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的故事》中的圣徒與圣愚形象

楊敏

摘 要：俄羅斯圣徒與圣愚文化由來已久，并對俄羅斯文學產(chǎn)生著深遠的影響。一些顯赫的俄羅斯作家筆下也時時涌現(xiàn)出圣徒與圣愚形象，屠格涅夫的《奇怪的故事》就是這樣一部描寫圣徒與圣愚的作品。本文通過對該作品中女主人公蘇菲和其中一個男主人公瓦西里的形象解讀來闡釋屠格涅夫的宗教情結，以期獲得對屠格涅夫創(chuàng)作的更多的認識。

關鍵詞：屠格涅夫 圣徒 圣愚 宗教

《奇怪的故事》（1970）可以說隸屬于屠格涅夫的“神秘小說”一類，雖然屠格涅夫曾坦言自己是個無神論者，但這并不影響其作品中出現(xiàn)與神秘相關的宗教式的人物形象。我們知道，屠格涅夫筆下的許多女性形象都富有宗教色彩，例如，《貴族之家》中為愛情犧牲的麗莎、《活死尸》中對上帝虔誠的露凱麗婭以及《前夜》中在小時候幻想著與乞丐一起流浪的葉琳娜等等，她們都被作家屠格涅夫賦予了宗教特性，除了具備“屠格涅夫家的姑娘”的柔情、智慧和奉獻外，還多了一些對基督的領悟，正如學者王立業(yè)所說：“在俄羅斯文學史上，屠格涅夫也許是唯一的將基督形象帶給普通民眾的俄羅斯作家?！眥1}足見屠格涅夫對宗教并不排斥，并將許多深刻的宗教哲學的理解都反映在他的作品中。

同樣在短篇小說《奇怪的故事》中，我們不僅會看到為苦難獻身的圣徒蘇菲的形象，還可以遇見如同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白癡》中梅什金一樣的瘋癲的“圣愚”形象瓦西里。他們在生活中身份懸殊卻在精神上不謀而合，他們蔑視現(xiàn)實卻不惜為真理犧牲一切。屠格涅夫將宗教的神秘主義傳達到日常生活中來，借助圣徒與圣愚的言行使宗教富有生機和活力。學者金亞娜在《俄羅斯神秘主義認識論及其對文學的影響》一文中指出：“最偉大的和真正的圣者都是神秘主義者，宗教意識的深處是神秘主義的，約翰福音書和啟示錄等都是神秘主義的著作，基督的宗教是贖罪的神秘宗教儀式的宗教?！眥2}屠格涅夫正是以這樣的觀念刻畫了人物形象，以此來展現(xiàn)自己的宗教情懷和轉型時期普通民眾的心理訴求。

一、屠格涅夫與宗教

屠格涅夫是19世紀俄國繼果戈理之后的又一位偉大的現(xiàn)實主義作家，其創(chuàng)作風格受到多方面的影響，其中既有來自西方現(xiàn)實主義作家如莎士比亞、狄更斯、福樓拜等人的影響，又有來自本土西歐派等作家的影響，同時還或多或少地受到了各國宗教文化的影響。俄羅斯學者克內舍夫認為：“屠格涅夫不屬于那種有著深刻宗教性格的藝術家，但不能由此推斷，屠格涅夫與宗教無關，非但如此，屠格涅夫小說中有著對東方佛教，中國哲學與道教，還有對本國基督教的不同的吸收與表現(xiàn)，這種多元宗教因素的互為表里在19世紀俄羅斯經(jīng)典作家中可謂罕見?！眥3}屠格涅夫癡迷于叔本華的唯心主義哲學，從叔本華的哲學中他明白了人可以通過拋棄對物質的貪戀而達到精神上的和諧與自由，這正符合我國道教宣傳的“欲念的空可帶來安寧”的思想主張。

此外，屠格涅夫對生活的悲觀與苦難意識還與俄羅斯的宗教信仰緊密相連。與典型的俄羅斯宗教作家果戈理、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托爾斯泰不同，屠格涅夫通過對人的心靈的反映來描寫普通的民眾對信仰的求索，使他們的個性得以升華，屠格涅夫于平凡之中贊美他們精神的“靈性”與“神性”，從而力求實現(xiàn)信仰。以屠格涅夫的作品《活死尸》為例，女主人公露凱麗婭被男友無情拋棄后并沒有因此而怨恨他，相反，她原諒了男友的不忠并祝福他，在露凱麗婭逝去前夕，她做了關于基督的夢，隱約感到基督向她走來告訴她要學會忍耐、受苦和屈服。這樣屠格涅夫把基督和普通的民眾聯(lián)系在一起，生動形象地說明了人只有擁有博愛之心，時刻想著上帝，才能與上帝心靈相通。

二、《奇怪的故事》中的圣徒形象——蘇菲

“圣徒是那些在死后得到神的特殊恩典的人，或者叫作神的侍者，是得到永生的人，是人走向神的道路上的伴侶和榜樣。圣徒也是人們的天上的祈禱者和庇護者?！眥4}圣徒形象在俄羅斯文化中由來已久，且圣徒形象多為女性形象，她們中間蘊含著一種救贖的精神。

《奇怪的故事》中的女主人公是一位貴族小姐蘇菲，她身材秀美，舉止優(yōu)雅，心地善良純潔，一開始便吸引了X先生的注意：“這個少女給我的一般印象并不是病態(tài)的，而是像謎一樣的?！眥5}后來他又認為她是一個“特殊的典型的女人”，覺得“從來沒有遇見過一個比她更真誠的靈魂”，甚至還想道：“她不是這塵世上的人?！狈泊朔N種都暗示了蘇菲一出場便有著神性的靈光，這為下文深入描寫蘇菲的言行奠定了宗教的基礎。

屠格涅夫的小說中常常會出現(xiàn)辯論，通過主要人物的辯論來反映他們的性格特點，《奇怪的故事》也采用了這樣的敘述方式，文中最精彩部分之一莫過于蘇菲與X先生在舞會時關于“奇跡”和“信仰”的對話。X先生把瓦西里擁有特殊力量的事情告訴蘇菲后，蘇菲一面傾聽，一面把靜靜地拿著扇子的手交叉地擱到膝上去，當X先生問她是否承認奇跡時，蘇菲說道：“當然，我承認，”“而且，怎么能夠不承認它們呢？《福音書》里不是說得明明白白嗎！一個人只要有一粒芥菜種那樣的信仰，他就能挪動群山了。一個人只要有信仰，那么奇跡就會出現(xiàn)了?！笨梢钥闯鎏K菲對奇跡有著自己的看法，她認為信仰雖小，卻可以成就偉大的事業(yè)，這種感悟來自《福音書》，她的情感也因此堅定而不可動搖。接著，當X先生提到他們所處的時代已經(jīng)沒有多少信仰，且敬畏上帝是智慧的開始時，蘇菲反駁道：“自我犧牲……謙卑是信仰的開始！”“人的驕傲、自高自大、狂妄，這些東西正該徹底消滅了?！碧K菲作為一位信徒，她對上帝的虔誠體現(xiàn)在她的這番言論之中，她堅信人的信仰需從犧牲、忍受苦難開始，只有做到這些，才能成為與神親近的人。

“在基督教尤其是俄羅斯東正教觀念中，女性被認為是最能領會神的意旨的人……”⑥用這樣的評價來贊美蘇菲恰到好處，蘇菲不僅相信犧牲和謙卑是信仰的開始，還身體力行找到了自己精神世界的領路人，從領路人的身上學會了犧牲自己。在一個小旅店中，X先生就親眼看到瘦弱的蘇菲跪在一個頭發(fā)蓬亂、渾身濕漉漉的、綴上補丁的瓦西里面前，用力要脫掉他的靴子，由于皮靴的皮子滑溜且沾滿污泥，蘇菲的手幾次都滑下來了。就是這樣的一個蘇菲展現(xiàn)在讀者眼前，她堅信真理，用圣徒的形象來詮釋自己的生命，犧牲自己、忍受著別人的踐踏和輕視。也許這就是俄羅斯哲學家斯捷蓬所說的：“俄羅斯人民崇拜的不是按照自己的愿望走出道路的英雄，不是以普羅米修斯精神決定他人命運的英雄，而是安然平和的圣徒，他忘掉了自己的感受，他的生活只為一個目標，就是成為一扇窗，上帝透過他來關照人類，人類也透過他來看到上帝?！眥7}顯然，蘇菲是一扇窗，她依偎在“神人”瓦西里身邊，將苦難意識、拯救意識傳達給人類，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蘇菲被帶回家中，她始終未和家人說過一句話，這從側面也可以看出蘇菲并非是俗世中的人，她是精神世界中的榜樣，她的心靈與上帝相通。

圣徒文學往往來源于宗教原型人物的塑造上，《奇怪的故事》中，對蘇菲神圣形象的描寫有很多處，不僅僅局限在她與X先生的對話中。在描寫蘇菲的外貌時，屠格涅夫寫道：“她全身都是白色，只有項頸上掛一條垂著藍寶石十字架的黑絲帶。”屠格涅夫這樣描寫顯然具有深意，東正教文化中，顏色具有象征意義。白色象征著純潔、不染俗塵，藍色則常常是圣母的配色，黃色或淺藍色是圣徒的配色，而十字架更是人類苦難的象征，代表著不朽的、神圣的光。此外，當X先生與蘇菲跳舞時，他看到蘇菲的面孔上有一種“專注的、沉思的表情”，有一種“神秘的、經(jīng)常不變的驚愕的表情”，同時還讓他想起了“拉斐爾以前的畫家們的圣母像……”這些無疑都為蘇菲神圣形象的塑造提供了著實有力的證據(jù)，從而也傳達出俄羅斯宗教文化中“圣母崇拜”和“美拯救世界”的精神理念。

三、《奇怪的故事》中的圣愚形象——瓦西里

所謂的“圣愚”文化在俄羅斯文學中占據(jù)著重要的地位，無論是在城市還是在鄉(xiāng)村，人們對圣愚的敬重和崇拜都很普遍，正如湯普遜說：“圣愚對俄羅斯文學的影響是巨大的，不可低估的?！眥8}圣愚們雖然長相奇怪，行為瘋癲，但在俄羅斯人看來圣愚是與上帝相通且為上帝瘋狂的人。我們在俄羅斯作家們的作品中常常會看到圣愚的形象，從普希金筆下的奧涅金到萊蒙托夫筆下的畢巧林，從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的梅什金公爵再到托爾斯泰筆下的皮埃爾等等，可以說這些人物構成了俄羅斯文學中的圣愚畫廊，他們在不同程度上體現(xiàn)了作家們特有的價值觀。屠格涅夫也是其中一位不可或缺的經(jīng)典作家，終生漂泊的屠格涅夫塑造了一系列的漂泊者的形象，如羅亭，學者王志耕認為在羅亭的身上也許映射著俄羅斯苦難歷史上無數(shù)行走在流浪途中的圣愚的身影，確實如此，屠格涅夫非但在長篇小說中有描寫圣愚的現(xiàn)象存在，在他的短篇小說中圣愚形象也數(shù)見不鮮，《奇怪的故事》中瓦西里就是一位精通“神秘法術”的圣愚。

在《奇怪的故事》這一短篇小說中，X先生在小城寂寞無聊之余經(jīng)茶房阿爾達利翁介紹想要去看死人，然而能滿足他的愿望懂得這種法術的人卻是一個叫瓦西里的瘋癲病人。阿爾達利翁向X先生提到瓦西里時說道：“他是個文盲，可是他是個對上帝信心很強的人！一般商人非常尊敬他！”與蘇菲的出場近乎一樣，瓦西里身上也帶有某種神秘和對上帝的虔誠。隨后，X先生來到瓦西里的住處時，出來迎接的瓦西里的媽媽也對瓦西里作了一番評價，她說道：“我兒子不是那種人，什么不干凈的事他都不肯干……”“他是全省里頭第一個虔誠的守齋期的人和禱告的人；他得到了神恩，是的！這不是靠他自己做到的，這是從上面來的……”短短的幾句話，揭示出瓦西里純潔、具有神性的智慧，他的神秘似乎來自于上帝，也正是基于此人們才來向他尋求幫助，借助他的力量來看到死去的人們。

文章中，對于瓦西里圣愚形象的描繪莫過于他與蘇菲一同流浪賜福眾人時的情形。這時的瓦西里儼然成為另一副樣子，一副更接近上帝仆人的樣子，他全身濕透了，還戴著一條可怕的鏈子，他高聲喊道：“上帝降福了！上帝降福了！阿門，阿門，趕走上帝的敵人！”“慈悲的上帝，生命的主人，請看看我的罪過……”屠格涅夫塑造這樣的瓦西里形象是對現(xiàn)實中圣愚人物的模仿，他們衣衫襤褸，佩帶戒鏈，四處漂泊來傳達上帝的旨意，他們?yōu)榛接薨V，蘊含著神秘意蘊，正如傅星寰所說：“以自虐與愚癡式的受難方式連接上帝與人類之間的紐帶，傳達圣諭、救贖世人、實現(xiàn)上帝的榮耀?！眥9}我們看到，此時的瓦西里比以前更為骯臟不堪，不時地懺悔自己的罪過，他甘愿通過遭受苦難和傳播上帝的愛來實現(xiàn)自己真正的救贖。雖然屠格涅夫與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描寫圣愚形式上有所區(qū)別，但不難看出，二者都肯定苦難意識，都認為苦難是通向救贖的必經(jīng)之路，他們筆下的圣愚身在苦中，卻不以為苦，為了心目中的基督而苦苦修行，這也可以說是俄羅斯文學中圣愚形象的典型特征。

其實，宗教的意識深處來源于神秘主義，《奇怪的故事》中瓦西里是神秘的先知，起初他扮演可以讓活著的人看到已經(jīng)死去的人的“神人”角色，后來他繼而成為上帝的仆人而為眾人賜福。由此可見，圣愚瓦西里所做的一切事情是帶有某種神秘主義色彩的，或許這一神秘就是來自于上帝那里。在東正教文化的影響下，俄羅斯的圣愚們性格總是相互矛盾，有時卑微有時強橫，既愚蠢又很聰明，既純潔又有強烈的罪惡感，但總的來說，他們是為了人類的苦難而生活，為了堅持自己的邏輯而矛盾地存在著。

圣徒與圣愚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在俄羅斯文化的審美看來，圣徒多為女性而圣愚多為男性。屠格涅夫筆下的蘇菲和瓦西里正是這樣的配對形象。蘇菲放棄貴族身份犧牲自己，忍受著苦難，在她的身上凝聚了俄羅斯的女性氣質，凸顯了拯救和博愛的精神；瓦西里無論從外貌方面還是從他瘋癲地賜福眾人方面都表現(xiàn)出他是猶如約翰一樣的上帝的使徒。蘇菲體現(xiàn)出外化的普世救贖精神，而瓦西里則是神圣發(fā)自于內在（被稱為神人），通過自身的修行來詮釋自己的思想。

然而，屠格涅夫不是宗教作家，他為何還要塑造這一系列的宗教人物形象呢？19世紀俄羅斯著名小說家阿福杰耶夫在屠格涅夫神秘小說《奇怪的故事》一出版后寫信致屠格涅夫寫道：“任何的盲目信奉中都蘊藏著力量——愚蠢的力量，蘇菲對我而言，除了憐憫的鄙夷，沒傳遞給我太多的信息……您的蘇菲過時了。”{10}值得一提的是，屠格涅夫并沒有同意評論家們將蘇菲的犧牲精神看成是“不合時宜”的觀點，他認為《奇怪的故事》與自己的其他作品一樣，在小說中也繼承了關于“哈姆雷特和堂吉訶德”的觀點。他曾經(jīng)這樣說道：“所有的人物都有意識無意識地生活著——為了自己的真理，為了理想，也就是說他們傾向于真、善、美?！眥11}屠格涅夫的此番回應也許可以用來解釋蘇菲和瓦西里的種種言行，因為在屠格涅夫看來，他們是具有犧牲精神的“堂吉訶德”，時代發(fā)展也需要這樣執(zhí)著于真理，勇敢無畏的新人。宗教情結一方面可以幫助我們闡釋屠格涅夫的創(chuàng)作，同時也促進了轉型時期人們新觀念的產(chǎn)生。

綜上所述，屠格涅夫神秘小說蘊藏著其對真善美的渴求，他的宗教情懷通過對圣徒蘇菲及圣愚瓦西里形象的塑造上得到了一一的展示。屠格涅夫呼吁富有犧牲精神的時代的新人，他筆下的蘇菲和瓦西里是虔誠的圣人，他們同樣也是平凡生活中堅守真理的“新人”。屠格涅夫似乎有意告訴我們，上帝的救贖與人類自我的救贖密不可分，只有靈魂與身體的雙重救贖才是社會所真正需要的。

{1}{3} 王立業(yè)：《屠格涅夫的宗教解讀》，《俄羅斯文藝》2006年第4期，第47頁，第45頁。

{2} 金亞娜：《俄羅斯神秘主義認識論及其對文學的影響——俄羅斯文學背景文化研究之一》，《外語學刊》2001年第3期，第29頁。

{4} 徐鳳林：《東正教的神人之際》，選自《在北師大聽講座——俄羅斯文化之旅》，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2年版，第96頁。

{5} 屠格涅夫：《草原上的李耳王》，蕭珊譯，上海文藝出版社，2011年版。（文中有關該作引文皆出自此版本，故不再另注）

{6} 劉琨：《從東正教文化視角看俄羅斯文學中的女性觀》，《歐美文化論叢》2006年第00期，第292頁。

{7} 轉引自徐鳳林：《東正教圣象的神學含義》，《世界宗教研究》2005年第3期，第100頁。

{8} 別爾嘉耶夫：《俄羅斯思想：19世紀末至世紀初俄羅斯思想的主要問題》，雷永升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5年版，第2-3頁。

{9} 傅星寰，呂小婉：《俄羅斯文學圣徒題材的形象類別與詩學范式初探》，《遼寧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2期，第66頁。

{10}{11} Тургеневскийсборник：МатериалыкПолн.собр.соч.ип-

исемИ.СТургенева.М.Л，1964. Т.1.С.430-4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