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畢業(yè)一年多了,研究生沒考上,公務員沒考上,應聘了幾家單位,也都沒有消息。一天天寄居在叔叔家,小心翼翼地看著嬸嬸的臉色,那滋味實在難以描述。
那天,嬸嬸放到茶幾上一張報紙,我第一眼就看到了招聘欄目,我想嬸嬸是故意的。低頭查看,整版的招聘信息,能夠適合一點兒的,只有一則,某高檔居民小區(qū)招聘保安一名。一個研究文學的高材生去當保安,這讓我生出許多的感慨,但是每月3000元的薪水,包吃包住,還是讓我決定去應聘。
和叔叔嬸嬸說了之后,叔叔沉吟著說再找找差不多的職業(yè)吧,嬸嬸白了叔叔一眼,說,大學生滿天飛,沒看新聞么,博士還修自行車呢。嬸嬸的話,讓我堅定了決心。
離開的時候,我把物品也一并都帶走了,當然,也沒什么,就是一套行李,幾件衣服,畢業(yè)證書,學位證書等。臨行前,叔叔偷偷塞給我200元錢,眼神憂慮而無奈。我裝得很輕松的樣子,走出老遠,仍能感覺到叔叔還站在胡同口眺望。
這個高檔小區(qū)位于市郊和鄰縣交界,我租了一輛摩托車,行程近一個小時才到。遠遠地看見豎在歐式門樓上的幾個大字:幽潭美城,在起伏的綠色曠野中顯得孤單冷清。
兄弟,怎么來這里呢?
怎么了?
摩托車司機望望門樓,之后轉(zhuǎn)臉,詫異地看我?guī)籽郏杂种?,接過車費,疾馳而去。啪啪兩聲放炮一般的響聲,噴出的尾氣又黑又長。
小區(qū)不大,有幾棟高層,幾棟多層,蔥蘢的樹冠探出墻外。奇怪的是,偌大停車場只停著兩輛車,應該是很高檔的車,但是,厚厚的灰塵,癟掉的輪胎,泛白的漆色,看樣子停了很久了。
推開大玻璃門,是寬敞高大的門廳,一名身著制服的保安坐在門邊的長桌子后面,桌子后面是保安室。保安胡子拉碴的,又小又瘦,看樣子和叔叔差不多年齡。聽說我是來應聘保安的,頓時滿臉喜悅。
自我介紹說姓江,江澤民的江,可是人家江主席不認識我。他嗓音嘶啞而低沉,一邊和我搭訕,一邊用對講機聯(lián)系領導。通話結(jié)束,他幫我按了電梯,告訴我到十一層物業(yè)公司找陳經(jīng)理報到。
到了十一層,我看到了物業(yè)公司的門牌,公司里二十多個員工正伏案工作,其中一個胖子似乎正在等我,一見我上來就放下手中的材料,引我到陳經(jīng)理辦公室。辦公室又大又豪華,陳經(jīng)理很和藹,站起來給我倒了一杯水,把我遞給他的求職申請材料放到一邊,也沒有問我學歷和經(jīng)歷,就告訴我說,這是一個高檔小區(qū),高官和老板,明星居多,所以待遇很好,工作卻很清閑,一定要好好珍惜。
一年多來,無數(shù)次應聘,這樣的禮遇還是頭一次,我有點受寵若驚??磥?,這個小區(qū)不愧高檔,就連管理人員的素質(zhì)都是這樣優(yōu)良。
之后,那個胖子,后來我知道姓馬,把我領到一間屋子,給我發(fā)了裝備,兩套保安服裝,一套行李,一根警棍,一個手電筒,一部對講機,竟然還給了一部手機,大馬說,手機歸己,每月補助200元,正好我那個破手機出了故障,比我那個好多了。每月200元話費,足夠我用了的。我不由得暗暗高興。
當我回到門廳時,老江樂呵呵地站起來,說,太好了,我終于有伴兒啦!
老江很健談,他說,整個小區(qū)有一千多戶居民,保安只有三個,現(xiàn)在就他自己了。我感到很不可思議,問,怎么,這么大的小區(qū),才三個保安,怎么能這么少呢,公司里員工很多啊。老江說,小老弟啊,你不知道,居民一千戶,只是個數(shù)字,這里的業(yè)主都是大手啊,房子天南地北的,多得很,裝修完了之后就在這里空著,偶爾來小住幾日,算是度假,但是人家什么費用都不差,物業(yè)就得照常運轉(zhuǎn),清潔的,維修的,人少了怎么行呢?可是保安多了沒用,三個足夠。不用巡查,也不用指揮車輛,我們就是看守這個大門就行,其它幾處大門都封閉了。
江老哥,你是說,這里的樓都是空著的,沒有人住嗎?
老弟,晚上你站院子里看吧,看有沒有一戶亮燈的。老江說著,往門廳的走廊揚揚臉。走廊盡頭,就是小區(qū)的院子了。
沒想到居民小區(qū)沒有一戶人家居住。真是聞所未聞。但是這倒無所謂,清閑豈不是更好?再說工資不低,這就可以了,生活總算是有了著落。
到了晚飯時間,老江說,小老弟,我去把飯菜端回來,咱倆就在這里喝點兒酒,算我給你接風了。很快,老江就端來四樣炒菜,一碟榨菜,還有一瓶白酒。
這酒是我兒子去年來看我時給我?guī)淼?,你嘗嘗,純糧食釀的,度數(shù)高了點兒,但不醉人?。?/p>
其實我也能喝一點酒,也就沒推辭,我倆就對飲起來,酒落到肚里,暖暖的。酒瓶空了的時候,老江嘆氣說,我有一年沒回老家了,總是夢見老家。他的眼圈有點潮紅。
江老哥,老家多遠???
300多公里呢,也不知孩子他娘的腰疼好沒好。我兒子來時,說他娘躺在床上下不了地。
那你怎么不回家呢?
就我一個保安,領導能給假么?我等了快一年了,感謝上帝,你來了,我終于有了指望了。
怎么,這一年多,公司怎么不招聘保安呢?至少得有一個替班的吧?
能不招么?廣告天天做,但是,一打聽,誰肯來這里??!
這里不是挺好么?員工不是很多么?嫌遠?
挺好?老江嘿嘿干笑了兩聲,道:小老弟啊,那些公司員工倒無所謂,只是白天上班,可是保安黑天也要值班你不知道么?
這對保安來說那不是很正常么?
正常啥呀?你是不知道??!
在我疑惑的目光中,老江仰脖干杯,又用舌頭舔了舔杯沿,舌頭有點發(fā)硬,眼睛發(fā)直,陰陰地啞聲說,這個地方叫鬼城……
鬼城?!
二
夢里說這個幽潭美城,惡鬼橫行,我想逃跑卻被抓住了胳膊,喊也喊不出,拼命掙扎,一掙扎就醒了,滿頭大汗。
老江正窸窸窣窣地穿衣服,見我睡醒,笑著問我,小老弟,睡得好么?我說,還行吧。也急忙坐起來穿衣。
小老弟,你剛來,不著急,也沒啥事兒,我先去值班。老江已經(jīng)穿戴整齊,正要離開寢室。不不,我這就起床了。我說著就更加匆忙地穿,江老哥,你等一下,我有事想問你!問啥呀?老江站定,望著我。
江老哥,昨天你說,你說......這里是鬼城?
呵呵,小老弟,你害怕啦?我說的鬼城,不是說這里鬧鬼,而是這么大個小區(qū),空無一人,不是鬼城是什么?
是這樣??!我心里踏實了。
但是,小老弟啊,一天天一個業(yè)主都看不到,你說鬧心不鬧心?唉!折磨人??!快瘋了??!哦,對了,你不說我還真忘了呢,我得找經(jīng)理請假去。
一個時辰過去了,老江還沒有回來,我猜想他是不是不順利?;貋淼臅r候,他換掉了制服,穿一身干凈衣服,肩上扛著一個鼓鼓的大行李箱,手里拎著一個小包裹和一個大塑料袋。原來老江請完假,直接就把東西收拾好了。真是歸心似箭。
小老弟,江老哥一會兒就回家嘍!
一會兒就走啦?多長時間回來呢?
回去一次不容易,我請了三個月假呢。老弟你自己照顧自己吧!每天就是從早到晚坐在這里,累了困了保安室有床。有訪客就登個記,但是快一年了,還沒有一個訪客,偶爾會有個別業(yè)主回來暫住。業(yè)主家有事的話,我是說如果有業(yè)主的話,指示燈就亮了。每戶都對應著一個指示燈。對了,就在那邊,看到?jīng)]有?
我順著老江的手指,看到了廊柱后邊的那個大板面,占據(jù)了整面墻,上面是密密麻麻的紅色小燈和黑色號碼。
老弟呀,會很寂寞的,只怕你這年輕人熬不住,會惹出事端來??!我本想陪你兩天再走,有些事好好指點指點你,可是我兒子剛剛在網(wǎng)上把車票給我買好了……唉,看你文文弱弱,還真有點不放心呢。
寂寞或許會有,但是能惹出什么事端呢?我想問,又覺得沒必要問,也許這不過是老江的客套話而已。
要是有女朋友,可以讓她來陪陪你,整個小區(qū)到了晚上都歸你說了算啦!
哪有女朋友???大一時有一個,不到一年就分了,跟了一個富二代,自己不夠時尚還有點迂腐,最主要的是兜里沒錢,拼命地寫,也就那點可憐的稿費。哪敢請女友吃飯,喝茶,逛街?就連做愛都找不到地方(校園的樹叢中還是可以的,沒有費用)?,F(xiàn)在的女生誰會喜歡呢?
我笑了一下,說,江老哥,你放心走吧!
中午去食堂吃飯,員工們都集中在一處,看到我進屋,都齊刷刷抬頭,又對視一下再低下,弄得我有點莫名其妙,只有大馬向我打了個招呼。后來的幾個員工本來是端著餐盤往這邊走的,看見我在,又折向另一個方向。任何地方,保安是最底層,這個我知道。
往出走的時候,正好和大馬碰上,他問,就剩你自己了吧。
是?。∥艺f,江老哥要三個月后才回來呢。
大馬的眼神瞬間閃了閃,上下看我一眼,似乎帶著某種擔憂,我很疑惑,又不好問?;氐奖0彩艺罩R子仔細查看,渾身上下也沒什么不對勁兒的地方?。?/p>
下班的時間到了,員工們紛紛離開,經(jīng)過我的時候,都瞄我一眼,大馬在我桌前停頓了一下,拍拍我的肩膀,說,老弟啊,多保重!很快又折返回來,小聲說,在這里當保安,特別是夜晚,你可要當心??!老江的衣柜里有個菩薩,他就靠菩薩保著。你多拜拜吧!
真是奇怪!莫不是認為我是膽小鬼?
我擅長寫靈異故事,寫完了自己也很怕,這倒是不假。有次剛在臺燈下完成一個中篇鬼故事,就覺得后背涼颼颼的。猛回頭,卻是自己的影子。但話又說回來,不寫鬼故事時,我的膽子還是很大的。
一個人值班有什么可怕的呢?怕鬼么?鬼在哪里,誰又見過鬼呢?鬼只是人類內(nèi)心天生的畏懼意識而已。最可怕的倒是人,盜搶騙奪,這才是自己要防備的。
我鎖好大門,檢查了監(jiān)控室,確定一切正常,坐了一會兒,實在無聊,就站起來伸伸懶腰,走到門口,向外看了看。穹蒼深邃,皓月高懸,萬籟俱寂,看不見一個人,不遠處,一只臟兮兮的松獅犬(肯定是流浪狗)向這邊張望。停車場那兩輛車還是孤零零癱在那里。
應該不會有訪客或是業(yè)主了,我就經(jīng)過門廳走廊進到后院,院子比三個足球場還大很多,沿著環(huán)路可以分別進入每棟樓房。
樹影斑駁,假山嶙峋,小徑蜿蜒,直通到一個人工湖,湖面寬闊,水平如鏡,月亮如一輪銀盤,浮在其中。四圍的樓房黑郁郁,沒有一絲亮光,似一群高高矮矮的黑衣人詭異地矗立著,裹著神秘的光暈。
這里是不是就是所謂“幽潭美城”的幽潭呢?
湖邊一把鐵制長椅,正對著湖面。我在椅子上坐下,放松地后仰,心想,有錢人真是令人羨慕啊!這么好的房子就這樣閑置著,唉,人和人不可比較啊!如果一輩子能住在這樣的小區(qū)里,就值嘍!環(huán)視一圈,感嘆一次。
感覺有點涼,似乎痔瘡發(fā)作了,正要起身,恍惚看到左側(cè)的樓里有光!眼花了么?定睛凝視,果然大約在14層區(qū)域,有一方桔黃色的光團。
沒聽說有人在這居住???如果是剛來的業(yè)主,大門鎖著怎么能進來呢?還是燈光一直就沒有關(guān)閉……可是,剛才沒看見燈光???我仔細回想著,再次辨別那戶燈光,應該是14層中間位置,是哪一戶呢?
疾步走回門廳,翻開檔案,在住戶圖表中找到了那個位置,對應房號是1414。我?guī)鲜蛛娡?,警棍,對講機(其實這個沒用,和誰對講?),一大堆鑰匙回到院子里,燈光還在。
進了那棟樓,打開電梯,上樓,走廊很黑很長,我的腳步聲十分地清晰。終于找到1414房間,門上沒有對聯(lián),也沒有貼對聯(lián)的痕跡,不像有人居住。門鏡里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見。側(cè)耳傾聽,沒有任何動靜。我輕輕敲了敲,沒有動靜,又敲了敲,沒有動靜,我索性重重敲了幾下,還是沒有動靜。一定是忘關(guān)燈了。找到門口的電閘,我關(guān)掉了開關(guān)。
回到院子里,再也看不到燈光了,四圍一片漆黑,月色冷冷地傾瀉在這個空蕩蕩的大院子里,偶有一兩聲蛙鳴在裙樓中回響,樹叢中忽有一棵樹頭突地晃動起來,很快又歸于平靜。我略略感到有些不安?;氐奖0彩?,掃一眼監(jiān)控畫面,沒什么異常,就仰躺在椅子里看起了電視。
電視正播非誠勿擾節(jié)目,各個俊男靚女,對答如流,從容灑脫,想必是彩排好的,真是沒意思。眼皮有點發(fā)黏,回在床上,很快睡著了。
迷迷糊糊中,越來越大的聲響,把我的模糊不清的夢震蕩成碎片,終于聽清,是門鎖撞擊玻璃門的聲音。我急睜開眼,天光大亮。
怎么搞的,睡過頭了?
一咕嚕爬起來,心想,員工們必是正在焦躁地等在外邊,要是陳經(jīng)理也在,可就糟透了。
我胡亂穿上外衣,奔到大門去開鎖,門外正圍著一大堆員工,有男有女,萬幸,陳經(jīng)理不在其中。女員工一見我就驚慌躲開,男員工則是忍俊不禁的樣子。
打開門之后,我就愣愣地傻站著,暈頭暈腦的。恰好大馬進來,臉色大變,用手一指,我低頭一看,媽呀,忘了穿褲子,只穿一件三角褲頭。我彎腰慌忙跑回保安室,關(guān)上門,急急穿褲子,恨不得就此消失。有人敲門,我沒開,又敲,匆忙去開門,帽子栽下來,急忙雙手捧住。是大馬。
大馬瞪著馬一樣的眼珠子看著我。
大馬哥......我......
你,沒啥事兒吧?大馬打量著我,很關(guān)切地問,一只手抬起似要摸向我的額頭,但又收回。
沒啥事兒啊,就是太著急了......
沒事就好!大馬上上下下地看看我,轉(zhuǎn)身離開,嘴里嘟囔著說,看來還得向經(jīng)理報告,繼續(xù)招聘保安……
那當然好,有伴兒啊。我想,摘下帽子,擦著汗。
三
很快我就熟悉了業(yè)務,其實所謂的業(yè)務,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了。大多數(shù)時間,都是無所事事。
每天就是過目這些男男女女的員工。管理層是典型的白領形象,整潔,大方,干練。而勞力型員工們,比如維修工,清潔工之類,雖然也統(tǒng)一制服,卻是粗聲大嗓,不修邊幅。我羨慕的是陳經(jīng)理那樣的管理層,想象著自己手里拿著公文夾,自信滿滿地穿行其間的情景。
到現(xiàn)在沒見到一個業(yè)主或是訪客,桌子上的登記簿都落了一層灰塵。我就把登記簿翻過來,在背面的紙張上畫畫。
先畫了一幅,太陽下面一個農(nóng)家小院,一座泥草房,那是老家。父母都不在了,老家的房子還有人住么?又畫了一座高樓大廈,自己擁有其中一間,那是自己的夢想。還想畫一個美麗的女孩,長發(fā)飄飄,頭腦中一下子浮出女生嘉怡的形象,可是畫了半天卻畫出一個丑八怪來,索性把紙撕掉。自己當年專攻繪畫會不會比現(xiàn)在有前途呢?
還干點什么呢?玩手機吧。
可是我的手機只有簡單的游戲。我曾看到大馬一邊走路一邊玩蘋果手機,屏幕里一把鋒利的砍刀在刷刷地痛殺西瓜,紅瓤噴濺。要是有一部那樣的手機就好嘍!
晚上一個人去院子里,坐在長椅上,面對著灑滿星光的湖水,覺得偌大的高檔小區(qū),就自己一個人,是不是很自豪很優(yōu)越?但很快就被漸漸濃重的孤獨感驅(qū)散了。
唉,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怪不得老江說難熬呢。
有一天,陳經(jīng)理路過門廳時,停下和我聊了幾句,關(guān)切地問我怎么樣,其實我心里想說太寂寞了,但出嘴的話卻是,陳經(jīng)理,很好!
很好就好!他又問,有什么意見或是建議沒有,我想說,增加一個保安吧,一個就行,一個人太煎熬了??墒俏艺f,什么都沒有。
陳經(jīng)理非常高興,拍了拍我肩膀,說,好好堅持,公司年底有紅包!
陳經(jīng)理走了,興奮之余,我暗自埋怨自己該說的沒說,過一會兒又覺得經(jīng)理說的好好堅持的話,很有味道。
轉(zhuǎn)眼半月過去了,天有點涼了,晚上有了露水,在湖邊一站,頓覺冷氣襲人。高高低低的樓影,仍像一群黑衣人圍著人工湖,面目陰森。樹叢中不時響起蟲子的低聲吟唱,什么動物嗖地一下鉆進假山中又鉆出來,瞪著圓圓的眼睛看我,又嗖地消失。我轉(zhuǎn)了一圈,又轉(zhuǎn)了一圈,四處看看,夜色更深了,再沒有什么可以消遣的了。
回到門廳,站在玻璃門向外看,黑漆漆的,忽有兩束雪亮的燈光駛來,以為有人來了,急忙取來鑰匙開門,燈光已拐彎遠離。
那部宮廷電視劇磨磨唧唧,還是不見結(jié)局,索性翻遍所有的頻道,又循環(huán)一遍,也沒有什么好看的,就上床睡覺,然而卻沒有睡意,起身翻看那一排衣柜,要是能找出一本雜志那該多好。
雜志沒翻到,卻看到柜子的一個方格里掛著一個木制十字架。原來老江信基督教??!這就是大馬所謂的菩薩嗎?我馬上就想起一句話:沒文化真可怕!一個十字架就可以保佑誰么?是不是還應該有一句,愚昧人真可怕呢?
接著察看衣柜的其它空隔,發(fā)現(xiàn)有一個小木門上著鎖,但是鑰匙就插在上面,應該是老江走時忘了拔。我猶豫著,不知該不該打開。照理我是不亂動別人東西的,然而太無聊。估計也不會有什么貴重物品,即使有,還擔心自己會作賊么?我自幼就對自己的品行非常自信。手癢得很,那就打開看一眼吧。
轉(zhuǎn)動鑰匙,打開,里面好像是個膠皮娃娃,看了半天才看明白,原來是男用自慰器!老江怎么還有這個東西呢。仔細翻看,進而聯(lián)想,不覺臉紅耳熱,下體膨脹起來,好久沒有這樣的生理反應了。左右看看,沒人發(fā)現(xiàn)。關(guān)好,鑰匙恢復原來狀態(tài),躺下睡覺,渾身燥熱,滿腦子是那個自慰器。
忽然閃出一個念頭,很快就被自己扼殺,真他媽的卑鄙下流!我罵道。
早上在鬧鈴聲中醒來,襠部黏糊糊的,看來是夢遺了。
員工在簽到機上依次按指紋時,我已經(jīng)著裝齊整地坐在桌子后邊了,大蓋帽就放在桌子上,自己感覺很正規(guī),像個軍人。但是,照例,員工無不怪怪地看我一眼才上電梯,那些女員工仍是掩嘴竊笑,大馬最后一個進屋,他要比別人多看幾眼。
我問怎么了,大馬擺擺手說沒事兒。
雜沓的腳步聲之后,門廳又寂靜下來。
一個人坐累了,就把腦袋側(cè)放在桌上,陽光透過玻璃,斜照在臉上,暖洋洋的?;腥灰庾R到,自己囚在這里很久了,是不是應該去外邊透透氣呢。但是又不能擅離職守。
打開兩扇大玻璃門,云淡風輕,視野開闊,可見遠方縹緲的藍色的群山,稀疏的樹木,遼闊的濕地,卻看不到民居,行人,車輛。
幽潭美城似乎與世隔絕了。
又玩起手機里的游戲。
玩了一會兒,眼睛有點癢,肛門也不舒服,痔瘡又犯了,就站起來踱步。踱著步,忽然想到那些同學,自從更換手機后,把電話簿弄丟了,一個同學也聯(lián)系不上了。又一想,自己如今這個身份,怎好意思主動聯(lián)系誰呢?倒是叔叔打來幾個電話,囑咐我凡事多動腦,機靈點兒。
下午伏案小憩,醒來時涎水流到桌子上,用手一擦,看到一只黑色的大螞蟻,非常健碩,一只腳餡在我的涎水里,撥了半天才拔出來,看到我睜開眼睛,慌不擇路,順著桌子腿跑到地面上,然后沿著大理石縫隙,徑直跑到電梯口。
我緊隨其后,剛要用手去捉,大螞蟻倏地一下沒了蹤影,正要仔細搜尋,突然大門響動,我蹲在那里,抬起頭看,進來三個人,一對老夫婦,一個女孩子,大包小箱的。
老夫婦白發(fā)蒼蒼,身體硬朗,面容慈祥,語氣謙和;女孩子身材苗條,面容姣好,長發(fā)披肩,似乎面熟。見過嗎?一時間沒對上號。她的儀態(tài)有點像日本女孩兒,遠遠地我能嗅到一股淡雅的香味,那香味應該不是化妝品,香水所致,應該是天然的,是身體發(fā)出的,柔和而清新。我猛然想起,她很像我心儀的那個女生嘉怡啊。當然,只是心儀而已。后來認識了女朋友阿朵,也就沒有再分心。
您好,請問有什么幫助?
您好!我們是1414的業(yè)主,剛從日本回來。
1414???
是??!
我?guī)湍銈儼褨|西送到家里吧!
謝謝啦謝謝啦!
到了1414門口,我才想起,那晚,就是她家的燈一直亮著。哪得費多少電費??!所以當女孩子淺淺地笑著,躬身說謝謝時,我說了一句,出門別忘了關(guān)燈,說得女孩子十分愕然。
說完就后悔了,自己真是有點神經(jīng)!可是我還是很興奮,半夜了還是興奮不已,我暗暗思考,為什么這么興奮呢?是終于有了一戶業(yè)主,從此不孤獨了,還是因為那個貌似嘉怡的女孩子呢?
四
女孩一家人成了這個小區(qū)唯一的居民,他們很少出去,也沒有親友來訪,我就想,這樣的生活多么無聊啊。
只要進出小區(qū),他們就會向我點頭,客客氣氣。
對我來說,既然有了業(yè)主居住,大門就不能再鎖了,我也必須24小時值班(這是制度),困了時就趴在桌上睡一會兒。盡管不再清閑,但我卻體會到了工作的意義。
最讓我盼望的就是那個貌似嘉怡的女孩子,假如哪一天我沒有見到她,就會隱隱地感到失落。她那清秀的模樣和淡淡的體香讓我常常想入非非,夜晚尤甚。我恨不得把老江那個破玩意扔掉,就是那東西讓我心猿意馬。
那天我正趴在桌上做著美夢,1414房的指示燈閃爍著鳴叫起來,我急忙趕到14層,女孩子正踉踉蹌蹌地攙扶著表情痛苦的老伯往外走,老太眼神焦灼,看到我過來,忙說,孩子,快幫忙,你老伯突然肚子疼。
我上前背起大爺,疾步而行,女孩子在后面緊跟,走出門廳,我正愁著能不能打到出租車,一輛紅色的豐田車停在了前面。
車窗搖下,一個光頭男探出頭來,戴著黑墨鏡,健碩的胳膊伸出窗外,露出一段藍色的紋身,手指上戴著一個又憨又大的黃金戒指。我不再看他,這類人我是不喜歡的,說實話,我曾被這類人欺負過(不愿意承認,被毆打過),所以一看他們的眼神,就感到顫栗和討厭。
女孩子拉開后門,我把老伯扶進車里,思忖著要不要陪著去。光頭男不耐煩地說,去吧去吧!女孩子嘖怪地看了一眼光頭男,笑著對我說,謝謝您啦,保安大哥,請回吧!
下午的時候,紅色的豐田車嘎地一聲停在門前,我忙去開門,女孩子直奔電梯,告訴我說,父親得了急性闌尾炎,要住院,回來取行李和用品。
我說,我?guī)湍隳冒?。她說,那謝謝啦。
當女孩子把行李遞給我的時候,我去接,不小心摸到了女孩子的手,滑膩溫軟,我的臉登時就熱漲起來。抬眼看一眼女孩,女孩眉頭緊鎖,人家哪有心思顧這些呢。此后,偶爾我就會回味起那感覺,真是妙不可言。
一周后,老伯出院了,光頭男擺弄著蘋果手機,搖頭晃腦地哼著小曲跟在后邊,他不是在玩游戲,而是泡女生呢。我瞥見一排的美女頭像,一閃一閃的。
行李和物品是我給送到屋里的。老伯有點憔悴,對我十分客氣,還要留我在家吃飯,我說聲謝謝就走了。女孩子一直送我到電梯,一個勁地躬身說謝謝。我心里想,這么好的女孩,怎么找那樣的男朋友呢?真是可惜!又一想,難道找你就不可惜么?更可惜!不由得苦笑笑,繼續(xù)自己的職責。
轉(zhuǎn)眼已是冬天了,第一場雪很大,一連下了兩天。可是這個小區(qū)的供暖很好,我在門廳里用不著穿棉襖。站在暖暖的門廳里,看外邊漫天飄舞的雪片,看停車場上覆蓋著厚厚積雪的兩輛車,心里覺得愜意無比。
沒有饑寒交迫,這樣的日子,不是很好么?
這時電梯響鈴,我回頭,見是女孩子,她穿著一件單薄的毛衫,胸脯鼓鼓的,腰卻很纖細。
我問,你就穿這么少出去么?會感冒的。女孩笑笑說,我不是要出去,是我父母邀請你去我家吃飯,今天是新年嘛!
業(yè)主請保安去吃飯,這是我沒有料到的。還有今天竟然是元旦,我怎么忽略了呢?我這才注意到,大門外,已經(jīng)懸掛了幾個大紅燈籠。
見我猶豫著,女孩子急忙說,都已經(jīng)準備好了,你要是不去,會讓老父老母尷尬的??磥聿蝗ナ遣恍械?,何況我的內(nèi)心很向往。
我微紅著臉,在女孩家沙發(fā)上局促地坐著,女孩子在廚房炒菜,老伯陪我聊天,老太給我削蘋果。老伯說,孩子,我一見你就喜歡,你知道么,你和我年輕的時候很像,也是干瘦的身材,一派學者風度啊。老太說,這孩子才多大啊,剛出學校門,就在外邊吃苦,真是不容易?。?/p>
兩位老人問寒問暖了,讓我想起了父母,想起了他們盼子成龍的眼神。遺憾的是,時至今日,我一事無成,渾渾噩噩,沒有什么可以告慰他們在天之靈的。這樣想著,淚水在眼眶充盈,我需要強忍著。
吃飯的時候,光頭男來了,看到我楞了一楞,輕蔑地我一眼,抄起筷子就吃。老伯呵呵笑著,不斷給我夾菜,倒酒。由于桌上有人給我臉色,所以這頓飯我草草吃完,女孩子面帶愧疚地送我,眉宇間閃過一絲哀怨。
下午女孩子來到門廳,穿一身火紅的羽絨服,顯得格外美艷,她不時張望,我知道是在等光頭男的車。
也不知是不是自我感覺良好,我發(fā)現(xiàn),女孩子現(xiàn)在看我的時候,眼神似乎多了一層溫柔。不知道什么時候,我已經(jīng)站起來了,臉有些熱,手腳有些僵硬,很想和女孩子搭訕,又怕遭遇冷臉。倒是女孩子很大方,覺察到我的樣子,大方地轉(zhuǎn)過身,和我聊了起來。
女孩名叫葉曉雯,竟然和我都是東北師范大學的同年級,只是專業(yè)不同,我是中文,她是傳媒,但從本質(zhì)上都是語言文字類。
聊到這里,我和曉雯之間自然親切和熟絡起來,同學了嘛!
曉雯說,你們中文系有一個筆名小蝦的,在《最小說》和《花火》上發(fā)了很多稿子。我謙虛地笑答,小蝦就是我。
就是你?!曉雯頓時滿臉仰慕,小蝦就是你呀,當年是我的偶像呢,我就喜歡看你寫的那些奇幻靈異小說!現(xiàn)在還寫么?
好久不寫了。我說,稿費低得可憐,我也沒有心情和環(huán)境。來到這里,倒是穩(wěn)定了,可是沒有電腦,離郵局也遠得很,不方便啊。
可是,你真的是天才呀,你應該接著寫。你寫完了我給你發(fā)出去。
好的,我點點頭。心想,為了你的話,我也要拿起筆來。
光頭男的車駛來,曉雯開門走出,長發(fā)飄飛在腦后,金黃的光暈勾勒出她窈窕的身姿。望著她的背影,我即興寫了一首詩:
我經(jīng)常在你背后看你
像欣賞
一朵花的背面
我悄悄為你鼓掌
你的長發(fā)
飛流直下
在適當?shù)母叨?/p>
以恰到好處的方式
為我垂簾
長發(fā)飄飄
風中的你
如果再單薄哪怕一點點
會不會跟著飄起來
晚上十點多了,風雪交加,狂風怒號,可是曉雯還沒有回來,我很擔心,時不時就站在門前眺望。已經(jīng)是午夜了,可是曉雯還是看不到影蹤。如果有她的手機號碼就好了,正思忖間,兩束強光刺得我睜不開眼睛,嘎地一聲,豐田車差點就撞到玻璃門。曉雯拎著一個皮包,踉蹌地從車里出來,光頭男要扶,被曉雯甩掉。
我急忙跑出去去扶曉雯,曉雯沒有拒絕,半倚在我身上,皮包啪的一聲掉在地上,我彎腰拾起,拿在手里。
一股強烈的酒精味道掩蓋了曉雯的體香,她剛一挪動腳步,就哦了一聲吐出一大灘臭烘烘的液體,一部分吐到了我的衣服上,我沒有理會,扶著曉雯進了門廳,用手掃掉她身上的雪,按了電梯,正待進去,光頭男跟過來也要上樓,被曉雯推了出去。
光頭男吼道,是不是這個小保安好,那你就和他好吧!說完,挑釁似地看看我,氣鼓鼓地離開了。
到了14層,曉雯忽然止步,轉(zhuǎn)身伏在我身上,雙手摟住我的肩頭,嗚嗚地哭了起來。我問話,她搖搖頭不回答,就是一個勁兒地哭。直到哭累了,平靜下來,面色蒼白,眼皮也腫了。
我輕聲問,能說說么?也許我可以幫你呢,說出來至少你可以釋放一下自己的情緒。曉雯望著我,搖了搖頭,說,你快去值班吧,我要回家了。
門開了,老夫婦一起擠出來,望著曉雯不住地嘆氣。
五
仍是雪天,沒有風,雪就這么靜靜地飄,世界寂靜得很。停車場里已經(jīng)辨別不清那兩輛車了,像兩座高高的墳包,孤零零堆在那里。門外的燈籠就像罩了一頂白棉帽子,很像喪帽。我怎么會這么聯(lián)想?我也不知道。
我忽然想起曉雯的包,就想給她送過去。電梯開了,我一下子和大馬撞了個滿懷,曉雯的包落到地上,里面的東西散落一堆,都是些女孩子的東西。我彎腰一一拾起,大馬在旁長大了嘴巴,眼睛也大大的,對我來說,已經(jīng)習慣了,管他呢。但是曉雯包里那一捆注射器讓我感到奇怪,用皮條纏著,足有十多只。
這些東西和曉雯有什么關(guān)系呢?
我把皮包送到1414房的時候,是老伯開門接過去的,這讓我很是遺憾。
快到公司下班時間了,天色漸暗,我尋思著一天沒看見曉雯了,要不要找她。昨晚完成了一篇玄幻小說,想讓她給我發(fā)出去。小說講述的是一個仙女和凡人的愛情,亦真亦幻,亦喜亦悲,相信曉雯一定會喜歡。
這時,手機突然響鈴,是曉雯的號碼,我差點沒興奮地喊出聲。電話一通,我就迫不及待地打招呼,曉雯也打招呼,這樣我倆一時就語塞了。停頓一下,曉雯笑了笑,柔柔地說,小蝦,你先說。我說,我正要找你呢,剛寫完了一篇小說。是嗎,曉雯興奮地說,你來我家行么。我說,好。匆匆前往,鼻子里仿佛又聞到了那淡淡的馨香。
在曉雯的家里,她先認真地看了一遍我的小說,說,嗯,不錯??!似乎比原來又上了一個層次。只是,結(jié)局,為什么愛情不能夠圓滿呢,為什么總留下遺憾呢,曉雯語氣變得無限傷感??墒亲鳛橐粋€寫作的人,最不忍心的就是修改自己成型的構(gòu)思。
曉雯打開電腦,那是蘋果筆記本的電腦,輕盈小巧。那個蘋果標志在城市里所處可見,但是每次我都想,蘋果為什么要被咬一口,完整該多好?。‰娔X桌面很特別,一個古裝美少女,神情凄冷,坐在粗壯的樹干上,吹著一支短笛。裙帶飄飛,似配合著怨曲。她的面前,是一輪大而圓的慘白的月亮,月亮之下,是一潭碧水。
她給我的小說制作了電子版文本,間或就一些字句,標點,段落提出修改意見,我不由得暗暗佩服,曉雯真有文才,我沒有發(fā)現(xiàn)的,想到的,她都校正了。小說發(fā)給了《最小說》,曉雯說,一定能被采用。
和曉雯就這樣肩并肩地坐在電腦前,似乎有說不完的話題。老伯老太不知什么時候離開了客廳。屋子里只有我倆了。此刻,我真希望時光就此停滯。
小蝦,我正在寫一首詩,寫了一半,你看看。曉雯轉(zhuǎn)臉,呵氣如蘭。你寫的啊,我說著,目光隨著屏幕上移動的鼠標,在一個文件夾上停住,文件夾標注:我是誰。
我自然地把頭側(cè)過去,不想竟貼上了曉雯的頭,心立時狂跳起來。
我相信曉雯一定聽到了我的心跳,不由得拘謹起來,脖子變得僵直,并刻意拉開了距離。而曉雯則整個身體歪過來,溫柔地靠在我的肩頭,一縷頭發(fā)順著脖頸伸到我的衣領里,摩挲著我的皮膚,我真擔心會暈倒,竭力克制自己。
曉雯的詩有點古典,題目是《我是誰》。
我是誰
來無影去無蹤
像霧像雨又像風
悠悠多少事
離離多少情
生離死別終為空
前世為君生
今生把君尋
尋尋覓覓到頭來
雖相逢
卻天地相隔
空留遺恨
……
突然,沙發(fā)上的手機響了,曉雯站起來,跑過去側(cè)頭看了看,沒理會。但很快又響鈴,曉雯還是沒接。我能猜到,應該是那個光頭男。老夫婦也走回來了,看一眼手機又看一眼曉雯,臉上很快就籠上了陰云。
沒事兒,曉雯對我說,你玩會兒電腦吧,是不是好久沒摸了?其實我早就想自己操作電腦了,但沒好意思,曉雯這樣一說,我還客氣什么呢,就坐到電腦前,緊握著久違的鼠標,壓抑著激動,翻看著自己最喜歡的鳳凰網(wǎng)和中文小說網(wǎng)。之后又登陸了自己的QQ,呵呵,原來還擔心號碼會被廢止呢,我興奮地瀏覽著一大堆的信件和留言。
其中一則來信讓我瞪大了眼睛,是《夜談》雜志決定聘用我,讓我一周內(nèi)報到。查看來信時間,剛好一周,我喜不自禁,轉(zhuǎn)身正要把這一好消息告訴曉雯,突然,有人咚咚地敲門,很急促很用力。
老伯走向屋門,剛一打開,光頭男就滿臉怒氣地闖了進來,一進來就大聲質(zhì)問曉雯,干什么不接我電話?看到我之后,不屑一顧的樣子,問曉雯,莫非和這個小保安好上了?曉雯十分不悅地訓斥他,你怎么這么不懂禮貌,這是我的家,你沒看到我父母在么,你又憑什么胡說八道?光頭男聽了,也覺理虧,皮笑肉不笑地對著老夫婦說,叔嬸對不起,剛才沖動了。老夫婦說,算了,孩子,你坐吧。
光頭男正待坐下,曉雯猛然打了個很響的噴嚏,接連又打了幾個,老夫婦一齊轉(zhuǎn)頭看過去,憂傷而痛惜,再轉(zhuǎn)臉盯著光頭男,憤怒而怨恨。光頭男驚惶地避開。曉雯垂著頭,掩面轉(zhuǎn)身跑回自己的屋里,關(guān)緊了房門。
光頭男見狀,過去敲門,說,曉雯,你開開門!門沒開,光頭男又敲,喊道:我錯了,你原諒我吧!曉雯在屋里說,咱倆不可能了,你走吧!光頭男繼續(xù)哀求,曉雯還是不出來,最后光頭男失去耐性,用拳頭砸了一下門,吼道,想和我分手,沒那么容易!曉雯砰地開門出來,質(zhì)問,劉新剛,就是要和你分手,你能怎樣?光頭男青筋凸起,一副流氓嘴臉,罵道,小騷X,你跟我斗,看我怎么收拾你!老伯憤怒了,厲聲道,你怎么到我家耍流氓!光頭男狠狠地說,我耍了又怎樣,你女兒要是不和我走,我就燒了你家!老夫婦憤怒了,圍住光頭男,罵道,你個臭流氓,你燒燒看!你把我女兒害得還不夠慘么?我們家曉雯,就是要和你一刀兩斷!
光頭男猛地推開老夫婦,一伸手抓住了曉雯的頭發(fā),曉雯剛要掙脫,光頭男手上加了力度,曉雯哎呦了一聲。我不知哪來的勇氣,力量和迅捷的動作,沖上前去,一把就扼住了光頭男的手腕,另一只手猛力去掰他的一根手指,只聽“媽呀”一聲慘叫,光頭男齜牙咧嘴地松了手,身體側(cè)歪。
我凜然地站在光頭男前面,目光如炬,語調(diào)威嚴,手指向門口,大聲喝道:滾出去!不然我就不客氣了!其實我心里虛得很,不停默禱,上帝啊,幫幫我吧,這家伙可千萬別發(fā)威?。。ê芸煳揖鸵庾R到,我這樣的祈禱,是不是受了老江的影響呢。)
光頭男握著那只受傷的手指,氣焰不再,看我?guī)籽?,也沒敢發(fā)作,對著曉雯哼哼一句:別他媽找我要白粉!白粉是什么意思?莫非是毒品?不可能不可能!應該是我沒有聽清楚。倒是老伯聞言大怒,沖上去舉起拳頭,光頭男急忙跑掉。
老夫婦和曉雯圍攏過來,驚訝而崇拜地望著我,仿佛我是一個英雄。我心里也奇怪,自己怎么這么厲害呢?
老太哀聲說,這曉雯吶,不聽我們的話,當初交友不慎,想分還分不掉,就這樣拖了三年,唉,要是跟了這樣的人渣,她一輩子就毀了!你看看我和你老伯,操心得白了整個頭發(fā)?。?/p>
曉雯不吭聲,坐在沙發(fā)里抽泣著。
我忙說,這不是分了么?誰能沒有錯誤的時候,女孩子本來就單純,怎么能一接觸就識別出好人壞人呢?
老伯嘆口氣,說,只怕那小子不會就此罷手??!我站起來說,你們放心吧,我會保護好曉雯的。說完這話,我的臉一下子紅了,有點驚訝自己的表現(xiàn)。老夫婦十分高興,連說,那好啊,那樣我們就放心了。
我偷看一眼曉雯,她的臉色緋紅,正脈脈含情地望著我??墒?,可是我只是個小保安啊,我又能為曉雯擔負起什么責任呢。我的想法似被老夫婦看穿了,老伯說,工作和地位都是可以謀求的,但是一個人的品行卻是不可謀求的,我們相中你了!你說呢,女兒?曉雯的臉更紅,低下頭,沒有回答。而我,尷尬而又緊張,手足無措的樣子。
說心里話,我確是十分喜歡曉雯,喜歡這一家人,但我是一個一無所有的窮光蛋,曉雯習慣于優(yōu)厚的生活,跟了我,有一天她一定會后悔的,與其那樣的結(jié)局,不如維系同學的關(guān)系更好。但是這樣的想法我沒有說出,不忍拂了一家人的好意。
突然,曉雯又打了一個很響的噴嚏,鼻涕流了一堆,老太心疼地拿紙幫她擦,剛擦完,鼻涕又流了出來。
是不是感冒了?我問。
嗯,是感冒,沒事的。老伯說。
感覺時間不早了,我就說,老人家,曉雯,我下去了,也不知門廳那里有沒有事情。有什么需要就通知我吧!
老夫婦有些留戀地送我到門口,我下電梯時,還聽到曉雯的噴嚏聲。
和他們告辭,匆匆回到門廳,發(fā)現(xiàn)一扇玻璃門碎了,地上還有一個鐵棒,我的判斷是這鐵棒就是施暴工具,而施暴者一定是光頭男。我想給經(jīng)理打電話報告,氣憤之下,一時又沒有找到公司的電話薄,我有大馬的的號碼,大馬卻說,算了吧,得罪那種人犯得上么?
放下電話,我覺得必須用法律制裁這樣的人渣,決不能妥協(xié)畏懼。我當即報警,警察來了,帶走了鐵棒,還詢問了我,我說就是光頭男干的。警察問,光頭男是誰,我也不大清楚,只記得曉雯說過一次,叫劉新剛。警察在察看了監(jiān)控錄像后,說,案發(fā)區(qū)域正處于監(jiān)控盲區(qū),一切需要調(diào)查。
六
雪停了,我費力地推開兩扇大門,把門前的區(qū)域清理出來。天氣很冷,陽光卻很燦爛,雪光照得我的眼睛有點疼痛。
松獅犬渾身沾著雪塊,嘴里哼哼著走過來,見我沒有惡意,看我一眼,就遠遠地臥在我剛剛掃凈的臺階邊緣。
我回屋,扔給它一個饅頭,它看我一眼,嗅嗅,一口就吞了。
曉雯回來的時候,她的頭發(fā)有些凌亂,眼神似含悲憤和委屈,我忙迎上去,她的淚水就在眼眶涌動,嘴唇翕動著,就要哭出聲來。然而她沒有哭,定了定神,說,你陪我去院里走走,行么?
我說,好。
偌大的院子,一片白茫茫,樹冠上,樹杈間積雪很厚,枝椏都彎了下來,還有樹枝被壓斷了,能夠看到簇新的斷茬。地上的雪層快沒到膝蓋了,而曉雯還是毫不猶豫地往前走,嘎吱嘎吱的聲音傳得很遠,雪地上留下了兩對大大小小的深窩。深窩延伸到人工湖邊,長椅被埋在雪里,幽潭只能靠凹下去的形狀來判斷了。
曉雯說,要是能滑冰多好啊。我說,可以啊,你回門廳等著,別再感冒了,很快我就會讓你滑冰的。曉雯說,要不要我?guī)湍悖艺f不用不用,你快回去吧。
我打開湖邊的所有照明燈,如同白晝。鐵鍬,掃帚,輪番上陣,清掃湖面的積雪。卯足了干勁,揮汗如雨,不到半個小時功夫,就清理出約有陳經(jīng)理辦公室那么大的地方。冰層露出來了,強光之下,冰面光潔清澈,冰層下,綠瑩瑩的,能看到里面凍結(jié)的氣泡泡。
曉雯一掃臉上的陰霾,臉蛋紅撲撲的,開心得像個孩子。我拉著她的雙手,她就蹲下打滑,她喊,再快再快,我的腳步就加快加快。我計劃著,明天找木料給曉雯制作一個雪爬犁,我牽著繩拉,她坐在上面會更開心。
那一晚我們玩到很晚,直到老夫婦一遍遍打來電話。空蕩蕩的大院里形成特有的山谷效果,我和曉雯的歡聲笑語被放大,回蕩著。
天上的星星異常璀璨,空氣似乎都熱鬧起來了。
從院里回到門廳,頭上冒著熱氣的曉雯似乎有話要對我說,但是注視我許久,終于沒有開口,眼睛里有留戀和惋惜。她最后說,你等我,我回家一下就來。我就站在電梯旁等她,很快,她氣喘吁吁地回來,手里拿著她的那個蘋果筆記本電腦。
她雙手遞給我,說,這個電腦就送給你了,你寫小說用得著。
這……我推辭著。
她已經(jīng)放下電腦,把手遮向面部,扭頭疾走,按電梯離開。就在電梯關(guān)門的瞬間,我看到了她流滿淚水的臉。
我的心一顫,曉雯怎么了呢?似乎很不對勁兒啊。
躺在床上,心亂如麻,胡思亂想,頭開始發(fā)脹,疼痛。這時,門吱呀一聲開了,老邁的父母蹣跚著進來了,我一驚,他們不是死了么?他們憂郁地告誡我說,孩子,離開這里吧,不要貪戀,這里是鬼城。我正待說話,一團白光吞沒了他們,白光越來越耀眼,……天亮了,又做夢了,但是父母的話音還在耳邊縈繞。
早上剛上班,老江打來電話,我接了,老江的聲音嘶啞而興奮,讓我有些奇怪,他一個勁兒地問來問去,你怎么樣???沒發(fā)生什么事情吧?真的沒什么事情么?有什么不尋常的事情沒有?
江老哥,我很好啊,沒什么事情啊,你怎么樣,啥時回來啊。
我呀,三五天就回去了,老弟啊,凡事小心啊,有時候不要過于相信自己的眼睛,對了,衣柜里有救主耶穌,你多禱告吧!
我笑笑,覺得老江很不正常。其實不僅是老江,我發(fā)現(xiàn)全公司的人都神經(jīng)兮兮的樣子,似乎躲著我,又似乎譏笑我,就連大馬都疏遠我了,我真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總之搞不明白。
電梯響鈴,曉雯走了出來,后邊拖著行李箱,緊接著老夫婦也走了出來,也拖著一個行李箱。我詫異地奔過去,老伯緊走幾步,緊緊握住我的手,說,孩子啊,和你道個別,我們要走了。
什么?要走了,去哪兒?
我盯著曉雯的眼睛看,她的眼睛迅速迷上一層濕濕的霧靄。她剛要開口,突然打了一個噴嚏。老夫婦又轉(zhuǎn)頭看她一眼。
我們要回日本了,去給曉雯治病。
曉雯怎么了?
倒沒怎么,就是經(jīng)常感冒發(fā)燒,日本那里的醫(yī)療比國內(nèi)好些,給她好好看看。
是應該好好看看。經(jīng)常感冒發(fā)燒,不可以忽視的。什么時候再回來?我問老伯,目光卻投射到曉雯的臉上尋找著答案,曉雯低下頭,長發(fā)像瀑布垂泄下來。
孩子,我們會回來的!你很正直,也有才氣,好好努力吧!祝你一切順心!
接過老伯的行李箱,我送曉雯一家走出門廳,一輛出租車駛來,我把行李箱放到出租車的后面,老夫婦向我揮手,而曉雯看也沒看我,不聲不響地坐在了副駕駛的位置,透過車窗,我看到她的頭低得更低,肩頭似乎在聳動。
車子疾馳而去,忽然間,我的心變得空蕩蕩的了。
自從有了電腦之后,我的生活豐富起來,我在資料中找到了曉雯的QQ號碼245545,加了她,然而好多天過去了,她都沒有回應。打手機給她,卻是關(guān)機。
不知道曉雯頑固的感冒好沒好……我恍然似有所悟,僅僅是感冒,至于回日本么?是更為嚴重的病么?我的眼前閃過打著噴嚏的曉雯和那一捆注射器。為什么會把二者聯(lián)系在一起,我不知道。我忽然想到百度,搜尋的結(jié)果讓我大吃一驚:吸毒者!還用說么,一定是弄錯了,這是絕不可能的。
莫非是光頭男還在糾纏她,不堪其擾?
想到光頭男,我給派出所打了一個電話,正好是那個警察接的,他漫不經(jīng)心地答復我說,經(jīng)過調(diào)查,全市人口中,根本就沒有你所謂的光頭男劉新剛。我急忙說,怎么會沒有呢,他還騷擾我的業(yè)主葉曉雯呢。警察笑了笑說,你那里哪有居民啊,你是不是待傻了啊。不等我說話,電話掛了。
警察怎么能這樣不負責任?怪不得曉雯一家那么恐懼光頭男,原來是沒有法律保障啊!這就是曉雯一家匆忙離開的原因吧?難道我們的社會和法律不能保護弱者么?我憤憤不平。我決意要在下一篇小說中構(gòu)思一個維護正義,懲治惡人的蝙蝠俠或是蝙蝠俠或是金剛俠之類的人物。
上次的小說已經(jīng)被《最小說》采用了,樣刊已經(jīng)到了,曉雯若是看到了,一定會高興的。稿費通知單也到了,400元,我琢磨著給曉雯買一件什么禮物,也不知附近哪里有商店。還有,雪爬犁我也做好了,如今就在湖邊,落一次雪,我就清掃一次,我要讓它以毫不倦怠的姿態(tài)期待著主人的歸來。
一天晚上,我惆悵地望著湖里面我開拓出的滑冰場,仿佛又看到了曉雯那孩子般瘋玩的身影,空氣中似乎彌散著曉雯淡淡體香和雪的清香,我忽然明白,我是如此深愛著曉雯,我很思念她,思念得心痛不已。
湛藍的穹蒼之上,星星眨著可愛的眼睛。恍惚間,我看到了曉雯那張凄婉的面容和飄飛的長發(fā)在萬里長空中呈現(xiàn),放大,消隱。東瀛之地的曉雯啊,你是否也在這夜色中想我念我,是否聽得到我深情的呼喚?
抬頭望向1414的窗戶,猛然間看到了燈光,我擦掉淚花再看,真的是一方桔黃色的光團!
我心一驚,怎么?莫非曉雯回來了么?
火速趕到曉雯家,敲門,沒有動靜;再敲,側(cè)耳細聽,毫無動靜,我想一定是又忘記關(guān)燈了。關(guān)閉了電源下樓,我滿腦子都是曉雯。
曉雯還能不能回來?自己和曉雯有沒有可能呢?自己要不要去《夜談》雜志社應聘?當個編輯很適合自己?。】偙冗@個保安職業(yè)要好很多??!嗯,明天就去雜志社吧!可是,曉雯回來看不到我會多么失望??!
頭開始發(fā)脹,有點疼痛。
七
《夜談》雜志社并不難找,就在世貿(mào)大廈里。世貿(mào)大廈共44層,是這個城市的標志性建筑。真想不到,這家雜志竟然能在這里辦公,足見其實力。
在18層,接待我的是一個長發(fā)女孩,大眼睛,很白凈,看我的眼神近乎崇拜,她說,小蝦老師你好,我是云萍。我笑笑說,你好,我是小蝦,但不是老師。云萍引我見到了主編老徐,老徐說,你是個知名的寫手,怎么能屈才去當保安呢,真是白瞎了!
《夜談》雜志本名《文學沙龍》,由于文化事業(yè)不景氣,文學雜志沒有市場,不得已變身為通俗小說,雜志以玄幻,鬼怪,軼聞,畸情為內(nèi)容,慢慢火起來,發(fā)行量漸長,這些年,編輯們的薪水獎金可觀,一年賺10萬元沒問題。
而我,可以發(fā)揮強項,以寫為主,以編為輔,可以賺更多的稿費。老徐還帶我參觀了我的辦公室,呵呵,待遇優(yōu)厚,自己一個小空間,嶄新的辦公桌,電腦,座機電話……我美美地想象著坐在這里辦公的情景,看來自己終于找到了適合自己的歸宿了。
我要把這個好消息告訴叔叔,不,先告訴曉雯。我盤算著,一年賺10萬元,再加稿費,一年可以賺15萬元,2年30萬元,可以按揭買房啦!自己這個情況,是不是距離曉雯更近了呢?
老徐問我怎樣,我喜形于色地答,很好。他又問,明天能否上班,我說,明天不行,我得先去辭職,但是一周之內(nèi)肯定報到。老徐說,那就一周之內(nèi)吧!雜志社工作量很大,需要你這樣的高手。我要單獨給你開辟一個專欄,就叫“小蝦夜談”,與網(wǎng)絡同步推出。
下樓,老徐特意一指在旁邊含笑注視我的云萍,說,以后,她就是你的助手了。云萍的眼睛亮了亮,臉紅了紅。
回到小區(qū)后,我直接去了公司,可是陳經(jīng)理不在,下樓時碰到大馬,他看見我,走過來,上下打量我,之后說,你的臉色怎么灰灰的呢,印堂也發(fā)暗,是不是有什么……。
有什么?。磕愕囊馑际遣皇俏抑行傲?,是吧?
我差點笑出聲來,我能中什么邪?不僅沒有任何麻煩,還有了一份非常理想的工作!大馬看我的表情,越發(fā)惶惑,倒退著走遠,走遠之后再三看我。這次我沒憋住,哈哈笑出了聲,大馬的身影在走廊盡頭趔趄了一下。
笑過之后,眼前突然閃過曉雯,還有湖邊的雪爬犁,《最小說》的樣刊,稿費通知單,我的心一下子郁悶起來。
雪仍是很大,見不到一個訪客或是業(yè)主,算算時間,應該快過年了吧!
好幾天沒見到陳經(jīng)理了,其實我既希望見到又怕見到,因為見到了,就要辭職。怎么回事呢,怎么如此心煩意亂呢?
翌日,上班時間,陳經(jīng)理來了,他跺著腳上的雪,和我微笑致意之后,走向電梯。我站起來,喊了一聲經(jīng)理,陳經(jīng)理轉(zhuǎn)臉,問我,有事么?我支吾半天,終究沒說,陳經(jīng)理上下打量我,臉上浮起一層悲憫色,和藹地說,有什么需要,隨時找我吧!
下午的時候,《夜談》主編老徐打來電話,詢問我上班日期。我答應立即去辭職。上到14層,員工們都在自己的方格里忙碌著,陳經(jīng)理正背對著我往里面走去,似要回頭,我急忙閃身躲避,心跳加快,反復思考著要不要見他,要不要離開這個可以等到曉雯回來的地方。
最后我還是回到門廳,坐在桌子后,手握著筆,看雪片簌簌飄落。
這幾天,老徐的電話不斷打來,開始我還編出理由,后來干脆就不接了。我確信曉雯很快就回來了,或許就在飛機上,甚至當我離開門廳去食堂或是院里時,我都擔心錯過曉雯一家人大包小箱地進門的時間。
晚上又夢到父母了,他們焦灼的目光是那樣清晰。為什么連續(xù)夢到父母,而且都是同一個內(nèi)容的夢境呢?
頭又疼了。
八
大門外的紅燈籠又掛了起來,我屈指數(shù)算,臘月,小年都過去了,春節(jié)沒幾天了,新的一年就要來了。
一想到新的一年,我就滿懷信心,無比振奮。
松獅犬在停車場里低頭嗅著什么。
我把從食堂偷出來的一塊骨頭在松獅犬面前晃了晃,然而它就是不肯近前,十分警覺。大家應該很熟悉了吧,還保持著戒備干嘛?
老江回來了,似乎胖了一些,給我?guī)Щ貋硪恍┘亦l(xiāng)特產(chǎn),只是神情怪怪的,圍前圍后地跟著我,問東問西,絮絮叨叨。正趕上維修工人重新安裝那扇被打碎的玻璃門,我就把曉雯一家的事情說給他聽。
不想老江瞪大了眼睛,瞳仁里現(xiàn)出驚駭,急忙雙手交疊,閉目低頭,對著十字架,嘴唇急速地嘟囔著。我知道老江是在向上帝禱告。我看著一轉(zhuǎn)臉就可以看到的那個插著鑰匙的小木門,尋思著老江會不會發(fā)現(xiàn)被打開的痕跡。想到這里,我的臉熱脹起來。
禱告完畢,老江語調(diào)怪怪地告訴我說,1414房根本就沒有賣出去,因為號碼不吉利,被公司當成了材料庫。
江老哥你又在和我開玩笑?。∥覜]那么膽小。
我和你開玩笑就是龜孫子!愿上帝責罰我!老江面色凝重地舉起一只手。
可是,可是,江老哥,這不可能啊,那明明就是曉雯的家啊,我還在她家吃飯了呢!
對了,曉雯給我的筆記本電腦,我急忙找出,拿給老江看。老江說,這筆記本電腦本來就是我們保安室的啊,早就有了,只是我沒文化,不會弄,就放在桌子里面了。
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電腦背面有標簽,你看看。
我翻看,果真有個標簽,細看,確實用油筆寫著兩個字:保安!這是怎么回事,莫非小雯的電腦被誤貼標簽了么?會不會,是曉雯心里想我時寫上的呢?還是,因為要把電腦送給我,所以特殊標記一下呢?當時保安就一個,不就是我嘛!這樣一想,心里頓感溫馨。
老江說,老弟啊,我讓你拜耶穌你不拜,中邪了吧!
他這么說,讓我很生氣,我說,江老哥,我尊重你,但你怎么可以胡說八道呢?老江拍拍我的肩膀,說,老弟,你別發(fā)激,一切都會明白的。
說罷,他拿起對講機,很快大馬就下來了。大馬掃我一眼,搖搖頭。
老江說,走,大馬,咱們?nèi)?414房看看。大馬有所有房間的備用鑰匙。我想,既然他們?nèi)绱祟B固,不如眼見為實吧!如果打不開房門,能說明那個房子就是公司的材料庫么?
大馬把鑰匙插進門鎖,轉(zhuǎn)了一下,沒動,我看一眼老江和大馬,意思是說,開不開吧?明明是有主的嘛!老江說了句,時間久了,鑰匙繡了吧,我來!咔嚓一聲,門真的打開了,一股煙塵撲面而來,大馬隨手開燈,我一下子呆住了,哪里還有個家的樣子呢,滿屋子都是落滿灰塵的雜物!
怎么回事?明明這里是沙發(fā),那里是餐桌?。∈遣皇菚增┮患易叩臅r候把家具物件一并搬走了呢?可是,沒見他們搬家??!
暈暈地回到保安室,我一頭扎在床上,回想著每一個細節(jié),一切都是那么真實。沒有任何問題啊,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莫非我在睡夢中?我掐掐手指,還疼,莫非我先前做了一個夢不成?
對了,電腦上面曉雯的詩呢?我打開電腦……
電腦桌面怎么更換了呢?誰換的?文件夾“我是誰”怎么也沒了呢?我翻遍所有的存儲,都沒有找到。是誰刪除了呢?那首詩確實存在啊,我都可以背誦下來!
我是誰
來無影去無蹤
像霧像雨又像風
悠悠多少事
離離多少情
生離死別終為空
前世為君生
今生把君尋
尋尋覓覓到頭來
雖相逢
卻天地相隔
空留遺恨
……
我又跑到院子里,那一處我清理出的滑冰場還在,鐵锨鑿出的痕跡還在,那個雪爬犁還在,這一切都清晰地存在著,怎么會是做夢呢?頭很痛,越想越痛。
就這樣躺在床上,好幾天不吃不喝,瞪著眼睛冥思苦想。
莫非是孤寂的環(huán)境讓我出現(xiàn)了幻覺,還是真的如老江所說中了邪?大馬和員工們那樣的眼神,莫非我真的有什么問題么?
老江告訴我說,其實先前招聘的兩個保安,都是中了邪才走的,到現(xiàn)在還在精神病醫(yī)院呢。這是一座本市有名的鬼城。還說,業(yè)主都是外地區(qū)的,他們不知道情況。
你不是說,不是鬧鬼的鬼城么?
老江嘆口氣,略帶愧疚地說,老弟呀,我應該懺悔的,我如果實話實說,你辭了職,我還能回老家了么?
既然是鬼城,你怎么沒事兒呢?
說得好,我受人點化,皈依了耶穌基督,所以……老江的話越來越多,最后道出主題,語重心長地說,老弟啊,你趕快信教吧!而此時的我,正在回顧著這段日子的所有細節(jié),叔叔,摩托車主,那些男女員工,大馬,陳經(jīng)理,老江……原來所有人都知道這是一座鬼城,只有我蒙在鼓中。
可是,我還是堅定相信,曉雯一家是真實存在的。
那天叔叔來了,說他后悔讓我來這里,說了好幾遍,痛心疾首的樣子。老江陪著他,唉聲嘆氣。我說我好好的,怎么了?不就是遇到一點困惑么?世上神秘不解的事情多了,又說明什么?這里面一定存在著什么誤會。
我沒忘把《夜談》雜志社招聘我的好消息告訴叔叔,他卻搖搖頭,重重嘆了一聲。
陳經(jīng)理和大馬也來了,似乎我是個病得不輕的人,憐憫地看看我,之后就和叔叔走到旁邊,小聲嘀咕著什么。
下午來了幾個穿白大褂的人,哄小孩一般地讓我跟他們走,說我腦子有了點毛病,需要去治療,我說我只是頭疼而已,吃點藥就可以了,不用去醫(yī)院,我還有重要的事情,我在等人呢??墒鞘迨鍒猿治胰ィZ氣近乎哀求。老人家是世界上我唯一的親人,這些年在我身上沒少操心,我不忍心違背他的意思,就順從了。
門外停著一輛白色的救護車,車身上印著紅色的十字,讓我聯(lián)想到老江柜里的十字架。不過似乎并不一樣,那么二者之間有沒有關(guān)系么?邊想邊上車,我忽然轉(zhuǎn)頭,叮囑老江,曉雯回來一定第一時間告訴我。老江說,你放心吧,一定的!還有,我說,院子里的雪爬犁,你幫我看好,別讓人弄壞了。老江眼里忽然亮閃閃的,聲音有點哽咽,說,好好好。
后來我知道,叔叔把我送進了一家精神病醫(yī)院,前兩個保安就在這里呢。治療費用都是由小區(qū)負責的??墒俏仪宄煤?,我很正常,怎么就沒有人相信我呢。最后我改變策略,轉(zhuǎn)抗拒為服從,至于藥品,能扔掉的統(tǒng)統(tǒng)扔掉。這情景以前在影視劇視中見過,如今自己卻成了主角,這是萬萬沒有想到的。
我深知,只有乖乖配合,才能很快地出去。
讓我堅定信念的,是曉雯。
每當我陷入絕望時,我就會看到曉雯向我款款走來,那淡淡的馨香,從鼻孔滲入我的血液,讓我堅強起來。我一次次鼓舞自己,為了曉雯,一定要堅持堅持再堅持。
兩個半月后醫(yī)生確定我完全痊愈,可以出院了。
第二天一早我就收拾好了物品,等著叔叔來接我。到了中午,醫(yī)生過來說,要不要給叔叔再打個電話?想想給叔叔平添了那許多的麻煩,已是十分不安。我擺擺手,說不用了。要不要給老徐打電話呢?想想還是算了吧。
我想應該回到幽潭美城,因為我還是的那里的保安??!
想到保安,我才想到應該和那兩個保安兄弟道個別。一年時間,這兩個家伙居然成了畫家,作品竟然受到社會熱捧。這是個奇怪的現(xiàn)象,已經(jīng)引起學者的高度注意了。很多精神病人會畫畫,而且作品簡直稱得上是大師之作。梵高不就是個典型例子么?
但是我找了半天也沒找到,最后還是醫(yī)生把我引到一處安靜的角落,我看到兩個人正像小學生那樣聚精會神地畫著什么。
我喊了一聲,他們回頭,看見是我,噢噢喊著站起來,手里舉著畫夾奔跑過來,爭先恐后地遞給我看。我一看,不勝驚詫!
兩個人的畫面驚人地相似:一個古裝美少女,神情凄冷,坐在粗壯的樹干上,吹著一支短笛。裙帶飄飛,似配合著怨曲。她的面前,是一輪大而圓的慘白的月亮,月亮之下,是一潭碧水。
這么熟悉?
九
黑漆漆的大門咣當一聲在我身后關(guān)嚴,也把那些身穿藍條套裝,形態(tài)各異卻目光呆滯的精神病患者們與我區(qū)別開來。
站定,仰望如洗的藍天,棉絮般的朵朵白云,似在向我招手致意。我感覺自己就如同獲得了新生。
樹木泛著青色,枝椏間長出嫩黃的小葉子,地面上雖有蓬亂的枯草,但是枯草下面,卻潛伏著淡綠色的生機。風柔柔地拂過面頰,我似乎聽到了草木拔節(jié)和水流的聲音。
春天來了,春天多美?。?/p>
醫(yī)院似乎和幽潭美城差不多偏僻,荒原中只有一條公路蜿蜒而來。一處公車站點,遮陽棚殘破不堪,似被齊刷刷折斷,卻還連接著,讓人擔心隨時會墜下。站牌銹跡斑斑,鐵制長凳似乎被什么東西沖撞得變了形態(tài),上面是殘雪消融后淤積的痕跡。
等了半晌,不見行人和車輛。遠眺,也盼不到影蹤。目光盡頭,地氣蒸騰。
兜里沒有一分錢,手機也停機了,只好步行了。
臨近黃昏的時候,憑著記憶,長途跋涉,我終于回到了幽潭美城。高大的門樓,空蕩的停車場(還是那兩臺癱在那里的車輛),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和親切。
那只臟兮兮的松獅犬慢悠悠地在停車場散步,看到我,立刻跑近,一米處止步,坐下,眼睛里映出血色的殘陽,緊緊盯著我看。我向它笑笑,然而它雙耳豎起,十分警惕。
推開門廳的玻璃門,大廳里空無一人,桌子上還是那個登記薄,那一層灰塵仍在,我畫過的畫還在不在?那支筆,還是我經(jīng)常把玩的那只么?一頂保安帽,應該是老江的吧??墒抢辖瓫]在崗,是不是在保安室睡覺呢?保安室的門鎖著,我敲了幾下,又喊了幾聲,沒有人回應。
徑直走到院子里,滿眼都是淺綠色,春意盎然。走在蜿蜒的小路上,遠遠地看到藍藍的湖水在微風中蕩漾。走近,看到長椅子上一個女孩子的背影,映襯在玫瑰色的天空之下,長發(fā)披肩,靜靜地對著湖面,那個雪爬犁就在她的腳邊。我的心狂跳起來,可是不敢確定。
猶豫著再走近,女孩子驀然回首,粲然而笑,正是曉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