枇杷樹：一個不容忽視的意象

摘要：《項脊軒志》文末的那株枇杷樹在教學(xué)中歷來被人忽視，其究竟是何人所植以及擇取與書寫這一意象到底有何深層意蘊。探清這些問題，有助于更深刻地理解文章主旨。

關(guān)鍵詞：《項脊軒志》；枇杷樹；意象

《項脊軒志》是明代杰出散文家歸有光的名篇，現(xiàn)被多版高中語文教材收錄。此文共有六段，分“正文”（前四段）與“補記”（后兩段）。學(xué)界已有考證，前者大約是作者18歲時所作，后者大約是13年后，也就是作者31歲后所續(xù)。此文末尾寫道：“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辈⒅畣为毘啥巍＝虆⒑痛罅拷梯o都將這一段譯作“庭院中有一株枇杷樹，是我妻子去世那年親手種植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像傘蓋一樣高高聳立了”。這種翻譯不能詳知的是：這株枇杷樹到底是誰種植的？“枇杷樹”這一意象的擇取與書寫到底有何深層意蘊？

一、枇杷樹究竟是何人所植

就界內(nèi)已有論述來看，普遍認為這株枇杷樹是歸妻魏氏所植。闡述依據(jù)集中在以下三個視角：語法結(jié)構(gòu)視角、文本語境視角、傳統(tǒng)文化視角。

首先，基于語法學(xué)角度的分析。從古漢語語法結(jié)構(gòu)入手，“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這句話的斷句不明確?？梢允恰拔?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也可是“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從字面意思來看，枇杷樹無論是作者本人所植還是其妻所植，都能解釋的通。然而有人從作者行文用語中發(fā)現(xiàn)“作者在記述‘我的言行時，都是用‘余作為第一人稱代詞的，不應(yīng)該單單在此改用‘吾。否則敘述就與全文不一致，因此可以認為這個句子的主語就是‘吾妻?！盵1]但是“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也可能是省略了主語“余”與介詞“于”，即“（余）/（于）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或“（于）吾妻死之年/（余）所手植也”。將枇杷樹理解為是妻子栽種的，無非認為該句應(yīng)是“吾妻 /死之年/所手植也”。這樣的話，作為時間狀語的“死之年”與作為謂語的“所手植也”就共用一個主語“吾妻”。古人文章一句話一般不會重復(fù)主語，既然是妻子栽種，完全可以說“吾妻/死之年/所植也”，理應(yīng)沒必要再強調(diào)“手植”二字，即“親手種植”之意。況且作者為文歷來求精求簡，由此文也可窺一二，故而不必要之語概不會用之，更何況是在只有寥寥數(shù)語的收尾段落。

其次，基于語境學(xué)角度的分析。從文章的創(chuàng)作背景、文化環(huán)境等因素來看，作者曾在《請書敕命事略》中寫到：“有光自嘆，生平于世無所得意，獨有兩妻之賢，此亦釋家所謂隨意眷屬也?！辈浑y看出作者對妻子用情甚篤。從語篇環(huán)境，即上下文來看，有人指出文中補記的兩段基本是敘述亡妻在項脊軒中的往事的。[2]故而從情感聚焦與流向上來看，最后一段自然也應(yīng)是追憶亡妻的，故認定枇杷樹是妻子栽植。這難免有些臆斷。作者在簡單修葺完“百年老屋”，使其不漏雨、有陽光、四面明亮后，“又雜植蘭桂竹木于庭”，于是乎連破舊的欄桿仿佛也因這些花草樹木增添光彩了。將“蘭”“桂”“竹”種植在剛修葺完的書房庭院中，可見作者是愛花之人。再從種植的這些花木的隱喻意義來看，蘭花象征典雅高潔的幽居隱士，如屈原的“氣如蘭兮長不改，心若蘭兮終不移”；桂花象征榮華富貴、譽滿天下，正如“寒窗書劍十年苦，指望蟾宮折桂枝”，祈求考取功名，仕途得志；竹子象征人品清逸、氣節(jié)高尚，正如蘇軾曰：“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笨梢哉f作者栽種的這些花草，在文學(xué)史上自古就被意象化了，其隱喻意義無不是古代文人騷客所追求的人生境界，可見作者更是識花、懂花之人。故而庭院中的枇杷樹沒有理由不是作者自己栽植。

最后，基于傳統(tǒng)文化角度的分析。有人認為“從枇杷樹本身的寓意來看，枇杷樹結(jié)果成雙成對比喻夫妻和美，果實味甜喻愛情甜蜜。妻子為什么常常到軒中？妻子為什么對小妹說南閣子？我想項脊軒的生活一定給了妻子美滿幸福的感受，所以用親手種下的枇杷樹來寄托美好情感?！盵1]再由“吾妻死，室壞不修”，可見作者連修葺自己愛軒的時間和心情都沒有了，又怎會去種植一顆無關(guān)痛癢的枇杷樹呢？然而我們要知道古代在庭院中植樹是很講究風(fēng)水的，何況是在作者最喜愛的“項脊軒”的庭院中植樹，這絕不是件隨性可為的事情。再加上“項脊軒”及其庭院空間狹小，本就種有蘭桂竹了，賢惠恭順的妻子真的會擅作主張再去種植這么大株枇杷樹嗎？更何況作者與其妻伉儷情深，根本不可能讓身體虛弱的妻子去刨土開墾種植枇杷的。所以種植枇杷一事，既不可能是妻子擅作主張，也不可能是作者知曉而讓妻子為之，只有可能是作者自己栽植。

二、意象擇?。旱降子泻紊顚右馓N

基于前文論述，我們完全有理由認為枇杷樹是作者本人所植。但這一意象的擇取與書寫到底有何深層意蘊？抒情、言志亦或為其它？

（一） 寄顯伉儷情深

作者在《請敕命事略》中說：“先妻少長富貴之家，及來歸，甘澹泊，親自操作。時節(jié)歸寧外家，以有光門第之舊，而先妻未嘗自言，……事舅及繼姑孝敬，閨門內(nèi)外大小之人，無不得其歡?！鼻以谧髡呖茍鍪б?、家道中落時，妻子魏氏始終不離不棄，沒有半句抱怨，反過來還安慰與鼓勵作者：“吾自觀君，殆非今世人，丈夫當(dāng)自立，何憂目前貧困乎？”忠貞之情溢于言表。以致“有光自嘆，生平于世無所得意，獨有兩妻之賢（魏氏與王氏），此亦釋家所謂隨意眷屬也?！边@種矢志不渝的伉儷深情從文中“吾妻來歸，時至軒中，從余問古事，或憑幾學(xué)書”、“吾妻歸寧，述諸小妹語曰：‘聞姊家有閣子，且何謂閣子也”等句子也可窺一二，琴瑟調(diào)和，不言自明。

“其后六年，吾妻死，”可知兩人從新婚燕爾到天人永隔只有短短六年時間，本是攜手并進共創(chuàng)美好生活之際，愛妻卻“忽遘危疾”，怎一個“痛”字了得！時隔十多年，現(xiàn)翻及舊稿，萬千回憶頓時涌現(xiàn)腦海，便作了“補記”，以此表達作者對妻子的深深懷念之情。而擇取與書寫自己當(dāng)年親手栽植的枇杷樹，一來表達亡妻已逝時間之久，當(dāng)年親手播下的枇杷種子，現(xiàn)已“亭亭如蓋矣”。過去軒中歡聲笑語、舉案齊眉，而今軒中空蕩蕩的獨留自己。二是亡妻的音容相貌、搖曳身姿仿佛還在眼前，但卻被自己的“久臥病無聊”拉回到當(dāng)下，心里回想與現(xiàn)實的空間交錯將內(nèi)心的悲苦推向了高潮，從而折射出一種物是人非、伊人不在的傷感之情。

（二） 祈福賢妻康愈

作者在《祭外姑文》中言道：“昔吾亡妻，能孝于吾父母，友于吾女兄弟，知夫人之能教也。粗食之養(yǎng)，未嘗不甘，知夫人之儉也；婢仆之御，未嘗有疾言厲色，知夫人之仁也。”有教養(yǎng)，又節(jié)儉，還仁慈，可見作者對原配魏氏是相當(dāng)敬服與欣慰的，娶妻當(dāng)如是也。也可想象出日常生活中夫妻二人是如何情深契露、比翼雙飛，一派融融泄泄的歡愉場面。然而好景不長，二人的婚姻生活只有短短的六年時間，魏氏于“癸巳（嘉靖十二年）之歲，秋冬之交，忽遘危疾，氣息掇掇，猶日念母，扶而歸寧?！弊髡咴凇锻鰞宏祵O壙志》中還說生產(chǎn)兒子時，“先妻時已病”，而“秋冬之交”根據(jù)古代二十四節(jié)氣中的立秋、立冬的時間結(jié)點來看大約是10月左右。也就是說妻子身體一直不太樂觀，再加上十月懷胎的艱辛以及古代醫(yī)學(xué)并不理想，分娩后的身體更是每況愈下，以致芳華早逝，無力回天。

枇杷在古時候是被稱為“備四時之氣”的佳果，歷來被視為高貴、美好、吉祥、永恒的象征。并且其還有“治肺氣，潤五臟，下氣，止嘔逆，并渴疾”等功效，常用于治愈咽干口渴、胃氣不足、肺熱咳嗽、久咳痰多乃至咳血等病癥。又因枇杷樹對氣候、水文、土壤等環(huán)境有很高要求，所以自古多盛產(chǎn)于長江中下游及以南地區(qū)，而作者恰好生長于江蘇南方小城昆山市，所以對于從小可能就見慣枇杷的歸有光來說，枇杷的藥用價值應(yīng)是了然于胸的。故而在妻子懷孕初期，也就是三四月左右，作者播下一粒飽含希望的種子，祈盼妻子身體安康，也象征著夫妻情深恒久遠。遙想著等到花開結(jié)果后可以時常摘下碩大而又甘甜的枇杷果剝給妻子品嘗。

（三）希冀人丁興旺

古時大戶庭院中一般都有種樹習(xí)慣，既能夠美化環(huán)境又能增添文化氣息。一般種植桂（音諧貴、折桂之意）、桔（音諧吉）、棗（早得貴子）、石榴及枇杷（皆是多子象征）等樹。從前文可知種植枇杷樹的時間恰好是妻子懷孕初期，再加上原配魏氏頭胎為歸家生的是個女兒（名二二），在一個重男輕女的封建保守社會中，可想其在家族之中的境遇。而枇杷多核，攢聚結(jié)果，有多子意寓，加之歸有光對妻子用情之深，所以從這一角度來說，作者種植枇杷樹還可能是祈求妻子為歸家攢聚人氣、早日得子的。

有人說：“衡量一個家族的標志，無非有兩點：一是家族是否有人做官，一是人丁是否興旺。”[3]作者曾在紀念亡母周氏的《先妣事略》一文中記述：“孺人卒，母何孺人亦卒。周氏家有羊狗之疴。舅母卒；四姨歸顧氏，又卒，死三十人而定；惟外祖與二舅存?！逼淠竿鲇谡掳四?，即1513年，此時作者已8歲，從小就對生死無常、命由天定的道理有著深刻的感觸與體驗。再加如今“諸父異爨，內(nèi)外多置小門墻，往往而是，東犬西吠，客逾庖而宴，雞棲于廳。庭中始為籬，已為墻，凡再變矣。”一幅“樹倒猢猻散”的真實寫照。這些無疑會讓年輕的歸有光明白若想家族振興，必須從子孫人丁抓起，只有將他們團結(jié)起來，才有可能一改家族式微、人情冷漠之景象。

（四）盼求金榜題名

枇杷的果實是金黃色的，隱喻金榜題名。故當(dāng)果實成熟時，也正是作者“春風(fēng)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時。那么歸有光為什么會這般奢求科舉及第呢？

正文開頭介紹“項脊軒”是“百年老屋”，再根據(jù)文中“此吾祖太常公宣德年間執(zhí)此以朝”以及作者寫作“正文”的時間可知，這百年大約是指明初（1426年）宣德年間到明末（1566年）嘉靖年間，而這段時間也恰好是明代由盛轉(zhuǎn)衰期。雖然高度化的中央集權(quán)制度開始松解，但八股取士制度卻發(fā)展到了巔峰。可以說封建時代諸多特征早已深深烙印在歸有光及其家人的心里。年輕的歸有光身上背負的不僅僅是自己的登科宏愿，還有家族復(fù)興的希望寄托。當(dāng)然刻苦勤奮、躊躇滿志的歸有光也確信自己“生來必有用”，現(xiàn)實卻并非如此。作者14歲應(yīng)童子試，19歲考中秀才，而后五次應(yīng)鄉(xiāng)試不第，直到35歲時才中舉人。而后又是七次進京會試，皆未及第，直到60歲時才中三甲進士，忝任浙江湖州府長興縣令。而一個小小的縣令又怎能實現(xiàn)祖母“執(zhí)笏以朝”的愿望，況且其妻于五年后就與世長辭了。其宦海仕途可謂滿眼瘡痍、一路荊棘！再根據(jù)《明史》卷287《文苑傳（三）》記載，歸有光35歲中舉人后遷居嘉定安亭江上，授徒講學(xué)，不復(fù)回故里。故“補記”定是作者31歲至35歲之間所作。而這時的歸有光正是科場失意、人生無奈之期。故而手植枇杷，一是祈求自己早日高中，二是希冀枇杷成蔭，給這寂寥冷清的庭院帶來些許生機吧。

總之，無論這株枇杷是誰所植，其現(xiàn)都已“亭亭如蓋”了，對于正在靜默回憶、思緒萬千的歸有光來說，此時眼前太有畫面感了。正如有人深情評賞的那樣：“這個美麗的抒情鏡頭安排在作品結(jié)尾，宛如風(fēng)雨過后天空出現(xiàn)的一道彩虹，又如日落時涂抹在天際的一片晚霞，是這般明麗、雋永，給人以無窮的興味?！盵4]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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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陳祝華.經(jīng)典常讀常新——《項脊軒志》文本意義新解[J].名作欣賞，2012，（24）.

[4]羅祖學(xué).人“亭亭”，樹“亭亭”，枇杷寄深情——《項脊軒志》結(jié)尾賞析[J].語文世界，2011，（6）.

作者簡介：劉飛（1990—），男，山東省鄒平縣魏橋中學(xué)語文教師，研究方向為語文課程與語文教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