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歸有光在《項脊軒志》一文中對“吾妻”雖著墨不多,但言簡意深,寄托遙遠。參看歸有光的其他相關散文作品可知,“吾妻”魏氏既是溫婉可愛的佳偶,也是宜室宜家的賢婦,還是在身后仍以脈脈溫情庇佑夫君、使其還能享受岳家關愛照拂的淑人。歸有光在文中以枇杷樹的“亭亭如蓋”結篇,不僅在藝術上營造出懷念亡妻的綿遠悠長之意境,更是對枇杷這一植物歷史文化審美意蘊的繼承,以及在文學題旨上的大膽開拓。在歸有光的筆下,魏氏是像枇杷一樣有益、有節(jié)、有品、有性的非凡女子,這一隱喻具有豐富的文化詮釋價值。
關鍵詞:《項脊軒志》 歸有光 魏氏 枇杷
明人歸有光(1506—1571年)的《項脊軒志》一文取材家?,嵤拢诿枥L家族衰敗、刻繪天屬之情中抒發(fā)不得志之抑郁、親恩未酬之赧顏,情感深摯,感人肺腑。前人在文本解讀中,大多激賞文末兩節(jié),即歸有光補敘婚后生活的部分,如顧農(nóng)先生認為“《項脊軒志》真正高明之處在補文部分”{1},并從情緒發(fā)展和結構安排兩個角度略述其對全文悲涼、深沉風格形成的襄助之功。事實上,歸有光在不長的篇幅中濃縮了對原配夫人的深切情義,在不多的筆墨中塑造了心目中的賢妻形象,這既與其學習借鑒《史記》之作法,善于剪裁人物典型事跡有關,同時也是其對六年婚姻生活美滿感受的表達與追懷,故而不可輕忽。而輔以歸有光其他與岳家交往的文字材料,還可看到在魏氏身后這份情義仍在延續(xù),發(fā)妻以及岳家在作者心中有不可撼動之地位。
一、“從余問古事”“憑幾學書”:鶼鰈情深的佳偶
歸有光一生前后有三任妻子,分別是魏氏、王氏、費氏。從其夫子自道來看,他對前兩位夫人都很滿意:“有光自嘆,生平于世無所得意,獨有兩妻之賢,此亦釋家所謂隨意眷屬者也?!眥2}但在其傳世之文中,卻只有與魏氏伉儷之情的描述,這其中的情感偏向十分明顯。魏氏乃昆山人,光祿寺點簿魏庠(1487—1554年)之次女。據(jù)歸有光《先妣事略》所述,此婦乃“孺人所聘者也”,即母親在世時所擇;歸母仙逝時有光剛八歲,后十六年始得娶妻,完成母親之夙愿,可謂得之不易。從嘉靖七年(1528年)出嫁,至嘉靖十二年(1533年)十月卒,魏氏與歸有光的婚姻生活只有不到六年的時間。時間雖然不長,卻是歸有光最為珍視的幸福時光,因為正是這位女子讓早失母愛、高蹈失志的歸有光獲得了情愛的滋潤,在精神上覓得了撫慰與寄托。
故此,歸有光筆下的魏氏是極溫婉可愛的,《項脊軒志》中“吾妻來歸。時至軒中從余問古事,或憑幾學書”之述可以為證?!皶r至軒中”,言明夫婦二人形影相隨、親密無間;“從余問古事”,暗示妻子不是只知柴米油鹽的庸碌婦人,而是有心向?qū)W之輩,夫妻之間亦頗有共同語言;“憑幾學書”四字尤妙,其對伉儷情篤之繪甚有風致。宋人歐陽修(1007—1072年)詞作《南歌子》乃描摹青年夫婦新婚生活的經(jīng)典之作,其中“弄筆偎人久,描花試手初。等閑妨了繡功夫,笑問‘鴛鴦兩字怎生書’”數(shù)句,將一位溫柔、可愛、驕縱卻極懂得夫妻情趣的新嫁娘刻畫得活靈活現(xiàn)、如在目前。雖然我們很難說歸有光筆下的魏氏就是這樣的一位可人兒,其對丈夫的依戀、纏綿甚至是挑逗都曾經(jīng)在項脊軒中真實上演過,但以“書房之趣”來寫“閨房之樂”的表達方式,前述二者之間是有一致性的,亦即,歸氏的借鑒之意是顯而易見的。同時還應考慮到這樣一個事實,古人在文體認知上是差別對待的態(tài)度,如詞是“媚”的,此中可以盡情鋪敘、刻繪,盡可以對情愛進行大膽甚至是直露的描繪;而文是“莊”的,與之相連的多是經(jīng)國之大業(yè)、載道之重任,這樣的文體之中能有多少余地是留給兒女私情的?由此可知,歸有光用散文來描述夫妻情愛之美,已經(jīng)是一種挑戰(zhàn)與突破{3}。而深諳道學意旨的他也極明白,此處的表達必須要有分寸,不可鋪陳過甚。因此,《項脊軒志》中“憑幾學書”四字含蓄地表達了琴瑟和鳴之意,但又在書齋這個氛圍中暗示了文人審美的廣闊背景,從而讓了解這一文化傳統(tǒng)的讀者有無限的文學聯(lián)系與歷史勾連。
夫妻間情感之深篤,尚可征之于《寒花葬志》一文。此文明寫魏氏的陪嫁婢女寒花,但處處照拂關聯(lián)亡妻。文中只書寒花之三事——初到時的裝束、削荸薺時的頑皮、吃飯時的神態(tài),卻兩次描繪妻子的反應:寒花不讓歸有光吃自己削好的荸薺時,妻子是“笑之”,覺得小姑娘稚氣有趣的同時,也對丈夫的“顏面掃地”一笑置之,未有懼怕?lián)鷳n之色;至寒花“倚幾旁飯”,“目眶冉冉動”時,妻子直接是“指予以為笑”,甚有“奇文共欣賞”之意,生活中的點滴快樂都愿意一起分享、共同記取。而妻子的這份溫情浸潤,也確實讓丈夫一直感銘在心,以至于在其亡故四年后仍清楚地記得當日的一顰一笑、一言一行,進而達之于筆、一吐為快。
二、“述諸小妹語”“何謂閣子”:宜室宜家的賢婦
女子嫁為人婦后,如何處理好各方面的人際關系,建立家庭和順、夫妻和睦的良好氛圍,是甚為重要且需高超智慧才能做好的事?!俄椉管幹尽分杏涗浟宋菏匣啬锛液螅D述娘家小妹們的問話:“聞姊家有閣子,且何謂閣子也?”這似乎是閑談之語,但實際上歸有光于此透露了妻子賢淑的一面。要知此話之深意,首先應與以下這段文字對照:
先妻少長富貴家,及來歸,甘淡薄,親自操作。時節(jié)歸寧外家,以有光門第之舊,而先妻未嘗自言,以為能可以自給。及病,妻母遣人日來省視,始嘆息,以為姐何素不自言,不知其貧之如此也。嘗謂有光曰:“吾日觀君,殆非今世人。丈夫當自立,何憂目前貧困乎?”事舅及繼姑孝敬,閨門內(nèi)外大小之人,無不得其歡。{4}
此為歸有光進士及第、委以實職后奏請朝廷敕封妻子時所述,文中所及有三點:一是魏氏不以夫家貧窮為意,而是孝親愛眾、任勞任怨,恪敬主婦之責;二是對娘家人隱瞞歸家生活窘困的事實,為的是維護夫家尊嚴;三是善養(yǎng)夫君的浩然之氣,以人生的遠景來化解眼下的困頓窘迫,實為歸有光之知己。若以“時節(jié)歸寧外家,以有光門第之舊,而先妻未嘗自言”為《項脊軒志》相關文字的注腳則可知,魏氏歸寧時對夫家的事有的說,有的不說:不說的是歸氏之貧、生活之艱、操勞之苦,說的是夫妻和美、婚姻幸福、人生圓滿。這一“隱”一“露”之間,不僅反映出魏氏的價值取向,也可看出她在維系婚姻關系中的處事智慧。面對這樣一位賢良淑德、聰慧美好的妻子,歸有光如何能不動容、動情,又怎能不長久思念?
而由“述諸小妹語”中的“諸小妹”所指又可知,魏氏娘家的姐妹間亦是和睦而友愛的。據(jù)歸有光在《外舅光祿寺點簿魏公墓志銘》一文中所記,魏庠計有五子五女,五個女兒中嫡出三人、庶出二人,歸妻魏氏排行第二。由此可知,“諸小妹”不僅包含一奶同胞之人,也兼有同父異母之輩?!俄椉管幹尽分械摹笆鲋T小妹語”實際描繪了這樣的圖景:魏氏回娘家省親時,未出閣的妹妹圍著她問東問西,好奇地打探姐夫的一言一行;當從姐姐口中知道幸福生活的細節(jié)后,又將其中的某些事轉化成了打趣的話;而魏氏將姐妹們的閨中私語再轉述給歸有光時,這其中的情味就意味深長了:它不僅極有分寸地反映出歸有光夫妻間的無話不談、甚為親昵,而且更簡筆勾勒了娘家小妹們的可愛、調(diào)皮,以及由此所傳達出的羨慕之情、祝福之意。能被如此友善的姐妹關系所包圍,當然是幸福的,而魏氏在娘家親情關系之善由此亦可知一二。
三、“庭有枇杷樹”“亭亭如蓋”:遺愛綿遠的淑人
讓歸有光既敬又愛的發(fā)妻未能長壽,“人以為有德如此,不宜夭歿。而生一子,甚俊慧,又夭。僅存一女。天道竟不可知矣”{5},不能與結發(fā)愛侶攜手走完人生的全部旅程,這對歸有光而言是甚為痛心的?!俄椉管幹尽肺哪┮浴巴ビ需凌藰?,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來結束全篇,凄婉惆悵之意甚明。而前人對此的解讀分析,多側重于藝術性的鑒賞,如:“睹物思人,人何以堪!文章的精彩之處就在于作者沒有把一腔幽怨、滿腹牢騷傾筐傾篋地和盤托出,只以悠悠不盡之筆淡淡收住,正如蘇軾所形容的那種‘余音裊裊,不絕如縷’的回聲蕩漾在人們的耳際?!眥6}甚少從“擇材”的角度分析歸有光在文末以枇杷樹說事的用意。明人王象晉(1561—1653年)在《群芳譜》中云:“枇杷秋萌冬花春實夏熟,備四時之氣,他物無與類者”,已明其非同一般;而歸有光與發(fā)妻共同生活數(shù)年,其中難忘之事實非一二,卻獨獨點出枇杷樹,其中怎可無寄寓之深意?
首先,枇杷進得了廟堂,入得了藥方,在社會生活中用途廣泛,實用性佳。據(jù)《周禮》所載,先秦時期已用枇杷果實供奉祭祀;《舊唐書》亦記建中元年,下詔進貢山南枇杷,以作廟之用的事例。而古人的中藥方劑中,多載枇杷葉清肺止咳、和胃利尿的功效。至李時珍《本草綱目》中,枇杷的葉、根、果、子皆可入藥或入食,謂其“全身是寶”實不為過。聯(lián)系到歸妻魏氏之為人,其雖生在富貴之家,但從無驕縱習氣,嫁入歸氏后,繁衍子嗣,主持中饋,皆勤勉盡職,與枇杷嘉惠世人的品性甚是相似。
其次,在歷代的文學抒寫中,枇杷被賦予了豐富的人格審美內(nèi)涵。如蘇軾(1037—1101年)在詩中寫道:“綠暗初迎夏,紅殘不及春。魏花非老伴,盧橘是鄉(xiāng)人。井落依山盡,巖崖發(fā)興新。歲寒君記取,松雪看蒼鱗?!眥7}認為枇杷歲寒開花、初夏結果的生長規(guī)律,與文人落落獨處、潔身自愛的品性相似,與松柏凌寒傲雪的姿態(tài)相近。周紫芝(1082—1155年)亦言:“枝頭紅日退霜華,矮樹低墻密護遮。黃菊已殘秋后朵,枇杷又放隔年花。”{8}點明的是枇杷在肅殺之季開花,給人以希望的美好質(zhì)性。而中唐詩人王建“萬里橋邊女校書,枇杷花里閉門居”的吟詠,使得枇杷與女性,特別是那些特立獨行的非凡女子,有了更多文化上的聯(lián)系。在歸有光的筆下,魏氏知書達理、富有遠見,能在夫君微寒之時從旁多加鼓勵,立志高遠,確非尋常之女流。
第三,“名同音器”,由于枇杷與琵琶音相同,故亦含斷腸之意。所謂“司馬淚于潯陽,明妃怨于塞上”,白居易與王昭君的悲怨都與琵琶相關,“斷腸猶帶琵琶弦”是古人較為普遍的認知。明人田藝蘅(1524—?)更是在《留青日札》的“枇杷”條目中,特別注明此點,可見“枇杷”與“斷腸”之意的關聯(lián)。由此更可明了《項脊軒志》以“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結尾的情感用意。
像那棵亭亭如蓋的枇杷樹一樣,魏氏對夫婿歸有光的情感慰藉不僅沒有隨著她的離世而消亡,相反卻庇佑一生。從現(xiàn)存散文作品來看,歸有光寫了不少緬懷岳家親人的文章,如《祭妻祖父母文》《祭外舅魏光祿文》《外舅光祿寺點簿魏公墓志銘》《祭外姑文》《魏誠甫行狀》等祭祀之文表明,從魏氏的祖父母到父母再到兄長,他們的故去都讓歸有光十分痛苦,而且都勾連起他對發(fā)妻的深深懷念。從中可以看出,魏氏雖然早逝,但在歸有光此后的人生歷程中并未缺席,而是常常在場、時時照拂。如其《祭外姑文》:
昔吾亡妻,能孝于吾父母,友于吾女兄弟,知夫人之能教也。粗食之養(yǎng),未嘗不甘,知夫人之儉也;婢仆之御,未嘗有疾言厲色,知夫人之仁也。{9}
此文本為祭奠岳母而作,但歸有光始終以亡妻為情感中介,從側面入筆敘事抒情,這既是文章之法,同時更是情之所鐘。《祭外舅魏光祿文》中更反映出兩家情感上的休戚與共:
去年冬,雨雪中,公使人至江上,遺以綿炭。今年四月,人自公所來,言公聞吾妻病,方開龜視吉兇。又聞公疾革,數(shù)問吾妻。其見念如此也。不意間一月,而公之訃至。吾夫妻相對泣下。{10}
須知文中的“吾妻”并非指魏庠之女,而是指歸有光繼娶的王氏。從文義可知,在岳家長輩的心目中,王氏也是骨肉親人,與自己的女兒無別。這應該是已經(jīng)離世多年的魏氏最愿意看到的:當夫家的生活困頓窘迫時,娘家人能施以援手;當自己不能陪伴在側時,娘家人能視彼如己。
綜上所述可知,歸有光在《項脊軒志》文末,以枇杷樹的亭亭如蓋暗示發(fā)妻亡化后自己的無盡思念,并非純粹的寫實之筆,而是別有深意,應予以重視。簡而言之,這既是對枇杷物性既有審美意蘊的繼承,同時也是對文人枇杷吟詠題旨的開拓:從唐人李白(701—762年)、杜甫(712—770年)、白居易(772—846年),到明人楊基(1326—1378年)、吳寬(1435—1504年)、李東陽(1447—1516年),皆有不俗的枇杷詩作,但尚未有人能像歸有光這樣,將一位女性的種種美好與這一植物做緊密勾連,且在行文中既顯得信手拈來、貼切自然,又富含文化意蘊,意旨遙深而情韻不匱,成為“后來”卻“居上”的佳構。
{1} 顧農(nóng):《〈項脊軒志〉的奧妙》,《古典文學知識》2001年第6期,第36頁。
{2}{4}{5} 歸有光:《請敕命事略》,《震川先生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596頁,第596頁,第596頁。
{3} 有關《項脊軒志》在閨情表達上的“突破”,前人已有論述。如“歸有光更為與眾不同的是敢于放筆去寫閨閣之情”;“對于唐宋派所倡導的道學觀,閨閣之情的表達無疑是一種偏離,歸有光沒有以虛偽的道學去壓抑自己真實的情感,他在以一副筆墨為道學和科舉制藝服務的同時,以另一副筆墨抒寫了對女性至真至純的感情”。詳見徐朔方、孫秋克:《明代文學史》第六章,浙江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239頁。
{6} 吳小如:《古文精讀舉隅》,山西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371頁。
{7} 蘇軾:《真覺院有洛花花時不暇往四月十八日與劉景文同往賞枇杷》,張志烈等主編:《蘇軾全集校注》卷五十六,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3528頁。
{8} 周紫芝:《十月二十日晨起見枇杷》,《太倉米集》卷二十二,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9} 歸有光:《祭外姑文》,《震川先生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674頁。
{10} 歸有光:《祭外舅魏光祿文》,《震川先生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670頁。
參考文獻:
[1] 歸有光.震川先生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2] 吳小如.古文精讀舉隅[M].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87.
[3] 徐朔方,孫秋克.明代文學史[M].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09.
[4] 顧農(nóng).《項脊軒志》的奧妙[J].古典文學知識,20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