醞釀年味

作者簡介：

陳曉蘭，筆名芷蘭，上世紀60年代生，在13年教師、17年公務員的從業(yè)生涯中，工作之余陸續(xù)寫下一些文字。在《中國文化報》《新民晚報》《散文百家》《青春》《翠苑》《常州日報》等發(fā)表散文、隨筆。

醞釀年味

我們總說現(xiàn)在的年味不如以前濃了，我們不再像以前一樣盼望過年，卻總津津有味地回憶童年生活，在飄飄揚揚的雪花中忙碌著準備過年，盼望年初一可以穿新做的紅花襖。憶起父輩的生活，我總感嘆父輩們把年過得這樣精心，大到養(yǎng)一頭肥豬，小到劈一堆柴火，他們都可能是為過年準備的。他們會花一年時間準備、醞釀下一個年。在我的記憶里，家鄉(xiāng)的年，個中真味，其實都在那醞釀的過程里。因此，我從小就覺得，既然那個華麗而豐裕的年值得期待，那醞釀的過程就更值得珍惜。

那時，我們花一年時間期待、花一年時間準備的除夕夜，高潮是關(guān)起門喝“守歲酒”。那一頓“守歲酒”，確實要準備一年的。桌上碟子里碼得整整齊齊的瘦肉是焐爛的豬頭里拆出來的，母親蒸的幾大籠米粉團子，蘿卜絲餡里放的肉也得靠精心飼養(yǎng)的“年豬”，在我記憶里養(yǎng)一頭年豬要花大半年的。母親為我們準備的守歲酒，也是家釀的米酒，我相信家鄉(xiāng)人會對這種米酒情有獨鐘，不僅僅因為它的醇厚，更因為它釀進了我們所有的歲月。飄雪的冬日，雕花的木窗格，紅泥壺，溫一壺米酒，閑閑地喝……那種氛圍讓人回想起來就會陷入迷離，江南人生活的散淡，江南人生活的精致，江南人生活的詩意，都濃縮在那幅小品似的場景中。

母親準備的守歲酒席上，有兩樣菜是我難忘的，除了我前面說的豬頭肉，還有一盤白切雞。我童年的春節(jié)兩樣動物是絕佳搭檔，一頭肥豬，一只紅公雞，大肥豬可體現(xiàn)我們生活的豐裕，紅公雞則烘托了喜氣，誰家養(yǎng)的一大群雞里長出了一只紅公雞真是喜事一樁，我們的新年就真歡喜了。紅羽紅冠的公雞是最俏的，因為它長得這樣喜氣洋洋，與年豬一起宰殺了，煺光了毛洗凈，貼上一塊紅紙，標明是為過年備著的了。它一身漂亮羽毛曾讓我們這些小女孩看了眼睛發(fā)亮，逮住了便決不放過它，非得拔下幾根最漂亮的做成毽子。我們經(jīng)常這樣與雞謀毛，大約因為這點，紅公雞與我們這些女孩子結(jié)了仇，只要看見穿紅襖的小姑娘，紅公雞就要張開雙翅作決斗樣，沒用的小女孩就嚇得哇哇大哭，哪里還敢去拔它的漂亮羽毛？

就是現(xiàn)在過年，人到中年的我生活在城里，還會收到這樣的禮物，貼著一塊紅紙的雞，鄉(xiāng)下老婆婆養(yǎng)的草雞，現(xiàn)在是很稀罕的，鄉(xiāng)下的姐姐每年都會給我覓一只，是紅公雞就更好了，這個艱巨任務姐姐總是樂顛顛地給我完成。為了過年，我還會去鄉(xiāng)下覓家釀的米酒，前幾日我還跟我娘家人打電話，說年前我要回來親手蒸幾籠米粉團子，而他們要送來卻被我回絕了。

感謝一年四季的流轉(zhuǎn)，在我們的生命里刻上如此清晰的年輪。年是我們生命里的一次小結(jié)，也是我們新生活的開始，許多美好東西珍藏在以前的歲月里，還作為我們未來生活的滋養(yǎng)。父輩對過年如此上心的原因，在乎的其實就是那醞釀的過程，也就是告誡自己珍惜生命里的每一天。那份年味，也值得我們好好醞釀，起碼可以讓我們不至于在燈紅酒綠中模糊了歲月的界限，知道這人生之路要一步一個腳印地走。

屋子似玉

那天與同事一起看房，因為熟人關(guān)系，所以來到湖邊一個純別墅小區(qū)，參觀別人家的居室。房子是大套的別墅，但主人卻基本不在這兒居住，所以這屋子走進去感覺上少了點生活氣息。這別墅區(qū)，屋子主人大凡都是成功人士，在外面打拼，所以這里的屋子，要么沒人住，要么只有保姆住。

感覺上，空耗的屋子就如空耗的生命，似美玉無人佩，美人無人愛。

屋子似玉。玉是要養(yǎng)的，玉佩于身，它緊貼我們的肌膚，由我們身體的溫度和肌膚的凝脂去養(yǎng)護。它捕捉我們脈搏的跳動，感受我們的喜怒哀樂，久而久之，便有了靈性，一塊家傳的老玉更是閱盡了塵世的滄桑！一塊老玉，就這樣飽經(jīng)世故，它充滿靈性，還有情有義，傳說中，你的玉碎了，是因為你面臨禍端，它最后用它的粉身碎骨為你化解了一次劫難，所以你才有了平安。人與玉，原本深情！更有根基深厚的“通靈寶玉”，人與玉還有天機不可泄漏的因緣。

而一座房子，亦需要生命吐納的氣息去養(yǎng)護。你或幸?；虺钤沟哪抗鈷哌^它的角角落落，你輕柔的雙手撫過它的廊柱拍遍它的欄桿，你聽過窗下花開的聲音，你與院子里一棵樹說過話。你的腳步聲、你的說話聲、你的歌聲……總是在它的胸腔里回蕩。你煮飯的香氣、你煲湯的熱氣、你沐浴的水霧……飄飄散散，滋潤著它的容顏。你獨具匠心地裝飾它，為它細心拂去塵埃，歸攏好所有的零碎，使它看上去光鮮雅潔。它為你擋風避雨，也為你隔離外界的喧囂，你可以回到它的溫暖懷抱，“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你與它，彼此庇護又彼此愛惜，你與一座屋子在情感上的緊密程度，最后到了走遍天涯，只有它好，不管流浪到哪里，最后你都會拖著疲憊的腳步，回到它的懷抱，“金窠銀窠，不如自己的草窠”！

老房子就是一塊經(jīng)世老玉，它見過許多人世悲歡，甚至深藏著后世無法解碼的隱秘?，F(xiàn)代人有“老房子情結(jié)”，會著了魔地到處尋找，走進老房子，一堵墻、一扇窗、一把老椅子……到處都泛著內(nèi)斂的色澤，像是一本耐讀的書，一份情感依賴會洶涌而至，就像一個流浪兒回到了祖母的懷抱！一個掛著祖母遺像的老屋，也成了我內(nèi)心深處膜拜的圖騰，雖然我無幸擁有這樣的屋子，將來當然也成不了遺像上的祖母。

對一座屋子的感情，得在長長的日子里慢慢地熬。但是，換房時代，我們面無表情，從一座屋子流浪到另一座屋子，對屋子的情感，早已蒼白成殤，甚至，模糊了他鄉(xiāng)故鄉(xiāng)！

煤球爐

大雪后去鄉(xiāng)下大姐那兒，雪已經(jīng)消融得差不多，只有背陰處還有雪未融化。此行鄉(xiāng)間，我的目的物是姐姐家自釀的米酒，還有，孩子寒假回來，我想燉只砂鍋老母雞，自然只有鄉(xiāng)間家養(yǎng)的好，臨行前我電告姐姐把我要的雞備好。姐姐屋后的竹園里養(yǎng)著好多雞，這些雞，大約小魚小蝦吃多了，一個勁兒下偌大的“雙黃蛋”，因此我一年到頭雞蛋基本不去市場買，還常能得到稀奇的“雙黃蛋”。

姐姐在院子里升著個煤球爐，燉著豬骨頭，“咕嘟咕嘟”冒熱氣?，F(xiàn)在大家用的煤氣爐雖精致卻單薄，火焰四面漏空，它厚重可靠，有一個深深的爐膛，火焰內(nèi)斂持久，最適合擱個砂鍋燉食物，燉個半天，慢悠悠熬出食物的濃汁。何樣的爐灶就會發(fā)何樣的火力，適合何樣的烹制方式，或炒或燉或焐，比如煤氣爐開大火最適合炒，鄉(xiāng)間大灶膛硬柴火的余燼最適合焐，我以為煤球爐的火力最適合燉。我一直以為，心情是否悠然，生活是否精致，廚房里是否有只冒著熱氣的砂鍋悠悠地煲湯，很能說明問題?！吧板伹榻Y(jié)”一直以來縈繞我的心間，至此我明白，原來砂鍋的最佳搭檔是煤球爐。煤球爐原本城里人家用的多，在鄉(xiāng)下只是大灶的補充，曾經(jīng)在鄉(xiāng)村人家看來，用煤球爐還挺“小資”。現(xiàn)在，城市人家的廚房均被煤氣爐武裝，確實不宜配備煤球爐了，因此，我也只能在煤氣爐上燉我的老母雞，我的“砂鍋”之夢，做得不怎么完美。

慢悠悠的鄉(xiāng)村總是表現(xiàn)出對老舊東西的特別留戀，煤球廉價實用，可以省下昂貴的煤氣。我突然想，下雪天去鄉(xiāng)下，最適合做的一件事，就是升個煤球爐子，最好是那種老舊的陶制爐子，很厚重、很古典的感覺。許多老舊的用具遠離了我們的生活，現(xiàn)在只陳列在博物館，或者活躍在旅游景點，唯一用途是供我們懷舊，而煤球爐離我們還不遠。生爐子，是要上心的，我們用廢紙或樹枝，引燃蜂窩煤，也許廢紙或樹枝燃盡了，蜂窩煤還沒有引燃，加煤球，還要瞇起眼，左對右對，對直它的每個“眼”。煤氣爐卻是一點就著，“膨”地一把藍色火焰，快節(jié)奏時代，做件事，要的結(jié)果都這么一下就來了，我們失去了“過程”，一個雖然艱難波折卻可以讓我們品味、回憶的“過程”，我們對生活失去了虔敬，對什么都滿不在乎。我們的生活為什么就沒有了滋味？或許這就是個中原因。懷戀煤球爐，原來懷戀的就是這樣一個慢悠悠的過程。

一直在想象親朋好友圍爐夜話那場景，古老的場景可以醞釀我們古老的情懷，有了木窗格、煤球爐、紫砂鍋、紅泥壺這些要素，還期盼一場雪。為什么？因為雪是一種氛圍的鋪墊，就像我們演一場大戲的布景。雪與江南，似乎緣分不深，是稀客，又常常在我們意猶未盡的時候它就走了，最后成了我們的夢幻，那夢幻里有遁世的從容。我們?nèi)缫涎菀怀鰢鸂t夜話的大戲，鵝毛大雪是絕佳背景。

快速運轉(zhuǎn)的城市劫持了我們，關(guān)于鄉(xiāng)村的夢，原來都是關(guān)于逃離的夢。鄉(xiāng)村古老而純樸，但最后總會被城市腐蝕，比如鄉(xiāng)村人家也逐漸配備了煤氣爐，乃至于把大灶也拆了，即使不拆，大灶也用得極少了，收獲后的秸稈沒了去處，秸稈焚燒成了收獲季節(jié)的大患。生產(chǎn)和生活的方式，必須相互適宜，否則就破壞了生生不息的和諧。鄉(xiāng)村在失去大灶以后很快也會失去煤球爐，鄉(xiāng)村人家的院子裝修好了，如鏡子一樣锃亮的地磚，有點不適合擱一個煤球爐了。

我們的靈魂，依偎著取暖

有些日子，在你匆忙喧囂的人生里，是停下腳步的理由，是撫慰心靈的溫柔手。比如，端午節(jié)。

說起端午，不要忘記江南的梅雨，端午節(jié)常逢梅雨季。梅雨是場貼心的雨，盛夏將至，自然界進入全盛生長期，梅雨為之提前儲蓄足夠的水分，所以，梅雨之于農(nóng)時，很重要，通常在梅雨之初要搶栽秧苗，陰濕天氣有利秧苗成活，栽好秧苗后有數(shù)天短暫的休息，稱為“息梅”，那是農(nóng)民難得的休閑。收獲金黃的冬麥，換上夏稻的嫩綠，自然界綠色一天深比一天，農(nóng)民們一絲不茍按農(nóng)時勞作，期間春與夏交替，收獲與播種，忙碌與休閑，端午就處在這樣搖曳多姿的季節(jié)，有著鮮明的時令性。當然，隨著濕熱天氣到來，蛇蟲百害同時滋生，所以端午有插艾和菖蒲習俗，這兩種植物是中藥材，象征防病避害，端午習俗許多都與梅雨暗合。

梅雨下得綿綿密密，帶著思念和憂傷的味道，似乎專為懷念而來。粽子是端午節(jié)主角，幾千年來，人們用它祭奠屈原之魂。葦葉裹粽子最完美，蘆葦長于水之湄。以太湖文化為核心的江南，有水流平緩的水系，才有這么風姿飄逸的依水植物，我相信水流湍急的地方，不會有蘆葦，這樣的體態(tài)和站立的姿勢，不適應狂風急流。沒有蘆葦?shù)牡胤?，或許很難找到裹粽子的替代物，有的地方用較寬大的竹葉，總覺不能完美似葦葉。如若寄托情感，褪去的葦葉就像我們剪去的青絲，無言之中讓人銷魂，蘆葦與梅雨一樣多情。

有江流、有湖泊、有梅雨、有蘆葦……我總夜郎自大地想，江南的蘇錫常應該有最完美的端午。這里的父老鄉(xiāng)親，或許并不熟知《史記》所載關(guān)于屈原的歷史事件，他們更關(guān)注農(nóng)時和眼下的生活。端午節(jié)也沒繁瑣的儀式，主要是裹粽子。小時候，我老家湖邊、河濱到處是蘆葦，母親采的葦葉，煮熟了，一扎扎浸在水里，井里打出的水，清冷冷的，我把這些葦葉一張張洗凈，我能做的，就這事兒，再者，就是為煮粽子的灶膛添些柴火了，大火煮，再焐，再加大火，再焐，反復數(shù)小時，才能把裹得那么密實的粽子煮熟。我們還與粽子一起煮蛋，葦葉的清香滲透在蛋里，葦葉的顏色把雞蛋染成褐色，與在白水里煮的蛋有完全不同的色香味。扎結(jié)粽子的，也不是詩人筆下的“五彩絲線”，家鄉(xiāng)人沒這么浪漫，沒這么精致，用的是種多年生植物“竿棵”穗下“莖”的包裹物，長老以后褪下，煮熟，撕成細絲，牢固而柔韌，家鄉(xiāng)人稱為“芒子”。

對農(nóng)民而言，時令就似宗教，需頂禮膜拜，所以，對端午這樣的節(jié)日，鄉(xiāng)野的父老鄉(xiāng)親抱有虔誠。城市化了的我們，失去了那份情感的堅守，無非因為遠離了土地，我們的生命與自然少了共鳴，所以也容易模糊了這些特別的日子。如果尚有老母為你裹粽子，你真是好福氣，多年來，如果沒人特意送來，我甚至想不到吃粽子了。母親在時，裹粽子、吃粽子是隆重的事，但母親離世10多年了。我們這代人，幾人繼承了裹粽子的手藝？我以前也曾想學，但始終沒學會，現(xiàn)代女子有太多要干的事，不會把這些瑣碎的家務，當做必修的功課。商店里的粽子，還要廣而告之，擺出“系出名門”的架勢，包裝得像貴族，我通常嗤之以鼻。因此，該吃粽子的時候，我經(jīng)常不吃粽子了。母親走了，我也遺失了我的端午，因為我的端午，只是想回家為母親包粽子打個下手，就這么簡單。

許多人回憶端午的時候，想起老家，說起老母，我被你感動，淚就忍不住在眼眶里轉(zhuǎn)。祝福那些雙親健在的人，也慰藉失親的人。端午節(jié)前不久，我們剛過清明節(jié)，讓我感喟的節(jié)日。前幾日，我還夢見了我的母親，那么清晰，跟生前一樣。夢中悵然醒來，我感覺生命就像曠野的風，來去無影蹤，我們也只是路過，路過了我們稱之為“故鄉(xiāng)”的地方。沒有永恒，所以珍惜當下吧，愿我們認認真真過好祖先定下的節(jié)日，非但過好端午節(jié)，也過好清明節(jié)、中秋節(jié)、春節(jié)……與先人一樣，虔誠地舉行節(jié)日的儀式，學會為節(jié)日制作食品的手藝，與親人團圓，或追思先人，同時也不妨尋找現(xiàn)世的快樂，踏踏青、采采野菜、喝喝小酒……因為追求快樂是生命的本質(zhì)。

這些特別的日子，代表著親情與愛，不管我們的心靈多么疲憊、多么寒涼，此時此地，總有溫暖，我們的靈魂可以依偎著取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