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人于細(xì)節(jié)處讀《項脊軒志》

陳幽爾

清代桐城派古文大師姚鼐編選《古文辭類纂》，繼唐宋八大家的文章之后，于明代三百年間的作家只選了歸有光一人的作品，而《項脊軒志》又是公認(rèn)的“太仆最勝之文”。

歸有光對“志”和“記”是有嚴(yán)格區(qū)分的，他的文集中《雙鶴軒記》《滄浪亭記》等，都用以記“事”，而如《蘭壙志》《寒花葬志》等，則以“志”為篇名，以記錄人物事跡為主。因此，《項脊軒志》這篇文章記事或物是輔，記人是主。抓住人物——文中的三個女人，分析“她是個怎樣的女人”以及作者對她們的情感，就可以將這篇文章的細(xì)節(jié)串起，比之分析屋子和屋子里發(fā)生的事情更能抓住文章的內(nèi)核。

一、母親和“我”

母親是個怎樣的人？

母親是個好人?！皨灒却竽告疽?，乳二世，先妣撫之甚厚?！边@句話是直接寫母親待下人很好，很寬厚。而一個下人在主人過世那么多年后依然能記得主人生前的一些極為微小的細(xì)節(jié)——“先妣嘗一至”，也可見主人——母親對她的厚待。

母親是個好母親。母親一生短暫、凄惻。17歲成婚，26歲時為節(jié)育而吞食生海螺，結(jié)果中毒不治而亡。早婚，多子，早逝，是母親的人生三部曲?！澳镆灾高甸T扉曰：‘兒寒乎？欲食乎……語未畢，余泣，嫗亦泣”句寫母親，短短幾句話，21個字，沒有高深的哲學(xué)，沒有華麗的詞藻，尋常問話，語言樸實猶如家鄉(xiāng)的泉水，所表達(dá)的情意卻是纏綿悱惻，委婉深沉，其感人力量之深，勝過千言萬語。母親對姐姐的關(guān)愛從“叩”這個動作和關(guān)注姐姐的溫飽饑寒可見一斑，在重男輕女的古代，母親能這么關(guān)愛姐姐，必能更加疼愛“我”。其實母親在“我”8歲時就去世了，“我”對她的直接記憶可能不是很深，但聽到老嫗說起母親的往事時，不禁落淚，為母親短暫的一生，為自己經(jīng)歷人生之大不幸——“幼年喪母”。

清代林紓選評《古文辭類纂》時有這樣一段話：“震川之述老嫗語，至瑣細(xì)，至無關(guān)緊要，然自少失母之兒讀之，匪不流涕矣。由其情景逼真，人人以為決有此狀。震川既喪母，而又悼亡，無可寄托，寄之于一小軒。先敘其母，悲極矣……此文與其《先妣事略》同一機(jī)軸，而又不相復(fù)沓，所以為佳?！蹦艽騽幼x者、引起共鳴的，往往不是什么驚天動地的大動作，而是那些細(xì)得不能再細(xì)的細(xì)節(jié)、瑣碎得不能再瑣碎的生活小事和日常話語。

二、祖母和“我”

祖母是個怎樣的女人？

祖母是個親切而風(fēng)趣的老太太。祖母至軒中，“吾兒，久不見若影，何竟日默默在此，大類女郎也？”稱孫子為“若”，非常親切，“大類女郎也”可見這老太太的幽默風(fēng)趣。

祖母既慈愛又對“我”有著殷殷期盼，既希望“我”能多關(guān)注身體，做到勞逸結(jié)合，又非常欣慰“我”能這么上進(jìn)。尤其是祖母闔門自語的細(xì)節(jié)，“吾家讀書久不效，兒之成，則可待乎！”老人家的喃喃自語，分明是多年憂慮中真切的盼望。丈夫官至太常寺卿，兒輩科舉無望，反以分家為能事，鬧得鐘鳴鼎食之家烏煙瘴氣。今見小小孫兒，一反諸孫頑皮常態(tài)，靜若處子，埋頭讀書，作為一個飽經(jīng)風(fēng)霜、看慣事態(tài)冷暖的老人，怎能不滿懷欣喜而喃喃自語呢？接著是第三個細(xì)節(jié)，“頃之，持一象笏至，曰：‘此吾祖太常公宣德建執(zhí)此以朝，他日汝當(dāng)用之！”祖母邁著她的三寸金蓮，能“頃之”便回，足見祖母的急迫與重視，然其囑咐之莊重、語氣之諄諄、情意之真誠，愛憐之情催人淚下，怎能不使“我”“瞻顧遺跡，如在昨日，令人長號不自禁”呢？

作者何以想起“母親”是“泣”，而想起祖母卻是“長號不自禁”呢？這里便要聯(lián)系作者生平了。作者自幼苦讀，9歲能文，20歲通讀五經(jīng)和三史（《史記》《漢書》《后漢書》，加《三國志》稱“四史”），但科考不利，35歲才中舉，后8次考進(jìn)士落第，其生平如下：

1歲：生于江蘇昆山。

5歲：開始讀書。

8歲：喪母。

23歲：娶妻魏氏。

28歲：喪妻。

35歲：中舉人徙居嘉定讀書、講學(xué)。

60歲：中進(jìn)士任湖州府長興縣令

63歲：任順德府通判管糧運、水利。

65歲：任南京太仆寺丞管皇家車馬。

66歲：病逝。

文章后面說“后五年，吾妻來歸”，根據(jù)作者生平我們知道這篇志的正文是在作者18歲時寫的，而這會兒祖母已經(jīng)不在。母親早逝，8歲到18歲前這段人生最重要的成長期是祖母陪伴“我”度過的，祖母給“我”的不僅僅是一個祖母的愛，更是母親的愛，“我”對祖母的記憶更直接更深刻，故而一想起祖母便“長號不自禁”。其實“長號不自禁”還有另一個原因，就是“我”覺得愧對了祖母對我的殷殷期盼：直至祖母去世，“我”還“一事無成”。作者寥寥數(shù)語，將祖母這個可愛的老太太生動地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也讓我們體會到了他的自責(zé)。

三、妻子和“我”

妻子是一個怎樣的女人？

妻子是一個和“我”志同道合的靈魂伴侶。妻子“憑幾學(xué)書”，這顯然是對我學(xué)業(yè)的支持，這不僅是紅袖添香，更是小樓陪讀，足見一種不慕富貴的真愛和風(fēng)雨同舟的支持。

妻子是一個深愛丈夫也被丈夫深愛的幸福女人?！拔崞逇w寧，述諸小妹語曰：‘聞姊家有閣子，且何謂閣子也？”一個能將閨中密語與丈夫分享的妻子定是與丈夫心靈契合的，一個能讓丈夫把這些閑言碎語記憶長久的妻子必是深受丈夫喜愛的，由此足見他們伉儷情深。其實，諸小妹為何會對姐姐家的閣子如此感興趣呢？肯定是姐姐經(jīng)常提及。為何經(jīng)常提及這閣子呢？因為這閣子承載了太多甜蜜的歡聲、美好的回憶。

為什么母親去世是“泣”，祖母去世是“長號不自禁”，而妻子去世的時候卻沒有眼淚了？因為眼淚早在心里流干了，已經(jīng)欲哭無淚了?！捌浜罅?，吾妻死，室壞不修。”妻子死了，這小軒對于“我”的意義就大不如前了。

“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辫凌吮臼菬o情之物，然它是妻子去世那年種的，移情于物?！敖褚选苯沂玖藭r間的流轉(zhuǎn)，使景物顯示出動態(tài)，然而似水流年卻帶不走“我”悠悠的情意。樹依舊，人已故，伊人那姣好的容顏似乎已經(jīng)化成了樹的精魂，樹聲是伊人的竊竊私語，“亭亭”樹形不正是當(dāng)年亭亭玉立的伊人身姿嗎？樹已然化身為伊人的形象，永遠(yuǎn)陪伴在“我”身邊，這是多么徹骨的思念??！此情此景，雖金石也流淚，土木也傷心。睹物思人，物是人非，面對這棵亭亭的樹，唯有孤獨地迎送春秋，斯人獨憔悴！這里沒有淚，沒有悲哀、悲傷一類的詞，但悲傷眷戀之情溢于言表，枇杷樹延續(xù)了“我”對妻子的愛，“亭亭如蓋”的樹正是“我”對妻子無時無刻不在的懷念。不俟修飾，卻能直指人心，這就是歸有光文字的力量。

總之，《項脊軒志》通過對三個女人的描畫，抒發(fā)了作者的懷念與眷戀，這三個作者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給予人的感動是細(xì)微的，是羚羊掛角不露痕跡的。正如明代黃宗羲所言：“余讀震川文之為女婦者，一往情深，每以一二細(xì)事見之，使人欲泣。蓋古今來事無巨細(xì)，惟此可歌可泣之精神，長留天壤?！?/p>

（責(zé)任編輯：陳玉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