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宇桓
摘 ?要:就人物在敘述中的真實地位而言,“江南三部曲”這三部長篇小說的主人公并非男性,而是陸秀米、姚佩佩、龐家玉這三位女主人公。她們聰慧美好,向往著愛情,有生活的理想,但在現(xiàn)實中,或是遭受侮辱與損害。她們擺脫了失語的困境,生命意識和女性意識強烈了起來。這些女性的精神生活和存在價值是作者塑造人物時所關心和著重探討的。
關鍵詞:江南三部曲;女性形象;愛情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5)-32-0-03
引言:
進入二十一世紀后,格非的創(chuàng)作開始轉向關注社會轉型后的特定群體的現(xiàn)實生活困境,以及客觀物質環(huán)境帶給他們精神世界的痛癥。由《人面桃花》、《山河入夢》、《春盡江南》組成的“江南三部曲”,是格非十年磨一劍,獻給中國文壇的一份大禮。對于作者木人來說,這也是一次由先鋒寫作向傳統(tǒng)寫作的回歸。在故事背景上,三部曲分別選擇了辛亥革命、社會主義建設時期、改革開放時期這三個歷史的轉折點,跨越了中國近百年的歷史進程。揭示了不同時期人們對于現(xiàn)實世界的想法,以及他們精神深處對理想的沖動與欲望,為我們當代人提供了思考現(xiàn)實與叩問內心世界的新方式。
在格非的三部曲中,女性以其身體與心靈雙重的纖細敏感,以及與之相應的柔韌而頑強的精神力,承擔了命運的重擔,她們自身遭遇到的破損的命運以及對這種命運柔初的反彈,也具有了某種歷史的隱喻性。三部曲中的女性大多遭受侮辱與損害,但她們一直以柔弱而堅強的方式追尋著理想的生活與愛情,直至外力將其中止。
一、追夢人:陸秀米
《人面桃花》從人物角度上來看,是一部關于女主人公陸秀米的愛情史詩、成長史詩和革命理想的奮斗史詩。小說是以陸秀米的成長過程作為敘述主線,由一個女性的成長經(jīng)歷來展現(xiàn)她背后動蕩的時代。陸秀米是整個故事的主宰者。作者在設置具有傳統(tǒng)女性氣質的陸秀米這一形象時,還增添了其命運的傳奇色彩。這樣一個擁有桃花般的面容的在高墻深閨中成長起來的瘦弱女子,不會讓人想到她竟會有革命的理想和抱負。她父親關于桃花源式的藍圖已經(jīng)成為她內心關乎未來的第一個啟蒙,她想知道父親心中的大同世界的理想究竟是個什么樣的,她模糊地感覺到“還有另一個世界,這個世界是沉默的,而且大得沒有邊際。”并開始不斷地,自覺地沿著她父親的路走。這時,張季元突然走入了秀米的生活,給秀米打開了天窗,給秀米閉塞的世界帶來了光芒。張季元關于自由平等的現(xiàn)代理論則是對秀米一次精神上的洗禮,使得秀米領悟到了歷史變革,社會前進過程中的普遍真理。然而,張季元不久之后就離開了人世,并留給了秀米一本日記,這本日記堅定了秀米追隨張季元的革命理想的信念,這是她將她的春夢化作追求烏托邦夢的另外一種潛在的推力。秀米在結婚的路上被劫到花家舍,在這里秀米又經(jīng)歷了常人不可能經(jīng)歷的種種之后,秀米完全地變了。她仿佛看透了紅塵的全部,心里沒有了感情,只有理想和革命。在土匪窩的內斗中僥幸活下來后,她去日本留學,歸來后在普濟踐行她的烏托邦理想并且想著進行一場轟轟烈烈的鄉(xiāng)村革命。然而現(xiàn)實生活中“根本就不存在不再會有邪惡的世界?!笔〉拿\是必然的。在普濟,秀米組織了“普濟地方自治會”,創(chuàng)辦了“普濟學堂”。秀米身邊的人錯誤地理解了秀米的烏托邦理想,他們認為“革命就是殺人”,或者“你想打誰的耳光就打誰的耳光,想跟誰睡覺就跟誰睡覺?!鄙踔?,秀米自己對革命的概念也模糊不清。最后,秀米窮其一生、用盡一切代價構建的烏托邦破裂了,她的兒子小東西死于清兵亂槍之下,她被關入監(jiān)牢。
正如謝有順所說,這份“深穩(wěn)的安寧”,經(jīng)過了眾多苦難的磨蹍之后才獲得的,它來之不易,并充滿了生命的莊嚴。塵埃落定,重回故里,她發(fā)了“禁語誓”,每日只是修剪花草,吟詩誦卷,想以此來沉靜下來審視自己的一生?!八X得自己就是一只花間迷路的螞奴。生命中的一切都是卑微的,瑣碎的,沒有意義,但卻不可漠視,也無法忘卻”。秀米用一生的代價從安寧中感受到了生命的真切,她從內心的困頓中走出,邁向了溫暖而真實的現(xiàn)實生活。
秀米個人的歷史在格非的筆下跌宏起伏、不失優(yōu)美,而且充滿了詩意,雖然帶著強烈的桃源一夢的色彩,但人物性格和生活細節(jié)的真實可感卻令人動心不已。在所有三部曲的女主角中,她的性格展開最為細膩完整,生命經(jīng)歷最為豐富,反復降臨的厄運是她的不幸,但也使她在一次次的破碎與重建中,對人生有更深的領悟。然而歷史潮流以巨大的力量裹挾了一切,夢中人——秀米的理想與追求、掙扎與奮斗,痛苦與折磨都變得無足輕重。從秀米跌宕起伏的奇崛的一生中,我們可深深體味到人世巨大的蒼涼與奇幻。
二、逃亡者:姚佩佩
《山河入夢》中最能觸動人們心底的是姚佩佩。她曾像秀米一樣在有著高墻大院中的甜美的生活。造化弄人,生命的叵測,歷史的不可抗拒,讓她在幼年不曾享受到父母之愛。姚佩佩只得到了一個實實在在的結論一一“我是一個孤兒,在這個世界上并沒有親人。”她沒有時間也沒有機會去思索發(fā)生的一切。“盡快逃走”的想法由于譚功達的出現(xiàn)而被擱置。悲劇在此沒有畫上休止符,湯碧云的出賣使她被省里的秘書長金玉侮辱,她激烈的與毀滅他的這個男人反抗并用石頭砸死了他,自此踏上了逃亡之路。逃亡的故事在與譚功達的一封封書信中得到呈現(xiàn)。最后他在陸秀米曾經(jīng)生活過的地方被捕,死后被送到了醫(yī)學院的解剖室,依舊被摧殘著。
“菊殘猶有傲霜枝”,這句詩是對姚佩佩最恰當?shù)拿鑼?。在“江南三部曲”中她始終處在一個弱勢的位置:父親被槍斃,母親上吊自殺,唯一可以保護她的縣長譚功達被免職。她沒有秀米那樣的抱負,雖然不斷被摧殘,但是她對生命的執(zhí)著與愛情的追求使她面對死亡時依舊充滿光彩。格非沒有讓姚佩佩接觸歷史與沉重的革命意識形態(tài),這使得她在行為舉止中少了秀米身上的那種虛無飄緲的東西,多了女人本性中的氣質,比如說樂觀、善良、大膽,整個人物形象也就隨之而變得鮮活。格非筆下的女性形象,大多是美好的,但并不是徹底的完人。
三、蛻變者:龐家玉
《春盡江南》中的李秀蓉曾經(jīng)是改革開放后,對詩歌、詩人有著強烈憧憬與渴望的一批文藝青年之一,并因這種憧憬愛上了初次見面的譚端午,這時她是一個對詩人充滿幻想的清瘦女學生,她對詩人充滿了愛慕之情,這使她義無反顧地將自己的初夜獻給了見面還不到一天的這個男人,一夜纏綿之后還被其拋棄,甚至還趁機拿走了她全部的現(xiàn)金。一年半后,兩人再度相遇。此時的李秀蓉已經(jīng)改名為龐家玉。又過了一個月,他們迫不及待地結了婚?!?格非在文本中目的明確的專門設置了李秀蓉和龐家玉這兩個不同的名字,就是為了表現(xiàn)人物前后的巨大改變,一個符號的變化背后是一個時代的變遷成為龐家玉的李秀蓉,不再是溫順的羔羊,不再追求單純的浪漫,總是活在自己為自己編制的夢想當中。家玉不愿意被時代拋棄,拼命地追趕時代的腳步,不停的追逐時尚潮流;家玉甚至不滿足于普通的生活,需要的是不同于尋常的,帶有刺激性的身體的接觸。家玉變得更加現(xiàn)實了,在世俗這個漩渦中她無法自拔。她一心要走到自己的對立面,去追趕別人的步調。當理想主義強調下難以在當下的社會中無用武之地的時候,我們不得不為柴米油鹽醬醋茶而奮斗,這一切都是為了生存。而譚端午就是一個不切實際的詩人,是被時代所拋棄的酸腐文人,是家玉眼中的“廢人”。他已跟不上時代的節(jié)奏,甚至可以說他活得有點窩囊。他在地方志辦公室工作,掙得的那點工資剛夠自己抽煙。龐家玉作為男人的另一半,她承擔起讓整個家庭過上幸福優(yōu)越的生活的責任,像上了發(fā)條一樣,在通往成功人士的道路上一刻也不停歇:在丈夫整天碌碌無為的時候,龐家玉毅然決然地像個爺們兒似的投身于職場生涯,她的專業(yè)是船舶制造,但她通過自己的努力成為一家律師事務所的合伙人;為了在當前的教育體制下能夠讓自己的兒子名列前茅,她將成績倒數(shù)的兒子轉入了全市最好的鶴浦實驗小學。她甚至動用地頭蛇的力量搶回了唐寧灣被占的房子。她竭盡全力為家庭美好生活奮斗的同時,證明了自己的存在。在“江南三部曲”中只有她是在不斷通過自己的奮斗來改變自己的生活,改變了一家人的生活,也在最大程度上改變了自己的命運,這是龐家玉與陸秀米、姚佩佩的獨特之處。
在龐家玉看來,只要通過自己的奮斗就可以改寫命運。然而,在命運面前,任何奮斗與努力都顯得無力。對現(xiàn)實生存的渴望,對功利和物質的追求,使得他和譚功達在愛情上漸行漸遠,進而導致兩人在生活上的南轅北轍。理想的愛情成了天方夜譚,生活上的矛盾成了家常便飯。龐家玉主動追趕時代的腳步,在社會上芝麻開花一般,但她終究沒有得到夢寐的幸福生活:因為進步的先決條件是克制和延遲人的本能需要的自由滿足。龐家玉這種順著時代文化指引而步步為營的奮斗者,想要獲得真正的幸福幾乎成為了一種不可能事件。
在得知自己身患絕癥之后,龐家玉才開始寬容自己“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丈夫,讓他真正體味到了愛情與婚姻的美好。蒙塵多年的愛情在此復燃,不想人走燈滅。在她的絕筆信中,她寫道:“我愛你,一直,假如你還能相信它的話?!?/p>
《春盡江南》中,龐家玉是包含了格非對現(xiàn)實社會的所有不如意與無可奈何的載體。她是這個時代的祭品,也是這個時代有力的進行曲;她用自己單薄的身軀承載著男性的另一半天,無奈只得悄然離去。
陸秀米、姚佩佩、龐家玉是“江南三部曲”中最具代表性的三位女性,他們都曾拼盡全力地去追求自己的愛情,追求自己的理想,敲響命運的最強音,但是在命運的車輪面前他們無不失敗,格非說:“只有失敗者肩負著反思的重任”。目的是通過分析她們的不幸遭遇、命運、性格,來展現(xiàn)不同時代背景之下女性內心的變化,她們對于自身命運的定位。女性作為一個獨立的存在,不管以怎樣的方式,都需要在生活中時刻觀照自己的夢想,救贖自己的靈魂,實現(xiàn)自我精神的解脫。
結語:
《人面桃花》以秀米的生活來觀察歷史,男人們不過是她破裂的生命中的路人;“人面”指代的就是秀米?!渡胶尤雺簟分幸ε迮迨歉穹撬茉斓淖畛晒Φ娜宋?,也是格非最想表現(xiàn)出的人物,她漸漸向譚功達的文本中心靠近,她才是最能打動讀者的核心人物。在對女性的想象中,格非塑造了一些美好的女性形象,但是她們并不是完整的、完美的、純潔的形象,陸秀米被擄掠到花家舍后被土匪頭目多次糟蹋,利欲熏心的湯碧云不惜犧牲姚佩佩的貞潔來得到自己想要的,姚佩佩被省里的秘書長金玉奸污了。但是殘破的身軀并不影響使秀米們展示她們的魅力,高貴的精神通過被玷污的身體得到了最好的表達。殘缺的美好似拉奧孔一般,這比神圣的修女更讓人感覺到心跳。在對女性的想象性敘述中,格非總是讓宏大的歷史概念由女性來承擔?!度嗣嫣一ā分行忝咨砩铣袚氖且粋€時代的變化。格非沒有讓男性去承載厚重的歷史,而是毫不憐香惜玉地讓瘦弱的女性去承載。格非敘述中的男性顯然都沒有做出什么,死的死,瘋的瘋。作者對習慣性的作為歷史與困難的承載者的男性好像失去了信心,這些男性都被現(xiàn)實的壓力所擊垮,為女性作為歷史承載的對象進行了鋪墊。當然,由軟弱的女性去承載這史詩性的巨大敘事是不科學的,是不公正的。在《山河入夢》中,格非沒有讓姚佩佩去承載歷史的意識形態(tài),她變現(xiàn)出了女性的天性,從而人物的形象更加鮮活。姚佩佩在人物塑造的完整性上來看是最為全面的一個形象。在《春盡江南》中,通過譚端午對比龐家玉的前后變化,我們看到了女性作為敘事文本的主體地位。現(xiàn)實生活中的負擔都交給了龐家玉去承擔,她取代了無所作為的男性進而成為主體。格非塑造女性的深刻之處在于,他通過破損的軀體以高潔的品質承擔著挽救的責任。格非通過女性就是為了引出愛情這個古老的書寫主題。在對愛情的敘述中,格非插入了另外一個主題:每個人都是一座孤島。愛情的力量是偉大的,但是在歷史的沉重與命運面前一切都是渺小的,愛情也失去了光環(huán)。格非一面書寫愛情,一面對愛情進行質疑,在矛盾的敘述中表現(xiàn)出了濃郁的悲劇意識,這是具有烏托邦性質的,我們既能看到遠方的理想生活,又會感覺到他的可望而不可即。
崔護有詩云:“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命運的無常就體現(xiàn)在它對人事的無所用心上。女性在格非所選擇的他者中占又一席之地。通過“江南三部曲”我們看到格非把女性作為寫作關鍵詞的意向越來越明顯,從《青黃》中模糊的符號化,到“江南三部曲”中具有清晰真實感的形象,女性以其自身的特殊性,對自我及命運的探索與不屈,以及作為男性愛情及欲望的抒發(fā)對象,一次次見證著烏托邦幻想的產(chǎn)生與破滅。
參考文獻:
[1]格非:《人面桃花》,上海文藝出版社,2012 年版。
[2]格非:《山河入夢》,上海文藝出版社,2012 年版。
[3]格非:《春盡江南》,上海文藝出版社,2012 年版。
[4]南帆.歷史的主角與局外人——閱讀格非長篇小說三部曲《人面桃花》、《山河入夢》、《春盡江南》常熟:東吳學術,2012,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