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囑
景州有個叫郝金貴的瓷器販商,這天起來喂馬失足摔暈過去。醒來時發(fā)現(xiàn)僅有幫徒鐵東在身邊,而他的孫子郝繼泉卻不知哪里去了。郝金貴脫口問:“我這是咋的了?”
鐵東快嘴直言,說師傅老了,應(yīng)將識途老馬交繼泉手中,是該讓他試巴試巴的時候了。
那年景州鬧疾荒,郝金貴的獨生兒子和兒媳染病雙雙離世。
失去生意幫手,還要扶養(yǎng)年幼的孫子郝繼泉,反逼得郝金貴做起生意來更加努力,令郝家家業(yè)有了另一番景象。
郝金貴聽了鐵東提醒,想起郝家家業(yè),確是到托囑時刻了,不由滿目滄桑地看著鐵東:“繼泉,他行嗎?”
“繼泉他是不行,可不是還有我嗎?”
“你是說你帶繼泉……”鐵東一直為郝金貴牽馬墜鐙幾十年,走在那條漫漫瓷道上,藝精膽大,路途嫻熟,確是勝任郝繼泉的幫師。
可讓鐵東放下自己生意為郝家掙錢,他怎能……
“我知道你開不了這口,你可以拿出郝家一半家業(yè)抵負呀?!?/p>
“一半家業(yè)……”郝金貴聽得怔了!但很快明白過來:如若眼下沒有鐵東,憑孫子郝繼泉,一半家業(yè)怕也保不住呢!“那就一半家業(yè)?!?/p>
鐵東這時卻憋不住勁“噗”地笑出聲來,道:“師徒如父子,得一半資財,卻失了師徒恩義,往后我在瓷道上還怎么混吶?” 郝金貴恍然大悟,原來這鐵東早看透了他的心事,與他開了個沒大沒小的玩笑,在玩笑中為師傅釋疑呢!不由也笑了。
這天,屋里只剩得爺孫倆,郝金貴突然問孫子:“繼泉,平時鐵東跟你有勾連嗎?”
郝繼泉想都沒想道:“勾連著呢。鐵東是個心直口快人?!?/p>
“哦?你們怎地勾連,他和你都說啥?”
郝繼泉現(xiàn)出一臉羨慕來,道:“他給我講爺爺您,和你們走在景州瓷道上的事,夸爺爺是走商的圣手,讓我以后也做郝家良種?!?/p>
聽鐵東在孫子面前夸自己,郝金貴心中滋潤。停頓了好一會兒,道:“有鐵東幫襯,識途老馬就交與你,牽著它你去找鐵東吧?!闭f完起身望向那條漫漫瓷道,滄桑地嘆了口氣。
瓷道
郝繼泉去找鐵東按下不敘,此處先表一表這景州瓷道。
俗話說,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是上天青睞古城景州,賜予了一種奇土資源,細膩柔韌,有心人不知何時開始取土制瓷,一為便異彩凸現(xiàn),再隨著歲月行走,聞名天下,竟有了“景州瓷都”之譽。
瓷器燒制得再精美絕倫,但運不出去也換不回錢財,這便又生出專門倒騰瓷器的販商來。他們先水路,后旱路,走遍華夏,一直到天子腳下,時間久了就踏出這條景州瓷道來。
在路上能夠找到財富,也會遭遇兇險:豺狼虎獸,土匪打劫,天災(zāi)病患,更有來自販商內(nèi)部的毒手,百年來不知有多少性命葬沒在這條致富路上,魂魄無歸。于是,瓷都漸漸又分離出兩種商人:制商與販商。
制商有制藝,會燒瓷,通窯變,坐地能生錢,自然不必去外面售瓷冒險。販商沒有這些藝能和精細,也想從瓷碗中分一杯羹,只能把腦殼別在褲腰上,這就有“制不販,販不制”的江湖規(guī)矩,誰也不搶誰的飯碗。
再看那些窯主,藝同而技卻不一樣,有的精而又精,有的瑕疵時見,因而販商傍上技藝精湛的窯主極為重要,反之窯師有精明干練的販商為其經(jīng)銷,也賺得更多。如此又有了新規(guī)矩,一旦相傍便永久不變,形成默契,出窯瓷貨便只與你一人,不再托付二家?!疤刎暋币辉~就是那個時候傳下來的。
販商郝金貴和制商閻菊北,就是這兩股道上的強強聯(lián)手。閻菊北制出的陶瓷構(gòu)思奇巧,手藝精良,窯變詭異,被同道人所稱道。郝金貴精明干練,且又吃苦耐勞,往來于瓷道常常逢兇化吉,從沒出過差池,總給閻菊北賺回好價錢來,被稱為景州瓷道上的販商老大,令同道人中又羨慕又忌妒。
陷阱
說話間,郝繼泉跟著鐵東在景州瓷道上已行走過幾個來回,鐵東手把手教他帶他,郝繼泉不僅學(xué)得了許多瓷道販經(jīng),倆人還混得情真誼厚,爺爺郝金貴看在眼里,一顆忐忑的心最終放進了肚子里。
這天,郝繼泉和鐵東一同來到閻菊北的窯上,交革了印信,又雙雙馱上精制的“菊北瓷”,同眾販商結(jié)隊,踏上了那條綿長的景州瓷道。
轉(zhuǎn)眼幾百里水路出盡,馱隊進入騎龍山,正是端陽正午。郝繼泉閑得無聊,便向鐵東說道:“你再給我講一段爺爺?shù)氖掳?。?/p>
“好。有一回……”忽然鐵東停住口,示意要郝繼泉停下腳步,道,“我有些內(nèi)急,要先去方便。你千萬站著別動!”說完,一頭跑進樹棕之中,郝繼泉等了半天也沒見他出來。
直到馱隊走得沒了蹤影,這時鐵東才走出樹棕,像是啥事都沒發(fā)生似的和郝繼泉重新上路,走了兩個時辰才趕上馱隊,眼前的情景讓郝繼泉大驚失色!原來馱隊遭遇了賊匪,貨物被搶去不少,被打傷的馱商哀聲苦叫!郝繼泉這才明白過來鐵東半路方便是咋回事了,原來前面有搶匪鐵東早有察覺呀。
鐵東看著那些掛了彩的同伴對郝繼泉說:“正陽當(dāng)午鳥不鳴,不見豺虎就遇賊?!?/p>
郝繼泉喃喃道:“知道有搶匪怎的不告知他們,眼睜睜看他們踏陷阱?”
鐵東卻反問:“告知他們咱們怎么辦?”
“這話啥意思?”郝繼泉更不解了。鐵東道:“有人先喂了狼,狼吃飽,就不吃我們后來人。你不是想聽你爺爺?shù)墓适聠幔窟@是我跟隨你爺爺幾十年學(xué)得的心計。哈哈……”
郝繼泉看著鐵東一下啞了口,同時渾身感到一陣發(fā)冷!
十?dāng)?shù)日后終于看見京城,疲憊的販商們迫不及待地都進去了,鐵東卻又停下來,說要在城外過夜,天亮以后再進城。莫非前面又有兇險?郝繼泉不由心里又犯起了嘀咕。
在城外客棧里,鐵東要來酒、肉,還讓掌柜的給找來兩個嫵媚女子。起初郝繼泉不愿意,鐵東道:“走瓷道是浪峰里行船刀尖上跳舞,不及時行樂能成真正的販商?死了對不起父精母血。這也是你爺爺說過的?!眿趁呐右浑p刁手,盡往郝繼泉身上要命處探摸,他青春年少哪受得住,不一會兒懷抱美人醉過去了。
第二天一早,郝繼泉去牽馱馬,忽然發(fā)現(xiàn)馱箱被人動過,里邊瓷器上仍貼有閻家印碼,但卻都變成了仿貨。再去看鐵東的馱箱,一眼就認出他的原貨都在這里!這時傳來“嘿嘿嘿”的冷笑聲,郝繼泉急回頭,陰暗處鐵東道:“既然你都看見了,我也就不瞞你了。”
改道
“為得到這些菊北瓷,我忍了十幾年,要不咋能騙得過你爺爺?”鐵東說,“都是走瓷道的,為啥菊北瓷總讓你郝家壟斷,我不服氣啊!我便找人仿了假貨,一路牽著你,趁你醉倒偷梁換柱。郝家的一半家業(yè)哪可滿足我,我要的是郝家的全部!識相你就別聲張,一同進城入市,那些假瓷也能賣些零銀碎兩,就當(dāng)你返回景州的盤纏,真瓷我可要拿它賺大財啦,哈哈哈……”
“我要不依你,進城就去告官呢?”郝繼泉道。
“告官,京城里官府誰認識你?手里沒錢你打得了官司?不依我讓你假瓷都留不下,山高路遠,小命回去回不去景州還難說呢!”這時哐啷一聲,那狐媚女子也閃進門:“還有昨夜你睡了我,衙門前我告你誘奸良女,看城里的京官不打你個皮開肉綻,斷你個秋后問斬!”
郝繼泉驚怔了好一刻,這才明白,原來自己這是落入鐵東挖了幾十年的陷阱里,連精明的爺爺都被他蒙騙了,再掙扎又能于事何補?只得忍氣吞聲,認下了假瓷,隨鐵東進城來到瓷器市場。鐵東還命郝繼泉就守在自己身旁,讓他的假瓷作陪襯。
可奇怪的事情發(fā)生了,那些慧眼識珠的買家,拿起鐵東面前的瓷器,放下,又拿起郝繼泉的瓷,摸了一陣,出人意料紛紛爭買起郝繼泉的瓷器來。其中一個白胡須老者財大氣粗,甚至還從他人手中搶奪成交貨,弄得價錢水漲船高,而鐵東的瓷器幾乎無人問津。
這是怎么回事?鐵東情急之下叫出聲來:“他那菊北瓷是假貨,我這里才是真的!”
白須老者道:“我們知道他那是假貨,這還用你說?!?/p>
“你知道?知道你還買?”郝繼泉也被搞糊涂了。
白須老者微微一笑,道:“真正瓷家,不玩真假只玩奇異。全因為要做假,就得比做真的更投注心血,挖盡心思地鉆研,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所以你看這些仿菊北瓷,經(jīng)過了多少行家里手,細磨精偷,窯變出新,已經(jīng)件件青出于藍而又勝于藍,雖然暫時還沒叫出品牌,但經(jīng)過日月推衍往后定會升值,名氣超過真瓷。再看你這些真菊北瓷,正是因了名牌所累,固步自封不求新變,一成不改已經(jīng)遜色,百年前啥樣現(xiàn)在還啥樣。這世上就沒有永遠的名牌,再好的貨色,因循守舊也會貶值,假貨做到精妙時,比真貨還值錢嘍?!?/p>
這真是歪打正著,連上天也青睞起郝繼泉,異峰突起竟讓他賺來個盆滿缽滿。詭異的老者,詭異的商經(jīng),詭異的瓷道,郝斷泉簡直被弄糊涂了,但很快他眼中放出冷凝的目光……
再回到景州城后,郝繼泉決定,再不作販商了。爺爺問他為啥他也不說明原因,最后爺爺被他氣得一口氣沒上來,竟撒手人寰而去!可是奇怪,多年相依為命的爺爺離世,卻沒讓郝繼泉感覺出多少悲哀來。
埋葬爺爺后,郝繼泉就在景州城里消失了!這下子可樂壞了鐵東,順?biāo)浦?,將菊北窯生意一手接下來——他真的將郝家的全部家業(yè)都弄到自己手里了,并且擴大經(jīng)營,很快生意做得比以前的郝金貴還要猛烈,還要賺錢,鐵東居然成了景州瓷道上的販商老大。
這天,鐵東隨馱隊再次走進騎龍山,突然又向同伴們謊稱要方便,躲入樹棕林中。
突然一個蒙面大盜出現(xiàn)眼前,他一時嚇得幾乎真要拉到褲子里去,忙作揖哀求道:“好漢饒命,馱箱里有尚好的菊北瓷,只要饒我性命,它們都歸你!”
“菊北瓷誰稀罕?”郝繼泉手中的鬼頭刀,一下按在他的脖子上,“說,假菊北瓷是在哪里仿制的,把配方交給我!”鐵東聞聽,一下跌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