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必常
臘月二十日,伊蘭就開始忙活了。
伊蘭是我老婆。
她一忙,我心里就堵。
我真想扇她幾耳光,解解我心中的怨氣,但我一直認為,打老婆是畜生干的事。
我不是畜生,盡管我有怨氣,還是沒有動她一根毫毛。
不打她,不等于我不報復她。
我開始不理她,我整天把臉拉成一張馬臉,像誰借了我的谷子還我的糠似的。伊蘭裝著沒有看見。沒看見,我更氣。于是我故意摔東西。先是摔橘子皮,再就是摔塑料袋,摔到玻璃杯的時候,心好像被玻璃碴刺了幾下。我一心疼,就去拾碎了一地的玻璃碴,玻璃碴誤會了我的好心,以為我還會拿它怎么著的,就抓住時機咬了我一口,那一口正好咬在中指尖上,十指連心,這回是真的痛了。她還是裝著沒有看見。我肺都氣炸了。我提著豆子沒有鍋炒,心中那股氣,就是順不下來。
痛和氣交織著,像兩條相互咬著我拼命放毒的毒蛇。我想再摔東西,可再也舍不得了,就是針頭線腦,都是我倆用汗水換來的啊,再這么糟蹋,怎對得起自己的汗水?
往年,到這個時候,我們夫妻雙雙出沒于各種市場,雖然窮,但日子過得有朝氣,我不知道別人家過年的日子是怎樣的,我家過年的日子。絕對是有滋有味的。那個出雙入對的勁頭,就像比翼飛翔的鳥兒,是好多家庭的鏡子。
今年,她先是想把買年貨的事扔給我,她獨自去忙她的事。我發(fā)覺,左鄰右舍的人,都在拿狗眼睛看我。有的還懷疑我在外面另有新歡,私下為伊蘭打抱不平。他們說,像我這種四十出頭的大叔,會在女人堆里暢銷。但這話是沒有道理的。那些在外面有新歡的主,不是有錢的就是有權的。有錢的人不是人騷而是錢騷,有權的人也不是人騷而是權騷。但歸根結底,有錢的不如有權的。權是真金白銀,錢只是紙。而我,兩樣東西都與我無關,我是一個教書匠,國家重視教育,給漲了點工資,但工資漲一寸,物價和房價就漲一尺。即使不漲(那是不可能的事呵),也不是槍打來的。更不是上廁所踩翻石板不小心拾到的。是一聲一聲地叫賣掙來的,那些可是血汗錢呀!
伊蘭也教書。從小學到大學,我們不是同學就是校友。我們是青梅竹馬。
伊蘭忙活之前,是和我商量過的。我是糞坑里的石頭,又臭又硬。開始我堅決反對。后來她就哭。她一哭我就心煩。我的心一煩,就讓了步。我說,你愛干啥干啥去。
伊蘭要做的事,是給學校領導拜年。我想,我老大一把骨頭了,還從沒有給誰誰領導拜過年呢!給別人當孫子,這個臉,我丟不起,你愛丟,你丟去。
事情起源于年終表彰會上。往年我們兩口子是當慣了先進,就像那些吃慣了嘴的食客,一吃慣了,有一回沒得吃,心里面就窩火,就受不了,就要發(fā)作,就難免有一兩句牢騷話,就難免聽到一些風言風語。自從劉校長上任以后,學校從教研組長以上都換了人,業(yè)內的人都說,劉校長把人都換成了他的人。雖然我們兩口子的教學質量是一流的,可校長眼睛瞎了,硬是看不見??床灰娋退懔耍冗M不得也沒有什么了不起,可在年終表彰會上卻成了教育對象。雖然沒有點名,但是人都聽得出來。劉校長說:我們學校某些人,自恃會教點書,鼻子就翹上天了,就目中無人了,你有什么了不起?你開飛機不用油?我這條航線不讓你開,除了王屠夫,不會連毛吃豬肉。散會后,一個諢名叫“快嘴婆娘”的老師就對伊蘭說,劉校長講的是你們兩口子,人家去年全校教職工都去給劉校長拜年,就你倆沒有去,人家早就放出話來了,除了王屠夫,不會連毛吃豬肉。
劉校長三十出頭,是我們常在鎮(zhèn)干部年輕化的產物。
伊蘭回家就坐不住了。我勸伊蘭,怕個屁,東方不亮西方亮,黑了南方有北方,即使東南西北方都黑了,那我們就點盞燈。我說的點燈,就是到私立學校去。這是行話。那天晚上是我做的飯,兒子到同學家去給同學過生日去了,家里就只有我們老兩口。
伊蘭吃完飯,把筷子一放,就要出門。我問她去哪里,她說,到快嘴婆娘家去。
伊蘭從快嘴婆娘家回來后,就要和我合計,年級組長怎么走,教務處主任家怎么走,正副校長家怎么走。
我說:走個卵。
伊蘭看見我發(fā)脾氣,她沒有理我,自個去張羅她的去了。
我看到她第一次不把我的態(tài)度放在心上。她像吃錯了藥,我行我素。我就沖她吼了一句:出這個門,就別回這個家。
然而她回應我的是——摔門,走人。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她摔門的聲音。
第二天,兒子去了他鄉(xiāng)下姥姥家,她在外面忙她的鳥事,我在家里成了孤家寡人。
更可氣的是,伊蘭學會了打麻將。
我的天!人到四十,還有好多光陰讓你虛度?大半輩子都學不會的東西,不學就算了。她歷來就是反對打麻將的,特別是那些死賭爛賭的。比如說我舅舅,就在幾天前,她還嚴厲地批評過他。她甚至看不起他。
沒有我的支持,她就整天和快嘴婆娘打得火熱。她們一起上街,一起買東西,一起到校領導家去走門子,一起去打麻將,深夜一起回我們這棟教師公寓。她們親如姐妹,更有點像同性戀。
每一回回家,把門打開,她就先把臉笑成一朵花。關公不打笑臉人。我還是沒有打她。
我早就講過,我不打女人,但我就不給她好臉。
就這樣,我們家的空氣,有時一半是冷的一半是熱的,有時全是冷的。
但時間還是一步一步地朝前走。在此期間,我根本不管家里的事。我一天三步曲:吃飯,上網,睡大覺。
吃飯到街上快餐店去吃。吃飯的次數(shù)多了,快餐店的小姐給我端飯時,就在碗底下用她的手捏我的手。我知道她們想做什么,她們在推銷自己。有幾回,她們把被劣質口紅涂得像猴子屁股的嘴巴送到我耳根子說:要不要吃快餐?我問:這不是快餐?她們說:老土。
我老土什么?沒吃過豬肉,也看過豬走路,我們辦公室的那幾個“腳豬”,早就教育過我了,我又不是外星人,我生活在這個世上。
我有點作嘔。我索性換一個地方吃飯。
伊蘭忙的同時,還要抽出一定時間顧及家。盡管她的身體一直不那么好,再累,她還是像螞蟻搬家一樣,把年貨采購得很豐盛。盡管她這么努力地去做,我還是不給她好臉色。我討厭溜須拍馬,原來她也厭惡,我們臭味相投,所以我們走到一起來了。一走就是幾十年。而現(xiàn)在她自己變成溜須拍馬的人了。她都變了,我對她的態(tài)度變一點,又算什么?
男人狠下心,就不在乎自己身邊的女人受不受罪。
伊蘭還是盡量抽時間把飯做好,但她做的飯,我就是不吃。我不吃,我也懶得看她,一到吃飯的時間,就跑出去吃快餐,或者去粉店吃一碗粉。我橫下心一條:伊蘭,我不打你,我不罵你,我氣死你還不成?
我在街頭找到一家比較清靜一點的快餐店。這家快餐店明顯比前一家冷清得多,整個下午幾乎沒有人。我一進去,服務員就像蒼蠅一樣,把我當臭肉一樣圍了上來。
我要了一份六塊錢的。盡管我一再生老婆的氣,可還是盡量節(jié)省。進店時,我本來想吃三塊錢一份的,雖然近幾年漲了點工資,但家里還是沒有幾分屁眼錢的。這你們曉得,以前教書匠工資少,那點錢只能夠一家三口填肚子,即使有一點錢,還要給雙方鄉(xiāng)下的父母表點心意。這幾年工資高了一點,又忙著買房子。房子住上了,錢也花光了,但我們兩口子還是過得快活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比起那些像我們這把年紀還在住出租房的人來說,我們已經小康了。至于說那些好的,我根本不和他比,你牛逼讓你牛逼去。問題是,兒子已經上高中,上大學是轉眼間的事。大學的門坎高,要錢墊起才能邁過去,而我們,除了那幾分工資以外,又沒有其他額外收入。以前還有點,給差生補點課,出賣一點工作以外的時間??涩F(xiàn)在不行了,有時間也不讓賣,鎮(zhèn)教站下了一個文,誰收補課費誰下崗。這怎么個世道?有力氣都不準賣,賣自己的力氣就要下崗。你們報一個名都要收二十塊錢的報名費,你們的燈省油?我又不是吃飽飯了撐著了不消化,我想補課,是因為我餓。你們睜著眼睛看看,那些差生,不是貪官污吏的兒,就是大老板的崽,家里面的錢堆成金山銀山,所以才不思進取。沒有辦法,賣力氣的路子被堵死了,我們只有從嘴巴里一分一分地往外摳了。
但有一個服務員喊了我一聲:任老師。我回頭一看,是我那班的一個女生。在學生面前,老師還是要面子的,那三塊錢一份的快餐肯定不能吃了,我心一狠,要了一份六塊的。但我摸出另外那三塊錢時,有一把刀子在割我的肉。
吃完飯,天已經黑了。我走出店門,寒風一個勁地往我臉上撲,不時聽到一些零星的鞭炮聲,整個街頭冷冷清清的,幾乎看不到有人在街頭上走。
我回到家時,伊蘭已經出門了。我一開門,桌上有一張紙條,被開門時的風扇得跳了幾下,但很快又躺了下去。我走過去一看,是她留的一張條子,上面說,她到某某主任家去了,說如果我累了,就別等她,她要在那里玩一會麻將。
誰等你呢?我吃飽飯撐了?
我又打開了我的電腦。點音樂時空,聽那些當紅藝人唱幾首歌。
藝人盡管很賣力,我還是聽煩了。聽煩了我就關閉主頁,還了我耳朵的清靜。
下一步點什么?讀書?今天沒有那份好心情。顯示屏幕飄著小貼畫:我是女孩沒人疼。那女孩,有一張好看的臉。這樣的小貼畫以前我從來是不點的。但今天心太煩了,來,點一次。接下來出一個對話框,要我輸入手機號。要手機號?我索性不疼這些女孩了,你看,她一邊在對你笑,一邊把手伸進你的腰包里掏錢。
我第一次進聊天室。揣著一顆偷雞摸狗的心。
后來,在網上,我竟然男盜女娼。我想,伊蘭,要變大家都變,你哪天不溜須拍馬了,我哪天就不在網上男盜女娼了。
臘月二十八,兒子從他姥姥家回來。在我們常在鎮(zhèn)的農村,對過年這個節(jié)日看得很重。此時,我和伊蘭還在冷戰(zhàn)。我心里總窩著一團火。有時我真想把這火點燃,把整個地球燒個通透。
兒子回來后,伊蘭還在忙活她的拜年活動。只是她在做這些活動時,似乎還顧及兒子。她的活動不再耗去太多的時間,更不像前幾天來個夜不歸宿。在兒子面前,我和伊蘭還是恩恩愛愛的樣子。我想兒子不會認為我們在演戲,因為他從來沒有見過我們演戲。在恩愛中發(fā)生一點變故,就像在一堆優(yōu)質產品中偶爾摻一回假,一般情況下是蒙得了人的。
日子就這樣遮遮掩掩地過,從外表看。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
但最后還是發(fā)生了。這事發(fā)生在除夕。
為了一頓豐盛的年夜飯,我們各忙各的。雖然我們心里都不快,也有些隔閡,但這一點隔閡,攪不亂這么多年的默契。我甚至一邊做年夜飯一邊唱歌,我甚至忘了我和伊蘭之間這幾天發(fā)生的不快。
也許伊蘭好久沒有看到我開心了。也許是見不得我這么開心,她趁著我開心,就把她那長長的嘴朝我右臉伸過來。我的右臉一熱。我想,你都四十大幾了,還用得著在我臉上親一口這種方式向我祝福嗎?想是這么想,心里早就伸著鷺絲頸子,在那里等了,還是希望她那張嘴早點伸過來,發(fā)出那個再也熟悉不過的響聲。雖然這門功課早也練得滾瓜爛熟,但我此時的心情,就像等待一首最打動我心弦的老歌的第N次重復播放,從而達到心靈與音樂的共鳴。
然而我的等待是一廂情愿的。伊蘭伸過來的嘴說:她今天晚上要到劉校長家去打麻將。
我等,等來的是這個結果。我沖口而出:伊蘭,你還要不要這個家了?大年三十的不在家里面好好待著,打你媽。我沒有看伊蘭的臉。不用看,我知道伊蘭是掛著淚沖進臥室的。
一種報復后的快感是發(fā)自內心的。伊蘭,你四十多歲才學會拍馬屁。學會拍馬屁的代價是失去家庭的溫暖。你覺得值,你就這么做好了。我甚至感覺到和整個社會的歪風邪氣斗爭的暢快。我甚至有點“戰(zhàn)地黃花分外香”的感覺。
兒子在上網。他在和他那幫狐朋狗友在網上聊天,我和伊蘭之間演出的這一幕,他不是觀眾。他兩耳不聞電腦以外的事。他在網絡的虛擬空間里,感受著他那個年齡賦予他的快樂。
我突然想到,這是一個缺了誰都能照樣活的時代。我缺了伊蘭我照樣做年夜飯,伊蘭缺了我照樣能夠在臥室里一把鼻涕一把淚,地球照樣圍著太陽轉。與剛才和伊蘭較勁時相比,時間又過去了兩個小時,兒子在電腦上從聊天轉到網上游戲了,我甚至能感覺到那游戲已經到了肉搏的程度。外面的世界不時傳來陣陣鞭炮聲。我也萬事齊備,只欠炒菜了。
菜炒好后,我把兒子請出了電腦室。下一個儀式要他共同參與。我們要給逝去的先人們敬香,敬酒,燒紙錢。每當我做這些時,我就像要把祖?zhèn)髅伢艂鹘o下一代一樣,把兒子招過來。他是我的兒子,是我們任家的香火傳人。我甚至想到我有朝一日老去,他會在我的靈前,像我給先人一樣上一炷香,敬一杯酒,燒一堆紙錢。我甚至想到他把這種儀式傳給他的兒子,他的兒子又傳給他兒子的兒子,源遠流長,長生不息。
我兒子對這項儀式很配合。僅憑這一點,我沒日沒夜地用心疼他。
再一個儀式就是吃團圓飯。我讓兒子去請伊蘭。在這種場合,也只有兒子具有殺傷力。伊蘭不會在兒子面前流淚的,更不會在兒子面前斗氣,她得乖乖地聽兒子的召喚。盡管她此時也許想一嘴吞下我,連骨頭都不吐。
我端著酒杯向伊蘭和兒子敬了一杯酒。說了一堆新年祝福的話。伊蘭在笑,但我感覺到,她那笑是裝出來的。不是裝給我看,而是裝給兒子看。而她在裝給兒子看的同時,又一點不遮攔地露出她的原形。她那雙哭得紅腫的眼皮,和那眼皮里面的怨恨。
我有點幸災樂禍。
我得感謝兒子的粗心。如果他不粗心,伊蘭的戲是演不下去的。演不下去的直接后果是,我要受到兒子的嚴厲批評,甚至是教育。在我兒子這個年紀,嘴是不會饒人,誰都敢教育的。
吃完年夜飯后,伊蘭還是去劉校長家打麻將去了,兒子還是去上他的網,到他那虛擬世界里去過他的年。我像一個包袱,被他們扔到客廳,獨自地面對一臺電視機。一種酸楚從喉嚨里冒出來,后面跟著一串凄楚。
在十二點鐘以前,伊蘭還是回來了。她回來了正好,她回來了我好睡覺,把她一人扔到客廳,讓她感受一下什么是冷清。
她回來是參與另一個儀式。結婚二十年,我們都是以這種方式辭舊迎新、感受人生的快樂,讓快樂與日月同在,與日俱增——那儀式就是:做愛!二十多年的規(guī)矩都定下了,家里的規(guī)矩又不是法律,是不需要成文的,需要的是默契,需要的是用心去維系。
但是這一晚,我們沒有做。我已經不想,我對伊蘭最近幾天的作為很反感,一反感就想到報復。
初一的兒子、初二的女婿,初三初四、朋友親戚。初一我和兒子回了一趟老家。初二我和兒子去了一趟他姥爺姥姥家。這些,我們都得按規(guī)矩做,誰叫我是他們的兒子、女婿?誰叫我兒子是他們的孫子?
但伊蘭沒有去。伊蘭待在家里面,什么地方也沒有去。父母問我,伊蘭為什么沒有回來?我說,伊蘭在家里學電腦。
但我被兒子出賣了。兒子說,我和伊蘭吵了架。我罵兒子:放你娘的屁!我舉起巴掌,要扇兒子的耳光,而首先被扇的,竟然是我。我左臉被扇一記,右臉接著也被扇了一記。左臉的那記耳光要重些,那是我父親扇的:右臉那記耳光,自然是我母親扇的了。我母親扇我的耳光時很費力,她站著扇我的耳光,夠不著,她是跳起來才扇到的。我們這里的老人,扇兒子耳光是有規(guī)矩的,男左女右。如果像我這么四十出頭的人,同時被扇兩記耳光,那一定是犯了天大的錯。
父母問我兒子我打伊蘭沒有,我兒子實話實說:沒有打,只罵了幾句。
我父母說,沒有打就算了,扇這一記耳光讓你長個記性,你狗日的放著好日子不過,和老婆吵架,長出息了?
往后父母下死命令:要我在初九把他們的兒媳婦給他們帶回去,一起過散九。
過完散九,新年就過完了。
兒子在一旁幸災樂禍。我真想抽個時間揍扁他。這個小畜生。
到他姥爺姥姥家時,兒子沒有給我燒火。當老人們問及伊蘭時,我兒子首先回答是在家里學電腦,他說他媽說的,派我們倆爺崽來做代表。
但是我看得出,兩位老人不相信。他們是明眼人,不把問題挑破,給我留點面子。
為了表示我的誠意,我破天荒地在老人那里住了一晚上。夜晚和幾個舅子輪番喝酒。
從那里回來,我就隱居了。我把兒子趕出了電腦室,我也要有一個虛擬空間。我又進了那天那個聊天室,那天和我聊的那個人掛在那里,問我死到哪里去了。我說我沒有死,但活得不快活。
兒子在客廳給伊蘭匯報我回家被打經過。兒子在那里哈哈大笑。他說死老爸,在家像老虎,回老家像豆腐,要是我再奏他一本,那臉上就不只是一邊一耳光的事了。
我是感覺到伊蘭在笑的。盡管她沒有笑出聲,我還是能夠感覺到。
那晚,伊蘭做的晚飯。伊蘭做飯時,一邊做一邊哼著歌。
吃飯時,伊蘭看著我的臉笑。我知道她在笑什么,我就是不理她。兒子說,我的臉上開了花。其實在臉上開花的,是他們娘兒倆。
初六,伊蘭在家里請了一回客。是快嘴婆娘和她一起張羅的。我在家裝死,我裝得樣樣都不會做。做飯做菜她們全包。我頂多就是給她請來的這幫爺兒們削點水果,端點茶水。
吃飯的時候,客人沒有醉我先醉了。這醉,一半是裝出來的,一半是喝出來的。不管是怎么出來的,反正我是不愿意和他們打交道了,我得借點酒,讓自己抽開身。
我被扶上床。等扶我的人出去,我打著赤腳過去,把門反鎖了。我從枕頭邊翻到一本書,那是我先前準備好了的,我開始靜下心來閱讀。
外面的麻將聲吵不了我,我已經進入書里面去了。
初七不出門。初七的一整天我把自己關在家里,我甚至沒有抬頭往窗外看。
散九怎么帶伊蘭回去?這是個問題!父母已經下了死命令,如果不執(zhí)行,他們會跑進城來扇我的耳光的。
兒子早已把爺爺奶奶的精神傳達給伊蘭了。兒子說:我媽沒有反應。
這真是個難題。
晚上我們還是在一個床上睡覺,但明顯沒有什么激情了。我想到一個成語:同床異夢。我們現(xiàn)在就是同床異夢。一對活男女,在如狼似虎的年齡,在床上什么事情都不做,這不是同床異夢又是什么?
初七的晚上伊蘭用手肘子拐了我一下說:老任,明天我們去你家,過完散九就回來。
明天是初八。初八不歸家。到我家去是一個好去處。
也許是伊蘭把我父母給我的那道難題給解了,還是埋在心底里的情感復蘇了?總之,我把伊蘭緊緊地抱著。
之后就是吻她,再后就是她哭,再后我們就融在一起了。
融在一起的時候,伊蘭堅持要在我的上面。她在上面手忙腳亂的。我說那不是你的位置,你找不到感覺。然而她堅持在上面。
我問伊蘭,今晚你為什么硬要在上面?伊蘭說:今晚我說了算。
接下來她沒有睡意,我也沒有睡意。她就把她過年期間的行蹤強行灌進我的耳朵。雖然我不愿意聽,還是被她灌得滿耳都是。
她說,過年她出去串門和打麻將,花去了我們兩口子一個多月的工資。她說我們還算好的,快嘴婆娘家男人下崗。全家的生活就靠快嘴婆娘一個人的收入支持了,然而,快嘴婆娘花的不比她花的少。她說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如果和快嘴婆娘比起來,我們算是劃得來的。
我本來想和她爭,今晚我真的得罪不起她。如果得罪了她,她明天不和我回家,我又要被父母扇耳光的。父母是不分青紅皂白的。
照伊蘭這么說,我還是占便宜了。這是哪家的邏輯?狗日的,一個臭校長就這么吃人。
我肚子里面窩著火。我想操人,開始我不知道該操誰,后來弄清了,想操劉校長的媽。
伊蘭的手碰到我,以為我興致來了,就來迎合我。她說:還是你說了算吧。她不知道,這回她不讓我說了算是不行的,我爬了上去,把伊蘭當劉校長的媽。
伊蘭當然到了高潮。她甚至想叫床,又怕住在隔壁的兒子聽見,她索性咬著我的肩膀,她把我的肩膀咬出了一塊死血。事后她說,好久沒有這樣舒服過。在夜里,我滿臉奸笑。
過完散九,我們回家的時候,年邁的父母一直把我們送出村口。母親用她那干柴棒一樣的手握著伊蘭的手說,蘭蘭,任崽是個長不大的孩子,我現(xiàn)在管不了啦,我把他交給你。我聽我母親對伊蘭說這一番話時,我的腳就打抖。我想起上小學時,母親拉著老師的手,特意交代老師一句話,該罵就罵該打就打。所幸的是,母親只交代伊蘭管我,而不是打我,要不然,伊蘭就成了我的老師了。
父親在那里揚揚手,母親也在那里揚揚手。那是一個再見的姿勢。這個姿勢馬上被我兒子誤讀。
我兒子說:老爸,下一次再對我媽不好,當心爺爺奶奶揚起的巴掌。
伊蘭在那里樂。開始是偷著樂,接著就是顯山露水地樂,再后就樂得像個孩子。
然而,我究竟做錯了什么?
夜晚我和伊蘭躺在床上,我們沒有做愛,我們在回味這一個年。
伊蘭說,老任,我了解你,但你也應該知道我的苦,學校連骨頭都爛了,我們這些皮毛,撐得了嗎?
我顯然比前幾天冷靜得多。我說:伊蘭,人可是活一口氣呀,我們連最后的一口氣都吞下去了,我們還是什么人?不就是一個行尸走肉?
伊蘭說:我也不想當行尸走肉,可我們的兒子上高中了,我們折騰不起。
接下來是長久的沉默。
最后她說:要不,我當賤人,你當貴人,我還在學校混,你另謀高就,你保全你的人格,我保全我的兒子。她說完這些話時,又拿以往那雙恩愛的眼睛看著我。我知道她在等我的回答。
我沒有什么可回答的。之前我問過幾個到私立學校謀生的同學,他們說,其實到哪里都一樣,都是在同一片天空下。
我把頭扭過去,看了桌上的鬧鐘,還差十分鐘就到了初十。就余下這十分鐘,是不是還得把這個問題扯下去?
我來個出其不意,一把把她摟在懷中。
開始她掙扎了一下,后來就小鳥依人一樣,依在我臂彎里。
時間一秒一秒地朝初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