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同學
研究文化,既可是哲思,亦可作經驗敘述。若僅平鋪直敘,對于熟悉此種文化的人而言,并不太難。可若將二者結合起來,則又并非易事。在一個生“我”、養(yǎng)“我”的地方,人的日常生活在不斷實踐著當地的文化,但正由此,反而可能會“熟視無睹”“日用不知”。要以實證的方式,將經驗上升到哲理討論,進而又用理論透視經驗,須得文化實踐中的人。
俗話說,“人貴自知”??梢?,人要看清“自我”并非易事?!白灾笔玛P對“自我”的反思,而反思在實踐中則又有賴于恰當的參照系。近來閱得《孫村的路》一書(以下簡稱《路》)。作為一項本文化研究成果,筆者認為,在經驗敘述、理論論證和方法論三個層面上,《路》均給出了諸多值得深思和具有參照意義的洞察。
常識之外與情理之中
較之于哲學思考,田野工作的樂趣和挑戰(zhàn)皆在于,它會帶來新的發(fā)現。所不同者,只是“新”的內容有差異,可能是見到新事物,又或是體會到新道理。但不管如何,這一切絕非事先就已經知道得清清楚楚。若不然,在田野工作中能發(fā)現的都是已經發(fā)現的,又何苦去做調查呢?而其挑戰(zhàn)則在于,進入田野經驗后,已有常識就須被檢驗,且可能被打破。
現代知識人進入鄉(xiāng)村做田野調查,往往會碰到農家“過日子”的復雜性問題。且不說不熟悉鄉(xiāng)村生活的人如此,即使出生于本地的學者,也因“少小離家老大回”概莫能外?!堵贰匪尸F者,正是這種情況。作者重回故里,所見者可謂既熟悉又陌生。熟悉者如“鄉(xiāng)音不改”,或鄉(xiāng)俗即使不再依舊,也至少似曾相識??墒?,這些簡單的事實一旦與作者在異鄉(xiāng)生活或求知所得“常識”不一致時,就變成了亟待重新加以認識、解釋的復雜問題。
例如,《路》要重新認識孫村,卻發(fā)現在什么樣的空間意義上來理解“孫村”,竟然也成了一個問題。在行政邊界之外,傳統(tǒng)地理界定、“親戚圈”等無形而有彈性的邊界,實際上在孫村人的日常生活中,也有重要的意義。若單純以行政邊界為準,事情是清楚而簡單的,外嫁女當然不再屬于孫村村民。但生活的復雜性在于,在祭祀、經濟交換(互助)及諸多其他重要活動中,她們仍活躍在孫村,是孫村不可缺少的一部分。若要完整地描述出孫村生活的全景,焉能將她們排除在“孫村”之外?借此,《路》首先以鄉(xiāng)村生活的復雜性,暗示了研究鄉(xiāng)村時修正“常識”的必要性。
因為生計方式逐步由傳統(tǒng)的“糊口型”農業(yè)轉向外出務工、投資,復又加上經濟和面子競爭都很激烈,婚姻被越來越多的年輕人(當然也連帶著父母),看作重新整合資源的途徑之一。他們“盡可能培育、利用、挖掘、建構姻親的網絡,期望小家庭‘根深葉茂——發(fā)家致富”,而近距離婚姻可讓姻親網絡更緊湊。同理,有些兒子數量少或無子的家庭,更希望在近距離范圍內建立起“鞭長可及”的姻親網絡,在某種程度上壯大自家在當地日常生活中的“勢力”。當然,這并不是說孫村年輕的一輩就徹底把婚姻當成了買賣,以利益最大化為標準。事實上,向媒人打探對方的“品行”也是很重要的事情,畢竟這同樣也是一個家庭能否和睦的重要條件。媒人之所以重要,乃是因為青梅竹馬者畢竟少。大多數年輕人常年在外,只有春節(jié)時才回家,并沒有在家鄉(xiāng)細挑對象和自由談戀愛的時間。這就得依賴媒人提供信息和配對建議,以節(jié)省挑選、了解對象的時間。
至于“黑婚”,其初始原因則與逃避當地計劃生育“土政策”有關。該“土政策”規(guī)定,早婚者(男未滿23歲、女未滿21歲)罰款5000至1萬元(此規(guī)定顯然完全是違法的),未滿間隔生育(第一胎為女孩,允許生第二胎,但須間隔四年)罰3000至5000元,超生一胎罰1萬元。為避免因受罰和連累其他親人,大多數年輕人即采取了秘密通婚的形式。以至于,有些新娘根本沒有過婆家的門,只是與新郎相約在車站,隨即一道出外從事小本生意,待生了男孩后才公開回婆家。為了保密,同時媒人又必不可少,只好找關系特別近的親戚充任媒人。這進一步使得其尋找對象的范圍縮小,以免牽涉過廣而泄密。
“常識”可作參照,卻常不夠解釋田野中經驗的復雜性,并不只是當下的事情。關于歷史,情況也一樣?!堵贰吩谑黾盎樗讱v史變遷時,曾有一段“鄉(xiāng)老”的回憶:“毛澤東時代破迷信,唯獨婚、喪這兩項沒人敢出頭‘打限(取締),不然,那會激起民憤……時代是新時代,古‘例還是照走?!碑斎?,變化也是有的,如多數婚禮放在農歷十二月中下旬,持續(xù)三天而又不至于耽誤農活。甚至于,新的基層政權自一開始就不乏靈活地處理實踐問題的例子。如孫村所在的地區(qū)解放后,不少因娶媳婦分期支付聘金的人,不肯再付,原因是聽說“解放”后婚姻自由、結婚不要錢。而按當地習俗,男方中途停付聘金,對女方即是一種侮辱(類似于失身),女方家庭有權沒收男方已付的那一部分作為名譽補償。由于此類糾紛太多,“農會根本就忙不過來,只好采取盡快息事寧人的辦法,要求雙方各讓一步”,而并未完全取締聘金。
國家政策、鄉(xiāng)土習俗在鄉(xiāng)村實踐中的關系,比那些依據宏觀政策乃至“革命”口號所得出的傳統(tǒng)文化在此時期已被徹底中斷的“常識性”結論,顯然復雜得多。較之于鄉(xiāng)村歷史實踐的復雜性,后面這種籠統(tǒng)的結論毋寧說是一種想象。而不幸的是,太多現代知識人已習慣了用這類簡單邏輯野蠻地切割復雜的歷史,以至于想象竟也成了“常識”。
新世紀農村稅費改革后,農村條件雖稍有改善,但并未能從根本上改變鄉(xiāng)村“空心化”的現象。對于這一局面,“常識”告訴人們,這是符合經濟規(guī)律的唯一大道,“世界潮流,順之者昌,逆之者亡”。然而,《路》卻向我們展示了另外一番景象。
鄉(xiāng)村經濟未來的路如何走,也是一個復雜的問題,僅靠“常識”未必能說清楚。20世紀30年代費孝通先生即發(fā)現,在現代工業(yè)的沖擊下,鄉(xiāng)村經濟正面臨著生產要素,尤其是鄉(xiāng)村金融和農家子弟知識分子外流的難題。他主張用鄉(xiāng)村工業(yè)的辦法,以及用小城鎮(zhèn)連接城市和鄉(xiāng)村,帶動鄉(xiāng)村發(fā)展,來改善這種局面。但很可惜,隨著新自由主義經濟學“常識”在中國普及,近30年來快速擴張的主要是大城市,與之相對的則是“農民真苦、農村真窮、農業(yè)真危險”。
新世紀農村稅費改革后,農村條件雖稍有改善,但并未能從根本上改變鄉(xiāng)村“空心化”的現象。對于這一局面,“常識”告訴人們,這是符合經濟規(guī)律的唯一大道,“世界潮流,順之者昌,逆之者亡”。然而,《路》卻向我們展示了另外一番景象,謂之“大道朝天,小徑依然”。孫村作為打金這一“同鄉(xiāng)同業(yè)”農民群體的中心,以本土社會網絡支持家庭為單位的小本創(chuàng)業(yè),而民間宗教活動又不斷提升社區(qū)的共同體意識,為“離土離鄉(xiāng)”的村民維系、擴張社會網絡。這使得他們有效降低了交易成本和生產要素成本,將打金業(yè)的所有產業(yè)鏈條、生產環(huán)節(jié)都掌握在自己手里,“以非正規(guī)經濟的靈活與低成本優(yōu)勢,不給任何大資本、大企業(yè)在競爭中獲勝的機會”,而對同鄉(xiāng)“自己人”,卻恰恰不是“大魚吃小魚”的邏輯。反過來,致富了的村民也無法逃離鄉(xiāng)村,因為附著于故鄉(xiāng)的社會關系網絡和社區(qū)共同體意識才是其致富的法寶。他們得回村莊蓋房,參與公共活動和維持人情往來,從而在客觀上形成了一個鄉(xiāng)村“空心化”的反向運動。
渠清如許與源頭活水
不少鄉(xiāng)村經驗不符“常識”,卻又在情理之中。梳理清楚這些情理,既可以矯正“常識”,也是激發(fā)學術活力的源泉。
首先,在現代知識人最容易倨傲的“理性”與“迷信”關系中,可見一斑。
《路》中所載孫村也有一座神社——永進社,人民公社時期遭拆。上世紀70年代末,一位目不識丁的中年女性宣稱被永進社原供奉的神靈附體,要求村民修復永進社。
依照現代理性的解釋,很難證實,或者說完全是“裝神弄鬼”的事情。但若作為田野工作者,其分析即到此為止的話,顯然未必說得上真正弄清楚農民“過日子”的邏輯。事實上,對于其他大多數村民而言,“神靈附體”之事本身是真是假或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一提議暗合了他們本已有或潛在的想法。
可當村民因利益所涉,不愿意遷就“神靈”時,這套說法就未必起作用了。在永進社重建后要決定游神路線,而碰到村中公共道路、戲埕早已被部分村民侵占的問題時,僅有“神靈附體”的“旨意”,已無法讓侵占者退出。解決此問題的,還是村莊日常中的“機緣巧合”,以及村莊精英——“鄉(xiāng)老”“循循善誘”。某村民患癌癥,醫(yī)生無策,其妻金母只能將希望寄托于神明,但求神亦無效。于是,金母懷疑是自家房屋侵占神靈戲埕所致,并以退出所占之地求之于永進社。不久后,她宣稱丈夫病情好轉。以理性的眼光看,金母不免有些“神神叨叨”??伤四苓@樣做,又還能在現世當中有什么更有效的辦法呢?同理,鄉(xiāng)村生活中的男男女女也一樣沒有更好的、看得見摸得著的辦法,消除人生中的不確定性。
于是,當“鄉(xiāng)老”通過卜卦的方式,以神靈的名義要求侵占村道以及在村道旁設糞池的村民拆除建筑、移走糞池時,阻力就小了很多。
言及“理性”,不得不說,它在特定文化中有不同的含義。依《路》給出的“深描”,孫村及附近地區(qū)元宵節(jié)娛神儀式中所大量依賴的“牽馬人”,及其與馬、人、神之間的關系,正體現了“理性”與文化交錯之后形成的復雜“均衡理性”。
飼養(yǎng)和駕馭馬匹,在當地傳統(tǒng)中屬于地位低下的人,被稱作“使馬人”。上世紀80年代,在當地逐步恢復的元宵娛神活動中,人們開始雇請馬匹(得要人牽著,因此改稱“牽馬人”),作為神明的“坐騎”,跟隨神明繞境巡游。馬匹數量多則意味著場面大,以至于動輒租用數百匹。不少家庭較貧困者逐漸加入“牽馬人”的行列。在“馬市”上,高大的白馬價格相對較高,而“牽馬人”亦需相對富裕,能買得起白馬且能供應上等飼料。在與租馬人談判的過程中,“牽馬人”是“理性”的,會斤斤計較、討價還價。可是,“牽馬人”又不是“理性”的。選擇進入這個利潤并不是很高的行當,從總體上來說即不理性。而且,他們并不只是將自己飼養(yǎng)的馬看成一種生產工具。相反,他們將馬看作是與神相連的,而自己的職業(yè)也是服務于神明的。
如《路》曾提到“馬市”上一位牽紅馬的“牽馬人”。若從純粹經濟理性考慮,毫無疑問他應處理掉紅馬,飼養(yǎng)一批白馬。但他卻沒有這么做,而原因是:“這紅馬善善,服服使,我家庭運氣也順順,無端換走說不過去”。由此,如《路》指出,“不管是把‘牽馬人看得太傻的低視,還是把‘牽馬人想象得太淡利的高看,都沒有真正理解到‘牽馬人的生活世界。”同樣,如果不理解村民和“牽馬人”的“迷信”,就無法理解 “牽馬人”的“均衡理性”,錯失學術理論的生長點。
其次,在現代知識人最容易向往的“國家”與“社會”關系中亦可見一斑。
上世紀末以來,諸多有著無限“民主”情懷的知識人開始接觸到令其興奮的理論框架,曰“國家與社會”。這里的“社會”,是指與國家相對立的、具有高度自治權利的領域,也即“市民社會”。在西歐,這本是現代性興起后,資產階級在城市當中伸張權利的結果。有了“建構市民社會”的情懷,便有了按圖索驥,生硬將中國經驗塞進“國家與社會”框架的強大動力。
于是,出現了一些奇特的現象。人們發(fā)現,在中國,不是現代性興起之后而是之前,不是在城市而是在鄉(xiāng)村,不是資產階級伸張權利而是小農自保的行為,更加符合“市民社會”存在的標準。
在《路》關于孫村人修路的漫長歷史敘述中,也不乏涉及“國家”與“社會”的關系。但它以大量細致的材料分析向人們展示了,這里的“社會”并非與國家相對立意義上的“市民社會”。同時,“國家”與基層“社會”的關系,也遠比爭取權利或自主權利發(fā)育的過程復雜,且極度依賴于具體的歷史情境。
據《路》所載,孫村人第一次參與興修現代公路,乃是地方土匪武裝所迫,為頭者是“埭頭禹”。為建一條約10公里長公路,“埭頭禹”利用武力勒令沿線“鄉(xiāng)老”發(fā)工,“對公路占用的耕地也不作任何補償,稍有不從,就派兵抓人”。這條勞民傷財的公路,僅僅供“埭頭禹”的舊汽車用過兩次。此后,車子壞了,公路也隨之廢棄?!败ゎ^禹”當然不是“國家”的代表,但也更不是鄉(xiāng)村“社會”的代表,毋寧說他就是二者之間的一塊“攔路石”。
按說,“國家”將國家權力之“路”鋪入鄉(xiāng)村“社會”時,理應除掉這“攔路石”???935年孫村推行保甲制時,“埭頭禹”并未被打倒,反而搖身一變成了縣參議員。由此可見,在“國家”與鄉(xiāng)村“社會”之間“無路可走”,“國家”不能為“社會”做主的情況下,“社會”“自主”權利發(fā)育只能是一種奢談。
1951年孫村“土改”時,接到號召參與修一條“備戰(zhàn)路”,以防國民黨部隊“反攻大陸”。農會主席在村里只做了一個“反通知”:“‘地富反壞不能參加修路”。結果,除“地富反壞”分子之外,幾乎所有成年人自帶工具、起早貪黑,花了三天時間就突擊修成了上級分配給孫村的500米公路。在這里,鄉(xiāng)村“社會”似乎也無關乎民主、自主權利之類的事情,而是主動積極保護“土改”成果。
當然,鄉(xiāng)村“社會”這種高漲的“革命”熱情有時未必能給“國家”辦好事情。例如,1958年,孫村人為了響應上級號召,實現耕作道路的半機械化(用于獨輪車),搶修了一條寬不足1米、長約500米的鄉(xiāng)間土路。為了與周邊村子比速度,以證明本村更快響應了“國家”號召,孫村的土路修得特別匆忙,路基未來得及砌起,即被大雨沖垮,根本沒法用于走獨輪車。一系列慘痛的教訓使得孫村人對“國家”過度熱忱的態(tài)度終于冷卻下來,一些村民開始想“單干”,而干部們也默許了這一行為,并與村民一起想方設法應付上級“工作組”的檢查。
可這是與國家相對立的“社會”自主性興起嗎?似乎也不是。因為,村民不是在嘗試建構一種高度自治的政治領域,而只是在努力爭取一種以家庭為單位的經濟經營方式。正由此,這也就決定了,實際上超越家庭之上的“社會”公共性并不可能相應地快速生發(fā)出來。上世紀90年代中期,孫村要修路時,出現了以家庭為單位利益算計、損公肥私的行為。1999年,孫村村干部與“鄉(xiāng)老”的合作再修路,仍不乏阻擾者推倒路基。最后還是代表“國家”的干部出面,村道方得以修通。正如《路》所分析,從“國家與社會”二元對立的立場看,此類現象是無法解釋的。同時,對照黃宗智所說的“第三領域”,它們也不盡相同。究其緣由,這里的“社會”,不僅并不具有與國家相對的自主政治意味,而且在內部,以家庭為基礎的分散性遠遠強于社區(qū)公共性。
可以說,如果不深入田野經驗,貼近、尊重事實,從實踐中汲取營養(yǎng),僅有“國家與社會”理論框架,對《路》中路的故事,似乎就只能“霧里看花”、似是而非,只是一堆“死”教條。
廬山面目與身在山中
研究文化,既可是哲思,亦可作經驗敘述。若僅平鋪直敘,對于熟悉此種文化的人而言,并不太難??扇魧⒍呓Y合起來,則又并非易事。在一個生“我”、養(yǎng)“我”的地方,人的日常生活在不斷實踐著當地的文化,但正由此,反而可能會“熟視無睹”“日用不知”。要以實證的方式,將經驗上升到哲理討論,進而又用理論透視經驗,須得文化實踐中的人。首先將自己以某種方式從本文化中“跳”出來,與“廬山”保持適度距離,帶上“他者”的眼光,方能看到“廬山”的“自我”真面目。
比之于異文化研究,本文化研究在這方面明顯有些困難。對此,作為以研究“他者”著稱的人類學轉向本文化研究的標志性人物,費孝通曾做過提綱挈領式的總結:異文化研究的難點在于難以“進得去”,本文化研究的挑戰(zhàn)在于不易“出得來”。
前者因為天然具有“他者”眼光,容易對異文化的新奇特點具有敏感性,是故難點主要在難以貼近當地人的生活脈絡去理解其文化。后者則需要將“自我”經驗放進融入某種“他者”眼光的框架下,重新加以審視,并提出理論總結。套用當代人類學家劉新的話說,它實際上要求研究者敏感地去捕捉“自我”中的“他性”,并給出反思性的理解。
尤其在當代中國,將文化哲思與經驗敘述結合起來進行理解,困難還不僅在此。因為,隨著現代思潮潛移默化地深入現代知識人的骨髓,不少研究者早已近乎難以自我察覺地接受了“先進”與“落后”的二分框架。在面對本文化,尤其是相對傳統(tǒng)的文化時,往往未及深入理解,就先入為主地貼上了“落后”的標簽,擺出一副居高臨下、從根子上作徹底批判的架勢。這樣的套路,研究的固然是本文化,卻也未必比研究異文化更容易“進得去”。
《路》是本文化研究的著作。由此,《路》要展現細致的經驗材料,可能并不是特別難的事情。但材料本身不會“說話”,去說明某個道理。真正決定將材料如此呈現出來,用來說明種種道理的,還取決于研究者的視野?!堵贰钒l(fā)人深省之處在于,并未因為“身在此山中”而只以“自我”體驗為中心突出“廬山”面目的一角。相反,它展示了一個“少小離家老大回”的“游子”,在外習得學理、見過世面和歷練世故之后,重歸故里發(fā)現“似曾相識”的敏感。
《路》的“后記”有載,作者既作為兒子也作為研究者,在聽及老父親敘述孫村歷史時,突然發(fā)現這是“一個不曾想也未曾見的孫村,有粗礪的質地,有柔弱的內里,有陸離的景象,也有綿長的地平與人心”。這種僅從正文中難以看出的心路歷程,實屬對本文化研究認識論的真實體驗。它表明,有了理論和他鄉(xiāng)經驗之后,研究者對本文化其實可以而且應當實現一個“陌生化”的過程。
若要使之成為一項科學的田野調查研究,所需的即是以理論和他鄉(xiāng)經驗——兩個特殊的“他者”為參照系,重新再深入認識、理解“似曾相識”的“自我”社會和文化。與原來的“熟悉”有所不同,這次經過“陌生化”之后的“再熟悉”,已是加入了理性反思的“熟悉”。至于那些“似曾相識”的“陌生”,在某種意義上即正是“自我”的“他性”。
總之,若有理論與“山外”經驗相參照,《路》表明,“身在山中”完全也有可能認識“廬山真面目”。在認識論和方法論上,這即說明,只要有理論上的自覺、開放和謙虛,本文化研究完全可以“出得來”。
接下來,不妨再說說《路》作為一面鏡子,對“異文化”研究“進得去”的方法論和認識論,也有一定的價值。
《路》的作者乃中國哲學訓練出身,用的卻是田野調查的方法,對家鄉(xiāng)的鄉(xiāng)土文化做哲理闡釋。而人對世界作哲學思考,難免會有用某種“邏輯化”的框架,進行總括的沖動。所謂的“邏輯化”,通俗點說即“說得通”,讓人認為可信的解釋。當某種解釋對人們已觸及的經驗或哲學推理,都具有“說得通”的效果時,也就變成了一種“常識”。
可在現代知識體系中,這種“常識”一旦不是民俗意義上的,而是“科學”意義上的,便具有某種特殊的地位,可稱之為“哲學”或一般“原理”。當人們再拿著這種具有特殊地位的“哲學”“原理”去衡量新經驗時,若不謹慎,就容易變得過于自信。
在這方面,《路》以理論上的自覺、謙虛,最大限度地讓已有“哲學”“原理”給生活實踐經驗留出了空間。在有關通婚圈縮小及“黑婚”的討論中,它沒有簡單地將年輕人的選擇歸結為理性“經濟人”。甚至對于基層政府粗暴地推行“計生”、出臺“土政策”,它也沒有簡單地將之歸于缺乏民主與“公民社會”等宏大話語抑或泛道德主義譴責,而是深入剖析了國家權力下鄉(xiāng)過程中的種種復雜因素。而若直接套用此類理論,也不能說完全沒有任何說服力,但卻很可能會遮蔽掉鄉(xiāng)村生活中那些活生生的特殊經驗,變成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空話。
至于那些被視作“迷信”或者具有構建自主性地方“社會”意義的民間信仰,《路》既沒有簡單套用機械唯物論,也沒有照搬時髦的“國家與社會”理論,以發(fā)掘其與國家相對立意義上的獨立空間。同理,關于民間糾紛調解以及修路過程中地方精英與鄉(xiāng)村社會的互動,《路》同樣既參照了“國家與社會”,而又未像流行的做法那樣將地方精英行為簡單歸為“市民社會”。此外,在關于鄉(xiāng)村經濟發(fā)展與鄉(xiāng)村“空心化”的問題上,《路》也給了“非正規(guī)經濟”以呈現其經驗的機會?!堵贰凡⒉皇窃诿つ糠磳χ髁鹘洕榷ǖ摹霸怼?,只是自覺地給鮮活的經驗留有“說話”的機會,讓既有理論有了開放和生長的可能。而若是沒有這種開放性,理論也就沒有了“源頭活水”,研究者也就無從談“進得去”某種社會文化。
除了開放、謙虛之外,《路》還暗示了,真正的理論自覺不僅不能排斥,相反還在某種程度上依賴“身在此山中”的知識脈絡。這里指的當然不是每個研究者都要研究本文化,而是說,研究任何一種社會文化,都有必要適當地從這種社會文化自身當中發(fā)掘出一定的概念、視角,用來理解它。否則,就很容易出現用已有理論框架、“哲學”“原理”剪裁田野經驗材料,以至“削足適履”的情況。
在異文化研究中,這本應是一個常識,卻常被人,尤其是被在世界社會科學體系中具有強勢、霸權地位的歐美學者所忽略。例如,法國人類學、社會學家杜蒙就曾痛恨地指出,諸多研究者完全忽視印度教自身的概念,而直接用西方“社會分層”的概念去切割、分析印度種姓制,結果根本無法真正理解種姓制。
至于在本文化研究中,依《路》所示,對此保持必要的警惕性和理論自覺,也十分有必要。
例如,《路》發(fā)現“解放”后的“革命”運動在很多方面改變了村莊生活,但在婚喪習俗及家族觀念方面仍有一定的延續(xù)性。與此相對,同樣共享閩南文化、來自臺灣的黃樹民于上世紀80年代到廈門附近調查時,發(fā)現“家族主義”在“革命”運動中仍在發(fā)揮作用,即匆忙得出了“革命”只是在社會表層刮擦了一下傳統(tǒng),而并未真正對傳統(tǒng)有任何實質性影響的結論;而祖籍為廣東的美籍學者蕭鳳霞則因在粵田野調查中發(fā)現“土改”取消了宗族組織的集體財產基礎,“階級斗爭”運動壓制了傳統(tǒng)道德、宗教,得出了傳統(tǒng)中斷,以及“政權內卷”的結論。之所以有這種效應,首先并不是“家族主義”或“內卷”之類的理論概念出現了問題,而是這類概念與中國鄉(xiāng)村社會實踐經驗之間細微但重要的差別從根本上被忽視了。
若研究者對鄉(xiāng)村生活實踐中“家族”“宗族”及其存在的復雜條件,以及相關概念在當地社會文化中的含義有更多的關照,或許就會在理論上有更多的自覺,不至于匆忙得出如此武斷的結論。
當然,仍扎根于本土文化中的研究者或許不至于如臺灣、美籍華人這般隔膜,但作為一種方法論和認識論上的警醒,《路》給出以“身在此山中”的概念,來理解和分析“廬山真面目”的路數,仍是值得重視的。
從認識論和方法論的“原理”上來說,它正暗合了從實踐出發(fā),而不是任何別的什么出發(fā),反思“自我的他性”的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