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強
明白人難免做糊涂事。鄭板橋所做的最大糊涂事就是寫了“難得糊涂”,并在后邊加注:“聰明難,糊涂難,由聰明而轉(zhuǎn)入糊涂更難?!?/p>
糊涂真的難得嗎?不,一點都不難得。相反,倒是想讓一個人變明白有些難。項羽是一個英雄吧?可一直到死,他也沒弄明白自己失敗的原因,說什么天要滅亡他。愛因斯坦提出相對論上百年了,可有多少人真正弄明白了相對論呢?明明是明白更難得,卻說成糊涂更難得,這不是有點糊涂嗎?
通常說來,說某種事物比較難得,不僅指得到它不容易,還意味著它是值得珍惜、值得贊賞的事物。我們可以說“難得他有這樣的孝心”,不可以說“難得他如此忤逆”;我們可以說“難得他如此勤奮”,不可以說“難得他如此懶惰”;我們可以說“難得他能如此主持公道”,不可以說“難得他不講公道只看人情”。鄭板橋說“難得糊涂”,等于為“糊涂”翻案,本來人們應(yīng)該遠(yuǎn)離糊涂,拋棄糊涂,而鄭板橋卻要人們親近糊涂,這是不是做了一件糊涂事?
有人會說,鄭板橋說的是裝糊涂,不是真糊涂。是的,有些人特別真誠,又不善于表演,他們既不愿意裝糊涂,也裝不了糊涂。然而,更多的人裝糊涂不那么難得。在《國王的新衣》里,那個老大臣明明什么都沒有看到,卻大聲贊美兩個騙子所織的布:“哎呀,美極了!真是美妙極了!”“多么美的花紋!多么美的色彩!我將要呈報國王,我對于這布料非常滿意?!比绻捎阱e覺而贊美不存在的東西,那是糊涂。老大臣沒有產(chǎn)生錯覺,他是為了證明自己不愚蠢而贊美的,這是在故意裝糊涂。除了他,其他大臣也裝,國王也裝,眾多的老百姓也裝,這么多人裝糊涂,裝糊涂難嗎?同時,大家都裝糊涂,致使國王什么都不穿就上了街,不僅丟了國王的面子,也讓國家的形象受損,假如有人說這樣的集體糊涂很難得,適合嗎?真正難得的應(yīng)該是那個孩子說出了真話:“國王身上沒有衣服!”
據(jù)說,“難得糊涂”是鄭板橋偶遇糊涂老人而寫的,是一時有所感觸,并非深思熟慮的結(jié)果。如果承認(rèn)題寫“難得糊涂”是一件糊涂事,也就應(yīng)該承認(rèn)一個人做糊涂事不見得有多難。鄭板橋不是在瞬間就做成了這事嗎?
鄭板橋是名人,聰明人,但聰明人也有糊涂的時候,聰明一世者也可能糊涂一時。因此,對名人的話也不可迷信,名人說了一句糊涂話,你也跟在后邊叫好,說它怎么深刻,怎樣富有哲理,這也是一種糊涂。
我認(rèn)識的某人將“難得糊涂”的條幅掛在房間里,并不是因為他從這四個字中得到什么教益,而是為了顯得自己有文化。這種想法本身就是糊涂的。名人的東西不是珠寶首飾,不是化妝品。一個人有沒有文化,不是看他房間的布置,而是要看他的言行舉止。
最后,我想問鄭板橋先生,假如你在地下有知,見到許多人本來不糊涂,卻想變糊涂,本來是小糊涂,卻想變大糊涂,會為當(dāng)年題寫“難得糊涂”后悔嗎?
(摘自《大公報》 圖/豆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