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本文選取閨秀派作家凌叔華名篇《繡枕》,主要探討了一段深閨單戀背后的兩個對立世界,包括自我的對立以及自我與他者的對立。通過深入分析對立世界的構(gòu)成,我們推出了一個文化命題:女性世界的價值必須進入男性世界才得以實現(xiàn),這是所有對立關系成立的前提和根本。
關鍵詞:對立世界;自我;他者
作者簡介:謝意開,女,1992年5月出生,廣東廣州人,暨南大學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當代影視文化研究方向。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5)-32-0-02
1、前言
凌叔華以小說創(chuàng)作活躍于二、三十年代的文學界,是中國現(xiàn)代著名的女作家。出生于文化古城北京官宦世家的凌淑華,以委婉秀逸別具一格的筆觸深入中國傳統(tǒng)女性的內(nèi)心,向讀者展示了高門巨族女子的身世命運。凌叔華小說溫文爾雅的敘述,自是其高明之處。她筆下的女性筆鋒淡淡的,小說大多沒有高低起伏的情節(jié),卻以獨特的心理張力訴說著一代女子的隱秘心事:無止境地渴望、痛苦、掙扎、妥協(xié),再現(xiàn)了她們附屬的人生地位、狹小的生存空間和內(nèi)心深處的傳統(tǒng)束縛。
繼凌叔華1925年1月在《現(xiàn)代評論》發(fā)表了其成名作《酒后》,同年3月在同一刊物發(fā)表了另一力作《繡枕》并引起了廣泛注意。小說《繡枕》以“繡枕”為線索,娓娓道出了一段深埋在心底的愛情,一個年輕女子的凄美情殤?;税肽陼r間傾其心思繡成的靠墊,完工后送給了白總長,以為會為自己帶來一段美好姻緣。孰知靠墊命運多舛,落個被玷被踩被棄的下場,深閨女子的心也隨之沉淪了。文學界不少人對《繡枕》這部小說進行過多方面研究,有從心理技巧切入,也有從敘事角度深挖。不少學者還做了具體的文本分析,其中不乏對主題、反諷意味以及敘事結(jié)構(gòu)的研究。在筆者看來,《繡枕》沒有大力地描繪傳統(tǒng)女性的曲折命運,卻借客觀場景和人物訴說出一出沉默自閉的深閨單戀。而我們必須看到,這深閨單戀背后的雙層對立世界。
2、自我的對立:渴望與壓抑
小說開頭便塑造了一個溫順柔情的深閨女子形象:大小姐正在低頭繡一個靠墊。此時正值大伏天,即使醬紅了熱臉,汗?jié)窳瞬脊?,她也舍不得放下手中的針線,因為她要從靠墊上繡出自己的未來。以物傳情,靠墊寄托了年輕女子的愛情期許,也揭示中國社會幾千年來獲取婚姻的潛在手段——女紅。在一定程度上,靠墊就是女子能力的代表,進入社會后即是女人身份的象征,是一個女人的全部資本和品性。這篇僅2500字的小說中多處描寫夏熱,光“熱”一字便出現(xiàn)了八次。另外,文中出現(xiàn)的三個意象——“小巴狗”、“蒼蠅”以及“石榴”。“小巴狗”和“蒼蠅”作為無意識生命體,不斷地騷動著吹喘著熱氣,連院子里盆栽的“石榴”也吐著火紅的花,這一切都籠罩著一種莫名的暑熱。作者的高明之處在于把有意識的生命情感寄托在無意識的生命當中,無一處寫情熱卻無處不情熱。女子沉靜專注的外表下涌動著一股膨脹的熱流,她不顧酷暑,不繼日夜,小心翼翼保護靠墊。功夫之細,連靠墊上的鳥冠子也曾拆繡足足三次,還為此害了十幾天的眼病。她對愛情的熱望,終究給她的微笑泄露了。當張媽說中了繡靠墊的用意時,“她的臉上微微紅暈起來”[1];而等到靠墊送去了白家,她的閨中女伴取笑她時,“她聽到常常自己紅著臉微笑”[2]。同樣表現(xiàn)愛情的熱望,不同于《雷雨》的激進迅疾,凌叔華道之以娓娓。
女子對愛情的渴望畢竟是通過女紅來實現(xiàn)的,這是第一層壓抑,也是最根本的壓抑?;橐鲎鳛橐环N情感發(fā)展僅僅依靠一個具體的物(這里指“繡枕”)來確定或者至少作為一個先決條件,這是極其荒謬的。在傳統(tǒng)的舊式社會,我們基本可以假定女子在愛情上有一種“失語癥”,無任何話語權。因而,年輕女子只能傾其所有心思在繡靠墊上,以此發(fā)聲。當張媽夸獎女子鳥繡得好時,她只顯露剎那便止的笑渦;而當張媽說出“聽說白總長的二少爺二十多歲還沒找著合適親事……今年你有紅鸞星照命主”話語時,她的臉便微微紅暈起來,這一細節(jié)本身就顯露出被遮蔽被壓抑的愛情欲望。而等待的煎熬則是第二層壓抑。舊時的所謂“四德”(即德、言、容、功),是壓制人欲的最直接武器。品德為先,女子順從便是德。所以當靠墊送出以后,她不問音訊,只安然等待。然而,這膨脹的愛情火焰如何能滅,這期盼已久的心如何能息?女子煎熬的心無處訴說,一直縈繞在心成為了揮之不去的壓抑?!八估镆苍鴫舻剿龔奈唇?jīng)歷過的嬌羞傲氣,穿戴著此生未有過的衣飾,許多小姑娘追著她看,很羨慕她,許多女伴面上現(xiàn)出嫉妒顏色”[3]。波伏娃在《第二性》曾論述:“人們常說,女人打扮是為了引起別的女人的嫉妒,而這種嫉妒實際上是成功的明顯標志;但這并不是唯一的目的。通過被人嫉妒、羨慕或贊賞,她想得到的是對她的美、她的典雅、她的情趣——對她自己的絕對肯定;她為了實現(xiàn)自己而展示自己?!盵4]女子渴望自己的手工被認可,價值被肯定,愛情被應允,而卻一直處于被動的姿態(tài),在期待中壓抑著無法釋放,因而只能在夢中滿足自己。這也正印證了弗洛伊德在《精神分析引論》的觀點:“夢因愿望而起,夢的內(nèi)容即在于表示這個愿望,這就是夢的主要特征之一?!盵5]兩年的時間跨度,女子意外得知靠墊的厄運,默默不言,陷入了更深一層的壓抑——對愛情的失望和未來的迷惑。在女子的合法欲望被視為異流的傳統(tǒng)社會,女子對婚戀的渴望與壓抑永遠相生相伴。
3、自我與他者的對立:排斥與被斥
夏志清教授曾如此評價《繡枕》:“雖然字數(shù)不多,《繡枕》卻是中國第一篇依靠著一個充滿戲劇性的諷刺的象征來維持氣氛的小說。”[6]我們著重來關注一下“戲劇性的諷刺”即所謂的“反諷”,這是通過自我與他者的對立來實現(xiàn)的。其一,深閨女子拒絕小妞兒的請求。繡枕作為一個女子能力與資本的象征,繡工精致的靠墊象征著女子的美貌和才德,她視若珍寶而不輕易公諸于眾。小姐的有意之舉換來的是命運的無意捉弄,小妞兒的誠心請求被拒卻最終輾轉(zhuǎn)得到從未看過的精美靠墊。故事情節(jié)的設置委婉揭示了小姐作為排斥的施動者最后變?yōu)楸怀馐軇诱叩慕巧D(zhuǎn)換,反諷意味躍然紙上。其二、繡枕的珍視與被棄。一針一線夜以繼日小心翼翼繡出來的精美靠墊,承載著女人內(nèi)心深處最隱秘的夙愿,她無疑是珍視的。然而,靠墊卻落得如此厄運:一個被當晚喝醉的客人吐臟了一大片,另一個被打牌的人擠掉在地上并被當做腳墊子。靠墊在一定意義上是小姐的隱喻和象征,靠墊的遭遇,剛好印證了小姐的尷尬。靠墊由重視到蔑視的轉(zhuǎn)換,正是小姐由希望到失望的轉(zhuǎn)換。這種戲劇性的反差即是作者的獨特言說,也從另一方面折射出中國女子的婚姻困境。對靠墊的態(tài)度客觀上反映了女人與白家及其客人們的內(nèi)在對立,靠墊的被棄實際上是女人的被斥,而排斥者即為白家及其客人們?!按笮〗阒还軐χ@兩塊繡花片子出神,小妞兒末了說的話,一句都聽不清了”[7]。親戚朋友曾對她父母說過的諛詞,她閨中女伴對她的取笑在事實面前顯得如此蒼白。命運似乎嘲弄了小姐一番,不合理的生存狀態(tài)讓她背負了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其三,女性世界依附于男性世界。對作品中的人物按照價值體系進行分類,“張媽、小妞兒、小姐”及隱于幕后的小姐父母代表了女性世界的態(tài)度和觀念,她們深信精細的女紅能贏取一段美滿的婚姻,這是更大程度上的“自我”。而“白家、醉酒和打牌的客人”則代表男性立場,他們是女性命運的操控者,是更大程度上的“他者”。波伏娃曾論:“女人并不是生就的,而寧可說是逐漸形成的。在生理、心理或經(jīng)濟上,沒有任何命運能決定人類女性在社會的表現(xiàn)形象。決定這種介于男性和閹人之間的、所謂具有女性氣質(zhì)的人的,是整個文明?!盵8]中國傳統(tǒng)社會從來都是男權社會,不允許有太多的母性話語與觸指。因而,小姐只能靠女紅來獲取婚姻,把自己的全部希望寄托在苦心繡成的靠墊上,不知高墻以外靠墊被糟蹋的厄運,還一直懷有希望地被動等待。文本的張力在于“光陰一晃便是兩年,大小姐還在神閨做針線活”[9],時間的無意識默認了女性對于整個男權文化整體的無法逾越。小姐的婚姻命運無疑印證了這樣的文化命題:女性世界的價值必須進入男性世界才得以實現(xiàn),這是所有對立關系成立的前提和根本。所以,醉酒和打牌的客人可以輕易玷污精美的靠墊,白家的人也可以隨意丟棄被玷污的靠墊,而女人也只能認命,搖了搖頭算答復了。這熾熱真摯的自我與淡然冷漠的他者構(gòu)成了矛盾雙方,他者對自我的排斥,本身就是男性社會對女性的粗暴蹂躪。這似乎也預示著在這高門巨族背后,上流社會的優(yōu)雅與美隨著小姐寶貴青春的流逝一樣沒有后路,徒留一聲扼腕。
4、結(jié)論
引《浮出歷史地表》:“《繡枕》可能是‘五四時期唯一一篇泄露女性內(nèi)經(jīng)驗的作品,它在前景展示了一個以往不進入人們視線的舊式女子的生活空間,與世隔絕的死寂閨房。”[10]這彰顯了凌叔華作為閨秀派作家的寫作本色,讓讀者在婉柔的筆調(diào)中體味一段沉默自閉的深閨單戀往事。年輕女子把自己的命運寄托于繡枕,從一開始精心繡制希望滿懷直到真相大白熱望破滅,內(nèi)心蕩滌過的所有愛情微瀾,一切都是自身作為施動者發(fā)出,從來沒有受動者,是一個客觀的純?nèi)豢瞻住螒龠M行曲背后的對立世界相互交織推進了女人內(nèi)心的掙扎、痛苦和妥協(xié),她注定是男權社會的犧牲者。
注釋:
[1]顏浩《中國現(xiàn)代文學作品導讀》,中國傳媒大學出版社, 2010年,第35頁.
[2]顏浩《中國現(xiàn)代文學作品導讀》,中國傳媒大學出版社, 2010年,第37頁.
[3]顏浩《中國現(xiàn)代文學作品導讀》,中國傳媒大學出版社, 2010年,第37頁.
[4](法)波伏娃著,陶鐵柱譯《第二性》,中國書籍出版社,1998年,第491頁.
[5](奧)弗洛伊德著,高覺敷譯《精神分析引論》,商務印書館,1997年,第95頁.
[6]轉(zhuǎn)引林煉《批判從這里開始——<繡枕>中的反諷意味及其他》,《名作欣賞》,1994年第1期,第60頁.
[7]顏浩《中國現(xiàn)代文學作品導讀》,中國傳媒大學出版社, 2010年,第36頁.
[8](法)波伏娃著,陶鐵柱譯《第二性》,中國書籍出版社,1998年,第251頁.
[9]顏浩《中國現(xiàn)代文學作品導讀》,中國傳媒大學出版社, 2010年,第36頁.
[10]孟悅,戴錦華《浮出歷史地表》,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74頁.
參考文獻:
[1]顏浩.中國現(xiàn)代文學作品導讀[M].北京:中國傳媒大學出版社,2010.
[2]孟悅,戴錦華.浮出歷史地表:現(xiàn)代婦女文學研究[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
[3](奧)弗洛伊德著,高覺敷譯.精神分析引論[M].北京:商務印書館,1997.
[4](法)波伏娃著,陶鐵柱譯.第二性[M].北京:中國書籍出版社,1998.
[5]林煉.批判從這里開始——《繡枕》中的反諷意味及其他[J].名作欣賞,1994(1).
[6]劉穎.論凌叔華的小說創(chuàng)作[J].北京廣播電視大學學報,2002(4).
[7]蔡秋彥.從繡枕上的雀鳥到屏風上的白鳥——談凌叔華和張愛玲筆下的舊式女子[J].文學研究,2011(9).
[8]朱美祿.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凌叔華小說《繡枕》解讀[J].名作欣賞,2007(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