賽綽
那么粗礪、樸拙,又那么賽綽質(zhì)樸,像鳥兒在飛,像野獸在嘯,像孤獨的人在山河的月光下一個人走啊走……
書寫終于到了隸書。甲骨文、金文、石鼓文,用刀刻在甲骨、石碑上,或者,鑄在貴重的青銅器上,里耶琴簡上的隸文字樣,是毛筆在竹簡上的飛舞。
相當(dāng)長的時間里,我保持著對隸書的警惕。這種警惕來自于內(nèi)心——可以說,很多年里,我認(rèn)為隸書太規(guī)矩、拘謹(jǐn),像一個小家子氣的男人,沒有氣吞山河的氣勢,也沒有家長里短的情懷。格局不大,筆劃之間俱是縮手縮腳的“懼怕”,總是那么謹(jǐn)小慎微,總怕驚擾了誰似的。亦見過幾個寫隸書的書家。字和人都保持著無比慎重的小心翼翼。隸書,總讓我無法動容。它沒有行書的狂野放蕩,也沒有楷書的端麗。那么一筆一畫的書寫,像畫字。這是我起初對隸書的印象。不說不喜歡,至少,未在我的審美范圍內(nèi)。
直至我看到竹、簡木牘、漢簡、敦煌木簡。幾近震撼。我還敢說我不喜歡隸書么?那么粗礪、樸拙,又那么賽綽質(zhì)樸,像鳥兒在飛,像野獸在嘯,像孤獨的人在山河的月光下一個人走啊走……
我在那些兩千年前的漢簡前像一個孩童,幾近無語。只想找一個懂的人拉他來看……你看,你看呢!
仿佛沒有拘束的竹林七賢,想歌就歌了,脫了那袍子在竹林里彈琴。隸書,擺脫了石刻翻版的刀工限制,以墨跡的形式書寫在竹簡上——也沒有想到要永垂書史,也不設(shè)計那書法的未來,只是為了記事與簡單書寫,想怎樣就怎樣了,水波跌宕了,檐牙被高啄,燕子飛過水面,只輕輕一躍,便是無限驚喜。哦,甚至更驚喜。書寫,原本不是為了炫耀,只是為了生活上的記錄,它在無意間創(chuàng)造了美學(xué)。書法,也絕非技巧,更多的時候,它是個人生活美學(xué)的陶醉與人生格局的體現(xiàn)。
粗樸
隸書的開始,多么像一個訥言、粗樸的老實男人,從不張揚,篤定地干了一輩子,從不抱怨,亦沒有諂媚之態(tài),他暗自飄逸,在蠶頭雁尾間收斂了鋒芒,但仔細(xì)看,處處盡是鋒芒。
在寫這篇《隸書》時,我一直放著洞簫,《陽關(guān)三疊》《蘇武牧羊》《春江花月夜》《胡笳十八拍》……書法與這些孤獨的曲子多么合拍,刻骨的孤獨加上蝕骨的銷魂,煙絲繚繞。試圖走近、看清,卻是枉然。在絕美的事物面前只能感覺到無力、無奈,甚至絕望。
有很多時間我在看那些漢簡。樸素本真之美直擊人心,隸書原本為了“速記”,篆書太慢了,太不方便了,那地位低卑的“徒隸”每天要處理太多的簡牘,那時秦始皇每天要看六百斤簡牘,據(jù)說常常累得翻不動簡牘?!巴诫`”們沒有想到,久而久之,他們的書寫由篆入隸,那破圓為方的隸書,竟然確立了漢字的垂直線條元素,這一次定型,就是兩千年。
隸書,那只為書寫方便脫穎而出的一種書法形式,保留了最原始的美和對書寫的尊重,書寫,也原本是腳踏實地的務(wù)實、記錄、表述……隸書,更務(wù)實地完成了一次華麗轉(zhuǎn)身。這一轉(zhuǎn)身,奠定了線條,也無意之間,留下了那么夯實的基礎(chǔ)。隸書的開始,多么像一個訥言、粗樸的老實男人,從不張揚,篤定地干了一輩子,從不抱怨,亦沒有諂媚之態(tài),他暗自飄逸,在蠶頭雁尾間收斂了鋒芒,但仔細(xì)看,處處盡是鋒芒。
疏朗
隸書,多像余派。人書俱老中保持著一脈天真。有時聽余叔巖如同看漢簡,聽著聽著心就荒涼起來,剩了一爐雪,一把沙了。
曾三次去西安碑林。那里有東漢的曹全碑,很多人擠在顏真卿和張旭的碑前拍照、研究。我在曹全碑前發(fā)呆。
隸書三百年,至東漢為盛。它逐漸完美,為楷書、行書、草書鋪墊了壯麗踏實的一條路。隸書至東漢,終于有了自己的模自己的樣。有人說《禮器碑》“瘦勁如鐵”,《乙瑛碑》“方正沉厚”,《史晨碑》“肅括宏深”,而《曹全碑》“秀美飛動”。這四大隸書碑帖各出一奇,康有為曾說:膽怯者不能寫,力弱著不能寫。
隸書,多像余派。人書俱老中保持著一脈天真。有時聽余叔巖如同看漢簡,聽著聽著心就荒涼起來,剩了一爐雪,一把沙了。書法,寫來寫去是寫自己呀,自己的稟賦、孤寂、禪院聽雪……那些書寫過程中的飛雪、墜石、鸞舞、蛇驚、那些紅如胭脂、泥污燕雪、西月蕭瑟,那些縱橫不甘、江山數(shù)峰青,那些大野、大闊,那些端麗、清氣……夠了,夠了!而隸書,“波磔之美”多么符合中國文化的古意。故宮、奈良法隆寺、臺北故宮……那些飛檐多么像天地間的書寫。書法的美學(xué)意義與建筑交映成輝。隸書中的波磔,在唐楷里漸行漸遠(yuǎn)漸無聲了,但建筑里的飛檐留下了它們,那份被逼出的雄健崛傲呀,硬生生讓人無法動彈。
一根線條可以美成什么樣?飛張的屋宇,多像一只鳥兒在飛,那呼與應(yīng),恰恰是隸書的曲折之美。
《詩經(jīng)》里有“作廟翼翼”,這些廟堂暗合了隸書的低調(diào),又暗合了它的飛揚。它一再把水平的屋檐拉長,再拉長,在尾部微微翹起,多像一個少女翹起她修長的頸……美得那么滌蕩、闊氣、疏朗。絕沒有小家子氣——有了格局的事與物,都那樣波瀾壯闊,但又保持著細(xì)節(jié)的謹(jǐn)慎與美妙。
鏗鏘
最晚才喜歡隸書,像有一個老實誠懇的人,其實一直在身邊溫暖你,滋養(yǎng)你,但你不自知,猛然間回頭,半生已過,他還在這,敦厚、樸素、低調(diào),以最日常的態(tài)度一直在左右。它是隸書,以最不引人的姿態(tài)存在著。繁華過盡,燈火闌珊處——原來你在這里么?又驚又喜了。
爺爺與父親都習(xí)書法。父親偶爾寫隸書,錄了《與朱元思書》給我,一筆一畫間全是人間真意。父親說:別以為寫隸書簡單,最簡單的事物最復(fù)雜,隸書最難寫了……
寫字時便思忖,少年時喜狂草,如迷戀那奇裝異服、彈吉他吹口哨的少年,青春時喜行書,似歡喜那翩翩白衣的人兒,玉樹臨風(fēng)站在法桐下,足以傾心。人至中年,傾心楷書、隸書,最晚才喜歡隸書,像有一個老實誠懇的人,其實一直在身邊溫暖你,滋養(yǎng)你,但你不自知,猛然間回頭,半生已過,他還在這,敦厚、樸素、低調(diào),以最日常的態(tài)度一直在左右。它是隸書,以最不引人的姿態(tài)存在著。繁華過盡,燈火闌珊處——原來你在這里么?又驚又喜了。
暮秋。一個人去美術(shù)館看書法展。在一幅隸書的斗方前駐足。那一筆一畫間全是情義,仿佛見了春蠶在涌動,又仿佛聽到颯颯之聲。正逢窗外秋風(fēng)秋雨,這一首“霜葉紅于二月花”又老道又純真。我早年不喜歡的隸書,在心中蕩氣回腸了,屈指一算,小半生已過。
事情往往如此吧——你年少時不喜歡的人或事,在很多年之后,閱盡滄桑、過了千帆,猛一回頭,會發(fā)現(xiàn)原本心中是多么喜歡它們。你的氣息、氣場,越來越靠近了它們。
隸書以它的低調(diào)謙卑,更以它的從容跌宕,亦或,那看似不動聲色的鏗鏘,以崩浪雷崩之勢,沒有早一步,沒有晚一步,在最恰好的時光里與我重逢,似久別,又似剛得初心,我捧在手里,記在心里,雖是翩翩逐晚風(fēng),但仍然那么美,那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