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子豪
是誰把光陰剪成了煙花,一瞬間,看盡繁華。
姥姥是國民黨軍官的女兒。時值抗戰(zhàn)爆發(fā),國共兩黨建立統(tǒng)一戰(zhàn)線,父親對她說:“現(xiàn)在是民族危亡的時刻,國共早已不分你我,我們要團結(jié)起來,共同御敵?!笔艿礁赣H的感染,姥姥便決定以國民黨黨員的身份加入共產(chǎn)黨的軍隊,并將父親的諄諄教誨銘刻于心。她就是在這里認識姥爺?shù)?,他們一路同甘共苦,英勇奮戰(zhàn)。她說抗戰(zhàn)勝利的那天,她和姥爺抱在一起,喜極而泣。
印象里,姥姥總是健忘的。她總是能夠在日暮前忘記一天中所發(fā)生的痛苦與不快,伴著夜夜的繁星,以一種嬰孩般的睡姿蜷縮著,安詳入眠。如果單單只看姥姥的人生歷程,她的確是苦的,與所有中國傳統(tǒng)女性的苦并無二致。“文革”時,姥姥因為是國民黨黨員,一家人下鄉(xiāng)改造。彼時家中七個子女,生活清貧,正是最艱苦的時期。雖然如此,姥姥依舊每天樂呵呵地上工,彎腰勞作。她總是最積極的,什么活兒都搶著干,她常常說:“不論什么黨,大家的心都是向著祖國的?!贝蟾攀鞘芰死牙训母腥?,大家伙兒越干越賣力,生產(chǎn)隊的產(chǎn)量總是最高的。每到收獲時節(jié),她便組織姐妹們在田里燃起篝火,圍著篝火扭起秧歌兒,歌聲清越有力,連田里的水汽都彌散著笑語歡聲。
我有很長一段時間是和姥姥住在一起的。姥姥的遺忘是帶有季節(jié)性的,在夏季尤為明顯。姥姥家的院落里有著一墻蓊郁的爬山虎,墻邊靠著一架絲瓜,瓜蔓匍匐蜿蜒,時間久了,便和爬山虎長到一起,再也分不清。三伏天,絲瓜需水大,姥姥常常提著水壺站在院子里,一臉茫然,想不起來該做什么。此時,我都會沖著姥姥喊道:“姥姥,該澆水了!”姥姥恍然大悟,拍著腦袋說道:“還是乖孫聰明,瞧我這記性!”
我小時候最愛聽姥姥講故事,聽她講抗戰(zhàn)時的故事。我問她:“姥姥,你記性這么差,為什么會記住這么多故事呢?”她笑著說:“其實很多事情,是沒有辦法遺忘的?!蔽也欢?。她亦微笑不語。
今年夏天,姥姥突然中風,忘記了離世多年的老伴,忘記了疼愛的兒孫,似乎忘記了所有人與事。那時我常常在想,遺忘真是可怕,把曾經(jīng)的一切從生命中硬生生抹去,無法逃遁,是多么決絕而殘忍。而我所不知道的是,有些感情一旦融入骨血,便成了生命的一部分,再也無法忘記。
姥姥出院后,我們請了一個保姆,照顧她的生活起居。2015年的9月3日,是抗日戰(zhàn)爭勝利70周年紀念日,國家舉行閱兵。儀式結(jié)束后,我跑到姥姥家。院子里有一臺電視,正放著閱兵儀式的重播,是習主席在烈日下進行檢閱的畫面。她向著電視撐起一把傘,姥姥個子不高,努力踮起腳,看上去似乎很辛苦。保姆一看到我,便拉著我說:“老太太非要給電視撐傘,我怎么勸也勸不住?!蔽易叩嚼牙焉磉叄⒏┫律韺λf:“你知道他是誰嗎?”她說:“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是對國家很重要的人?!毙牡踪咳患聞?,我接過傘,說:“我?guī)湍銚伟??!彼c點頭,像個孩子似的露出天真而美好的笑容,細密的汗珠在她的發(fā)絲間打滾,折射出最干凈純粹的光澤。
我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某個清晨,霧靄繚繞逡巡,水汽彌漫。她站在樹蔭下,笑著對我說:“很多事情,是沒有辦法遺忘的?!彼纳砗笥兄粔ε郎交?,絲瓜在瓜架上蔓延,愈發(fā)襯得那一叢爬山虎柔嫩鮮亮,綠油油的像是要透出光來。天際晨曦初露,穿過葉間的罅隙,投射下閃耀而絢;麗的光暈。而那一叢爬山虎與絲瓜蔓纏繞在一起,再也分不開。
指導教師 黃忠、李紅梅
(編輯/張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