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陽?陳麗萍
上大學之前,我在榮寶齋做木版水印工作。我的師傅是木版水印權(quán)威專家王玉良大師,他不但技藝好,對我們的要求也特別高。當時我們是8點上班,但師傅說得早來半個小時。來干什么呢?擺工具、理材料……做好所有當天的準備。這樣一到8點,就可以開始工作。
師傅平時不茍言笑,但只要一開口,就能點準我們的不足和毛病,所以我們6個徒弟都很小心謹慎。師傅對自己的要求就更嚴格了。我記憶最深刻的是顧閎中《韓熙載夜宴圖》的打版情景。
《夜宴圖》高29厘米、長3.43米,復制它需要1667塊版,反復砑印數(shù)千次。師傅和雕版師傅反復推敲,先打版印出來看哪里不對,然后修正,再打版,再修正……每天來回推敲十幾次。完全沒有一絲湊合,再小的細節(jié)也要追求完美。整整一年半的時間,師傅都在做這一件事。真是一絲不茍,精益求精。此后,就沒有人再做《夜宴圖》了,達不到這個技術(shù)水平。對我來說,榮寶齋的這段經(jīng)歷就是大學之前的“大學”,師傅教會我對工作嚴格要求、精益求精,一生受益。這就是一種匠心的培養(yǎng)。
其實匠人就是掌握一種手藝、技藝且靠它生存的人。但是匠人也分等級,最初級的匠人是做比較普及、大眾化、常用的物件,他們以量為主,工藝上不太追求完美;再進步一級的匠人,他們的生活逐步穩(wěn)定,對技藝有了要求,想要提高一點,想要完美一點;最高級的匠人,他們不再靠以量取勝的手藝生存,而對手藝精益求精,力求完美,每一件作品都是佳品。到了最高境界,手里出的活兒就不再是物品,而是藝術(shù)品了。
一個匠人,想要達到最高級別,就一定得走心,得有自己的想法。如果沒有匠心,作品必然沒有靈氣。做得再多,也只是拷貝。
如今是個快節(jié)奏的社會,匠人的心很難沉淀下來,手里的活兒自然也就浮躁?,F(xiàn)在有山花獎、百花獎等獎項評比,能看到許多好作品,但達到絕佳的作品畢竟是少數(shù)。我想和歷史上最好的作品比較,才能有所超越。多年前我曾看過一篇文章,它描述慈禧的便桶—官房,檀香木雕刻,從外觀看是一只大壁虎:壁虎4只爪子是官房的四條腿,肚子是官房的內(nèi)腔,尾巴卷成“8”字形是官房的后把手。它嘴里略張開一條縫,恰好可以放手紙。肚里是香木的細末,十分干松,便物下墜后,立即滾入香木末被包起來,看不見也聞不著味……不但材質(zhì)好,且設(shè)計巧妙。其結(jié)構(gòu)、功能和藝術(shù)都達到了完美?,F(xiàn)代器物真的缺少這種對藝術(shù)和功能的雙重完美。
可是從人的基本需求來看,生存始終是第一位的。許多手藝失傳,歸根結(jié)底還是養(yǎng)活不了家人。手藝被社會放棄,失去了用處。無用則退,他們也只好放棄。從一個學者的角度來看,的確很可惜,但也能理解。過去,木匠敬魯班、造紙敬蔡倫,每個行業(yè)都有自己的行業(yè)之神。以前的工匠從拿到材料就開始敬畏,他們相信萬物有靈。對材料運用就變得慎重、負責。這種責任心其實就是敬畏,只是,敬畏比責任心更多了一些精神信仰。而現(xiàn)代人學手藝,因為還沒有學到精髓,就很難領(lǐng)悟這種敬畏感。所以一個手藝人,首先要有責任心,有了責任心,才能從精神層面去追求更高級的信仰。這個不僅僅是匠人,所有人都要有。
畢竟不是人人都可以做工匠。想要做好一個匠人,必須沉下心,安靜下來,犧牲個人娛樂,不受外界的干擾和誘惑。要專心對待物件、技術(shù),事事追求完美、精益求精。這輩子就奔著一個目標去,做一件事。想要做一個好的匠人,還得看人品,得有藝術(shù)修養(yǎng),窮其一生去追求,因為藝無止境。一個真正的好工匠,其實就是一個藝術(shù)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