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立松
我懂有你叫知足,而你卻不懂有我叫珍惜。
最初,等待并不是煎熬,因為有愛,等待是甜蜜里夾帶了一絲苦澀的雞尾酒,是春日里天邊一抹淡藍色的煙嵐,更是少女心底紫風(fēng)搖曳的期盼。而舊上海名媛盛愛頤苦等宋子文七年后,才發(fā)現(xiàn),在她贈送他黃金葉子的那一瞬,在他轉(zhuǎn)身離去的剎那間,等待,讓她的生命從那刻起開始蒼老。
有一種歡喜是青春時的愛情。他們生命里的初相見,也歡喜美好。她是晚清重臣盛宣懷的第七個女兒,多才多藝,能詩會繡,尤其寫得一手漂亮的顏體,以“盛七”名聞上海灘。十六歲那年,她在自家客廳里邂逅了年輕英俊的“海歸”宋子文。那時,宋子文剛從美國哥倫比亞大學(xué)取得博士學(xué)位歸來,在漢冶萍公司駐上海總辦事處任職,擔任她四哥盛恩頤的英文秘書,常出入盛府。
一九一八年,一個鳴蟬啾啾的夏日午后,秘書宋子文匆匆趕往盛家,向總經(jīng)理盛恩頤匯報工作。盛家的客廳時尚豪華,彩色玻璃天棚,落地座鐘,柚木家具,墻上貼滿花綢紙,空氣中混合著黃浦江的濕氣、柚木的清香和院子里花草的味道。坐在這中西合璧風(fēng)格的客廳里,宋子文有些無所適從。正當他等得有些心焦,突然樓上跑下一位白衣粉裙的少女,笑盈盈地對他說:“你就是宋先生吧,我是七妹愛頤,你可以教我英文嗎?”她晶眸粉頰,嬌俏伶俐,像極窗外那一朵綻放的百合,只一照面,宋子文的心就被這活潑可愛的少女點燃了。
那真是夢一般的季節(jié)。當上七小姐的英文老師后,宋子文來盛府更殷勤了,揣著顆熾熱的心,他在英文老師崗位上做得盡心盡力。宋子文儀表堂堂,談吐儒雅,彬彬有禮,又是典型的黃皮白心的“香蕉人”,說話和寫字都喜歡用英文。少女情懷總是春,很快,這位英俊瀟灑又博學(xué)的英文老師贏得了七小姐的芳心。一天課后,盛愛頤含情脈脈地對他說:“宋先生,以后別叫我七小姐了,叫我愛頤吧!”再和宋子文相處時,她的眼底里盡是羞澀與不安。盛家七小姐戀愛了。在上海寶昌路盛家寬大的花園里,大理石砌成的噴水池邊,蘇州園林般的假山旁,??吹剿退巫游牟⒓缟⒉?,他時而用英語向她講述大洋彼岸的美麗風(fēng)光和風(fēng)土人情,時而為她朗誦白朗寧夫人的十四行情詩。而她只靜靜聽著,間或會咯咯輕笑。兩顆年輕的心靠攏了,青春愛情燦爛如星。
愛情是藏不住的秘密。不久,她的母親莊夫人發(fā)現(xiàn)了他們的戀情。開始,她并沒有聲張,只派人暗中調(diào)查宋子文的身家。消息很快傳來,宋家是廣東人,父親是教堂里拉提琴的琴師,他們一家都信奉基督教。莊夫人再也忍不住了:“我的女兒怎能跟這樣的人家交往!”盛家是當時上海灘最大的資本家,號稱“中國首富”,宋子文不過是喝了幾年洋墨水的窮小子,在她眼里,女兒嫁給這等人家,簡直就是“成何體統(tǒng)”!她把女兒叫過來,狠狠地訓(xùn)斥一頓,直訓(xùn)得盛愛頤哭得像個淚人,也不心軟。這是她第一次怒斥掌上明珠。門戶懸殊,愛緣斬斷,宋子文被開除秘書職務(wù),派往武漢,任職漢冶萍公司漢陽鐵廠的會計處科長,明里是升遷,暗中是讓他遠離盛愛頤。
愛情豈是輕易能斬斷的。熱戀中的盛愛頤,雖然被母親嚴加看管,但心中的愛情之炎卻更熾烈。而遠去武漢的宋子文也沒有輕言放棄,歐風(fēng)美雨熏陶過的他,相信浪漫的情感是愛情的基石。從武漢寄往上海的錦書,隔三岔五,從不曾間斷。每封信里,他都夾著幾粒薰衣草的草籽。他知道盛愛頤懂花語,他曾給她講過薰衣草的故事。美麗的普羅旺斯薰衣草的花語,就是等待愛情的奇跡。她每信必回,說她喜歡薰衣草,親手將一粒粒草籽種在花園里。
那一年,南方革命正如火如荼,孫中山新成立的廣州革命政府急需人才,在二姐宋靄齡的推薦下,孫中山力邀宋子文去廣州,一封封電報催他動身。宋子文也認為南下是個人發(fā)展的極好機會,但他放不下盛愛頤,想勸她一起赴廣州,志同道合,做一對革命情侶。臨行前,他找到了正在杭州看錢江潮的盛愛頤,推心置腹地說:“你如果愛我,就跟我走吧。你家里的那份財產(chǎn),不要看重它。我們將來的財產(chǎn),肯定會多上幾倍呢!”七小姐聽了,心底甜絲絲的,她相信他會給她一個美好的未來,但她不敢公然反抗母命,擅自離開盛家這座超級大宅門。在當時,像她這樣人家的女兒與人私奔,對家族是奇恥大辱。一番掙扎后,她選擇了逃避。她流著淚把幾枚黃金葉子遞他手里,并深情地說:“子文,你自己去吧,這個給你做盤纏,路途遙遠,你多保重。我等你,要記得早點回來。”
自杭州分別后,二人境遇大不同。宋子文南下廣州后,大展拳腳,二姐夫?qū)O中山看中他的才學(xué),先是命他籌辦中央銀行,后出任行長,然后又讓他擔任了國民政府財政部長、中央黨部商業(yè)部長,一路扶搖直上。而盛愛頤,先遭遇母親去世,后兄妹們打起遺產(chǎn)官司,雖然風(fēng)雨過后,她依舊過著豪門日子,但境遇大不如前,唯一不變的是她一直在等待在堅守,無數(shù)樁門當戶對的姻緣,她都婉拒了。從花季少女到剩女,這漫長的時光里,她在原地,用溫情和寂寞織一張相思的網(wǎng),等他。宋子文的消息不斷傳來,他的每一條消息都讓她滿心歡喜。盛家大院里的薰衣草越種越多,她積攢的薰衣草籽,被她好好地收藏在錦袋里,已有七袋之多。她等著有一天,他為她買上一座更大的花園,遍種薰衣草,春暖花開,在紫色的海洋里,他牽著她的手,用英語跟她講海明威的小說或惠特曼的詩歌。
望穿秋水,不見高軒。七年后,她終于等到他回來,只是他已“使君有婦”,跟他一起回來的,還有年輕漂亮的夫人張樂怡。盛愛頤又羞又惱,沒想到七年苦等竟是這樣的結(jié)局。一個女人最美好的年華,她為他一擲而去,他卻這樣負她。她大病一場,從此避談婚姻,直到三十二歲時,才在家人的逼迫下匆匆與表哥結(jié)婚。
癡心的她,成為宋子文心口的朱砂痣。他對她不是沒有愧疚,他想方設(shè)法見她一面,當面向她表示歉意,都被她嚴詞拒絕。她的哥哥曾特意安排他們見面吃飯。但她一見他走進房間,就站起身來冷冷地說:“我的丈夫在家等我吃飯呢!”說完,頭也不回地轉(zhuǎn)身離去。繁華落盡,生命仍該是朵挺立的蓮花。她輸?shù)袅藧矍?,卻不能再失去矜持和自尊。宋子文對她還是有情的,他有三個女兒,名字都是他取的,長女宋瓊頤,次女宋曼頤,小女宋瑞頤,每個女兒的名字里都有個“頤”字。只是這些情分,已安慰不了她荒蕪的心。
王洛賓在三毛自殺后,曾寫下“你曾在橄欖樹下等待再等待,我卻在遙遠的地方徘徊再徘徊”的詩句。等待是最初的蒼老,愛情,有時候就像戈多,永遠也等不來。
(編輯/張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