璩靜齋,女,安徽懷寧人,生于上世紀七十年代,中央民族大學文學教授。小說作品曾被《作家文摘》《小說選刊》《安慶晚報》等報刊轉載。著有《菜根譚評注》、《藍月》(長篇小說)、《塵埃里開出雪蓮》(中短篇小說集)、《天使的印章》(系列童話)、《文學寫作教程》、《文學場》等。
甄不偽已經(jīng)消失了十幾年。我依然時常在夢里見到甄不偽。他不是沉默無言,就是喃喃自語:往事如煙,往事如煙。他說他是天堂里一只自由的小小鳥。他說話時,端詳著手中那朵比紅玫瑰還要艷麗的馬櫻花。
說起來,這是一段令人無限傷感的往事……
我曾經(jīng)做著各種努力,希望能將甄不偽從那個屋頂飄著白云、門前開著深紅色馬櫻花的房子里拉出來,但我失敗了,努力好多次都失敗了。
每當夜幕降臨、星在藍幽幽的天穹點起燈,一襲白衫的甄不偽就會出現(xiàn)在那座房子里,和一些白衣人坐在長凳上抽煙。
我走到門口,揚著手扇著嗆人的煙味,喊甄不偽。甄不偽不理我,石刻木雕一般。我禁不住控訴起來:甄不偽,你說過你愛我的,你說過將來要跟我結婚的,你怎么能這樣無情無義?有聲音在冷笑,這個世間還有愛嗎?你配跟他說愛嗎?我歇斯底里地吼道:虛偽!
屋里的每個人都充滿敵意地看著我。開始有人往我身上噴硫磺粉了,好像是一個蠟黃臉的女孩子,腦后揪著一根干竹條般直挺挺的細辮子。甄不偽轉身朝那女孩子瞪了瞪眼,頃刻間硫磺味蕩然無存。
甄不偽不說話,一直盯著我看,目光深邃無比。我想將甄不偽拽出來,但總是抓不住他的手,他的手大概粘了很多潤滑劑,還散發(fā)著逼人的寒氣。我不知道他為什么將自己的手弄得這樣滑溜這樣冰涼。
以前甄不偽絕不是這樣的。以前我的手牽在他的手里,總是感覺柔和而又溫暖。每天清晨和傍晚我們都能這樣手牽著手。清晨我們從飄灑著零星喧響的居民區(qū)走出,然后各自坐車去城市的某個角落打發(fā)日子。我賣著我的嘴皮子,竭力花言巧語,來誘使更多修飾得精致的美甲們揀走我所守望的那些花哨服飾。甄不偽同樣賣著嘴皮子,兜售各種電腦軟件。有時他還會跑去找需要做美容的高樓,兜售他的手工美容功夫,讓樓宇那毛糙的臉變得光鮮。傍晚我們又像羽毛剛豐滿的小鷹一樣飛回我們的小屋。在簡單而又頗有滋味的晚餐之后,我們牽手走進城市的夜。
城市的夜在霓虹燈的華光下顯得很鮮亮,但我們卻只是走在這鮮亮的邊緣。甄不偽說,我們是來這座城市撈生活的。他說這話時我們正經(jīng)過一家夜總會,華艷的笑、華艷的歌,裹著濃烈的美酒和脂粉氣息撲面而來。
我原本生活在地圖上那只雄雞的尾巴上,他生活在雄雞的翅膀上。為了尋找斑斕的夢,我們先后坐著隆隆響的鐵蜈蚣,流落到雄雞的腳爪子邊。在滿是椰子、檳榔和海風搖曳的地方,到處飄飛的依然是被花花綠綠的票子所揉弄的活生生的現(xiàn)實,并沒有我們所尋的夢。不久,我們又先后被鐵蜈蚣帶到這個坐落在北方的大都市——往昔眾多帝王將相們曾經(jīng)打發(fā)日子的地方。在十里長街的盡頭,我們的手牽到一起,一起牽了長達三百多個日子,我們一起在那個小屋經(jīng)歷了三百多個繽紛的城市之夜。
那個小屋雖然簡陋,但曾經(jīng)因為甄不偽而呈現(xiàn)華美的跡象,我們在夜色籠罩下的小屋里炒出一盤盤色香俱全的美味佳肴,在飯囊飽足中品嘗世俗的溫情,我們還很經(jīng)意地一起編造過能散發(fā)玫瑰香的詩句,編織過那種叫愛心結的東西。
我丟失了甄不偽,我丟失了曾經(jīng)自以為是的幸福。我要尋找甄不偽。
尋找甄不偽很艱難,因為我不知道到底在什么地方丟失了甄不偽。我清晰地記得甄不偽對我說他過幾天就回來。
那天我在百貨城的服務臺前握著話筒聽他憂傷地說話,他說老家的一個電話傳來,他要回家奔他太奶奶的喪事。大概在他回小屋取東西準備返鄉(xiāng)時,我正在百貨城跟一個栗色頭發(fā)的時髦小姐為著一件十五元的胸衣討價還價。
一整天我的心好像浸泡在酸辣湯里。那位小姐因我沒有同意她的五元價位挺胸而去,扭著她的小蠻腰走了兩步,還不忘扔給我一句,糟糠貨!我想你她娘才是糟糠貨!我憋著沒說,我害怕栗色小姐投訴我。百貨城的總老板定了一條死規(guī)矩:百分之一百微笑服務。
回到小屋,瞅著窗臺上正妖嬈開放的馬櫻花,我的兩眼就汪出了大把的淚。如果甄不偽在,我會對著甄不偽訴說一番,那心情會陽光一些,那我也就不會對著斑駁不堪的天花板不停地嘮叨著千奇百怪的墮落念頭。要知道,這是個很容易讓人墮落的年代。對于我來說,因為甄不偽,我決不想墮落,我想飛天。也可以說,因為我們都不是想墮落而想飛天的人,所以我們的手牽到了一起。
那之后我一直心情不好。一天,兩天,三天……七天,在沒有甄不偽的小屋里,在慘白如銀的燈光下,我一直扳著指頭算計著甄不偽可能歸來的日子。我想念那個長著小眼睛、說話緩慢、喜歡看報紙、也能溜幾句歪詩的人,想念跟他在一起所度過的城市的日和夜。沒有甄不偽,小屋里空蕩一片,我的心一片空蕩。玄色的夢不由得多起來。第八天,我忍不住往甄不偽的老家打電話了,得到的消息足以讓我從幾十米的高臺上跳下來:不偽沒有回來。你是小申?我們以為不偽太忙了沒有時間回來。——他不在北京嗎?不在嗎?真的不在嗎?怎么回事呢?
我在這邊尋找甄不偽的時候,那個家庭也開始火速行動起來。
兩天后,我在北京西站見到了一對飽經(jīng)風霜臉色灰土的老人,他們來京城尋找他們在不惑之年獲得的唯一的兒子,這個兒子他們一起呵護了二十三年。
我陪著兩位老人在城市奔走了幾天,沒有結果,最終只得灰心喪氣地回百貨城繼續(xù)賣我的嘴皮子。代理老板行令的主管已經(jīng)下了警告:要再不上班,趕緊卷行李走人!我還是想好好活著的。我想好好活著,就得好好吃飯,我要想好好吃飯,就得正當?shù)貟赍X。我要被炒魷魚了,上哪里掙錢去呢?百貨城的差事還是我在失業(yè)了整整兩個月后爭聘到的。
那夜,我的周圍下起了雪,白茫茫一片。我在白茫茫的雪地里見到了甄不偽。甄不偽出現(xiàn)在我面前的時候,雪停了,陽光將甄不偽鍍得周身閃著亮。他的身后出現(xiàn)了一座房子,房頂上繚繞著白云。甄不偽一扒拉自己黑色的外衣,套著白衫走進房子里,開始看報紙,我湊上前去看時,報紙的標題除了“法治”兩字依稀尚辨,其余的都模糊不清。甄不偽扔掉報紙,搖頭晃腦地念起了詩:
我愿——
做天堂的一只飛鳥
來去自由
不受塵間任何羈絆和驚擾
……
我想對甄不偽說“好”的時候,甄不偽的周圍涌出了一群穿白衣衫的人,跟著甄不偽一起念“愿做天堂的一只飛鳥”。我怔怔地站在那里,甄不偽好像將我給遺忘了,他始終不看我一眼。
我大聲說,甄不偽!甄不偽這才抬起頭來看了看我,終于緩緩開了口:我的紙片丟了。我說,什么紙片?他說,你應該知道的。你也有。住在這里的許多外地人都有,要不然就會被趕走的。我說我知道是什么紙片了。他搔搔頭說,我走在大街上,兩個大蓋帽攔住我,說要看我的紙片,可我不小心丟了這個紙片,我就被他們塞進巡邏車里,帶到了一個滿是沙子的地方,跟一些蓬頭垢面的人一起篩沙子,不知篩了多長時間,我渾身老酸老酸的。等我們篩夠了沙子,就有人將我們送回家。我說,你不是長了雙腳,你不會走路嗎?你為什么要他們送呢?他卻不再說話了。我又說,你到底在哪里呢?他依然不說話,只是悶頭抽著煙。一陣醉人的香氣熏過來,我說,你抽的是什么煙,這么香?煙從他的手里彈到了地上,旋即在地上立成了一炷檀香的樣子。
天快要亮的時候,甄不偽和他的房子隱沒在一片看不到邊的沙漠里。
窗臺上的馬櫻花常年不敗,盡管蒙上了一些灰塵,但還是不失它的妖嬈。甄不偽要是在的話,肯定要批判我的:干嗎要一盆塑料花!虛假的東西不美麗!他的那盆真的馬櫻花早已枯萎,早已進了戶外的垃圾堆。我沒有心情再去弄一盆真實自然的花卉,真實自然的馬櫻花需要精心的呵護,可我已經(jīng)身心疲倦,沒有心情去呵護它。
我只能弄一盆塑料克隆品,在寂寞的時候瞥一眼它映在玻璃窗上的那捧深紅,讓那份虛假的妖嬈來沖擊自己游離在灰暗邊緣的視覺。
我大概不解什么叫愛情。甄不偽大概也不解。不解愛情的人是不會得到愛情的,也許因為如此,我們才遭遇這種沒有結果的結果。
——甄不偽,你真的要做天堂的一只飛鳥嗎?你真的從此別了世俗的愛情?
時間是華艷而又無情的,它可以將不解愛情的人所制造的一切蕩滌掉。多少個日夜,我疲憊不堪地穿越華艷的時空,在備受無數(shù)靈與肉的煎熬。我終于選擇離開,離開那個曾經(jīng)與甄不偽生活過的小屋,離開那個不能讓我心慰藉的華艷的都市。
在現(xiàn)世浮華的撞蕩下,愛情可以被拋棄,但親情卻是永遠的。兩位老人為尋找他們的兒子,無數(shù)次來往于省城和京都,勞頓奔波,耗盡家中的積蓄,他們立誓:只要我們活著還有一口氣,我們一定要找不偽:我們不相信一個大活人就這么平白無故地丟了!
我流著淚告別兩位老人的時候,兩位老人也同樣流著淚:閨女,不管你以后落到哪里,你都要學會保護自己。我擦擦淚,竭力勸慰老人:二老不要再這么累了。不偽是個孝順的孩子,他一定會惦記著自己的娘老子,有一天他肯定會回家的。
其實,我知道,甄不偽也許永遠不會回家。其實,兩位老人也知道,他們的兒子怕是再也找不到了。他們不過是想為他們丟失的獨生兒子討個說法。
如今,我將自己像木樁一樣撳在那個叫青草塥的鄉(xiāng)土地里,努力忘卻往日的痛,守候著一個飄著濃郁油麻香的糧油店。我偶爾還是會在星夜靈魂出竅時,見到那座門前開著馬櫻花的房子,見到甄不偽,還會見到一些碎紙屑在空中飛舞,那大概是甄不偽曾經(jīng)丟失的東西。我還是想將甄不偽從房子里拽出來,我告訴他,現(xiàn)在外地人要是呆在城市,不再需要什么紙片,不再被人隨意地趕來趕去。甄不偽沒說話,嘴角露出輕蔑的笑。我說,你不相信我說的嗎?我說的是真的。甄不偽依然冷笑,沉悶地吟誦他的詩:
我愿——
做天堂的一只飛鳥
來去自由
不受塵間任何羈絆和驚擾
……
我聽著那帶著地獄氣息的吟誦,突然兩眼一黑。等我清醒過來,開著馬櫻花的房子不見蹤影,憤然的甄不偽也無影蹤。我看到的只是窗外那慘淡的半輪白月……
附記:十幾年前,在京打工的年輕鄉(xiāng)親Z準備返鄉(xiāng)時莫名失蹤。當時,“北上廣”等城市對外來務工的“三無”人員(即無身份證、無暫居證、無用工證明)實行收容遣送制度。很多人猜測,Z可能因丟失了暫住證,被遣送到收容所。后經(jīng)親屬朋友多方尋找,始終無果。Z的失蹤之因成難解之謎。
責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