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沉淪，也兒的石河（組詩）

張好好

看著小平原的晚霞悵然長大

在布爾津小平原上，生活著并不快樂的

我們一家人。我們守著爐火說從前的事

那些事不快樂。我們守著爐火烘烤奶酪

的時(shí)候，一些不快樂的事情正在發(fā)生

我們在春天清掃爐灰端出門去，未來的

不快樂的事正舉步前來，要捉住我們。

但是，在布爾津小平原上，我們一家人

快樂地生活著。我們喝清茶說從前的事

那些事都是傳說，傳奇，道聽途說

甚至是一個(gè)大大的笑話，人間巴別塔

制造的怪誕和低蠢。我們每天吃軟奶酪，

深夜里，看月亮的影子在平原上晃動(dòng)

我們躺在深深的黑里對(duì)自己說，祖上

他們不快樂。我們多么驕傲，我們是苦難

孽生的果子。所以我說，我們是看著

小平原的晚霞，悵然長大的一代人。

我們沉淪，也兒的石河

如果你靜靜、深深、甘于就此沉淪

沉淪，入，那必然的，我們共擁的命運(yùn)

語言就終于無用了。只剩下，也兒的石河

冰原閃亮，這萬古的至純潔、至福報(bào)的

人們的屬地，它自此屬于你。如果你不慌張

不訝異，不游離，不憂郁，不彷徨，不張望

甘心就此沉淪，情愿，所以快樂，飽脹著

比世人多出七倍的，活著的熱情

我就能確信，你愛上了我愛上我身后橫亙的

偉大的額爾齊斯河。它在元史里記載為

“也兒的石河”，勇猛地?fù)湎虮睒O星照耀的

北冰洋大地，南面，陽光普照貝加爾湖、葉尼塞河

公元1世紀(jì)的游牧，公元4世紀(jì)的遷徙，

公元13世紀(jì)大汗三次鐵蹄西征，丘處機(jī)

在阿勒泰山的大月亮下，馬蹄噠噠，楚兒嗚咽。

公元21世紀(jì)，鐘擺嘀嗒，我們沉淪，并甘心。

歌且嘯的清者，是圖瓦人

草原馬嘯天籟人間的哀傷。

越過寬闊的塔里木盆地

渡過深深的也兒的石河

穿過擠擠挨挨的白樺林

站在高高的喀納斯湖畔

轉(zhuǎn)身，爬上另一座高高的山嶺，夕陽

金紅，炊煙潔白，如牛奶，漾過村莊

馬奶酒在蕩蕩河水中蕩蕩，楚兒呼嘯。

歌且嘯的清者，是圖瓦人，他們大醉，

他們圍火而舞而歌，敬拜潔白，和水，

敬拜山，古老的樹木，靈獸，北極雪，

他們自歐洲的貝加爾湖、葉尼塞河而來

崇敬成吉思汗，稱呼喀納斯為大汗的水

用潔白的樺木制作器物。在深深的冬天

白雪覆蓋的睡眠里，他們看守，大汗的水。

月亮不落的大地，也兒的石河不哭

你金色的唾沫，制作柳笛

你低頭又抬頭，用濃濃的眉思索。

阿勒泰大地，被西伯利亞銀柳

高舉，這是月亮不落的大地，

在秋天，銀柳的枝椏仰面朝天

鞭打滾滾白云，銀鈴裊裊

春天里萬千嫩芽，暗紅的涌動(dòng)的

樹干，苦苦的芳香。在乖順的六月

我們手牽手，刺痛一千年的掙扎

一千年的皇帝桂冠，一千年的青草露珠

自由奔馬的年代，也兒的石河不哭

而銀柳尚在，它多情的睫毛開絨絨的柳花

它不屈服于大地的被擠榨，它仰面朝天多年。

也兒的石河，流過布爾津

說，也兒的石河，流過布爾津

就如同說，后來，我遇見了你

說，大汗的帳篷月黑風(fēng)高，白楊翻飛

就如同說，至死，我們沒有分離

說，鵝卵石在河灘，在夜晚，翻身，

就如同說，大地嘆息，河流你為何改道？

其實(shí)不可以無情標(biāo)注，這只是一條河流，

就如同說，你，只是一個(gè)人，男人

那是偉大的有靈魂的，也兒的石河

你是我追隨一世的，月亮般的男人。

說，有人在家中熬煮駱駝的蹄子

就如同說，這世界正在腐爛，自中原始

西伯利亞不能幸免。也兒的石河

你勇猛的撲入，是否在半途走失？

說，走失的黑走馬，因?yàn)樗褵o用武之地

我英武的勇士，你歌唱吧，只有在歌聲里

馬嘯長鳴，馬蹄踏踏，天空和大地，月亮永不落。

英勇的武士握住茶碗的俊美姿勢

請(qǐng)?jiān)试S我，與純潔的你們坐在一起

喝滾燙的清茶，看英勇的武士握住

茶碗的俊美姿勢。你們是大地的主人

是大地心跳的護(hù)愛者，你們?nèi)杖张c風(fēng)

對(duì)語，端坐如地平線，是人世間萬眾

當(dāng)所眺望，所敬愛的，大地的赤誠之子。

描著金色花朵的茶碗，英勇的武士手握，

那鑲著金邊的柔軟皮袍，阿媽的呼吸和

草原的厚恩，當(dāng)山巔的積雪在沸騰的光照里

潺潺匯入偉大的也兒的石河，河水壯大

新生的牛羊在月光下伏臥，在馬燈的圍欄里

小畜黑色的眸子是黑色的寶石。握住茶碗的

英勇的武士的眸子，也如黑色的寶石。

這俊美的姿勢，在阿勒泰山谷里草原上大河邊，

令我心醉。請(qǐng)?jiān)试S我，到純潔的你們的身邊來。

踩踏住萬古冰川，回望喀納斯湖

你說，別把山巔的事情想得太美。

也許那晝夜的狂歡，敬拜已消匿

水一路下山，破敗的皮袍風(fēng)干在一棵樹上。

但，是哪里出錯(cuò)了？去看的眼睛和心

來自山下的我們，這紅塵微電園中的

一顆原子，閃爍著霓虹時(shí)代的虛冷光芒

的我們?nèi)タ础锓枷憔蘩酥形鑴?dòng)的他們

大醉的他們，呼麥的他們，在木屋的陰影里

流下冷冷的淚，淚，自世世代代先祖的

囑托中來。先祖說，這湖水是大汗的水！

你說，山巔上的人們，請(qǐng)別神化。

但，無需下山的他們，鐵桶舀起冰川之水

守住冬眠的黑熊和木柵欄的吱呀，

每一個(gè)迎著月亮或者太陽光榮誕生的嬰兒

你輕輕劃動(dòng)葉尼塞河的藍(lán)色波浪，嬰兒一笑

那波浪就現(xiàn)身。你捧來北極的雪，嬰兒一笑

那純白就鮮潔開來。你擦拭北極星，那光芒

嬰兒轉(zhuǎn)動(dòng)的眸子里，就有這光芒。

所以我不得不認(rèn)定，這是世界的萬福之地。

當(dāng)成吉思汗的戰(zhàn)馬翻越友誼峰，踩踏住萬古冰川

回望喀納斯湖，他三次西征三次對(duì)這里說，后會(huì)

有期。

因?yàn)樗麄兪巧竦暮⒆?，潔白的孩?/p>

認(rèn)認(rèn)真真做神的孩子，文明的孩子

這文明不是紅塵巴別塔中的笑話

這文明來自冰川里，月光里，牛奶里

的潔白。一雙仁慈的手，恩情地勞作

開口說出的字字句句，是黑熊的腳步

敦敦響亮，天真可親，發(fā)自肺腑。

字句不用寫在羊皮紙上，不用寫在白樺皮上

不用寫在人類文明的白漿紙上，更不鐫刻在石碑

上

那是人類荒誕低蠢的笑話之一。不書寫，但是傳誦

因?yàn)橹档脗髡b。只做應(yīng)該做的事，說應(yīng)該說的話

唱應(yīng)該唱的歌，用低沉的調(diào)子，大地和天空

能夠聽懂的音符，悠遠(yuǎn)的氣息廣宇能夠接收。

用禱天的蕩然正氣，說話，歌唱，祝福

因?yàn)樗麄兪巧竦暮⒆樱瑵嵃椎暮⒆印?/p>

不如老舊如修行的禪師，呆坐家中

做一個(gè)觀光客是可恥的。除非被神秘

的呼喚所呼喚，去向一個(gè)人一生

必得去的一地；此人到了中年愈來愈

感到一種催促，必得上路，去向一地；

除非有神秘的，輕聲的號(hào)角，吹響

在漫長的一生里，斷斷續(xù)續(xù)，吹起。

否則就老舊如修行的禪師，呆坐家中

而不要貿(mào)然背起行囊，出發(fā)。

那種低蠢的興致勃勃和大快朵頤

無不顯示著，做一個(gè)觀光客是輕浮的。

憂愁的人但愿著，雪花把一切阻塞吧

雪花靜靜落下來，馬的眸子，

睫毛長長的，雪落在上面

落在羊的身體上，羊靜靜的

星光和雪花一起飛下來，大地

發(fā)出母親熟睡的聲息，嬰兒

不被驚醒，被帶入雪的簇?fù)?/p>

那里有柵欄，馬燈掛在樹上。

憂愁的人在夜半用咳嗽撞破

寂寞。地上的爐火微溫，果核的紅，

憂愁的人但愿著，雪花把一切阻塞吧。

這誘人的命運(yùn)！大雪的國度！

這誘人的命運(yùn)！大雪的國度！

河床消融前的吱吱呀呀搖搖擺擺

雪松靜靜生長一千歲，目光清稚。

我愿意我心愛的人出生在這里

聽白楊的絮語長大，風(fēng)用沙子敲打

玻璃窗，安靜如貓，冥想如老人

被也兒的石河養(yǎng)育，彈起三弦琴

河水就激激，馬兒帶著它的孩子

站在高高的山崗上，飄動(dòng)棕紅，沒有

刀斧手讓偉大的也兒的石河走丟。

親愛的人啊，讓我返身回到這誘人的

命運(yùn)里！讓我在也兒的石河消失之前

策馬戈壁，這廣袤的大地，我用心臟

撫摸。在月光下，在大雪的照耀下

銀色的也兒的石河，你是我痛苦的雙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