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道獸跳跳堂

文/趙心慧 圖/爪爪

1

最討厭蒲公英了！

就因為她比我早出生兩分三十三秒，家里唯一的自行車我只能坐在后座，由她載著我去上學；媽媽準備的美味便當裝在她的書包里，每天飯點準時拿給我，一丁點兒偷吃的機會都沒有；她還特意挑人多的地方朝我大聲喊“弟弟”，引起周圍一大堆同學嘲笑，我總是超級尷尬。

更要命的是，蒲公英居然長著和我一模一樣的臉！再加上我們的發(fā)型都是傻得丟人的西瓜頭，就連靠近看也很難辨認出來?！斑€好你們是龍鳳胎。”周圍的親朋好友說。

就在今天，當蒲公英第一千零一次招搖地撥響車鈴，示意我快點上車去學校時，我終于忍不住喊道：“車子該換我騎一回了！”

“不行，你是小孩！”蒲公英的嗓門比我還大，硬生生地把我嚇得沒了底氣，眼淚啪嗒啪嗒直往下落。

“別哭啦，咱們出發(fā)?！逼压⒁姽植还值乜缟宪囎?，帶著我一陣風似地駛向學校。

也不知道為什么，我總愛哭，而蒲公英好像從來沒有哭過。作為一個男子漢，這簡直是奇恥大辱。我深信不疑，在我們還未出生時，蒲公英就把淚水全部灌給了我。這也符合她喜歡欺負我的一貫作風呢。

一想到這兒，我就火大。坐在各個零部件都搖搖晃晃的自行車上，我氣得左搖右晃。

“蒲通！你再亂動我們就掉坑里啦！”

話音剛落，一股蠻力控制了自行車。我和蒲公英借著慣性飛離了我們的坐騎，兩聲“撲通”后落進一處井蓋被掀起來的下水道里。

2

一開始我是拒絕去“清道獸跳跳堂”的。這個名字聽起來就很怪異的地下館所，正在秘密籌劃一場盛大的生日舞會。

“又逮到兩只小鬼！”我和蒲公英被一只長相奇特的怪獸分別夾在它的兩側腋下，經(jīng)過水流的陣陣沖擊，終于來到了跳跳堂門口。

蒲公英默念完門上的六個大字后，雙手明顯哆嗦了一下。我知道，她一定是被“清道獸”仨字嚇到了。可不嘛，我已經(jīng)情不自禁地流眼淚了。

“別哭?！逼压⑽站o我的手。此時，我們已經(jīng)被那只怪獸丟到一間充斥著惡臭氣味的垃圾房里。十幾個人類在沾滿油垢的地面上跳來跳去，像是吃了跳跳糖一樣一刻也不停歇。

原來這里有很多我們的同胞啊。我長吁一口氣。

“這些垃圾都是哪兒來的？”蒲公英的話音剛落，房間的大門再次被打開，一群長相相似的怪獸氣勢洶洶地涌向我們。

“你先躲進那個南瓜里?！逼压⑤p聲指示我。那是一個巨大的被挖空的南瓜。

小怪獸們并沒有傷害我們，而是分成兩列在垃圾房站好。最后進來的一只怪獸穿著爛漁網(wǎng)織成的大衣，它跳到廢舊的油漆桶上清了清嗓子，說：“清道獸世界歡迎你們做客，我是大王咂巴。從今天開始，請你們每人刻苦訓練跳跳操。非常期待諸位在舞會上的精彩演出，散會！”

“為什么選擇我們？”蒲公英揚起腦袋不服氣地問道。躲在南瓜里的我忍不住替她捏了把汗。

咂巴愣住了，它顯然沒有料到有人敢質疑大王的話。“因為緣分？！”蒲公英自問自答，把自己逗得咯咯直笑。真討厭，為什么她看起來一點都不害怕？

“生活在地下的清道獸一族祖祖輩輩都為人類服務，任勞任怨地清除人類制造的垃圾。如今，就連為宴會跳一段舞的要求都難以接受嗎？”咂巴一臉嚴肅地看向蒲公英。

原來是這樣。我呆滯地坐在南瓜里，心情漸漸變得低落?？墒俏乙恢倍阍谶@里面嗎？我們什么時候才能回家呢？

3

跳跳堂有三條規(guī)定：不準哭；不準偷吃東西；不準中途放棄。如果違反了這三條規(guī)定，就必須清掃一整天的垃圾。

第一次訓練時，咂巴清點人數(shù)后皺緊眉頭問：“怎么少了一個？”我的心頓時提到了嗓子眼兒。

把我們從地面抓來的清道獸掃視了一圈正在訓練的人類，傻傻地回應：“我記得就是這幾個模樣的人啊?！?/p>

“那就開始。”

我從南瓜里偷偷地向外瞄，蒲公英正在專注地訓練。跳跳操是一種很枯燥的舞蹈，左蹦右蹦，一天下來，她會累趴吧。

蒲公英跳到我這邊時，我悄悄伸出手拽住她的褲腳，問：“咱們啥時候才能回家?。俊?/p>

“你剛才不是都聽到了嗎？我們必須先完成任務。”蒲公英把我的胳膊塞回南瓜里，“你老老實實待著，別害怕。姐姐有辦法讓咱們早點回去?！?/p>

我消沉地倚在南瓜瓤上，心想：都說是生日宴會啦！生日怎么可能提前，我們又怎么可能早點回去呢！

我無聊得快要打瞌睡時，蒲公英和其他人類還在訓練，可是清道獸全都不見了?！八鼈內コ燥埩恕！逼压⒔忉尩?。

那我們吶？我偷偷地從南瓜里鉆出來，準備去給人類朋友找點東西吃。

溜出垃圾房后，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跳跳堂里的其它地方既寬敞又干凈，看來清道獸確實都是熱愛清掃的怪獸。四下望去，我來到一處像是臥室的房間，里面沒有一絲聲響，清道獸不在。

廢舊的沙發(fā)改成了一張軟桌，上面擺著一盤新鮮的水果切片。我只拿一次，就一次。我悄悄端走了那盤水果。

“誰？”角落里傳出一個警惕的聲音。雖然明知要打聲招呼才算禮貌，但我還是害怕得溜出門外。

其它清道獸都集合去吃飯了，為什么這只清道獸獨自躲在臥室里？我百思不得其解，回到垃圾房。

4

我偷來的水果還沒來得及和蒲公英分享，她就受到懲罰了！

原來咂巴大王是如此雷厲風行的一只怪獸。晚上訓練結束時，它單獨揪出蒲公英，不留情面地指責：“根據(jù)某只清道獸的描述，你剛才偷吃了東西。所以你要將今天的垃圾進行清掃歸類。”

它一定把我認成了蒲公英！

我焦慮地躲在南瓜里，看著蒲公英百口莫辯地接受懲罰。她一定累壞了，練了一整天，末了還得大掃除。

“你別逞強！”看到蒲公英汗流浹背的模樣，我在南瓜里著急地跺腳，愧疚得紅了眼圈，“是我偷吃了水果，就應該我來打掃?！?/p>

“不許哭！”蒲公英制止我，說，“你肚子不餓也不會做這種事情?，F(xiàn)在千萬別再忘了咂巴規(guī)定的條約，你落一滴眼淚，我還得繼續(xù)清掃，這會害慘我吶?！?/p>

可是蒲公英說得晚了，我的淚珠子早就不爭氣地直往下掉。

清道獸似乎很容易就能察覺到眼淚的存在，它們紛紛向垃圾房集中，想要看看又是誰觸犯了條約。

“快躲進去！”我把蒲公英推進南瓜。這一次，我要自己承擔責任。

咂巴趕來時一臉怒氣，它大概沒有想到這次捉來的人類居然這么淘氣。懲罰措施出人意料，咂巴說：“清道獸們馬上就寢了，等會兒去我的臥室講一個睡前故事?！?/p>

此時的蒲公英在南瓜里一定樂開了花，蒲通這個粗線條的人怎么可能會講故事！

“我不管，這是你自找的?！逼压哪瞎先坷锫冻鰜淼哪樢琅f那么欠扁。

5

原來我偷拿水果的地方就是咂巴的臥室，莫非上次就是它發(fā)現(xiàn)了我？

夜晚的咂巴早就沒有了白天的戾氣，它乖乖地臥在床上，蓋著用破麻袋縫成的被子?？偢杏X它的模樣有哪里不太對勁，但是我沒有多想，膽小地坐在床邊的地毯上，問：“你會吃我嗎？”

“我們只吃垃圾?！边瓢蜏厝岬鼗卮?。

“可是我不會講故事?！?/p>

“隨便講一個就好了。”

我冥思苦想都回憶不起來小時候看過的童話，只好開始講我和蒲公英的故事，講我們吵架又和好，講蒲公英總是欺負我，而我也總是故意惹她生氣。這么一說，我都有點想念才分開幾分鐘的蒲公英了。

正講得起勁兒，咂巴哭了！

只聽說過人類有雙重人格，莫非清道獸也有雙重獸格？今晚的咂巴看起來如此溫情，我這么爛的故事竟然也能把它打動呢。

“這讓我想起一直陪伴在我身邊的一只清道獸?！边瓢桶腴]眼睛，陷入沉思，“我們明明都住在跳跳堂，可是由于看不見的隔閡，我感覺現(xiàn)在離它越來越遠，遠到快要失去它了?！?/p>

咂巴很快便在床上睡熟了。要是它能一直這樣溫柔下去多好，蒲公英和其他人類就不會天天遭受它的指責。

正當我準備離開時，突然看到一個有點熟悉的影子在門外一閃而過。我們的聊天內容被偷聽了？

我的心中頓時產(chǎn)生了巨大的不安。

6

那以后，每晚我都去咂巴的臥室給它講我們姐弟的趣事。它聽得興致盎然，與我約好今晚會分享一個關于它和另一只清道獸的故事。

我躲在南瓜里說：“咂巴是一只善良的清道獸?！逼鋵嵨彝掏掏峦聸]有說出來后半句話：蒲公英也是令人溫暖的姐姐。通過講故事，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原來蒲公英在我的心目中處在很重要的位置。

正說著，咂巴走過來專注地望著蒲公英。由于蒲公英是所有訓練者中表現(xiàn)最佳的成員，咂巴一直很關注她。

不知為何，我的心里超級不舒坦?！安辉S你這樣看她！”我終于忍不住，從南瓜里跳了出來。

咂巴明顯嚇了一大跳，它原地蹦三圈后總算恢復平靜的心情，用枯槁的手指指著我的鼻尖問：“你是從哪兒冒出來的小鬼？”

它難道沒有發(fā)現(xiàn)我和蒲公英是龍鳳胎嗎？這時，我猛然意識到，現(xiàn)在的我，和蒲公英長得不像了！蒲公英的頭發(fā)比我長得要快，由于連日訓練，她也瘦了許多?？偠灾压⒆兊煤每戳?！

“我是每晚給你講故事的蒲通?！?/p>

“咦？那她就是蒲公英嘍？你不是說她由于生病所以向學校請了長假嗎？”上次咂巴臨睡前問我蒲公英現(xiàn)在在哪兒，為了不露餡兒，我只好扯了個謊敷衍它。咂巴剛說完，蒲公英的臉色就變得很糟糕，我知道回家后一定又是一場惡戰(zhàn)。

我急忙引開話題：“快去你臥室吧，別忘了今晚你要給我講你和另一只清道獸的故事呢?！?/p>

“它要給你講故事嗎？”咂巴頓了頓，換了一種說法，“我昨天有答應你？”

我點頭，覺得清道獸的記憶力真差勁。

“那你到臥室等著吧，我先盯完最后的這場排練?！?/p>

7

我來到咂巴的臥室時，意外地發(fā)現(xiàn)它在床上躺得好好的，一點都不像才忙完。我來不及胡思亂想，故事便開始了。

“我有一個和我長得一模一樣的哥哥。幾年以前，為了在我們的生日宴會上給它一個驚喜，我就去了陸地和人類學舞蹈，結果身份敗露，引起別人的恐慌，在逃跑的過程中被打斷了腿。從那以后，別說跳舞了，就連清掃垃圾的本職工作都沒有辦法做。

哥哥知道原因后，對人類的做法非常憤怒，但更多的是對我的內疚。從那以后的生日宴會，它總會抓來一些人類訓練跳跳操。我知道，它依舊沒有辦法原諒人類和自己。然而我早就原諒這一切了。

咂巴一直沒有勇氣面對我，因為它覺得沒有把我照顧好，對不起我們的父母。不過，這也并不是它的錯啊，我很想讓它了解我的想法，以后不要再生活在自責中。生日宴會的跳跳操習俗也可以到此為止，不要去殃及善良的人類了?！?/p>

故事戛然而止，我的心咯噔一下，猶豫地問：“你不是咂巴。它是你的哥哥？”原來一模一樣的雙胞胎也會因為性格的不同給旁人帶來不一樣的感覺啊。

“我是咕嚕。咂巴的孿生弟弟?！?/p>

就在這時，十二點的鐘聲響起。蒲公英和其他人類紛紛跑到咕嚕的臥室，開始表演排練很久的跳跳操。

“謝謝你們的跳跳操和睡前故事。”咕嚕掙扎著從床上爬起來。

門外，咂巴已經(jīng)淚流滿面。這些天它一直都躲在門外悄悄地聽蒲通和咕嚕聊天，其實它也是多么希望了解弟弟的想法啊。“我原諒自己了。以后再也沒有‘不準哭’這種鬼條約，這是跳跳操的謝幕演出。”咂巴在心中默念。

8

宴會結束后，咂巴親自把我和蒲公英送出清道獸跳跳堂。分別時，它深深地鞠了一躬，說：“我代表咕嚕謝謝大家，我們有緣再見?！?/p>

蒲公英戀戀不舍地和它握握手，說：“快回跳跳堂吧，我擔心陸地上會有人類看到你，對你做出不禮貌的事情?！?/p>

下水道的井蓋依舊沒有修好，我們的自行車靜靜地躺在一旁——那輛大紅色，已經(jīng)被騎得咣當作響，全身上下的零件似乎稍一用力就散掉的自行車。

“走，上學該遲到了，快坐上我們的寶馬！”蒲公英瀟灑地拍拍車子的后座。

“最喜歡蒲公英啦——”我鉚足力氣，拉長聲音，在車后座上使勁兒喊出這句話。它隨風飄散在空氣中，化成一縷羞澀的清香味。

車倏地慢下來。蒲公英騰出一只手迅速抹了一把眼睛，一滴淚珠甩到我的胳膊上。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蒲公英，哦不，姐姐的淚水。