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黃碧云小說語言凝練、沉靜,極少長句,氳著冷寂的觀感。她冰冷筆觸下所著意書寫的是讓人不能冷靜的暴烈的生死愛恨。作家悉心編造了一張網(wǎng),將整個世界盡數(shù)兜入這鋪天蓋地又碩大無朋的痛苦之中。她所寫的盡是自己,是自己內(nèi)心一再追索沒有結(jié)果之后的迷亂與慌張。
關(guān)鍵詞:黃碧云 血腥 迷亂 絕望
熱衷將世界寫出別樣慘烈的作家通常以男性為主。而女人一旦走上這路子,那份殘暴血腥往往更勝一籌。女性除了做母親,最多就是做殺戮者了,殺雞殺魚殺鴨殺青菜土豆茄子豆腐……并且是細(xì)致潔凈的。
黃碧云以生長于資本主義繁華都市、受過良好教育的年輕女性身份走進讀者視野。作品中充溢著絕望、分裂、傷痛與殺戮。那份沒有由頭的,不能與她的經(jīng)驗世界相重疊的陰郁、病態(tài)、丑陋,讓人大惑不解,她這是從哪里承襲來如此多的苦楚與沉重?作家顯然不是生來就如此的,她的幻滅充滿了過程感,并且有愈演愈烈的趨勢。作家“肆意探觸惡的底線,想象罪的淵藪,絕少提出救贖的可能”{1}。
一、血色失城
如今想來,事情原來不得不如此。我不得不駛著救護車通街跑,藍(lán)燈不得不閃亮,人也不得不流血、死亡。人死了,愛玉也不得不眉飛色舞,我也不得不和她結(jié)合。{2}
我們總不得不生活下去,而且充滿希望,關(guān)懷,溫柔,愛。因為希望原來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猶如上帝之于空氣與光,說有,便有了。{3}
《失城》以“我”為敘述者展開情節(jié)。而“我”分別是三個身份階層相距甚遠(yuǎn)的男性主體。多重的敘述角度,瑣細(xì)的語言,使得故事在展開的一瞬便似有千種頭緒,撕扯纏繞著讀者的神經(jīng)。
一個“我”是救護員詹克明。其妻是殯儀經(jīng)紀(jì),他們做著一生一死兩個極端群體的生意。他們的孩子是個癡呆。他們玩滑稽的恐怖游戲,活得費力又灰頭土臉,可是仍覺得“生命真是好”{4}。并且篤信“我們總不得不生活下去,而且充滿希望,關(guān)懷,溫暖,愛”{5},在黑夜里無限地前行著。
一個“我”是在中英談判觸礁,港元急劇下瀉的境況下,由“未婚妻”趙眉迫著逃離香港的中產(chǎn)階級建筑師陳路遠(yuǎn),最后墮為“冷血的多重謀殺犯”。他因著生活的沉重與異國他鄉(xiāng)失去身份的恐慌與幻滅,陷入絕望的精神情緒,起了殺死妻趙眉的意念,一次一次,清晰又血腥。趙眉的愈發(fā)神經(jīng)質(zhì),不斷懷孕。曾經(jīng)的“愛”淪為枷鎖和沉重的十字架,他不堪忍受,最終獨自一人逃回香港。然而,香港業(yè)已不是曾經(jīng)的香港。不僅身在異鄉(xiāng)為異客,身在家鄉(xiāng)也成了異客。很快趙眉帶著孩子找到他,一切又開始走向惶恐與無邊的黑暗。于是,他決定毀滅這一切,希冀著回到原點。
一個“我”是殖民者英國駐殖民地香港的蒼老而疲倦的總督察伊云思。對于妻子維利亞的離開六年沒有思念,對于兒子大衛(wèi)兒,從一個機械工程學(xué)生變成一個能賺大把錢的犯罪分子毫無知覺。他沉浸在殖民地的簡單與容易中,也陷在殖民地終將不復(fù)存在的傷感中。他與林桂之間的感情是殖民者對殖民地的復(fù)雜的愛,也是殖民地人對殖民者仰慕又惶恐的愛。他愛他的殖民地人林桂如愛他的兒子,但他終究無法救人也無法救己。在穿流的人群中伊云思“想起了陳路遠(yuǎn)以及我自己。他一生不會再見著這美麗的維多利亞港了,世界將遺忘他。然而這是出于他自覺的選擇。而我呢,我卻毫無選擇,要失去這城市了”{6}。端的是生不能自持,死不能自已。個人在歷史洪流中的卑微渺小愈發(fā)驚心動魄了。
《失城》是非典型的三個悲劇。其中的麻木與狂暴殺戮讓人惶惶不安。陳路遠(yuǎn)他說“生命像一張反復(fù)不堪的藥方”。曾經(jīng)被當(dāng)作是希望的移民,到頭來只是虛假的泡沫,他們的苦苦追索,來來去去,也只是“從油鑊跳入火堆,又從火堆再跳入油鑊”{7}。他們找不到那“藥”,那救世的良藥,醫(yī)不了自己也醫(yī)不了他人。陳路遠(yuǎn)說:“我愛我的家人,所以為他們做決定。”{8}讓他們陷入長久沉寂的黑暗之中,再無苦痛、瑣屑與哭泣。詹克明說:“生存也不錯。死就更好?!眥9}而伊云思,他只是回憶,不斷地長久地回憶,并被回憶淹沒?;钪?,成為一樁極糟糕的事。
二、有恨無人省
小說最悚人處在于,所有這些人物,他們都是社會上真實存在的群體,他們所流露出的無奈是一種普遍的生存圖景,有據(jù)可考。于是,“他們”便可能是每一個“我們”。我們每一個都可能是他們,他們的罪也將是我們的罪。生命在不斷地失去,生命在不斷地掙扎,生命在不斷地?zé)o路可退和無計可施。他們解脫了,而我們該何去何從。那鋪天蓋地的陰郁、昏暗、丑惡,生命陷入了無望的輪回,人物表現(xiàn)出龐大的厭世傾向。生與死都是負(fù)擔(dān)。我們的所有感知都是絕望,都是沉重,都是苦難。
黃碧云小說語言凝練、沉靜,極少長句,氳著冷寂的觀感。她冰冷筆觸下所著意書寫的是讓人不能冷靜的暴烈的生死愛恨。作品人物情緒上的極端理智與行為上的極端癲狂形成強烈反差,造成了極其分裂的閱讀體驗。生之痛苦,死之痛苦,愛之痛苦,恨之痛苦,作家悉心編造了一張網(wǎng),將整個世界盡數(shù)兜入這鋪天蓋地又碩大無朋的痛苦之中。于是反抗失卻了意義,絕望成為黃碧云作品的常態(tài)。這所有的一切只是作家借小說“一再地重復(fù)著被她所深切感受過的一種生存狀態(tài)”{10}。她所寫的盡是自己,是自己內(nèi)心一再追索沒有結(jié)果之后的迷亂與慌張。作品越來越明朗地走向悲劇,是作家個人意識夸張擴大在文本上的直觀反饋。自敘體作家越來越經(jīng)常陷入“重復(fù)”的弊病?!爸貜?fù)”,讓激烈萎靡,讓昂揚幻化成虛妄,讓歷史不再能被麻木的世界感知。而黃碧云,她想要痛擊庸常,就不得不愈發(fā)深刻。她拿鈍刀杵向自己,看它流血,然而不夠,還將傷處細(xì)細(xì)扒開,一寸寸探視那血污,眼見著潰腫腐壞,再粗暴撕裂澆上厚重的雙氧水,等它一遍遍聚起死白綿密的氣泡?!鞍芽惺勺约旱男撵`當(dāng)作賞心樂事”{11},驚駭讀者的視與聽。并沒有激烈的疼痛,也足夠讓人愕然了。
黃碧云的小說是內(nèi)向的“側(cè)重心靈情義溝通”{12},而那溝通所指向的是人與人、人與社會,以及人與自身。多維度的交錯表意構(gòu)成了她獨特的激烈、迷茫,以及冷漠的創(chuàng)作風(fēng)格。越來越深刻,越來越私人化,越來越難以溝通,越來越缺乏共鳴。逐漸,我們只能見到附在文字表面的無望,那是如葉細(xì)細(xì)在許之行面前的自扼其吭,程書靜在方國楚跟前的尖叫,陳路遠(yuǎn)對妻孩的冷靜屠殺。黃碧云就這樣站在讀者面前,她扼著脖子說話,為了深刻,便越掐越緊,那越來越難辨析的模糊發(fā)聲,著意書寫的陰森可怖、沒有情緒的語言,以及分裂的情節(jié),陌生與不可解愈來愈熱烈地橫亙在作者與讀者之間。黃碧云成了所有作品里的“他人”,感知著生命里所有的憂懼。
三、結(jié)語
在黃碧云,我們的生命整個是由各色的別離所構(gòu)成。初起,從母親子宮的脫離,成年后與父母的分別,與愛人的分手,與子女的分離,最后,與這整個活著的世界訣別。這所有的“告別”共同構(gòu)筑了我們的俗世人生,于是,我們的生便是向著最終的死。這可預(yù)見卻無力改變的未來。一切的輪轉(zhuǎn)、重復(fù)、生死都沾染著宿命式的無意義,端的是“有恨無人省……寂寞沙洲冷”。
黃碧云筆下的人物常?!叭缧惺呷?,視死生如無物,但有更多的情境里,她的角色感知并陷身于痛的戰(zhàn)栗。疼痛、悲痛、創(chuàng)痛、痛徹心扉、痛定思痛、至痛無言。而我要說痛的感覺來自對世界仍然有情,仍有‘溫柔’的寄托,哪怕那寄托是如何的徒然愚昧”{13}。作家曾坦言,因為“對生命種種嚴(yán)峻而浪漫的要求,我不能夠做一個快樂正常的人,這是我一生最大的失敗與欠缺……我的寫作沉聚了這些對生活的追求,我希望這可以成為一點點無用的補償”{14}。而那,是一種王德威所言的暴烈的溫柔,是“一種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欲望,一種知生命不可愛而愛之的堅持”{15}。
歲月在無情展開,有情的是,時光輪轉(zhuǎn),這個莫名悲傷的黃碧云,會被記著。
{1}{13}{15} 王德威:《溫柔的暴烈:黃碧云論》,《當(dāng)代小說二十家》,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版。
{2}{3}{4}{5}{6}{7}{8}{9} 黃碧云:《失城》《溫柔與暴烈》,香港天地圖書1994年版。
{10} 顏純鈞:《怎一個“生”字了得——初讀黃碧云》(上),《世界華文文學(xué)論壇》1997年第2期。
{11} 顏純鈞:《香港的新生代小說家》,《福建論壇》1997年第3期。
{12} 許子?xùn)|:《此地是他鄉(xiāng)》,《讀書》2000年第2期。
{14} 黃碧云:《后話》,《其后》,香港天地圖書有限公司1991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