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著虛無主義枷鎖的非洲

郝小楠

對于大多數(shù)人來說，荒蕪的沙漠、野獸奔襲的草原、饑餓無助的兒童、無情肆虐的病毒、充滿儀式感的舞蹈……這樣幾個符號化的描述，似乎就能勾畫出非洲大陸帶給我們的全部印象。然而，要問真實的非洲究竟是什么樣子，恐怕只有那些親身踏上過這片土地、目睹過當?shù)厣鐣畹娜瞬拍艿莱鲆欢?/p>

《非洲的生活哲學》一書的作者塞勒斯汀·孟加不但是親歷者，而且是本地人。孟加現(xiàn)任聯(lián)合國工業(yè)發(fā)展組織總干事，此前任世界銀行高級顧問，是一個土生土長的喀麥隆人。作為聯(lián)合國的高級官員，他的這部著作一經(jīng)出版即在西方和非洲國家引起關(guān)注，其法文版、中文版、英文版相繼問世，成為外國讀者了解非洲文化和非洲社會的熱門讀物。

該書之所以受到如此重視，首先是因為真正由非洲人撰寫的非洲介紹性著作向來稀少，如果說先前的同類著作，是為外國讀者打開一扇一窺非洲風土人情的窗口，那么，這本書則無疑是提供了一架細觀當前非洲社會最瑣碎的日常細節(jié)的顯微鏡。

經(jīng)濟學家的人類學之旅

第一次知道孟加這個名字，是在林毅夫教授的著作《新結(jié)構(gòu)經(jīng)濟學》中那篇提綱挈領(lǐng)的文章——《增長報告和新結(jié)構(gòu)經(jīng)濟學》，孟加是該文第二作者。在林毅夫教授的世界銀行任期中，孟加作為發(fā)展經(jīng)濟學方面的高級顧問，是時任首席經(jīng)濟學家的林毅夫的重要合作者。

對《非洲的生活哲學》中文版的推薦中，林毅夫?qū)ζ洳涣哔澝乐o，稱在共事期間“深深感受到他作為知識分子的責任感和對其祖國喀麥隆以及非洲整體發(fā)展的深刻反思和不舍追求的熱忱”。正如林毅夫本人一直致力于中國經(jīng)濟改革和發(fā)展的研究，作為喀麥隆經(jīng)濟學家的孟加，想必也當為其本國乃至整個非洲的發(fā)展殫精竭慮、獻計獻策。于是，在剛看到此書的時候，自然就對其內(nèi)容有了某種預想。

眾所周知，發(fā)展經(jīng)濟學家最擅長的便是“開藥方”，其中最著名的案例之一，便是美國經(jīng)濟學家杰弗里·薩克斯為南美小國玻利維亞開出的“休克療法”，且不論是否奏效，我們?nèi)圆幻夂闷?，對非洲這塊世界上最落后、幾乎被遺忘的大陸，一個來自非洲的發(fā)展經(jīng)濟學家又會開出怎樣的藥方呢？

然而，作者在導言中就明確告知讀者：“要理解撒哈拉以南非洲以及移民社群日常生活中表現(xiàn)出來的一些社會和政治動態(tài)，有必要超出那些以居高臨下態(tài)度列舉的概念化的病理?！彼裕瑫袥]有居高臨下的上帝視角，而是一開始就把我們拉到了“彌漫著潮濕的空氣，卻依然擠滿了對此毫不在意的形形色色的人等”的杜阿拉機場，開始了一場深入非洲大陸、深入非洲人民日常生活的旅行。

很顯然，在這場旅行中，作者的經(jīng)濟學家身份被徹底拋卻了，除了偶爾借用一兩個術(shù)語，他反倒更像是一位文化人類學者。在文化人類學著作《菊與刀》中，作者本尼迪克特就曾不厭其煩地告誡人類學學者：“只有深切關(guān)注國民生活乃至凡人瑣事，才能充分理解無論是原始部落還是文明最先進的國民，人的行為都是在日常生活中學會的——這個人類學學者研究前提的重要意義?！?/p>

孟加顯然深諳此理，于是極力克制作為發(fā)展經(jīng)濟學家自上而下地推行各種主張的本能，而是反其道而行之，通過深入觀察和切身體驗，從日常的、身邊的瑣事中搜尋線索，從而展現(xiàn)一種“目前在黑人世界極其普遍的生活方式”，意在探尋“隱藏在日常生活最平常行為背后的哲學基礎和思維模式”。

書中的所有觀點，都來自他身邊發(fā)生或親歷的事情，以及在此基礎上的深入發(fā)掘和哲學思考。在孟加看來，無論是本土非洲人，還是美國黑人社群中的非洲裔居民；無論是底層貧民，還是社會精英；無論是面對衣食住行，還是生老病死；無論是偏愛狂歡，還是狂暴；無論這些人身處何方、處境如何，他們的各種行為最后都歸結(jié)為一種共同的生活哲學——“虛無主義”。

征服一切的虛無主義

“虛無主義”是一個相當寬泛的哲學概念，雖然作者用一節(jié)的篇幅進行了頗為耐心的梳理，卻仍難窮盡，也無助于普通讀者理解，所以他在后文中通過“軼事、思考和主題的不斷融合”，使讀者對這一概念的理解不斷增強，反過來也加強了用這一概念去分析和理解事實的感悟。

其實，我們不需要尋根究底，僅從字面上就可以看出——“虛無主義”（nihilism）的詞根是“空無一物”。所以，簡單來說，它實際代表了一種極其消極的生活態(tài)度，結(jié)合書中的描述來看，就是對于無法改變的現(xiàn)狀的絕望與被動接受。

為了展示這一共同處世哲學的不同表現(xiàn)方式，書中選取的故事可謂足夠有代表性。從生活領(lǐng)域來看，覆蓋了飲食、婚姻、社交、娛樂、工作、信仰、刑罰甚至死亡等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從主人公的身份來看，既有社會底層的小販、仆工，也有聲名顯赫的皇族和學者，既有世世代代居住在非洲大陸的本土居民，也有在外求學、定居多年卻依然故土難離的海外游子。

這些或喜或悲的故事，共同編織成了一幅生機勃勃、色彩斑斕的非洲社會生活畫卷，然而，深入到其中任何一個故事的具體情景中，卻能看到它們在以各自不同的方式演繹著某種“虛無”：在水果攤攤主將自己女兒隨意地許配給衣著楚楚的作者的故事中，這是一種迫于生存壓力對愛情的絕望；在追求豪華美食的歌中少女安圖的故事中，這是一種追求自己無法獲得的身份和階級地位的虛榮；在午夜后瘋狂的社區(qū)舞會的故事中，這是一種逃離乏味生活、逃避過去陰影的及時享樂；在美國富有黑人家庭暴力的故事中，這是一種對成功的不確定性、對現(xiàn)狀的不安全感的無力表達……

從其中的大多數(shù)故事里，都能夠看出作者對這種像魔咒一樣籠罩著身處各個地方、各個階層的非洲人的生活態(tài)度的不滿甚至憤怒。然而在最后一章中，我們卻驚訝地看到，作為非洲人的他，最終竟是與這種虛無主義相妥協(xié)。父親去世后，他不但在微弱的抗爭后從行動上接受了族中長輩安排的“歡快的葬禮”，而且喪親的巨痛使他從內(nèi)心深處體會到，“以虛無主義的觀點來看待死亡，……將父親的離開看成是‘漫步在命運的蒼穹”。虛無主義的強大足以“馴服”死亡，也征服了對它心存不滿的人。

整部書在如此戲劇化的高潮一幕戛然而止，似乎是為了證明作者最初想要揭示的這種“黑人世界極其普遍的生活方式”的真實性。在最后的故事之前，作者一再地把自己刻畫成一個“身在故鄉(xiāng)為異客”的格格不入的形象，面對讓人痛心的社會現(xiàn)狀，他不甘，他憤怒，他反抗，最后卻歸于流俗。

然而，作為先前一幕幕故事的旁觀者，讀到這里實在忍不住要問：如果像作者這樣有想法、有抱負的知識分子都無法擺脫虛無主義的桎梏，那么即使他發(fā)現(xiàn)和總結(jié)出了事情的本質(zhì)，對于這樣一個充滿了絕望和頹廢氣息的非洲，這樣的發(fā)現(xiàn)又有何價值呢？

打破刻板印象的符咒

掩卷嘆息后，不由翻回到開頭，試圖找到作者寫下這本書的初衷。不難發(fā)現(xiàn)，雖然作者從一開始就強調(diào)，自己試圖尋找非洲生活方式的某種共性，但也明確提到，自己所希望探求的是種種行為背后“更深層次的理由”，而不是簡單地羅列被外部世界“漫畫化”了的社會癥狀。

這里所謂“漫畫化”的行為或癥狀就是我們常說的刻板印象，比如，英國人的古板、猶太人的吝嗇、法國人的隨性，等等，這些符號化的描述，似乎也形象地概括出了一個民族的某種共性，但卻沒有觸及問題的本源。

說起對非洲人的刻板印象，經(jīng)?？吹降挠袃煞N，一是懶惰，另一個是暴力傾向。懶惰來自不少在非設廠的外國雇主對當?shù)毓と说脑u價，甚至不乏觀點認為，非洲的落后正是源于其民族懶惰的劣性；而暴力傾向的觀點，則來自非洲頻發(fā)的種族沖突和時常被美國媒體大肆報道的黑人惡性犯罪事件。

這兩種乍看起來似乎有些矛盾的印象，如果用書中的觀點則可以很好地解釋，懶惰代表了典型的虛無主義的消極處世態(tài)度，而暴力則在書中有專門一章分析，認為暴力是“虛無主義的一種微妙形式”，也是施暴者“無助感”的一種表現(xiàn)。所以懶惰也好，暴力也好，實際都是一種表面的文飾，是遮擋本心的面具的陰陽兩面。

我們不妨再進一步探尋一下這種“深層理由”的起源。關(guān)于這一點，作者雖未明確總結(jié)，卻不難從書中得到一些貫穿始終的線索：虛無主義的這種絕望、無助從而訴諸實用主義和及時行樂的生活態(tài)度，正是幾百年血淚殖民史和其后的積貧積弱所帶來的創(chuàng)傷心理的表現(xiàn)。說到底，這正是殖民主義帶來的惡果，那些傷痛、絕望、恐懼已經(jīng)深深刻記在非洲人民心中，歷經(jīng)數(shù)代仍無法抹去。

對于如何擺脫這種現(xiàn)狀，也許同樣有著漫長壓迫記憶的中國，可以為其未來的道路提供某種借鑒。雖然，現(xiàn)在中國人常被說成是世界上最勤奮的員工，但是書中所描述的那種失去自我的功利心和今朝有酒今朝醉的麻木，對于我們來說似乎并不那么遙遠和陌生，真正讓中國人勤奮起來的不是什么口號或是哲學范式的轉(zhuǎn)變，而是在站立起來又富裕起來之后，對新生活的信心和渴望。

獨立后的非洲已經(jīng)站立了起來，至于如何富裕起來，則是像孟加這樣的經(jīng)濟學家所要考慮的問題了。僅就這本書來說，它不僅不是一部經(jīng)濟學的實用研究，也不同于《菊與刀》那種一般意義上的文化人類學著作。因為作者對這片土地的熱愛太過熾烈，他本身就是其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所以他不能也不愿給出任何答案，他只是作為一個講述者，留給我們無限的遐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