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榻的賓館,大約是一幢先鋒派的建筑,就矗立在樂山市大渡河的邊上。住在這里的旅客,多是外國人,以及從港臺、日本、東南亞來的一些和尚、尼姑。據(jù)說,他們是到這里朝覲樂山大佛的,之后再在峨眉山游覽一番。峨眉山上的寶剎很多。聽朋友說,文殊菩薩在成佛之前,有些事總是參悟不透,他騎著白象一直走到峨眉山的山巔之上,才茅塞頓開,立地成佛。
朋友熱心,讓我住在九層樓上。房間很棒,窗戶極致的大,拉開窗簾,便可以俯瞰大渡河了。早晨的大渡河,白霧彌天,河水走得很急。打開窗子,一時間竟是滿耳的水響。從九層樓上俯瞰下去,見賓館底層的院子邊上,一些東南亞的和尚、尼姑,及幾個洋人,正在倚欄觀水,指指點點的,有一青年尼姑正捂著嘴,咯咯咯地笑。
九月之秋的樂山市,翠色宛然矣。
我決定下去看看,用大渡河的水洗洗手,所謂親手撫摸一下這條名河。再拾上幾枚河卵石帶回東北,給女兒看看———大渡河,是為父少年時的夢之河啊。如此這般的一想,腳上便有了幾分輕快與彈性了。乘電梯落到底層,走過富麗堂皇的前廳,繞過眾多泊在賓館庭院里的高級轎車,順著河堤的石階,下到大渡河邊。當我屈身掬河水洗手時,聽到了身后石欄上邊那幾位東南亞尼姑善良的笑聲。我繼續(xù)用手撩水洗著。這湛涼的江水喲,教人心里好純潔啊。雖然我腦后沒長眼睛,但我也能感覺到那幾位來自歐美的洋人,正在背后的石欄上,用照相機咔嚓地照我。輕淡的白霧之中,我蹲在河邊洗手———送到他們眼里大約算是有趣的一景吧。
河中心及對岸,被濃厚的白霧彌漫著。近前的不遠處,停泊著一條古舊的木篷船。一位古稀老人坐在艙外,赤著腳編竹筐。此景淡淡兮,若一幅水墨畫。白霧從他身邊柔柔地、一縷一縷地流過去,流過去。繼而,從河心那濃厚的白霧里傳來搖櫓的聲音。須臾,便從霧界鉆出一條影子般的木船來。船漸次地近了,終于看得清了,船主是兩位中年漢子,船上載著半艙的河卵石。船抵了岸,兩個人搭妥了抵岸的跳板后,便開始用土籃裝卵石往岸上挑。另一個漢子在船上裝筐。見岸上的漢子傾了河卵石空籃回來時,我便走了過去,藹聲地問道:“老哥,挑這些河卵石做什么呢?”
“造房子。”
“噢!”我便甜美地笑了,問,“造新房子,結婚么?是哥哥還是弟弟?”
淡霧中的漢子羞澀了,說:“都是?!?/p>
看模樣,這哥兒倆總歸有三十多歲了吧?至今沒有成親,那究竟是怎樣的原因呢?真?zhèn)€是揣摩不出。在這個漢子往返的工作中,知道哥兒倆是頂著星辰,絕早使船,去河的某段采河卵石的。他說:“干完了這一趟,還要再干一趟,才可以去街肆喝早茶的?!逼浜┖衽c瀟灑叫人贊嘆。我說:“我想挑幾枚河卵石帶回黑龍江,給小孩子看看?!备鐑簜z聽后奇怪地笑了起來,終于知道我不是說笑話,便使勁兒地點頭。
大渡河的河卵石可謂色彩繽紛,丁香紫色,月白色,土黃色,不一而足,且糙且圓,野秀一體,注滿了巴山蜀水的毓秀與靈氣。挑挑揀揀,很快捧了十幾枚。
哥兒倆卸凈了卵石后,收了跳板,一條實實在在的木板船又被兩個結結實實的漢子撐了。木船在淡霧中化成了一只灰色的船影,漸次地,被河心濃濃的白霧化得無蹤無影了,只依稀地聽到“嘩———嘩”有致的撐水聲。撐水聲遠了,遠了。繼而,是大渡河渾天奏響的流水聲……而近前不遠的那條木船上,那位老人依然坐在船頭,慢條斯理地編著他手中的竹筐。我便沖老人家喊:“你好———”
老人聽到喊聲,抬起頭,怡然地沖我點頭。
我問:“老哥,我上去看看行嗎?”老人笑了,放下手里的活兒,替我順下跳板,讓我上了船。后面的石欄上,同行者一陣相機的“咔嚓”聲。
老人家拿起那只竹筐又編了起來。竹筐編得如此精細,用了多種不同顏色的竹條,每隔一縷便要精巧地擰成一花兒。竹條的毛刺兒刺人喲,可扎出血來的。然老人手中的竹條卻像嫩草般的柔順,編出花紋特別地好看。聊天中,老人說他今天七十多歲了,曾在大渡河上當了近40年的水手?,F(xiàn)在老了,就干點輕巧點的活兒,每天都候在這里,擺渡客人過河。
我問:“這么早您就出來了,夠辛苦的?!?/p>
老人笑了,干流霧中,他的臉上頗有幾分怡情的仙風。他告訴我說:“這船就是我的家嘛?!?/p>
我問:“那,老伴兒呢?”
老人的臉上仍然掛著笑,騰出一只編筐的手伸出船外,用手指了指繞船而去的流水,然后正過臉來,沖我點點,就算回答我了。我一時有些茫然,不知他所指的確切含義,但已不好再問。
我因好奇,又去看了看他的船艙。船艙里,放著泡菜壇子,裝糧食的瓦缸和飲具、食具,連同鋪蓋,都井井有條,且一塵不染,似乎是以這樣的整潔,告慰冥冥之中的那個關心與疼愛他的亡者罷。
這是一位孤身的老人了……
“參觀”過船艙出來,伴著湍急的大渡河水,我又向老人家詢問了當年紅軍搶渡大渡河的事,問了夜間船艙里一個人歇著冷不冷,黑夜里大渡河的河風一定很硬的吧?倘遇到狂風暴雨怎么辦呢?老人聽罷,眼睛略略地浮出了一片迷茫,慈著臉,只是微微地笑著,并沒有回答。
這時,朋友來到石欄邊喚我去吃早餐,我便與老人告辭了。當我走在跳板上時,聽到老人家在后面用極為濃重的樂山土音,說:“當心,當心!”
上了岸,再次繞過那一排豪華的轎車,徑直去了賓館的餐廳。早餐頗精美,有葉兒粑、牛奶、雞蛋、西式點心、米飯、辣面,另有幾碟潔美的四川小菜佐餐,最后是咖啡?;氐娇头浚蟛阶叩酱扒?,再次俯瞰下去,看到在大渡河的激流中,那只古舊的木船仍泊在河邊,老人家依然坐在船頭,低著頭編著手中的竹筐。底層院子里的石欄邊已經(jīng)沒有人了,靜得很,唯有秋蟬的鳴叫與渾天的水響。
我放開眼勢,看到河面上的白霧漸次地淡開了,隱隱約約的,見一條船影極慢地從霧界滑了出來,這是哥兒倆采卵石的船吧。是啊,他們運完這一趟,便可以去街肆中喝早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