病。

哈，十人九胃。沈隊長，我能不能給你做個專訪？

不中。絕對不中。

怎么了？又是紀律？

不是，這樣不好。

沈隊長，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你身上有正能量，就應該爭取一切機會讓它發(fā)揚光大，影響周圍的人。才美不外見，并不是美德，其實是對歪風邪氣的一種放縱，不負責任。

沈現(xiàn)場仿佛看到了蔡園一臉嚴肅的樣子。你這一說，我罪大了？

嗯，自己想吧。

好吧，我答應你。不過，得等到這案子破了以后。

九點半，晚自習結(jié)束，學生們出了教室就朝宿舍跑。沈現(xiàn)場問隗校長，以前班主任們也都這樣守在教室門前不讓學生拐彎？

隗校長被問住了。沈現(xiàn)場提醒他，要是因為學校的配合問題耽誤了破案，你們可是得負責任啊。

嗯……隗校長清了清嗓子，出了事之后，我們要求所有班主任下晚自習后都要到宿舍清點人數(shù)，亡羊補牢，還不晚……

也就是說，如果沒有老師在這兒守著，學生即使夜不歸宿也沒人知道？韓文沒有問身邊的隗校長，像是在自言自語。

第三天

沈現(xiàn)場天不亮就醒了，拉肚子。他懷疑是老賀的飯菜不衛(wèi)生，可為什么其他人都沒事呢？

學校里有床沒被子，專案組只好在鎮(zhèn)上找了家旅館。旅館很小，也很簡陋，床上只有一條毛巾被。沈現(xiàn)場跟老板開玩笑，我昨晚涼著了，你們旅館得包賠。老板笑，包賠包賠，您是要毛毯包還是薄被子包？

嗓子也疼，估計是咽炎犯了。每年夏秋之交，沈現(xiàn)場的咽炎都會犯，嗓子里老感覺有痰，想吐。

局長帶著黃隊趕來時，他們剛剛吃過早餐。碰頭會就在沈現(xiàn)場和小陳的房間開。韓文和沈現(xiàn)場將這兩天的工作做了詳細匯報，班主任和任課老師那兒沒什么進展，但校外的力民有重大嫌疑，這條線還有待進一步偵查。局長照例是一番表揚，肯定了大家的成績，讓大家都要注意身體。他還特地瞄了沈現(xiàn)場一眼，說，可不能倒下了，還指望你破案呢。沈現(xiàn)場想到昨晚和蔡園的聊天，做警察真的不易，連得病的時間都沒有。

黃隊讓沈現(xiàn)場說一下他們下一步的工作思路。沈現(xiàn)場說，學校這一塊兒我們并沒有真正發(fā)動起來。我分析，可能是因為有些較敏感的情況女生不愿跟男警察講，局里可不可以增派一個女警察過來協(xié)助工作？

可以，我等會兒就落實，爭取上午到崗。局長當即拍板。

其他呢？黃隊追問。

韓文清了清嗓子，說，力民這條線索雖然與咱們最初的思路不太一致，但應該重視。我有一個想法還沒來得及跟現(xiàn)場溝通，咱們是不是可以和力民正面接觸一下？

你的意思是去鄭州把他弄回來？黃隊問。

把他弄回來不合適吧？但可以現(xiàn)場詢問。

去年一個警察看不慣嫌疑人的囂張氣焰，上去踢了對方兩腳。嫌疑人出來后就在網(wǎng)上舉報警察打人，還發(fā)了幾張身上有淤青痕跡的照片，引來很多記者關注。局里很是被動，不得不免了一個主管副局長。這兩年，不斷有警察違紀的新聞出現(xiàn)，各級公安部門都小心著呢。

局長轉(zhuǎn)身征詢黃隊的意見，你看這樣可以不，現(xiàn)場去鄭州見見力民，但不能采取任何措施。沒有證據(jù)，就是傻子我們也不能動。

不怕打草驚蛇？黃隊問。

他要真是蛇，我們不打草他也會驚的。沈現(xiàn)場喝了口白開水，見了力民，我們也好對他的精神狀況有個判斷。還有，他屋里那幾件內(nèi)衣的來源，越早落實越好。

局長說，就按現(xiàn)場的意見辦。

韓文說，鄭州還是我去吧，現(xiàn)場這兩天身體不舒服，讓他在家里歇歇。

好，局長站起來，馬上出發(fā)。記住，隨時與專案組保持聯(lián)系，發(fā)現(xiàn)可疑情況及時匯報。

哼，在家里歇歇？說得怪好，哪里歇得了？沈現(xiàn)場有些后悔沒有和韓文爭。力民本來是他摸到的線索，去鄭州再沒有比他更合適的人選了。這下好了，真要是力民作的案，頭功肯定會被韓文搶走。黃隊升副局長，韓文接著升大隊長無疑。沈現(xiàn)場可能也會落到一些虛空的榮譽，不過，那都是眼前的實惠，升到副科才是一勞永逸的事。

去學校的路上，沈現(xiàn)場趁空給老婆打了個電話，吃飯沒有？寶寶上學了？這兩天還忙吧？本來還想囑咐她注意季節(jié)的變化，多穿點兒衣服，防止感冒，可到底還是沒有說出口。倒不是因為小陳在身邊，主要是不習慣這種關心。話說到最后，聽筒里的靜默有點兒沉悶，沈現(xiàn)場只好主動掛了。

嗓子越來越疼了，沈現(xiàn)場不想再說話，在紙上寫字指揮小陳四處轉(zhuǎn)轉(zhuǎn)，找老師們再聊聊，尤其是班主任。局長增派的女警察也到了，沈現(xiàn)場讓她逐一找李莉和朱文雯的同班女生談話，看能不能撈到點兒有用的東西。

大半個上午都在蹲廁所。十點多，沈現(xiàn)場聽到有兩個男生在聊天。體育課，他們中途溜號了。一個男聲粗著嗓子說，報數(shù)的時候你一直盯著人家王青青看，是吧？

哪兒呀，我那會兒大腦短路了。另一個男生辯解。

騙誰啊，沒上學的小孩兒也知道二十一后面是二十二。

我也不知道當時在想什么呢。

別裝了，我們都看到了，大頭也看到了，說你肯定是看呆了。粗嗓子壓低聲音，王青青的屁股就是好看，又圓又翹的。

那男生沒再辯解，像是默認了。過會兒又說，你說，王青青會不會也要轉(zhuǎn)學？

粗嗓子問，為什么？王青青又不漂亮。

沈現(xiàn)場屏聲靜氣，生怕打斷了他們的對話。學校統(tǒng)計了一下，朱文雯失蹤之后，總共有十一個女生轉(zhuǎn)學走了。沈現(xiàn)場懷疑不止這個數(shù)。

停了一會兒，粗嗓子又說，你說，王青青要是不轉(zhuǎn)學的話，會不會也會失蹤？

朱文雯說不定是去找李莉了。

去哪兒找？警察都……

可能是另一個男生指了指這邊的男教師廁所，兩個男生的對話突然聽不到了。

熬到午飯后，沈現(xiàn)場留下小陳和女警察，自己回旅館休息。蔡園發(fā)來一段音頻，說領導找她談話了，想讓她到沈現(xiàn)場的縣城當記者站站長。

沈現(xiàn)場打了兩個字，祝賀！

蔡園又發(fā)來一段音頻，你不知道，好多人都爭著下去當站長。

微信的這個功能很強大，音質(zhì)好，不用再打字，用起來方便。但沈現(xiàn)場還是手寫，嗓子痛，說不了話。更重要的原因是，沈現(xiàn)場不喜歡用這種方式聊天，總有種被現(xiàn)實壓著的感覺。還是寫字有意思，脫離了自然人的印痕，雙方更自由更自在，甚至肆無忌憚。

蔡園說，你泡點兒苦丁茶，放一點兒蜂蜜。我爸也有咽炎，苦丁茶效果好。

旅館老板熱情，說蜂蜜家里就有，不用買?？喽〔璩袘撘灿小２坏壬颥F(xiàn)場答應，就差孩子去買了來。

喝了幾杯，果然好些了。到了晚飯后，說話竟然也好多了。這個時候，沈現(xiàn)場才看到老婆的短信，苦丁茶配蜂蜜，治咽炎偏方。記住，蜂蜜要等茶涼些再放。水太熱，沒效果。

沈現(xiàn)場心里一熱，情緒好多了。

睡了一覺醒來，小陳已經(jīng)從學?；貋?。十點多了，微信上有蔡園的問候，大英雄，好些了嗎？

沈現(xiàn)場回，還真管用，謝謝大記者！不過慚愧得很，我連英雄的邊都沾不上。說真的，老覺得自己挺失敗的。

要求太高吧？你這是骨子里的自卑情緒作怪。

我承認。連家庭都搞不好，算什么男人？不自卑才怪呢。

怎么了，有小三了？蔡園在后面加了個鬼臉。

你看我像有小三的人嗎？

什么人應該有小三？

沈現(xiàn)場老老實實地說，唉，你不知道，老婆和我總像是沒話。你說，她為什么跟電腦里的人有那么多的話？

你老婆有外遇？

還沒那么嚴重……

沈現(xiàn)場說的是實話。今年七八月份，沈現(xiàn)場偶然發(fā)現(xiàn)老婆喜歡和一個網(wǎng)友聊天，有時候能聊到大半夜。

你怎么知道她是在聊天？

我是警察啊。沈現(xiàn)場承認自己偷看過老婆的聊天記錄，雖不是談情說愛，但著實曖昧。

既然沒有那么嚴重，你爭取挽救啊。

怎么挽救？

和她談談。

她根本不想和我說話。

換換方式嘛。比如，你也在網(wǎng)上跟她聊。她為什么寧愿生活在網(wǎng)絡里？說明虛幻的東西還是讓她存有希望。

恐怕不中。她一看是我，肯定不會說真心話。

笨，你不會裝成陌生人？

沈現(xiàn)場急不可耐地跟蔡園說了聲再見就退出了微信。老婆的QQ號他知道，他只需注冊一個新QQ號就行了。

沈隊還不睡啊？小陳提醒他，都十一點多了，熬夜對嗓子不好。

沒事，我嗓子好了。你先睡吧。

沈現(xiàn)場忙著跟老婆搭訕：果兒這名字很文藝啊。

沒人應。

沈現(xiàn)場洗澡回來才看到老婆的回話，你是男人吧？你是第二個說我文藝的男人。

第一個是誰？沈現(xiàn)場問。他不確定老婆說的第一個是不是他，結(jié)婚之前他倒經(jīng)常說她很有文藝范兒。

她說，對不起，該休息了。改天聊。

老婆的頭像突然黑了。沈現(xiàn)場有些失落，她連提都不愿提我，真是嫌惡到了極點？

第五天

周末，平日里喧鬧的沿淮中學突然安靜了下來。沈現(xiàn)場帶著小陳轉(zhuǎn)了一圈，老師們有一部分進城了，余下的這兒一桌斗地主那兒一桌摸麻將?？吹缴颥F(xiàn)場他們，也不避，還招手問沈現(xiàn)場玩不玩。

沈現(xiàn)場給隗校長打電話。隗校長討好地問，沈隊長，周末你們也不休息?。?/p>

我也想休息，案子不破哪有心思？這話沈現(xiàn)場沒給隗校長說，說了也白搭。他反問，你在學校？

在家里種麥哩，這兩天墑好。

你還有地？沈現(xiàn)場的語氣淡下來。怪不得他像個農(nóng)民，人家還真干著農(nóng)民的活兒。

都是農(nóng)村出來的人，農(nóng)忙的時候還不得照應照應？

那……沈現(xiàn)場突然覺得有些講不出口，學校里有賭博的你知道不？

倒碗茶過來……隗校長可能正在地里，渴了。沈隊長，那也叫賭博？鄉(xiāng)下沒有什么娛樂，老師們打發(fā)時間。

沈現(xiàn)場沒再說什么。

食堂大門緊閉。沈現(xiàn)場正擔心老賀不開伙呢，黃隊打電話讓回局里，下午兩點臨時開個碰頭會。沈現(xiàn)場猜，可能是韓文回來了。力民也帶回來了？

回到家，老婆已做好飯，像是在等他回來開飯。女兒跑過來，拿著朵紅花讓爸爸看，爸爸爸爸，我最聽老師的話了。

沈現(xiàn)場抱起她，聽不聽媽媽的話？

也聽媽媽的，女兒說，爸爸的話也聽。

老婆給他盛碗飯遞過來，并沒問他為什么幾天沒回來。警察家屬嘛，知道好多任務是誰都不能說的。但直到吃完飯，老婆也沒有跟他說過一句話。他心里突然酸溜溜的，昨天她還和那個叫暖男的男人聊過天。對著一個陌生人那么多話，為什么跟他就沒有一句話呢？

吃完飯，女兒殷勤地給他端來一盤無花果。沈現(xiàn)場拈了一個放進嘴里，女兒不滿意，小手又拿了一個朝爸爸嘴里喂。同時，壓低聲音神秘地說，媽媽讓我給你拿的。

把女兒攬進懷里之前，沈現(xiàn)場愣了好大一會兒。

真甜！沈現(xiàn)場自己拈了一個塞進嘴里。昨晚他還覺得無花果這東西叫水果有些名不副實，水分少不說，還不脆，沒口感。這一段沈現(xiàn)場在老賀的食堂里沒少吃無花果，也許是吃多了，膩了。老賀的院子里有棵無花果樹，年年結(jié)的果都多，今年更甚，吃不及。沈現(xiàn)場知道老賀住學校西南角的房子，沒進去過。隗校長介紹說，那兒原先是學校的舊水房，老賀除了打鈴、發(fā)電之外還兼職抽水。后來有了電鈴，有了自來水，學校用電也升格成了一級，勤雜工老賀就失業(yè)了。水房那兒因為低洼潮濕，老師們都嫌陰氣太重，就給了老賀。

巧的是，昨晚他和老婆還聊到了無花果。不過，是在QQ里。

為什么叫果兒？沈現(xiàn)場當時問。

你為什么叫暖男？老婆反問。

男人可都是喜歡花的。沈現(xiàn)場提醒她。

那又怎么樣？誰說女人非得迎合男人？

沈現(xiàn)場略感安慰。

還是果兒實惠。老婆解釋，花終究是為了果兒。

沈現(xiàn)場來勁了，沒有花哪來的果兒？

你怎么跟我老公一個樣？一根筋。無花果有花嗎？

沈現(xiàn)場想了想，還真是。他好像一直不喜歡從眾，人家說什么他總想駁一下，習慣了。

唉，我問你，你們男人是不是都只喜歡花兒？

不是，我就喜歡果兒。沈現(xiàn)場對著手機笑，自覺還算幽默。

再胡說我下了。果兒像是生氣了。

沈現(xiàn)場對老婆的表現(xiàn)很滿意。果兒，我能不能去見你？

不可能！老婆斬釘截鐵，女兒在叫我，88。

果然，是韓文他們趕回來了。局長關切地問他吃飯了沒，韓文說不急，會開完了再吃也不晚。沈現(xiàn)場暗自提醒自己，這也是一招，工作要廢寢忘食，但更重要的是，得讓領導知道。

局長讓韓文先跟大家說說他們跟力民見面的情況。

韓文他們在鄭州找到力民的工地時，工人們正圍在地上吃午飯。等力民吃完飯，韓文過去說要和他談談。力民的姨夫看勢頭不對，沖過來推了韓文一把，你們干啥啊，欺負一個傻子。

力民不樂意了，姨夫，你咋老說我是傻子？我干活比你有勁，我傻??？

韓文想笑沒笑出來。他挺失望的，還真是個傻子。

韓文跟著力民的姨夫到了工人們的住處，他們就住在在建的大樓一樓。老遠就聞到一股濃烈的尿臊味，房子還沒有交工，沒有廁所，工人們肯定都是就近解決。住得倒是寬敞，力民跟他姨夫一大間。撩開蚊帳，韓文才發(fā)現(xiàn)床是幾塊竹笆拼成的，床上一覽無余，一個光席，一床被單。房角里有個蛇皮袋子，上面凌亂地堆著從來就沒好好疊過的衣服。

有前科嗎？韓文問。

錢科？力民努力掩飾自己的無知，錢不多，我姨夫都幫我存著。他說等攢夠了，就給我娶媳婦。

兩個警察撲哧笑了。韓文繃著臉，示意他們把從沿淮家里枕頭下搜出來的內(nèi)衣拿出來。力民上來就搶，兩個警察干凈利索地扭住他的胳膊。

從哪兒來的？韓文問。

撿的?？磥恚@力民并不傻，還知道說撿的。

哪兒撿的？

學校。力民臉漲得通紅，他想直起身子。

哪個學校？

中學，還能哪個學校？力民對他們的智商極為不滿，傻子，你們才是傻子！

兩個警察忍不住又笑了。

放開他。韓文說，吳力民，知道學校有兩個女學生沒見了不？

知道。力民活動了一下胳膊，不屑地說，誰不知道？

知道是誰干的不？

知道。

韓文一驚，示意放開他，是誰？

還能有誰？力民努力仰起頭，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樣子，壞人唄……

等眾人停住笑，局長說，看來，這吳力民的可能性不大。

黃隊匯總了各方面的進展情況，到下游摸排的警察沒有發(fā)現(xiàn)溺水而亡的尸體，增派去的女警察也沒找到什么有價值的線索。

沈現(xiàn)場檢討說，也許是我們的工作方式不對頭，比如發(fā)動師生提供破案線索這方面。

黃隊問，你是說我們應該有獎征集線索？

也不全是。初中生吧，對警察還是很畏懼的。我在想，回去后咱是不是搞個線索舉報箱掛在校園里，讓他們不用面對我們，是不是更好一些？

局長點頭，嗯，方法很重要。

方法很重要。韓文重復了一遍局長的話，對吳力民的偵查，我們也想換種方式。我覺得吳力民的嫌疑并沒有完全排除，前天我特別注意到他臉上一塊紅紅的嫩肉，那是受過傷之后結(jié)過痂的痕跡。我問過外科醫(yī)生，醫(yī)生說沒有經(jīng)過伏天的外傷都那樣，太陽一曬，格外紅。算起來，那傷正好是夏天之前。當然，也有可能是巧合，但萬一不是巧合呢？更何況那些內(nèi)衣，現(xiàn)在還不能排除不是朱文雯的。

韓文，局長說，你是說他臉上的傷有可能是李莉與他搏斗時留下的？

目前還不確定，有待進一步偵查。我只是推測。

沈現(xiàn)場不同意，根據(jù)剛才韓文介紹的情況，吳力民即便不是傻子，智商也不會高到哪兒去。這樣的人如果真犯下什么事的話，是藏不住的。就拿他偷看女人上廁所來說吧，他那也叫偷看？根本沒有任何掩飾。還有，那么大的兩個活人，就他那種腦子，沒留下一點兒破綻不太可能。

我只相信事實。不要忘了，有很多犯罪都是應激的，沒有人是為犯罪而生的。韓文針鋒相對，吳力民有沒有可能在裝傻？他有殺人動機，至于他怎么處理的尸體，我們要是知道了，就不用費這個勁在這兒開會了。

沈現(xiàn)場想問他事實在哪兒，可他忍了。再問，火藥味就加重了。他得學學對方，不露聲色，暗中使勁。

局長最后指示說，力民這個線索還要盯著，鄭州和沿淮都不能松。同時，繼續(xù)認真摸排，爭取找到新的突破口。

回沿淮的路上，小陳說，沈隊，憑直覺，力民跟失蹤案關系不大。

馬后炮，開會的時候你怎么不說？好好開車。沈現(xiàn)場白了他一眼，跟你說多少次了，別老是憑直覺憑直覺。你是個警察，不怕人家笑？還有，關系不大是什么意思？有關系就是有關系，沒關系就是沒關系，什么叫關系不大？

沈現(xiàn)場這會兒正煩。剛才的會開到最后，黃隊撇開他，單單對韓文說：可不能讓我食言啊。

他擔心，在領導心里面，韓文比他更有能力。

第十七天

沈現(xiàn)場趕到力民家時，門口已擠滿了圍觀的人。大門口拉起了警戒線，韓文的人都在屋里忙活。這韓文也太過分了，要不是小陳跟他說，這會兒沈現(xiàn)場還在學校瞎排查呢。不過也不能怪人家，誰讓他沈現(xiàn)場沒有能力，找不到破案的線索呢？看到沈現(xiàn)場過來，韓文還得意地笑了一下。那表情分明是，怎么樣，我的判斷沒錯吧？

小黑屋里的床被抬了出來，韓文指著床下的地洞給沈現(xiàn)場介紹，這里平時被一塊放鞋的木板遮著。沈現(xiàn)場真想抽自己一耳光，之前只有他和小陳來過這里，竟然沒有檢查一下床底。

兩個女孩兒都光著身子，用鐵鏈鎖著。韓文儼然現(xiàn)場的指揮官，一會兒讓女警察找件衣服給兩個女孩兒穿上，一會兒打電話向局長報喜，案子破了，人也抓住了。沈現(xiàn)場像一個旁觀者，不知道該做些什么。

蔡園也趕來了，忙著拍照、記錄，一瞅到韓文有空就開始采訪。沈現(xiàn)場遠遠地看著她，眼淚竟然莫名其妙地落了下來……

沈隊，韓隊他們在樓下等咱們吃飯呢。小陳叫醒沈現(xiàn)場。

沈現(xiàn)場揉揉眼睛，小陳穿戴整齊地坐在對面床上。

你先下去吧，讓他們別等我了。沈現(xiàn)場說。要擱往常，他的語氣不會這么輕柔。

盡管是夢，沈現(xiàn)場還是有點兒不放心。早飯過后，他帶著小陳朝力民家趕。

沿淮逢集，街上人擁擠不堪。原來的老街是兩排房子中間的一條小柏油路，十多年前廢了，挪到老街后面的一條河汊子邊上。沿淮是全縣最大的集市之一，這里一向有種大蒜和生姜的傳統(tǒng)，來沿淮販農(nóng)產(chǎn)品的商販異?；钴S。雖說這幾年農(nóng)民都出去打工了，種這種費力不討好的東西的人少了，但集市依然很活躍。沿淮人不差錢，離城市又遠，好不容易逢個集，十里八鄉(xiāng)的都會來街上湊個熱鬧。新街就這樣逼仄起來。

剛從人堆里擠出來，小陳就被一個矮個子中年男人拉住，警察同志，我的豬跑了……

矮個子男人是河南岸的，開一輛破輕型貨車去北面的上蔡縣給侄子下定物。侄子在南方打工，跟同廠的一個女工友好上了。反正老家相距不遠，雙方家里都很支持。上蔡的規(guī)矩很有趣，男方需送過去一頭豬，活豬。車過沿淮大橋，矮個子男人停下車和熟人閑扯，箍著車后廂擋板的鐵絲不知什么時候斷了，豬跳了下來。叔侄倆起初并沒太當回事，沒想到逢集人這么多，豬很快鉆進人叢不見了。兩個人正發(fā)愁，突然看到了警察。

沈現(xiàn)場覺得太滑稽，簡直有點兒像喜劇電影里的情節(jié)。但他沒敢笑。去哪兒找喲，街上跟看戲一樣。他給鎮(zhèn)派出所打了個電話，讓他們派兩個協(xié)警過來。小陳忍不住好奇，跟那小伙子打聽為什么非要送豬，送牛不中嗎？?？墒且F得多。還有，這豬要是真找不回來了，是不是非得再買一頭補上？

協(xié)警趕到，沈現(xiàn)場示意小陳抓緊時間辦正事。小陳有些不舍，就像一個戲看到一半?yún)s被人叫走的觀眾，很不情愿。

力民家的床底下沒有木板，地面雖沒有用水泥或磚塊硬化，但也早已板結(jié)。地上除了幾雙鞋和十幾個空酒瓶，什么遮攔都沒有，更不可能有地洞。沈現(xiàn)場吸取了夢中的教訓，兩間屋子都仔細檢查了一遍，連廚房都沒放過。

出門的時候，沈現(xiàn)場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失蹤案也是他的機會，絕不能讓韓文搶了頭功。他一個南陽的同學已經(jīng)做到副局長了，自己還是個說不出口的刑警中隊長，再開同學會還有臉參加？

晚上回旅館的路上，小陳說，沈隊，豬找到了。

沒頭沒尾的，什么豬找到了？沈現(xiàn)場沒理他，他的心思還在案子上。

小陳倒是很興奮，你猜在哪兒找到的？

沈現(xiàn)場想起上午出門時碰到的那叔侄倆。找到了？

找到了。小陳對那頭豬的命運似乎特別上心，饒有興致地說，派出所的閑人都派了出去，一上午也沒找著。還去了幾家養(yǎng)豬戶，那叔侄倆也拿不準自己的豬啥樣兒——現(xiàn)在誰還養(yǎng)豬？都是從養(yǎng)豬場買回來的。叔侄倆沒辦法，只好給豬場打電話，準備再買一頭。車還沒出街呢，那幾個協(xié)警趕上來，說派出所門口臥著頭豬，一條腿上還系著紅綢布……

沈現(xiàn)場想，要是所有的犯罪嫌疑人都系著紅綢布多好。

臨睡前，他給果兒發(fā)了個笑臉。

對方在線，也回了個笑臉。

還沒睡？暖男問。

廢話。果兒發(fā)了個捂著嘴笑的QQ表情。

累了一天，腰酸背疼。

果兒問，什么意思，讓我給你揉揉？接著，連發(fā)了幾個拳頭過來。

打是親，罵是愛。

賤。果兒只發(fā)了一個字。

你喜歡我嗎？暖男問。

喜歡。

沈現(xiàn)場心里又悲又喜。

別多想，只是喜歡。果兒又說。

那，你喜歡你老公嗎？暖男小心地問。

不喜歡。

沈現(xiàn)場的心立刻涼了下去。

老公是用來愛的，喜歡算什么？我老公過去也像你一樣，現(xiàn)在他變了，一門心思撲在他的工作上、晉升上。

暖男又來勁了，鼓勵她，說說你老公，我想聽。

你想聽我就說??？變態(tài)！果兒罵了一句，可還是說了。他吧，可能是工作的原因，看誰都像犯人一樣。我都幾年沒見過他笑了。

對不起……暖男情不自禁地替沈現(xiàn)場道歉。想想還真是，除了笑，自己好久都沒夸過人了吧？多久沒陪家人玩了？不能把所有原因都推到刑警工作上，人家韓文怎么做得那么好？

對不起？果兒不明就里。

暖男趕緊解釋，發(fā)錯了，對不起。

你還在和其他人聊？

嗯，一個同事。暖男接著問果兒，你希望看他笑？

當然。不過，我都習慣了，笑不笑也無所謂了。跟你說實話吧，他是警察。

沈現(xiàn)場對著手機出神。是得變變了，除了警察，自己還有其他身份啊，老公，爸爸，兒子，朋友……

怎么不說話，嚇著你了？果兒問。

嗯，有點兒害怕。警嫂，不敢造次啊。

知道就好，果兒發(fā)來一個笑臉。你別笑我，我喜歡跟陌生人說話。在單位還好，一回到家就感覺冷冰冰的。他在家時也是這樣，沒個說話的人。

沈現(xiàn)場突然感覺特別對不起老婆。聽你那口氣，你還愛他？

當然，我選的老公怎么不愛？換了誰，也沒有他這么了解我……

謝謝……沈現(xiàn)場沒有發(fā)出這兩個字，他有些激動，差點兒露餡。

他善良，正義感強，積極向上……反正現(xiàn)在這樣的男人不多了。

他是領導？

狗屁！才不稀罕他當什么領導呢，當領導了還不得更忙？什么都不是才好。

他是英雄吧？

嗯，我覺得是。我們這個小地方，很少有窮兇極惡的歹徒，警察沒有機會做出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你說，一年到頭能夠不分周末不分節(jié)假日地工作，算不算英雄？

算，當然算了，你老公是英雄。暖男發(fā)去一個擁抱，你受委屈了。這句話是我替你老公說的。

謝謝！真的謝謝你聽我嘮叨。

別客氣。你跟我講了這么多，對我也很有益。沈現(xiàn)場完全取代了暖男，發(fā)自內(nèi)心地說。自從有了女兒，他再沒有跟老婆這么耐心地聊過天了。

休息吧，太晚了。果兒提醒說。

嗯。你明天試著像對我這樣，跟你老公談談，或者在你老公進門時先主動給他一個微笑……

其實我也知道他在外面很累的，回來只想放松?？晌乙膊蝗菀装?。人家家里什么事都有男人在外面撐著，我呢，在外面得像個男人，在家里又得像個女人，你說我容易嗎？

沈現(xiàn)場擦了一下眼睛，他不知道該怎么安慰果兒，最后發(fā)出一個擁抱的QQ表情。辛苦了！我能理解你的苦衷……

互相理解。太晚了，休息吧。

嗯，互相理解。沈現(xiàn)場盯著手機屏幕，緩緩地寫出兩個字，晚安。

晚安。

第十九天

中午，女兒打電話問沈現(xiàn)場，晚上什么時候回家。沈現(xiàn)場突然想起來，今天是女兒生日。他逗女兒，想爸爸了？

女兒奶聲奶氣地說，想！爸爸想我，我也想爸爸。

反正是周末，學生們都放假回去了，沈現(xiàn)場狠下心說，爸爸晚飯前回去，你想要什么禮物？

女兒大人一樣回答，媽媽給我買禮物了，爸爸能回來就好了。

下午四點多，去朱文雯家的韓文還沒回來。沈現(xiàn)場囑咐小陳守在辦公室里，別等人家來了找不到人。他明天一早過來頂他的班。

出了校門，遠遠看到一輛紅色出租車停在路邊。沈現(xiàn)場心里暗喜，正好可以打車回去。沿淮離縣城三十多公里，很少有出租車來這兒。走近了一看，車里居然沒人。他喊了一聲，水塘邊才緩緩站起來一個中年人，頭轉(zhuǎn)過來，身子還有些不舍地對著手里的魚竿。沈現(xiàn)場走近幾步，問對方回不回城。中年人不好意思地說，您還是另找一輛吧，我下午才來，趁著天沒黑，想再釣會兒。

坐上公交車，沈現(xiàn)場還在想那個出租車司機，不好好開車，竟然跑來釣魚。他想象著，司機中午出門之前，老婆肯定以為男人在外面奔波掙錢不容易，特意給他打了碗荷包蛋也說不定。這人怎么對得起老婆的那碗荷包蛋啊？

回到城里，沈現(xiàn)場不知道女兒到底喜歡什么樣的生日禮物。他小時候喜歡玩具槍、警察的制服，女兒這一代他還真不了解。打電話給老婆，老婆讓他去商場買一個毛絨玩具。他問，什么樣的毛絨玩具？老婆可能覺得解釋不清，就說，你回來吧，我去替你買。

生日宴設在女兒姥姥家。興許是有岳父岳母在場，老婆情緒很好。沈現(xiàn)場愈發(fā)慚愧，覺得自己欠他們太多，多到他搭上下輩子也還不清。這個晚上，他是宴席中最賣力的人，忙著擺餐具，忙著唱生日快樂歌，忙著逗女兒逗老婆開心，忙著收拾殘局……補償，偶爾停下來時他就會想，這是我應該給她們的補償。

十點，節(jié)目完了，都還興奮著，尤其是沈現(xiàn)場。接到韓文電話的時候，他正在回家的路上，懷里抱著女兒。

吳力民回來了。韓文說。

沈現(xiàn)場一驚，問，回沿淮了？

那邊說，是的。

老婆不甘心，在一旁低聲問，又有任務？

沈現(xiàn)場看了看老婆，對著電話說，我在路上，等會兒給你打回去。

到了家，看到老婆把已經(jīng)睡著的女兒擱到那間小臥室里，沈現(xiàn)場竟有些不好意思。兩個人從女兒房間退出來，像是做了什么對不起女兒的事，都有些無措。老婆先打破沉默，說，前幾天，好說歹說才算和她分了床。末了，又加了句，人家說，孩子大了不分床不利于小孩兒的成長。

老婆去洗澡，沈現(xiàn)場趁空給韓文回電話。

力民是夜里到家的。據(jù)盯著他的民警介紹，力民在鄭州跟人打架了。連續(xù)下了幾天的雨，工地上沒法干活兒。人一沒正事干就容易生事，尤其是精力充沛又無處發(fā)泄的農(nóng)民工。力民跟他的工友們一起上街，看到美女，照例眼睛直著。碰到一個跟他一樣二的，帶的女朋友穿著超短裙，胸脯擠得高高的，露出一大半。力民自然眼睛更直，口水也配合著流了出來。二貨一看力民那眼神，還有那一身農(nóng)民工的裝扮，上前就給了他一拳。雙方打起來，二貨哪能占便宜？不用那些工友，力民自己輕輕松松就伺候好了對方。兩個人都被帶到派出所，警察看那二貨也不是什么好東西，各拘留五天，罰款五百。從看守所出來，老板不愿再留力民，一個傻子，早晚還會惹事。

沈現(xiàn)場知道韓文重視力民這條線，假意問，我現(xiàn)在趕回去？

韓文說，不用，人再多咱現(xiàn)在也不能控制他，就是想跟你通個氣。

沈現(xiàn)場洗完澡出來，女兒摟著她媽媽的脖子正哭呢。老婆拍著她的背，羞不羞??？咱們前天不是說好了嗎，你大了，不能再和媽媽睡了。

女兒看看沈現(xiàn)場，我爸比我大，他怎么還和媽媽睡？

沈現(xiàn)場很尷尬，老婆卻早有準備。寶寶，爸爸媽媽是夫妻啊。你看，姥姥和姥爺一起睡，爺爺和奶奶一起睡，世上的夫妻都睡在一起。

女兒問，咱們不是夫妻？

老婆說，不是，咱們是母女，你是媽媽的寶貝女兒。

女兒想了想，我知道了，你是說一個男的一個女的才是夫妻。

老婆夸她，寶寶真聰明！

女兒又將了媽媽一軍，那，我跟爸爸也是夫妻啊。

老婆看看沈現(xiàn)場，說，寶寶太小，做夫妻之前必須要先學會自己洗澡，自己穿衣服，自己上學，自己做作業(yè)，自己睡覺……等你學會了這些，就算長大了，才可以跟人做夫妻。

女兒緊接著問，等我長大了，長到媽媽這樣，就可以跟爸爸是夫妻了？

老婆無奈地說，是啊，快點兒長吧。

不想，女兒又來了一句，爸爸好不容易回來一次，我想讓爸爸摟著我睡。爸爸，好不好？

沈現(xiàn)場的目光投向老婆，求救。女兒再次央求，爸爸明天又要走了，從明天開始，我自己睡覺，自己洗衣服，自己上學，自己做作業(yè)，不信你讓媽媽看著……

第二十三天

正好趕上國慶，沈現(xiàn)場和韓文商量之后，決定讓其他警察也休息兩天，他們守在學校。

這一天過得很無聊。學校比平常的節(jié)假日更安靜，學生走了，老師們有的旅游去了，有的回家探親去了。晚上，沈現(xiàn)場提議喝兩杯，讓老賀整兩個小菜，算在他個人賬上。

韓文一坐下就開始抱怨，以后說什么也不能讓兒子當警察！老爺子病幾天了，都顧不上回去看。

沈現(xiàn)場想起了蔡園，還有人羨慕咱警察威風呢。

光威風有什么用？一點兒也不實惠。韓文說，你看人家沿淮的老師，多輕閑，一年還有兩個假期。

孩子今后的教育也不愁了。沈現(xiàn)場附和。

屈起大拇指后，韓文又豎起食指，還有醫(yī)生。人家忙也是有點兒的啊，哪兒像咱？再說了，親戚朋友有個頭疼腦熱的多方便。

沈現(xiàn)場學韓文，用右手把左手的中指屈起來。記者也不賴，無冕之王，到哪兒不都敬著？

老賀上菜。韓文奇怪，老賀，這么快？你提前準備好了？

老賀嘿嘿笑著，一邊從桌子底下摸出兩瓶酒。

沈現(xiàn)場向他招手，老賀，來，一塊兒喝兩杯。

沒想到老賀一點兒也不客氣，一屁股坐下來。沈現(xiàn)場心里嘆了一聲，今晚算是躲不開這個老賀了。本來沈現(xiàn)場想趁此機會和韓文好好聊聊的，這一段他心情不錯。

酒桌上很熱鬧，但這種熱鬧很虛，不交心。沈現(xiàn)場趁機問老賀，街上的人到底怎么搞錢。

老賀看了看沈現(xiàn)場，那些事，誰朝外說？

或許是他們的警察身份，老賀說話有點兒吞吞吐吐，但還是說了。鎮(zhèn)街一般都是能人聚集的地兒，沿淮也不例外。鬧革命那陣，這里搞得最紅火，中學校園里至今還埋著的革命烈士田奉先就是一個例子。改革開放后，沿淮更是不甘落后，傳言說沿淮街上的人要是兜里沒錢了，出去轉(zhuǎn)一圈回來就會盆滿缽盈。沿淮鎮(zhèn)郵政儲蓄銀行的效益，從一個側(cè)面說明了沿淮的富裕程度。據(jù)說，沿淮鎮(zhèn)郵政儲蓄銀行每年從外面寄回來的錢，比全縣其他郵政儲蓄銀行匯款的總和還要多。有人說沿淮的女人都在外面賣，那是妒嫉，是壞沿淮人的名聲。賣身的哪兒沒有？但畢竟是少數(shù)，還是做正事的多。

韓文說，我知道一招，叫數(shù)錢。明明看著對方一五一十數(shù)給你那么多錢，等回去再數(shù)，就少了。

嘁，那一招早過時了。沈現(xiàn)場不屑。

老賀小心地插話，好像，那只是他們十幾種搞錢的辦法中的一個。

三個人唏噓了一番。老賀要開第二瓶，被沈現(xiàn)場擋住，不能喝了，有點兒多。

老賀斜著身子躲開沈現(xiàn)場的阻攔，仍舊扭開了瓶子。沈隊長，你可沒有人家韓隊長有戰(zhàn)斗力??！

韓文搶過酒瓶，真不能再喝了，我們有紀律，不能喝醉。

老賀被韓文的話唬住，只好放下酒瓶。

面條端上來，沈現(xiàn)場突然想起前幾天舉報箱里收到的有關老賀的紙條，說老賀是流氓，只要有女生買飯，他總是先緊著女生。女生要是略微漂亮些，菜里的肉就給得格外多。那紙條肯定是男生寫的，充滿了小男生的妒意。還有個學生，在紙條上說像老賀這種流氓犯，手腳不老實，公安局早該把他抓起來殺掉。小孩子的話往往輕重不分，沈現(xiàn)場他們并沒當真。別說老賀，哪個男人沒有色心？只是大多沒有那個色膽。有一次開飯時，沈現(xiàn)場特地站在飯廳里看了看，老賀的窗口果然女生最多。私下里他也訪問了其他幾家窗口，他們都直言不喜歡女生，女生飯量小，還不舍得吃好的。

老賀，都說女生的飯不掙錢，你為什么就喜歡做女生的生意？沈現(xiàn)場裝出醉意。

問題太突兀，老賀愣了一下，很快又平靜下來。總得有人賣給她們吧？

哈，老賀風格挺高的啊。韓文笑。

老賀，可不敢起壞心思啊！沈現(xiàn)場也笑。

老賀又是一怔，看看沈現(xiàn)場，又看看韓文。

心虛了吧？韓文笑得更厲害了。

老賀搓搓手，也跟著嘿嘿地笑。

沈現(xiàn)場替他拐彎，老賀，你說力民傻不傻？

老賀夾了一筷子茄子條塞進嘴里，像是掩飾方才的尷尬，又像是在思考沈現(xiàn)場的問題。他傻？他能著呢。傻他咋不偷看他媽解手？傻他掙的錢咋都拿回去給他媽，不給旁人？

送他們出門的時候，老賀哈著酒氣湊過來說，那天我在學校碰到過力民。

哪天？韓文警惕地問。

9月6號。

再具體點兒，想得起來不？韓文對這個日子敏感，那是朱文雯失蹤的時間。

老賀說，好像是下罷晚自習。

回到旅館，沈現(xiàn)場從下面的小賣部買了一瓶酒、兩袋花生米，掂到韓文的房間。韓文笑，還沒過癮？

沈現(xiàn)場說，不喝就不喝，喝得不過癮還不是鈍刀殺人？

一瓶酒喝完，沈現(xiàn)場躺在韓文屋里賴著不走。韓文紅著臉，問，現(xiàn)場，知道我為啥受處分不？

韓文主動提到這個問題，沈現(xiàn)場也不回避。誰不知道？男人嘛，偶爾花一下，別過分就行。

韓文順勢躺下來，沒說話。

也別太當回事，不就是一個女人嘛。沈現(xiàn)場安慰他。

韓文看著天花板，懶洋洋地說，你一直這樣看我，對吧？

怎么看？沈現(xiàn)場不明白韓文的意思。

韓文坐起來，看著沈現(xiàn)場。你也是警察，不會不清楚生鐵鋪當時的情況吧？

生鐵鋪誰不知道？多遠的人都跑那兒吃飯。吸引人的不是吃，是飯店里的小姑娘。

那兒比咱想象的要嚴重得多。韓文接著說，去那兒當所長之前，黃化杰親自找我談話，說他看好我，讓我在那兒鍛煉一兩年，到時候回城好堵別人的口。我能聽不出來局長的話外音？唉，我那時還是年輕了，根本沒有領會領導話里的含義。去那兒之后，我決心大干一場，做出點兒成績。第一個月，我就關停了三家飯店。

開飯店的人有后臺？沈現(xiàn)場問。

生鐵鋪一個小集鎮(zhèn)，能吸引幾百公里之外的人去那兒吃飯，靠的就是那上百家飯店。幾乎每一家飯店都有小姐，比著看誰家的小姐漂亮，年齡小。

對，有后臺。韓文倒了兩杯水，一杯遞給沈現(xiàn)場。兩個月之后我才知道，我之前的所長一直在為他們養(yǎng)奸。當?shù)厝罕娨娏宋覀兣沙鏊木欤斆婢透伊R我們是有執(zhí)照的流氓！

派出所長養(yǎng)奸？

嗯。你猜后臺是誰？

誰？難道是黃化杰？

黃化杰是公安局上一任局長，不久前才因盜墓賊牽出他的腐敗案，判了十年。

黃化杰見我不上套，開始整我。這個人太狡猾了，當面還是跟我很親熱，背后卻找人查我的賬。沒查出問題，他不甘心，買通小姐晚上到我辦公室，然后誣陷我招嫖。我一身黃，有屎沒屎都說不清。好在組織最后證明了我的清白，可黃化杰借我正在接受調(diào)查的由頭，免了我的職務。

沈現(xiàn)場一時都不知道該怎么安慰他，重新躺回到床上。

我也三十大幾了——我比你大有五歲吧？韓文問。

不到五歲，四年零六個月。沈現(xiàn)場記得他是屬蛇的。

你說，像咱這個年齡的人什么最重要？還不是家和自己的身體？工作當然也重要，咱們首先得對得起咱拿的工資，是吧？那些名啊，利啊，要是還放不下，就是不成熟。

沈現(xiàn)場點點頭，怕他看不到，又嗯了一聲，算是回應。

我現(xiàn)在什么也不想，有空了陪陪兒子陪陪老婆，上班時做個稱職的小警察，只要不昧良心，誰我也不巴結(jié)。我沒想法，巴結(jié)他們干嗎！

老韓，早點兒睡。沈現(xiàn)場告辭。

怎么，一會兒工夫我就成老韓了？韓文站起來送他。

你比我大五歲唄。沈現(xiàn)場有些不好意思，老韓，還記得上次咱在老賀那兒吃飯時他欲言又止的樣子嗎？

韓文拍拍他的肩膀，能理解！咱們一拍屁股走了，人家可是走不了的主。

我不是這個意思。剛才我趁著酒意又偷偷地問了他一次。老賀說有個老師的兒子，叫劉新圓，朱文雯的家人來學校找人之后，他突然就不見了。

本來這事沈現(xiàn)場是不想讓韓文知道的，自己帶著小陳偷偷地去偵查就行了。聽了韓文的一番表白，他覺得自己真是太齷齪了，錯怪了人家。

韓文不熱心，你和小陳明天摸摸吧。

好，明天我們?nèi)ッ@個人。沈現(xiàn)場討好地說，剛才老賀說要騎摩托送咱，讓我突然想到一個抓捕力民的好辦法。

說來聽聽。韓文對力民感興趣。

力民不是愛喝酒嗎？咱讓人盯著他，趁他哪天喝酒騎摩托抓他個酒駕，再趁機敲打他，說不定還真能查出點兒什么呢。沈現(xiàn)場這話說得有點兒違心，他一點兒也不看好力民這條線，韓文熱心，他只是想幫他。

我怎么沒想到呢？韓文笑了。

沈現(xiàn)場下樓為韓文提了一瓶開水上來，才回自己的房間。

酒鬧人，沈現(xiàn)場也睡不著。他打開手機，果兒沒有在線。蔡園半小時之前問過他一句，在哪兒。

幾天沒和蔡園聊了。他回，能在哪兒？沿淮唄。

一直沒回家？

不是，前幾天回去一次。報告一個好消息。

案子快破了？

不是，我和老婆好了。謝謝你！

你們好不好關我什么？

別推卸責任啊，我可是嚴格按你的指導辦的。和老婆成了QQ好友之后，我真的對老婆有了一個全新的認識。以前，我誤解了我老婆……嗨，告訴你，我剛交了個朋友。以后，我就做個小警察，不求升職，對得起良心就行。

這可不像英雄說出來的話啊。

我是說不求升職，又不是不求上進。

跑題了啊，說著說著你老婆，怎么又扯到這兒了？唉，我問你，哪天我水深火熱了，怎么辦？

我去解救你。

不讓你救，我有我的英雄。

嗯，就知道你不缺英雄。說真的，我和老婆好了。那天我遵照你教的方法，回去見我老婆前，對著鏡子練了好幾天微笑。真難啊，怎么笑都別扭。一個人的時候，我還試著和老婆打招呼。第一句話說什么呢，我想了好半天。你好？不行，太正式，顯外。回來了？好，最好臉上帶著笑，隨意里透著親熱。

挺上心啊。

當然。你猜怎么著？沒用上，那天正好是女兒生日，一大屋人。女兒纏我，我摟著她睡了一夜。

好事黃了？蔡園發(fā)來一個捂著嘴笑的表情。

去，想哪兒去了？第二天我起得早，得趕回沿淮。老婆當時還睡著，我躡手躡腳地走到她床頭，親了親她的臉。也不知道她是本來就醒了還是被我親醒的，突然伸出胳膊摟住了我的脖子。

然后呢？

不告訴你。兒童不宜。反正，我們又回到從前了。

第二十四天

沈現(xiàn)場從沿淮派出所得到消息，劉新圓一貫小偷小摸。他們說，這小子自控能力相當強，像是研究過法律，從來不偷值錢的東西。好幾次被人扭送到派出所，他也不怕。

劉新圓又犯事了？劉老師一聽沈現(xiàn)場他們找劉新圓，以為兒子又偷誰的東西了。

為穩(wěn)住劉家人，沈現(xiàn)場跟劉老師說，是和一起盜竊案有關，但現(xiàn)在還不能確定，我們想找他核實一下。

劉新圓是一個多月前離家的——沈現(xiàn)場算了算，果然與老賀說的時間吻合。至于去了哪里，家里人也不知道。怕沈現(xiàn)場他們不信，劉老師的老伴兒插話說，真的，兒子跟老頭子吵了一架，就走了。這么長時間了，打他電話也不接。這可怎么辦??？

劉老師像是很無奈，家丑啊，我們老劉家世世代代清白，怎么到我這兒就出了這么個敗家子？孽種啊。

出了門，沈現(xiàn)場就撥打劉新圓的手機。手機通著，果然沒人接。他跟局技術科聯(lián)系，讓他們幫忙定位。

劉新圓在孝感的一家小旅館里。沈現(xiàn)場他們趕到時，屋里沒人，前臺負責登記的小姑娘說劉新圓是昨天入住的，還沒退房。一直等到夜里十一點多，劉新圓才現(xiàn)身。

沈現(xiàn)場亮明身份，劉新圓趕緊聲明，這一個多月我可是沒在家，誰丟了什么也別想賴我。

你應該知道我們找你什么事。小陳厲聲說。

劉新圓撓撓頭，什么事？我還真不知道。

沈現(xiàn)場盯著他，好好想想。

劉新圓就那樣站在屋中間，一會兒看看小陳，一會兒看看沈現(xiàn)場。

9月6號晚上你在哪兒？沈現(xiàn)場問。

想不起來。劉新圓反問，你能說出你9月6號晚上在哪兒嗎？

小陳推了他一下，老實點兒，問你話哩！

沈現(xiàn)場想想也是，話說回來，老賀怎么能記得一個多月前某個晚上的事兒？

劉新圓說他真想不起來了，那段時間可能在家里，也可能在信陽。從家里出來后，他先在信陽住了兩天，后來又到過南陽、襄樊、武漢，前天才來孝感。

為什么不接電話？沈現(xiàn)場問。

我哪知道是你們？劉新圓委屈地說，長途，反正我又不在家，接了也沒用。還有，我怕是我爸我媽借別人的手機打來的，不想聽他們嘮叨。

學校兩個女生失蹤的事你知道不？

知道。意識到警察的意圖后，劉新圓后退一步，你們不會懷疑我吧？

小陳怕他跑，上前一步扭住他的肩膀。怎么？誰規(guī)定不能懷疑你了？告訴你，案子沒破之前，誰都是懷疑的對象。

聽說你上半年一直在學校。沈現(xiàn)場盯著他。

在學校的人多著哩。劉新圓梗起脖子。

有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異常情況？沈現(xiàn)場覺得他不太像做大事的人。

劉新圓好像在想，什么叫異常情況？

不接你爸你媽的手機就異常！沈現(xiàn)場教育他，你在外面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怎么辦？家長找誰去？出門到了哪兒，首先要告知家長。

我知道。

你知道個屁！小陳罵他。

沈現(xiàn)場拍拍他的肩膀，這一段你最好呆在沿淮，隨時配合我們的調(diào)查。

我明天就回去。劉新圓說。

沈現(xiàn)場示意小陳下去開車。既然這樣，你收拾收拾東西，一會兒就走。我們有車。

劉新圓怯怯地問，你們要抓我？

小陳嘁了一聲，抓你？要抓你還等到現(xiàn)在？

劉新圓放下心，可以不坐你們的車嗎？

怎么了？手里有錢了？不稀罕這幾十塊錢的路費？小陳語帶諷刺。

坐你們的車回去，我說不清啊。

小陳和沈現(xiàn)場互相看了一眼，都笑了。沈現(xiàn)場說，走吧，我們把你放到河南岸，你自己回去。

下了高速，路況不好，沈現(xiàn)場被搖醒。劉新圓像是正等著他，有件事，不知道算不算異常情況……

說，什么情況？沈現(xiàn)場一下子坐直了身子。

我出來的頭天，看到老賀的食堂半夜里還亮著燈……

老賀？沈現(xiàn)場頭皮麻了一下。老賀還真值得懷疑。他怎么對9月6日這么敏感？

具體什么時間？小陳見沈現(xiàn)場不吱聲，插了一句。

差不多一點多吧，我想。

凌晨一點多？沈現(xiàn)場記得剛才劉新圓說的是半夜。

嗯，凌晨一點多。

你怎么這么確定？沈現(xiàn)場扭頭看了一眼劉新圓。

不早不晚的，我當時也奇怪，就看了一下手機時間。怕沈現(xiàn)場不相信，劉新圓關注著沈現(xiàn)場的反應。

沈現(xiàn)場突然覺得有點兒不對勁，一點多你還在外面跑？

我……

干壞事了？

真沒偷到啥東西。我進了一家手機店，都是手機樣品，沒搞到新手機。走的時候，順手就拿了幾個手機充電寶。在外面逛了一夜，我也真的餓了，就想到老賀那兒看看，還有什么吃的沒有。當時還想，老賀要是不夠朋友不讓我吃，我就用充電寶跟他換?？蛇€沒走近窗口，老賀就跑過來，讓我滾遠點兒，還一個勁兒推我。

沒撈到一頓吃的？沈現(xiàn)場問，你們不是朋友？

差不多吧。

是就是是，不是就是不是，什么差不多？

是。我們好幾次都一塊兒去看歌舞。

什么歌舞？

外面來的……劉新圓不安地看看沈現(xiàn)場。

小陳問，是不是那種女人脫光了的歌舞？

劉新圓怯怯地回答，是……

老賀為什么要推你？沈現(xiàn)場問。

誰知道……

沈現(xiàn)場覺得這個劉新圓是在沒話找話。食堂的活兒，這一段沈現(xiàn)場也看到了，不累人，就是拴人。學生的飯是按點來的，早晨四五點鐘就得起來準備，晚一分鐘飯可能就賣不完。老賀那天看錯表了也說不定。

劉新圓喃喃自語，從來沒見老賀那樣急過。

劉新圓這是在報復老賀？沈現(xiàn)場緩過神?？伤麘摬恢朗抢腺R引他們?nèi)フ业乃?。不過，重新梳理老賀這段時間的表現(xiàn)，沈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疑點越來越多。他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怪自己缺少一個刑警應有的敏感。那天他問老賀力民傻不傻時，老賀的回答就不正常。大家都說力民是傻子，只有老賀說他不傻。韓文問他是哪天見到力民在學校里逛的，老賀馬上就說是9月6號。9月6號又不是什么特別的日子，過去一個多月了，他怎么能記得那么清？還有，全校的老師見到他們都會停下來，小心地打聽案子查得怎么樣了，唯有老賀從來不問有關案子的事。心虛？他自己一個人住在學校西南角，具備作案的環(huán)境。

越想越興奮，沈現(xiàn)場讓小陳休息會兒，他開。老是想著學校里的老師，怎么沒想到天天見面的老賀呢？真是燈下黑啊。他暗罵自己遲鈍，那么多反映老賀流氓的紙條都沒引起他的重視。

第二十五天

韓文兜頭給他澆了一瓢冷水?，F(xiàn)場啊現(xiàn)場，職業(yè)病又犯了吧？下一步是不是我也會成為你的嫌疑人？

沈現(xiàn)場不死心，決定先從外圍了解一下老賀。他讓女警察重新找李莉和朱文雯的女同學談話，重點放在她們與老賀的交往上。沈現(xiàn)場帶著小陳，去食堂窗口逐一了解情況。

說到老賀，四個老板沒有一個說他好話的。老賀害人啊，他的飯菜里要沒有加大煙殼（罌粟殼），咋會吸引那么多學生？老賀好色，只要鎮(zhèn)上有歌舞，不做生意他也要去看。老賀老不要臉，見到女生就手軟，舀過去的菜里肉就格外多。老賀炒菜經(jīng)常用爛菜幫子，所以菜價低……

沈現(xiàn)場暗自發(fā)笑，同行是冤家啊。他引導他們，這半年來，有沒有發(fā)現(xiàn)老賀有過什么異常情況呢？

二號窗口老板的話倒是和劉新圓提供的線索相互印證。他說有天他看錯表了，三點鐘就到了食堂，提前了一個多小時，沒想到老賀比他還早。平時都是老賀的幫手老周兩口子做早飯，老賀經(jīng)常是趕著開飯的點才到。他就隨口問了老賀一句，大清早就開工了？老賀嗯了一聲，帶理不理的。

四號窗口的老板娘也說，有天半夜她起夜，月亮頭，遠遠看到食堂的煙囪在冒煙，還以為到點了呢，趕緊叫醒自己的男人。兩個人洗好穿好才發(fā)現(xiàn)，才兩點鐘，估計是誰又看錯表起早了。

沈現(xiàn)場讓他們仔細回想一下具體時間，一個很確定，說是一個多月前。另一個不確定，反正是上學期。

種種異常雖跟兩個女學生的失蹤沒有多大關系，但老賀這個人卻愈發(fā)成了謎。時間緊迫，沈現(xiàn)場當即決定先摸摸老賀周圍的情況。他讓隗校長去叫老周媳婦，就說大門口有人找，她娘家侄子來了。

老周家就在學校西頭不遠的一個村子里，兩口子都沒有出去打工，在學校給老賀幫廚，順便照應著上中學的兒子。老周媳婦一聽說娘家侄子，連忙擺手，哪來的娘家侄子？肯定是騙子。隗校長隨機應變，不知道，反正他說是，你就去看看吧。大白天的，看看人家還能咬你？

看到正等在那兒的兩個警察，老周媳婦臉上露出惶恐不安的怯意。小陳給她遞上一杯水，沈現(xiàn)場也安慰她，別害怕，我們只是想了解一下情況。

老周媳婦其實挺能說的，話匣子一打開就沒完沒了。老賀其實很懶，食堂里的活兒大多依賴我們兩口子。人家出錢了嘛，又不少，我們還不得多出點兒力氣？老賀確實有幾次起得特別早，我們趕到時飯菜都已經(jīng)準備得差不多了。他解釋說，睡不著，干脆就到食堂來干活。還有一次，老賀說他看錯表了。幾次？三次還是四次，記不清了。以前從來沒有過，也就今年……

沈現(xiàn)場問，能不能把老賀家里的鑰匙要過來？我們想去他家看看，最好別讓他知道了。

老周媳婦撩起上衣，讓他們看她褲腰帶上的鑰匙。她有老賀家的鑰匙，有時候要去那兒取東西，偶爾也會去幫他搞一下衛(wèi)生。

院子很小，東邊一株無花果樹，幾乎占滿了整個院子。老周媳婦殷勤地找話說，老賀發(fā)神經(jīng)，說是西邊不得光，正夏天呢，硬是把無花果從西邊挪到了東邊。

唉，長得還挺歡實的。沈現(xiàn)場漫不經(jīng)心地搭著她的話。

棚子下面堆著一臺破柴油機，學校以前總停電，備了臺機器發(fā)電、抽水。還有一些拆換過的機器零部件，銹跡斑斑的，胡亂堆在那兒。一把簡易鋼鋸，八成新的樣子。

竟然就活了。老周媳婦伸手摸了一下無花果的葉子，像是在向沈現(xiàn)場證明這是一件多么神奇的事。

屋里也很簡單，一張床，一臺笨重的老式電視機，大木柜也是老式的，三樣東西把房子擠得滿滿的。柜子門沒有鎖，里面凌亂地堆著男人的衣服和被褥。沈現(xiàn)場仔細翻了翻，沒發(fā)現(xiàn)異常。小陳這次也學仔細了，在床尾還發(fā)現(xiàn)了一個儲物柜。打開，里面全是畫報、書、幾十張DVD。無論是書還是DVD，封面上都是女人的裸體。老周媳婦可能是第一次看到這些，臉刷地就紅了。

床底下也是水泥地，小陳跺了跺腳，下面不可能有地洞。

沈現(xiàn)場囑咐老周媳婦，跟我們見面的事，千萬不要讓老賀知道。跑了風，事就大了。

他跟那兩個女學生有關系？剛開始還強作鎮(zhèn)定，這會兒老周媳婦害怕了，身子開始發(fā)抖。早說過不讓他跟那些學生扯，一個老頭子，跟人家學生有啥扯頭啊？

老賀跟那兩個女孩子都認識？沈現(xiàn)場問。

認識。老周媳婦看了一眼沈現(xiàn)場，不敢再隱瞞。

怎么個認識？

老周媳婦遲疑起來。

知情不報，可以按包庇罪處理。小陳在一旁敲打。

老周媳婦苦著臉，有一個女孩兒找他借過錢。

老賀有重大嫌疑！沈現(xiàn)場驟然精神起來。老賀為什么不承認認識李莉和朱文雯？他問老周媳婦，你還知道什么不？

沒有了，真沒有了。老周媳婦指著那些書和DVD說，老賀藏得可真夠嚴實的。

沈現(xiàn)場怕她走漏了風聲，對她說，你還是回家吧，回你自己的家去。我讓隗校長替你打個掩護，就說你不舒服，去醫(yī)院看病去了。

女警察反饋過來的情況也令人振奮，老賀確實對李莉格外照顧。

中午吃飯時，老婆發(fā)短信問，后天怎么過？

后天？沈現(xiàn)場納悶，后天還遠著呢。想想不對，后天肯定是什么紀念日吧？生日？不對，兩個人的生日都在春天啊。結(jié)婚紀念日？也不是，他們是“五一”結(jié)的婚。實在想不出來，沈現(xiàn)場只好硬著頭皮回了一個短信，老婆大人，后天什么日子啊？

老婆沒再理他。

上米飯時，老賀問小陳，怎么沒見韓隊長他們？

他們臨時有任務。力民中午在街北頭喝酒，韓隊帶著隊里的民警蹲守去了，飯晚點兒再吃。小陳耍了個心眼兒，故意放出話麻痹老賀。

沿淮畢竟不大，那邊力民剛被抓住，學校就傳開了，殺人犯力民抓起來了。

派出所里，韓文問力民，叫什么名字？

力民。

姓什么？

吳。

性別？

力民白了他一眼，低聲說，還說我傻！

問你話呢，老實回答。

男。

為什么跑？

當時力民一見韓文他們就沒命地跑，直到撞上路邊的柴垛。沈現(xiàn)場聽另一個民警說，力民其實很膽小，扔了摩托抱著頭喊，別關我，我啥都認。

我怕。

怕什么？

怕洗澡。

沈現(xiàn)場隱約感覺和他上次被關進看守所有關。果然，據(jù)回來的警察說，力民上次在看守所里受了不少折磨。初進去時，牢頭就命令他洗冷水澡，一塊肥皂必須用完。水泥地上不能穿鞋，光腳，直到出來。

知道為什么找你嗎？

不知道。力民很無辜的表情，真的不知道。

說吧，那兩個女學生藏哪兒了？

不知道。

吳力民，老實點兒！

知道知道，藏家里了。

家里哪個地方？

想了想，力民又改了口，扔河里了。

兩個都扔河里了？

嗯，都扔河里了。

在哪兒扔的？

河邊。

什么時候扔的？

她死那天。

聽到這兒，沈現(xiàn)場差一點兒笑出來。

怎么死的？

咋死的？就是，好好的咋就死了？我也不知道。

韓文倒是一臉的嚴肅，衣服呢，是不是你埋的？

是。

第二十六天

小陳懷疑自己有心臟病，說一大早就感到胸悶。沈現(xiàn)場說，可能是氣壓問題，我也感覺悶，像是供氧不足。

小陳不解，聽說過“十人九胃”，心臟病也成了常見??？

手機響，沈現(xiàn)場嗯嗯嗯地接完電話，問小陳，你大學學的什么專業(yè)？

小陳答，園林設計。

沈現(xiàn)場說，怪不得。低氣壓知道不？氣壓低就會導致人胸悶。

沈現(xiàn)場沒有傳達黃隊剛才的通知：“6·27”專案組撤銷，全體人員上午十點到局會議室開會。

看樣子，是準備開慶功會了。時間不多了，沈現(xiàn)場還在猶豫，是不是和老賀正面接觸。昨晚他以還有些工作收尾為由留了下來，他總覺得力民雖然又蠻又傻，但絕不是那種害人的人。

沈現(xiàn)場叫來小陳，毫無保留地把自己對老賀的懷疑講給了他。他怕自己真像韓文說的那樣，破案太投入，眼里沒有好人了。

憑直覺，老賀的嫌疑比力民大。說完，小陳才意識到自己又錯了。

沈現(xiàn)場這次沒怪他。走，去會會老賀！直覺這東西，有時候還是挺準的。

路上接到蔡園的電話，問他在哪兒。沈現(xiàn)場說在沿淮呢。

還在沿淮？蔡園很驚訝。

怎么了？

不是結(jié)案了嗎？蔡園問，十點的會到底是什么會??？

這會兒正忙，等會兒再聯(lián)系你。沈現(xiàn)場匆忙掛了電話。

老賀不在，只有老周和一個陌生女人?？吹嚼现芏汩W的表情，沈現(xiàn)場心里一沉，莫不是他們給老賀透風了？或者是，老賀已經(jīng)意識到警察在調(diào)查他？

老賀剛走。

小陳問，去哪兒了？

回家。老周停下手里的活兒，贖罪似的報告了一個不好的消息，他要走了我的身份證。

沈現(xiàn)場和小陳跑到水房，老賀正在換衣服?？吹剿麄儌z，老賀的手僵在半空中，一只袖子耷拉著。

老周也氣喘吁吁地跟過來，看到老賀癱軟在地上，趕緊上前扶。

你先站到一邊。沈現(xiàn)場指了指墻角。

不關老周的事。老賀的臉扭向墻角的表弟，食堂做好，再請個幫手。以后年年去給我上個墳，燒張紙就行了。

沈現(xiàn)場長長地舒了口氣，空氣中的緊張氣氛似乎被稀釋了。他示意小陳上去給對方上銬，說吧，老賀，都是老熟人了，我也不為難你。

給我杯水吧。老賀說。

沈現(xiàn)場突然發(fā)覺自己的嗓子也干著，他懷疑自己的渴是被老賀勾起來的。趁老賀喝水，沈現(xiàn)場給韓文打電話。老韓，老賀招了，你趕緊帶人過來。第二個電話打給黃隊，我在中學，吳力民與失蹤案無關，嫌疑人已被控制，你們趕緊帶人過來。

老賀渾身是汗，也不擦。李莉那個妮子，也不虧她，愛占小便宜……

她在哪兒？沈現(xiàn)場打斷他。

老賀朝外指了指無花果樹，下面。

朱文雯呢？

也在那兒。

沈現(xiàn)場回頭看了看院子里的無花果樹，枝葉茂盛，空氣中似乎滿是它散發(fā)出的青蔥味。他示意小陳動手挖，回頭讓老賀接著講。從頭講，詳細點兒。

李莉老是在我這兒買飯，偶爾身上沒帶錢我也沒放在心上。后來，她索性經(jīng)常不帶錢了。她漂亮，可能以為人家都會寵著她。我其實最恨那種妖精似的自以為是的女人了……

為什么？沈現(xiàn)場好奇。

反正不喜歡。老賀說。

沈現(xiàn)場心想，或許跟他的經(jīng)歷有關，隗校長好像說過，老賀的老婆很漂亮。

老賀繼續(xù)說，我沒當回事，一頓飯也就幾塊錢，算不了啥?？赡悄葑泳谷坏靡煌?，一再忘記帶錢。有一次在校園里見到她，我說，妮子，你這學期欠我四百多了，啥時候還啊？現(xiàn)在的女孩子啥也不怕，她立馬就編了個理由，說她奶病了，正住院，能不能緩緩？馬上就放假了，下學期她要是不上了，我哪兒去找她？她見我黑著臉，裝出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要不，我給你食堂打工抵賬，好不？我說食堂沒你干的活，你下晚自習來我屋一趟吧，咱們算算總共多少錢，你給我打個條，等你寬裕了趕緊還上。下了晚自習她還真來了，就她自己。她找我要賬本，我哪有賬本?。扛揪蜎]記。我是嚇她的……

小陳進來，湊到沈現(xiàn)場耳朵旁，挖出一堆骨頭。

要是下場雨就好了，沈現(xiàn)場朝外扯了扯自己的襯衫，站起來向外看了一眼，無花果樹下雜七雜八地躺著幾根骨頭。

朝南一點兒，還有朱文雯的。老賀說。

頭上有個吊扇，順著電線才發(fā)現(xiàn)開關在電視機后面。沈現(xiàn)場打開電扇，再次給黃隊打電話，說兩個學生都已經(jīng)死了，埋在他院子里，骨頭已經(jīng)挖出來了。

沈現(xiàn)場掛上電話。老賀不等他吩咐，接著往下講。

我說算了，錢不要了。那妮子還假惺惺地說那咋行，讓我把賬本拿出來，她給我打個欠條。我說你奶不是有病嗎？給，這點兒錢你先拿去用。那是整整一萬塊錢，我才收回來的。小妮子哪見過那么多錢？不敢要。我說拿著，就當我扶助貧困學生了。我朝她手里塞，她躲，躲來躲去我的手就伸進了她懷里……她回宿舍前，我把錢包好，讓她帶走。沒過幾天，她又趁著下晚自習過來了。這一次她變化大了，衣服是新的，還買了個蘋果手機。我心想，還不是用我的錢買的？走的時候我又給了她八百，人家一點兒也不客氣，心安理得地接了過去。最后一次，她從我這兒走的時候我沒給她錢，她竟然找我要，說她男朋友第二天生日。我那個氣啊，問她以前的錢呢？她說都花了，給她男朋友也買了個手機。我忍不住，打了她一耳光。小妮子脾氣也大，還了我一耳光，罵我這么老，她總不能跟我一輩子啊。我越想越氣，一下子掐住她的脖子……那天晚上，我守著她的尸體一夜都沒睡。這么大的人，放哪兒??？放哪兒都容易讓人發(fā)現(xiàn)。我記得屋里還有把破鋼鋸……

就門口那把？沈現(xiàn)場第一次發(fā)現(xiàn)，老賀其實挺能說的。

是。我把她大卸八塊，就埋在那棵樹底下。

沈現(xiàn)場想吐，怪不得今年的無花果結(jié)得多。

為什么從西邊挪到東邊？

院子里新起一堆土人家不懷疑？唉，就一樣沒弄好，那些衣服……到底還是被你們發(fā)現(xiàn)了。老放家里也不是個事兒啊，后來我趁個黑月頭的晚上，摸黑找了個地方把它們埋了。也怪我笨，填到食堂的灶里不就好了？可惜沒早想到。后來朱文雯的衣服我就都趁半夜給燒了。

沒有衣服我們早晚也能找到你。有句俗話叫什么來著？狐貍的尾巴……沈現(xiàn)場突然結(jié)巴起來，狐貍尾巴長不了……狐貍聰明不？尾巴不也早晚得露出來？

老賀沒敢和他犟，接著講朱文雯。

那天我收拾完食堂回去，看到門口有個女孩兒肩膀一抽一抽的，可能是在哭。這妮子我認識，她長得好看，老去我那兒買飯。我停下來問，妮子，你咋了？她哭得更厲害了。我回去拿了條新毛巾出來，讓她擦擦眼淚?？蘖艘粫?，她自己就停了。到底是小孩兒，啥事來得快去得也快。我領她進屋，才斷斷續(xù)續(xù)聽明白，那天是她奶奶的“五七”，她自己在家里給奶奶燒完紙剛回到學校，想到父母沒給奶奶過完“五七”就急著出去打工掙錢，忍不住難過，就找了這個沒人的地方哭。我給她找了瓶飲料，安慰她別難過，人死了說不定在那邊更舒服，在這邊盡受罪。我也不知道咋安慰人，亂說一通。她情緒好了些，注意力轉(zhuǎn)到了電視上。電視上正放韓劇，上面的女人也是哭得一塌糊涂。一開始，我并沒有想咋著。這妮子是個好孩子，挺孝順的，比那個李莉強。她被那個韓劇吸引住了，傻了一樣盯著電視。我呢，沒趣，就在一旁看她。這妮子長得好，不比李莉差。電視演完了，她才意識到晚了，都快十一點了。她說，叔，我得走了。我說這么晚了，宿舍還能進得去？她沒主意了，問我，那咋辦？我說，好辦，你就在叔這兒將就一夜，明兒一打起床鈴你再去上學。那時候我還沒起壞心思，真的，一點兒都沒起，人家妮子都傷心成那樣了……

小陳再次走進來說，無花果樹下面又多了一堆骨頭。

沈現(xiàn)場的脖子像是被什么勒住了，呼吸不暢。他解開襯衫的第二個紐扣，老賀，你簡直不是人！

畜牲，我是畜牲。

連畜牲都算不上！畜牲也沒有你這么殘忍??！

老周見老賀一再舔嘴唇，又倒了一杯水遞過去。

別給他喝，渴死他！沈現(xiàn)場氣得大叫。

反正他也活不長了，讓他死之前舒服點兒吧。老周知道沈現(xiàn)場那是氣話，圓場說。

下雨了。小陳跑進來，低聲嘟囔了一句，像是埋怨老賀這個時候才交代。

沈現(xiàn)場側(cè)著耳朵聽了一下，是的，他聽到了雨點密集打在干硬土地上的聲音。下吧，再下大些才好呢。屋里有了點兒涼氣，沈現(xiàn)場終于站起來，自己給自己倒了杯水。

后來呢？沈現(xiàn)場不看老賀，攢足力氣厲聲問。院子里的無花果樹橫倒在地上，像一個有氣無力的老人。那些骨頭像剛剛從泥里起出來的蓮藕，正被雨水一點一點地洗白。雨下得這么急，老天爺像是憋了好幾年。

后來？后來沒辦法，她也只好睡在我那兒了。那時候天還熱，不洗澡身上是粘的。我給她燒了一壺水，讓她就著大盆擦擦身子。我平時洗澡就站在當院里，水朝身上一潑，就成了。妮子洗澡時我站在門外，聽到屋里淅淅瀝瀝的撩水聲，我心里亂了，偷著從門縫朝里看。這一看就收不住了。但我知道不能急，小姑娘嘛，我一急肯定會出事。我哄她，讓她睡床上，我睡地上。她過意不去。我大著膽子說，要不，我也睡床上？妮子不吭聲，看臉色是害怕。我說，放心，我睡那頭，你睡這頭。她很快就睡著了，我哪里睡得著？半夜里我爬到她那頭，從后面摟住她。她醒過來，大喊了一聲。我嚇壞了，趕緊捂住她的嘴。等我再松開時，她已經(jīng)沒氣了……

警笛聲隱約傳過來。沈現(xiàn)場靠著墻，懶得再問下去，目光懨懨地撒向小屋里的陳設。床頭上貼著一張小照片，上世紀八十年代的風格。上前一步才看清，照片里有天安門，不過很假，一眼就能看得出是繪在畫布上的背景。攝影師像是搞錯了主體，小姑娘在畫面中顯得很小，小得很容易被人忽略。沈現(xiàn)場只得把眼睛貼上去，她臉上被圓珠筆打了個紅色的叉。

我老婆。老賀的眼睛也一直追隨著沈現(xiàn)場，我們認識前拍的。

沈現(xiàn)場突然想起來，明天是他和老婆領證十周年的日子。

院子外面?zhèn)鱽硗＼嚶暎囬T開關的聲音。他的同事到了。沈現(xiàn)場還是不想動，他靠著床頭，給老婆發(fā)了個短信才出去——我破了一樁棘手的案子，權當咱老兩口領證十周年的賀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