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景澤(北華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吉林吉林13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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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初裁官與“清制”
王景澤
(北華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吉林吉林132013)
摘要:順治、康熙年間,為了擺脫財政困境,清初政府厲行裁官減員,以省國帑。而這一過程,與清廷入關后融合明制、清制,進行機構調(diào)整相輔相成。在中央國家機關,清廷秉承“首崇滿洲”原則,確定滿漢復職與官缺分籍制,同時,大批漢軍人員外派,占據(jù)要職,控制地方,滿洲貴族、八旗子弟獲得了穩(wěn)固的政治優(yōu)勢。與之相反,在中高級職官中,漢民籍受到削弱。隨著基于民族、屬籍的一套職官制度的建立,既有別于“明制”,又不同于入關前“清制”的“新清制”的發(fā)展趨向逐漸明晰。
關鍵詞:清初;裁官;清制
明清史研究中,清初(系指順治、康熙兩朝)的裁官,并未引起廣泛關注,或許因這一問題過于細小、瑣碎。筆者不揣淺陋,試析一二,妄斷之處,祈方家不吝賜教。
順治元年( 1644年)清軍入關時,值中原大亂,但清朝方面除了軍隊戰(zhàn)斗力較強、統(tǒng)治集團內(nèi)部矛盾相對較弱外,比之內(nèi)地其他政權,幾乎別無優(yōu)勢,而其困境,突出表現(xiàn)于財政窘迫。
清入關前,并無雄厚的經(jīng)濟基礎,松錦大戰(zhàn),頗耗國力。迨及多爾袞進北京,明朝庫藏已為大順所掠,西追之兵所獲,亦不過絹帛綢緞,無濟于事。而以下財政負擔,卻使清政府焦頭爛額。
首先是皇室、王公貴族的日常消費,國家機構正常運轉的維持。其中有兩點需特別指出:一是對蒙古王公貴族的不吝賞賜,支出較大,目的是換取漠南蒙古在政治、軍事上的支持,鞏固滿蒙聯(lián)盟;二是清朝全面接收了明朝政權機構,大量職位用于安排漢族官僚士大夫,以爭取他們的合作,這筆官俸支出數(shù)目亦很可觀。
其次是軍費,主要包括兩部分:一是官兵的俸餉。清初軍隊除蒙古兵系征調(diào)外,常備軍有八旗、綠營和漢藩。入關前,八旗兵無俸餉之制,其生活所依,除生產(chǎn)所得,即為戰(zhàn)場集體擄掠,按軍功分配戰(zhàn)利品。入關后,清廷申明紀律,禁止掠奪,八旗的生計來源,便由通過圈地計口授田和俸餉制構成。俸餉制,包括月餉和月糧。八旗經(jīng)濟待遇高于綠營,所以,雖然總兵力遠遜綠營,但對幾乎無財政根基的清政府來說,亦是不小的負擔。綠營初由漢族降兵組成,隨著清軍征服戰(zhàn)爭的推進,綠營也日益膨脹,他們承繼了明朝俸餉之制??滴趿?,御史蕭震有言:“臣思近日國用所以不敷之故,皆由養(yǎng)兵耳。以歲費言之,雜項居其二,兵餉居其八。以兵餉言之,駐防之禁兵、藩兵居其二,而綠營兵又居其八也?!保?]74駐防藩兵,系指漢藩軍隊,這是清朝統(tǒng)一內(nèi)陸與西南邊疆的主力,為了激勵其效死疆場,清廷對藩王們的經(jīng)濟要求幾乎有求必應,而藩王軍力亦隨戰(zhàn)爭進程而壯大,因而成為財政一大負擔。二是戰(zhàn)時支出。清朝對南明的大規(guī)模戰(zhàn)爭,除臺灣鄭氏之外,一直持續(xù)到康熙初年,烽火不息,司農(nóng)撓首。①關于清朝前期戰(zhàn)時軍費支出,參見陳鋒《清代軍費研究》第六章“戰(zhàn)時軍費支出”。武漢大學出版社1992年版。
以上之外,水利工程、土木工程、漕務,都是不可小覷的開銷。巨額財政支出,需有相應的財政收入為之支撐,尤其在戰(zhàn)爭年代。清政府既然沒能從入關行動中得到經(jīng)濟補充,唯有加強占領區(qū)的賦稅征收,確保國家財政免于崩潰,確保戰(zhàn)爭的順利推進。然而,現(xiàn)實異常殘酷。明末災害饑荒不絕,戰(zhàn)亂持續(xù),致使生靈涂炭,人民顛沛流離,戶口凋零,隴畝棄耕。江淮以北數(shù)千里,“城陷處,固蕩然一空,即有完城,僅余四壁,蓬蒿滿路,雞犬無聲”[2]32。甚至到了順治十二年,“兵火之后,百姓凋殘本身田地尚不能耕”,還是“大河南北居民寥落,膏腴荒土甚多”的凄涼景象[3]361。在傳統(tǒng)農(nóng)業(yè)社會,田賦收入乃國家財政支柱,人逃田荒狀況的普遍存在,使田賦難征,形成巨額虧空。賦額短虧,稅收如何?稅厘之行,賴工商業(yè)興旺,而清初,同樣慘淡,城殘市破,百業(yè)不舉。如昔日繁華的臨清鎮(zhèn),“素號咽喉,及今行人斷絕,市肆榛莽,瓦礫阻滯通衢,商店變?yōu)槟鐜保?]74。此非臨清一鎮(zhèn)獨景,實中原大地普遍境況。
耗費財政之主體是軍隊,然于你死我活的逐鹿中原之際,保持軍事優(yōu)勢是最終取勝的基本前提,因此,雖然清朝君臣被財政現(xiàn)狀折磨得寢食難安,殫精竭慮于開源節(jié)流,但“議省費,議裁官,議減餉,議援納,議捐助”[1]74,輕易不能議裁軍減兵。而明亡的教訓,也迫使清廷于經(jīng)濟壓榨,有所收斂,力避社會矛盾激化,防止官逼民反。正是基于這樣的背景,墾荒屯田與裁官省費,成為清初應對財政捉襟見肘的不二選擇。正如順治十三年六月一道上諭所說:“近因錢糧不敷,每日會議,全無長策。朕思裁汰冗員,亦節(jié)省之法。”[5]卷102,790十五年五月,又稱:“年來錢糧匱乏,屢經(jīng)會議,未能實濟急需,皆由費用繁多,積弊未革。今惟再籌裁省,嚴剔弊端,乃可漸至充裕。在京各衙門官,有一缺而設數(shù)員者,半屬閑冗,著各衙門將滿漢司官,自筆帖式以上,俱開列員數(shù)職掌,奏請裁定。在外文武各官,如有贅員,亦量行裁減?!保?]卷117,911此誠無可奈何之哀嘆。
清初的國家機構,是將入關前的清制與入關后接收的原明舊制合二為一,然后逐步調(diào)整、變通、融合,漸漸形成定制,這一過程,大約持續(xù)到乾隆中后期。清初此方面的工作,一是裁官減員,以省經(jīng)費;二是調(diào)整機構,使明、清原有機構相互適應,相互融通。
裁官之議,清入關未久即有朝臣建言。順治元年,給事中向玉軒疏請裁汰冗員:“今有一事而設數(shù)官,一官而至數(shù)人者。如內(nèi)而散局,外則監(jiān)紀貼防之類,不可勝數(shù)。”[6]一,16二年,明朝降將吳之榮建議:“各府州縣理事官除一正一副外,其余衙門盡宜裁革?!保?]93九年,巡按何承都以“省冗員以紓民困”,請“斟酌省直郡縣,度戶口多寡、遠近、大小、煩簡,并員兼管。”[6]五,58這些建議的初衷,并非皆為減員省費,但與清政府裁官節(jié)流緩解財政危機的意向相一致,因此,裁官實施過程中,雖有不同聲音,或偶有反復,大的方向卻未改變。
裁官之舉,順治元年即已施行,給事中朱徽二年之疏言可為證:“去歲五六月間,人心甫定,引避者多,寮署一空。今西寇就擒,正當恢張?zhí)炀w,延登俊乂。乃邇來京堂等缺,強半裁省,人才不無壅滯之虞?!保?]卷5,73順治元年六月,宣府巡撫李鑒述當?shù)毓偃咧疇?“宣府城內(nèi),有萬全都司,有管屯都司,又有巡捕都司。今宜照大同例,改設知府,而以征收屯糧之事歸并于府官,則管屯之都司可裁也。在城管糧同知,加以緝捕一銜,則巡捕都司又可裁也。保安、延慶兩州,斗大一城,既有州官,又設守備,似宜裁去守備,而以城守之務專責正印官料理……懷來一城內(nèi),有道有廳,又有參將守備,亦屬贅疣,似宜裁去參將而留守備,以司城守?!毕滤咀h行[5]卷5,63-64。七月,裁六部蒙古侍郎[5]卷6,72。十一月,裁詹事府、尚寶司[5]卷11,105。十二月,裁太仆寺衙門,遵化、密云、山海推官,撫寧同知缺[5]卷12,115、117。①但次年二月,恢復詹事府、太仆寺、尚寶司,并定員額,裁冗員。見《清世祖實錄》卷14,中華書局1985年版,125頁。清初裁官行動,就此開始。
順治二年,清軍克南京,改陪都為行省,應天府為江寧府。這是清初對占領區(qū)最大的行政變動,同時,也裁省了很多官缺。三年四月,“諭吏部:朝廷設官治民,而冗員反致病民。各府設推官一員,其掛銜別住推官,盡行裁革。大縣設知縣、縣丞、典史各一員,小縣設知縣、典史各一員。一切主薄,盡行裁革,原管職事,大縣歸并縣丞,小縣歸并典史……至各府同知、通判,各贅員可裁者,通察具奏?!保?]315
順治六年五月,裁各地同知10員,通判21員[5]卷44,352,“裁天津、鳳陽、安徽巡撫,巡江御史,天津餉道等官,以為撙節(jié)之計?!保?]卷6,98七年七月,裁各地道17員、同知13員、通判15員;九年四月,“戶部以錢糧不敷,遵旨會議”,裁山東登萊巡撫、宣府巡撫;其間,中央機構各有不同程度減員,如九年十二月,六部、太常寺、寶源局、都察院等部門,裁理事官、副理事官等50余員[5]卷49,393;卷64,499;卷70,554。各級地方衙門零散裁員,亦屬常見,比較集中的是十二年十一月、十三年八月,大批裁減倉大使、倉副使、庫大使、吏目等職,因十一年六月,戶部以國用不支,請裁地方閑冗官員之故[5]卷95,748;卷103,799;卷84,666。十年二月,“各部有兩滿尚書者,裁其一”;五月,“停止各省巡按,其十四道京畿道御史,止留二十員,余俱裁?!保?]卷7,111、112御史數(shù)量,因時增減不常。十三年二月,裁六省興屯道同知;三月,裁尚寶司衙門;十月,裁六科漢軍副理事官;裁戶部副理事官、筆帖式各12員[5]卷98,763;卷99,770;卷104,808、809。十五年發(fā)布裁員上諭后,七月,裁宣大總督、巡漕御史,減吏部、戶部理事官、副理事官,裁宗人府之外其余部院啟心郎[5]卷119,922-923[8]卷8,127。比較密集的中央、地方裁員行動,就此開始,并持續(xù)到順治末年。隨著與南明戰(zhàn)爭進入尾聲,清廷節(jié)流目標有所轉變。十七年六月,“戶部遵諭條奏:國賦不足,民生困苦,皆由兵馬日增之故”,并稱:“合計天下正賦,止八百七十五萬余兩,而云南一省需銀九百余萬”,也就是說,清政府一年的正賦收入,尚不足供平西王吳三桂一軍之需。清廷命議政王貝勒大臣密議速奏[5]卷137,1054。由此,裁官之外,清廷開始整頓軍伍,重點是裁汰綠營老弱,以及減少八旗兵駐防地區(qū)綠營兵數(shù)量。
十八年清世祖去世,幼帝圣祖即位,開始了四大臣輔政時期,在官制方面,有了新的舉動。首先,廢止巡按御史制度,為順治一朝行革之爭畫上了句號。巡按停遣,必然加重督撫之地方監(jiān)察職掌,于是,每省置一總督,漕河不論,則全國即有15總督。然歷行未久,康熙四年復加裁并為9位總督。巡撫數(shù)量呈遞減趨勢,順治十八年十月,裁順天巡撫[8]卷8,136??滴踉?,裁延綏巡撫;三年,裁鄖陽撫治;四年,裁鳳陽、寧夏、南贛巡撫。①關于清初督撫變動,參見錢實甫《清代職官年表》第2冊,中華書局1980年版。其次,加大裁官力度,尤其是裁減地方官??滴趿昶咴拢?jīng)議政王貝勒大臣九卿科道等會議:“應將河南等十一省,俱留布政使各一員,停其左右布政使之名。至江南、陜西、湖廣三省,俱有布政使各二員,駐扎各處分理,亦應停其左右布政使之名,照駐扎地名稱布政使。其各省守巡道一百八員,推官一百四十二員,俱照議一并裁去?!鲍@準[10]卷32,315。七年四月,“裁直隸各省大小衙門吏攢承差等役三千八百四十九名,共存留二萬六千五百八十六名”[11]542。第三,定編制。六部是國家機關主要職能部門,順治十八年五月,清廷頒定六部滿洲、蒙古、漢軍之郎中、員外郎員數(shù)[10]卷2,66-67。其中雖未涉及漢籍,但已表明各部門人員編制逐漸穩(wěn)定之趨向。吏員數(shù)量最易冒濫,清廷亦漸行規(guī)制:“國初,各衙門分設都吏、通吏、典吏、攢吏,俱以政事繁簡為額??滴跗吣?,始定經(jīng)制數(shù)目,冗員悉裁。以后各隨衙門添裁不一。雍正元年,通供,永行禁革(原注:通供,即通吏)”[12]卷21,975。
順治朝、康熙初輔政時期之裁官,因系濟時之舉,不免呈“政事紛更而法制未定”[10]卷22,308狀態(tài)。圣祖親政后之康熙朝,裁官之舉仍在繼續(xù),但更具規(guī)制性指向。例如,二十一年八月,左都御史徐旭齡疏言:“國家省事,莫如省官??滴踉暌愿魇”O(jiān)司浮于郡守,酌議冗官盡去。自十三年變亂,添設巡守道二十七員。今天下承平,多一衙門即多一供應。請將十三年后所添道員,或裁巡歸守,或并守歸巡,或守巡全裁,亦息事寧人之道也?!彪肪徘渥h行[8]卷12,200。三十七年五月,在京各衙門裁員120余人[13]375。三十九年五月,“吏部等衙門會議,直隸各省督撫題,裁閑冗官員。直隸井陘道、口北道,山東青州道,浙江金衢嚴道,福建督糧道,及直隸各省屯都司、同知、通判,布政使司理問、都事、照磨,按察使司照磨、檢校、都司、斷事,衛(wèi)經(jīng)歷、州同、州判、縣丞,府照磨、知事、司獄、巡檢、驛丞、倉庫大使、所官等,共三百三十六員,俱應照各省督撫等所題裁汰。得旨:口北道缺不必裁,余依議?!保?4]卷199,20
雍正年間,僅見二年二月,吏部尚書田從典等題,“請?zhí)邌T,以節(jié)經(jīng)費,以省民累”,世宗命各省督撫確查,三年十一月,“裁直省首領佐貳等缺”百余人[15]卷38,563-564[16]78-80,尚具規(guī)模,但在這一時期,裁官基本上為人員調(diào)整,節(jié)流已非主旨。
以上裁官,不涉武職,因其變動處于常態(tài),對“裁官”意義不大。
清初的裁官,有其必然性。除前文所述財政壓力之外,還有調(diào)整機構,使明、清原有機構相互適應,相互融通之目的,裁官,與此過程是并行的,也是相互作用的。這是因為,第一,明、清原有機構,在一段時期是并存的,顯然要空前龐大,但不可能簡單地決定孰可裁并存留,需假以時日,在運行中方可觀察其存在價值。第二,入關前的清政權,帶有明顯的“八旗制國家”之邊疆民族政權印記,入關后,滿洲貴族不會因時過境遷而放棄民族統(tǒng)治政策,恰恰相反,以邊疆民族君臨中原,統(tǒng)治人口眾多的漢民族,這種政策必然會加強。第三,作為征服民族,清廷保持滿洲貴族的政治優(yōu)勢,乃勢所必然,體現(xiàn)在官制上,便出現(xiàn)了“首崇滿洲”原則下的滿漢復職、官缺分籍等制度。于是,以上三點,便與裁官相輔相成,以“裁官”為手段之一,清初的政治理路開始“從混沌到有序”。
裁官,只是減少職官人數(shù),最重要的是機構的“再設置”。經(jīng)過順康兩朝的不斷調(diào)整,新的“清制”逐漸確定、穩(wěn)定。人們所說“清承明制”,體現(xiàn)在機構設置上,大致不謬,然亦有變化。在中央,明朝時期的五軍都督府,錦衣衛(wèi)、東廠等特務機構,被清朝裁撤。清入關前的國家機構,可以說是完整保留下來,并有所增設。例如,裁錦衣衛(wèi),但設鑾儀衛(wèi);逐漸改革太監(jiān)管理,并設內(nèi)務府。另有八旗都統(tǒng)衙門、奏事處、尚虞備用處等等的設置。至于京營之制,尚不與焉。
機構當中,職官任選,是最能體現(xiàn)“清制”特點的。為“首崇滿洲”,提升滿洲貴族政治優(yōu)勢,清朝實行滿漢復職、官缺分籍制。在內(nèi)閣、六部、都察院、各監(jiān)司中,多數(shù)官職實行滿、漢同時設置,其所屬官吏,亦多實行官缺分籍,分別滿洲、蒙古、漢軍、漢人,各有官缺。滿漢復職,實際上是滿官主掌大權,漢官附和而已。“正官俱用滿人或遼人為之”,“京堂俱一滿一漢,印歸滿官”[17]285[18]349。官缺分籍,而滿洲、蒙古、漢軍皆為旗人,是清王朝的政治基礎,他們的政治利益由此得到保障。試比較明清兩朝職官設置。明朝六部,皆設尚書1人,左、右侍郎各1人,司務2人。依據(jù)雍正《會典》,截至康熙末年,清朝六部,皆設滿、漢尚書各1人,滿、漢左、右侍郎各1人,滿、漢司務各1人。郎中、員外郎、主事之設置情況,見下表。
表1 明朝、清初六部職官設置簡表
上表,不包括各部所屬衙門;清朝刑部,未含增設之督捕清吏司。頗具清初特色的各部啟心郎,順治十五年裁汰,亦未收錄。據(jù)此表,若單純比較六部郎中、員外郎、主事數(shù)量,清初似較明朝膨脹許多,似與清初“裁官”目標背道而馳。其實,換一個觀察角度,不難發(fā)現(xiàn),以上職官,至康熙末年,漢人屬籍數(shù)量遠遜明朝,這就是裁官的效果。所增加者,旗籍官缺,突出了清朝統(tǒng)治的政治特點。而旗籍官缺中,滿洲、蒙古、漢軍的分別設置,又體現(xiàn)出清朝統(tǒng)治的民族特點。與此相呼應的,是大量筆帖式。仍以六部為例,筆帖式員數(shù),吏部:滿,65,蒙2,漢軍12;戶部:滿135,漢軍32,倉場滿4;禮部:滿39,漢軍4;兵部,滿67,蒙68,漢軍11;刑部:滿104,漢軍23;工部:滿90,漢軍14。此種狀況,一方面系清朝公文多種文字行文需要;另一方面,筆帖式雖品級不高,卻為皇權專制發(fā)揮過重要作用,所以為皇權專制所需。學術界對此已有論述,不再贅言。
清初地方官制,經(jīng)“裁官”,亦有所變化。明末督撫冒爛的現(xiàn)象,逐漸克服,幾經(jīng)調(diào)整,督撫基本成為地方最高長官,形成相對穩(wěn)定的督撫轄區(qū)。巡按之制反復置廢,最終退出政治舞臺。明清道制,比較復雜。藩臬二司之下,設置參政、參議、副使、僉事等官,即道員,“職司風憲,綜核官吏,為督撫布教令,以率所屬”[19]考5618,后逐漸向地方行政方向發(fā)展,不過,學術界存在不同見解。①參見拙文《明清道制研究綜述》,《哈爾濱師范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11年第2期。順治時期,各道變動不居,數(shù)量無定,康熙六年大規(guī)模裁撤后,漸而因需復設,趨向規(guī)制,其數(shù)量有所減少。徒有其名的明朝都指揮使司,清朝亦未延納,并逐漸裁汰了絕大部分衛(wèi)所。至于明朝、清初藩臬兩司、府州縣正官、首領官設置情況,試比較(見前頁表2),所屬衙門俱不與。
表2 明末、清初地方各級行政機構設置簡表
眾所周知,明末官制紊亂,尤其地方官制,難以為據(jù),但清朝初入關,只能暫且照收,而其理念上,所承“明制”,當為典章所載,亦即明朝最近一部會典《萬歷會典》,從當時朝臣奏章即可證明。所以,清初一面調(diào)整地方官制,向明朝典志所載靠攏,一面裁撤冗官閑員,并趨向穩(wěn)定,趨向定制。表面上看,除了不置都指揮使司、減一布政使、完全裁掉各府推官,清制較明制無大變化。那么,滿洲貴族如何有效控制各個地方?這其中有兩個耐人尋味的視點。一是充分發(fā)揮督撫、各道的職能。關于此點,有研究者已經(jīng)指出了清朝對督撫、各道權力的加強,使之能夠?qū)嶋H掌控地方[20]43-46。這一結論是正確的。但制度上的推進,并不能完全確保清廷在入主中原初期心無顧慮。于是,第二點,就是在用人上下功夫。以順治朝為例,曾有50人出任總督,其中41人為八旗漢軍,1人為滿洲,8人為漢族籍。而漢族籍中,2人為清朝進士,且任漕運、河道等專務總督。其余6人中,除一人任職2年,他人或不足一月,或僅數(shù)月。①拙文:《清初順治朝總督之屬籍》,《社會科學戰(zhàn)線》2012年第1期。出任巡撫者125人,其中漢族籍28人,余97人皆為八旗漢軍。漢族籍中,亦有2人為清朝進士。②拙文:《清初順治朝巡撫之屬籍》,《東北師大學報》2007年第5期。由此可見,八旗漢軍代表滿洲貴族,成為地方最高長官,大權在握。有鑒于此,筆者認為,清前期督撫成為地方大吏,與清廷大量任用旗人,加強對地方控制有關。朝廷控制著地方督撫,督撫控制著轄區(qū)各道,這就是“清制”耐人尋味之處。
清初各道置廢無常,但其對督撫負責,監(jiān)督監(jiān)察府州縣的職能,卻得到了加強。同樣,滿洲貴族對道員人選亦較謹慎,僅舉數(shù)例。據(jù)順治元年九月《北直河南山東山西職官名籍》[21]3069-3098,道員49人,其中旗籍13人,似乎不多,但比較集中:山東8人,山西3人,河南2人。此種安排,當與清廷對各省戰(zhàn)略地位的認識有關。“山東乃糧運之道,山西乃商賈之途”[5]卷5,58,系清廷經(jīng)濟生命線;河南為西控山陜、北扼兩湖之中原要地,以一定數(shù)量漢軍人出任道職,用意頗深。再看形成于順治中期的《司道職名冊》,③故宮博物院1935年版。各省道員合計191人,其中旗籍68人,約占36%,超過1/3。再如畿輔地區(qū),順治朝19個道126位道員,明確標明東北籍貫者62人,接近50%[22]702-705,他們基本上是漢軍旗人。
不僅是督撫、道員,這種具有監(jiān)督監(jiān)察職能的職官,多由漢軍旗人出任,在清初,其他地方官,漢軍旗人亦占相當數(shù)量。仍以《司道職名冊》為例,收錄司道職官258人,其中旗籍96人,占37%,另有遼東籍11人,疑亦是漢軍旗人。至于府州縣,無法統(tǒng)計,但清中期有則例文:“漢軍正藍旗趙氏,自國初以來,族中為邑宰者百余人,世因呼其門曰‘趙知縣家’。”[23]卷下,41康熙二十三年,大學士明珠稱:“漢軍內(nèi)外并用,致現(xiàn)在漢軍不足”,清圣祖亦提漢軍“在外府州縣官”[24]1160??梢姡瑵h軍人任職地方是普遍的。至于滿洲出任外職,據(jù)載:“初定官制,滿洲人員,京缺、旗缺需用數(shù)多,并不除外吏,其后乃用為藩臬大員。”[12]卷9,393
以漢軍旗人出任要職,統(tǒng)領地方,這是清初政治的一大特色。漢軍旗人與滿洲貴族榮辱與共的利益關系,自然是主要的成因;漢軍旗人特殊的政治與文化角色,則是更深層次的因素。所以,八旗制度對清朝成功開國的作用,由此亦顯而易見。
用人,體現(xiàn)在制度上,就是職官分缺。例如:“在外直省各官,惟山西、陜西、甘肅布政使、按察使,康熙七年定為滿缺,其余俱系漢軍、漢人補授,間有互用者,出自特簡?!保?2]卷5,187滿缺所占比例不斷擴大,而且滿洲可以占用漢人缺,漢人卻不可占滿缺,滿洲貴族在各地的政治優(yōu)勢獲得了基本保障。
清初的裁官,既與政權機構的調(diào)整、重組相伴,亦與滿洲貴族內(nèi)部、滿漢民族之間、不同利益集團諸種矛盾相隨,因此,并非一帆風順。關于紛繁復雜的矛盾,學術界解析透徹,此不贅言,仍以裁官為議題。機構之置廢暫且不論,裁官減員當中,有兩個焦點令當時人矚目。
其一,削弱風憲之職,盡削推官。巡按時停時遣,御史經(jīng)常裁員,以及裁撤推官,頗受異議。康熙朝儲方慶直言:“皇清受命,屢議裁官。世祖皇帝罷巡方,今上即位,又減科道員,盡去天下理刑推官,以為省不急之俸,可以佐國用?!比欢?,“今減科道員,是弱言官之勢也。言官之勢弱,六部之權重矣。罷巡方,是削憲臣之柄也。憲臣之柄削,督撫之令尊矣。盡去天下之理刑推官,是蔽法司之耳目也。法司之耳目蔽,府縣之恣雎,莫有與為難者矣?!保?5]卷18,445這種看法,絕非他一人獨有,應該有一定普遍性。但他不明白,弱言官之勢,正是加強專制皇權的需要;罷巡按御史,對督撫之監(jiān)督監(jiān)察,由皇帝通過各種手段親自操柄;推官盡去,相應職能由各道實施監(jiān)督。這是“清制”區(qū)別于“明制”的一個方面。
其二,仕途壅滯。機構裁員,必致官缺減少,影響一部分人的仕進之途。儲方慶認為:“今銓政之患,將在滯矣”,“經(jīng)年累月,守候都門,而不得一官者,比比如故”。原因何在?“乃他途之濫,有以使之也”[25]卷17,409。所謂他途,即科考之外的入仕之路,如捐納、薦舉等,而其最重者,乃八旗子弟任官,多非科舉之路,這是他們的特權,清朝的特色,卻是儲方慶不敢言及的。清廷所裁者為官缺,但滿洲貴族、八旗子弟所占官缺比例卻在不斷增加,世輩致力于科舉入仕的漢族士子們由是哀嘆“仕途壅滯”。
總之,清初的裁官,首先是迫于財政困窘的壓力而為之,這一措施,對緩解財政緊張,不無作用,清廷的第一目標基本實現(xiàn)。而在裁官過程中,清廷不斷進行機構調(diào)整,構筑基于民族、屬籍的一套職官制度,逐漸形成既有別于“明制”,又不同于入關前“清制”的“新清制”的發(fā)展趨向。在本階段,皇帝建立起一套由其親自掌握的信息系統(tǒng),以控制從中央到地方的要臣大吏,皇權專制逐步加強;滿洲貴族統(tǒng)治地位日益穩(wěn)固,清朝民族統(tǒng)治特色清晰地顯現(xiàn)出來,滿洲貴族的第二個目標也基本實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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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那曉波]
作者簡介:王景澤( 1963—),男,教授,博士生導師,歷史學博士,從事清史與東北地方史研究。
收稿日期:2015-10-28
中圖分類號:K249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2-462X( 2016)02-0147-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